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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1月22日星期一

打夜露

  • 梦羔子

嬰 孩時期,母親為我們沐浴,浴盆內會置放數粒從溪裡撈回來的鵝卵石,說是給我們洗一洗膽。洗了膽,稍長後便要去“打夜露”,據說能提升一個人的膽識。持這種 論調者以前處在教育不普及,我國尚未獨立的落後社會,那時在人煙稀少的鄉野里落戶,膽識,雖不能說主宰一切,但對人類的存活也影響深遠。

父親小時經歷過飢荒,南來懂得耕種後,已滿足於有一口白米飯吃。戶外各類的野獸與魚蝦,肥瘦任君挑,只是父親對這些野味無動於衷,飯碗裡不能少了他鍾意的豆豆,泡些水撒點鹽,也可以是一餐。

少了個愛打獵的父親,夜裡,我們幾乎足不出戶,窩在蚊帳裡根本和夜露攀不上任何關係。因此,膽是洗過了,卻未經過夜露這一關的考驗,我們還是膽小,見了黑就怕。
可能緣份還未到吧!我想。十歲時,機會終於來了, 可能是錯誤的時間和不恰當的地點,不來還好,來了,反而帶來了無窮的禍害。

那時,政治環境暗濤洶湧,“鼠患”一發不可收拾,其中有個本土“鼠頭”,智慧遠遠不如不吃窩邊 草的兔子,竟在自己的地盤拉屎給自己的人去嗅:勾結鄰國傘兵攻擊自己家鄉的警署,殺了幾個警員,搶走了幾把槍,還自以為是英雄,卻要十五里至二十五里方圓 六百依甲的華裔居民去承擔長達十五年的苦果。

第一個大禮,烙印著許多鐵鎚印的“鐵鎚行動”很快就送了過來。我們被關在臨時的集中營,自由盡失,白天能否暫時回家,還要看人臉色和局勢。家裡的睡床空擱,直到屋子破爛、拆了,我們還是沒有機會回去把煤油燈盞點亮,睡它一夜。

集中營內,受困的居民為求一宿,都往學校課室和兩間空置的店舖裡擠。在樓板不勝負荷未知何時將倒塌、在人踩人踩死人的悲劇即將上演前,數十間數百尺長的“缺腳”長屋終於被趕建出來了。

被我們稱為“長崗寮”的長屋,用鋅片釘成,中間是通道,左右兩側是用三夾板搭成的睡舖。夜裡燈火通宵,入睡前自行掛上蚊帳,薄薄的一層紗只能防蚊虫,保不住你的私隱。

長崗寮頭尾兩端是出口,鋅片門只能虛掩,沒什麼作用。我們一家分配到了一個近門的睡舖,出入方便,若有任何事故,逃命也將方便。

就是因為方便,所以不得不去想它是否安全。比如說,外面有個惡漢闖進來,我們會不會首當其沖先受其害?這並不是在杞人憂天,局勢這麼壞,山老鼠連馬打寮都敢打,還有什麼更壞的事不會發生?

某個子夜,一片肅靜,身心皆累的居民都已進入了夢鄉。半夢半醒之間,突然有隻“黑手”強行扒開 我的蚊帳──我不曾入城看過電影,連報紙也不曾讀過,但我有十來本關於神鬼的連環圖,知道什麼是鬼,我想叫,卻被粗暴地喝醒,站在我面前的原來是個警察。 警察不是被喻為人民的保母嗎?舉止簡直像個流氓,只見他一一掀開人們的蚊帳,粗聲呼喝,要我們全部起來走出去集合。

隨著眾人的步伐,我們集體走下山坡。不管你的眼皮沉重不沉重,不管你腳下露土的膠根像不像死神向你召呼的手式,也不管雨後千人踩百人踏的黃泥土是不是已經煉制成了一塊滑板,這是命令。
陸繼走下山坡,沉重的已不是腳步,而是無限感慨,為了背袱那幾個人貪婪與自私的惡行,我們的良民形象已蕩然無存,幾乎成了隻下賤的狗,任人隨意拉扯。

長崗寮下,也是十九里唯一那排商店後方,有間民房。民房前是塊闊闊的空地,也是這個胡椒大園主用來攤蓆曬胡椒的場所,此時望過去,盡是黑壓壓的人頭,在民房裡投射出微弱的燈光裡隱隱約約。

已經過了半夜,我們竟然從被窩中被趕出來“打夜露”。

我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緊急事故,也聽不清楚那個長官在談些什麼,莫非是遭到“鼠輩”入侵,被安置了炸彈,所以不得不即刻疏散?

給夜露凍醒後,我在夜色掩護下偷偷用最細幼的語氣詢問挨在我身旁的一位同鄉。他說某處發現了反政府的傳單。

(長大後重讀歷史,那時砂州是由國民黨掌權,首長職由該黨黨主席出任,未料龍椅未坐熱就被投不信任票。)

“誰干的?有沒有人看見是誰干的?”我終於聽見了那個長官在說話了。對他們來說,這是大事;對於平民百姓,除非是恐怖襲擊,幾張傳單又不是鍍金的,算得了什麼?哪有政權能獲得一百巴仙的支持率,出現反對聲音是正常現象。

仿佛是在向一堆木頭喊話,民眾毫無反應,近乎凝固的空氣裡有一碗鐵窗風味的咖喱飯在飄香,看樣子沒人領情,“打完”這場夜露之後,繼續去曬明天的太陽了。

蹲著蹲著,竟蹲出了尿意,無論如何也要忍下去,人雜口舌也多,萬一被冠上“狗”的外號,跳進黃河也沒用,洗不清了。

我想起學校裡的毛坑(六十年代還未有抽水馬桶),那些在板牆上塗鴉的字句還有漫畫,有的也是在 針對校長,可是就不曾聽說過,為了要捉拿“兇徒”,把全校的學生叫去操場上曬太陽的。而眼前這位長官,口碑不佳,可能急於邀功,想升官想昏了頭,時不時讓 民眾曬太陽或者月亮,卻不見得陽光或月光能幫得了他一些什麼。

時間,像隻背著四斤重的蝸牛,吃力爬行。整個場面幾乎是膠著,長官抓不到他要的人,卻不肯放下面子,民眾里頭也沒人站起來自首或當個目擊證人。

露水越來越重了。腳也酸了。腳酸可以坐在地上,用日本鞋來墊底。心酸了呢?當民眾欲逃無門,成了砧上肉,心態該如何去平衡?

是有點冷了,我和媽媽、姐姐和妹妹依在一起。最小的妹妹才兩歲,在媽媽的懷裡睡著了。
夜風吹過,我以為小孩才會發抖,三碼外像張三這麼大的人也在抖,有點不尋常。平時,他赤著腳,額頭綁著紅布,坐在神桌前的椅子,全身也在抖,不過那是神上身。

以前,生病了就去雜貨店買便藥,集中營內根本沒有醫療設備,醫院在幾十英里外,又沒什麼交通工具,若大病,能挨到醫院,那是命未絕,閻王可憐你。除非碰到很玄很玄的事,才會去拜神。窮的時候包個小紅包,買幾枝香燭也是個負擔呵!母親這麼說。

我也不清楚進入他身軀內的是什麼神。其實這並不重要,只要它能救苦救難,予人平安就好。說來也奇怪,平時的張三和普通人沒兩樣,一下起乩來,本領可大了,能解奇疑雜症,懂得畫符頭和開藥方,難得的是,他從來不獅子開大口,向跟他求助的人索取酬勞。

我們這個長官如果肯放下身段,向他求援,根本就不需要勞師動眾,要民眾犧牲睡眠受寒受苦。只是他那一臉橫肉,佈滿煞氣,神願意幫他嗎?或許,他該先去整容,把多餘的脂肪鏟掉,把內心的戾氣加以釋放,變成另外一個人,用另一種手法行事。

我的額頭越來越冷,如果知道會拖這麼久,應該把床上的棉被,甚至一小樽的驅風油也帶出來。
像一個扁了嘴角的月亮仍掛在樹梢,遠處的雄雞也啼了,希望大人們玩的這場遊戲快快落幕,快快抽離這塊也是蚊子肆虐的是非區──受到蚊虫攻擊,只能偷偷地搔痒,這處境和瓜田李下的故事有點點相似。

有時候,我們能忍受極大的傷痛,卻不能容忍極小的一如蚊叫聲的干擾和挑剔,而造成情緒失控。人 群中,就真的有這一類人,給蚊子惹得火大,膽敢公開拍打,甚至站了起來揮動雙掌。可能擦槍真的走火,手臂也略抬高了一些,這情節像老師跟我們講的瓜田李下 的成語放事:有個人走在瓜田裡,突然鞋帶鬆脫了,他不期然地彎下了腰……

民眾還未搞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之前,那個人立即被押走了。

數天後,我仍舊看見他(他其實是我的鄰居)生活如常,咖喱飯吃不成啦!

“明叔,你的老假公(岳父)講,你嫌大鑊飯裡的咖喱缺少了雞肉塊,是不是真的?”童言無忌,其實我是在揶揄他。

“細佬哥亂亂講!”他沒有生氣。其實眾人皆欠他一個人情,若沒有他打蚊子打出禍來,我們都不知道要挨到什麼時候。

自從那夜,露天下凍了數小時,回去就病了。對一個出身鄉野的孩子來說,生病只是對生命的一種磨練。在高燒之際,總是惡夢連連,那隻怪手有意無意間又在掀開我的蚊帳……

進入新村,政治動亂加劇,我總是理不出一顆清靜的心來讀書。扔下家園里的鋤頭,沒有人知道我為什麼要去當個木匠。

懂得鋸懂得鎚之後,就急急忙忙把掛在房間的布門簾給拆了,裝置了一個三夾板門片,在上床睡覺前必定要加以上鎖。還有,那個給我惹禍的蚊帳也讓它在我跟前消失。

好長的一段日子,才把惡夢甩了,可是經歷過的許多事件卻始終無法在我的記憶板上刪除。

經過了十五年的痛苦歲月,一九八○年,新村才解禁。

在那段時期,飾演奸人與好人的他們下場如何?種豆終會得豆,不可能在豆籐上結出瓜來,所以聽到有人說某某半路上橫死、某某得了個痴呆兒,足以證明上天是公平的,風雲人物又怎樣,也逃不過報應兩個字。

現在已是文明社會了,沒有在浴盆裡置放石頭和打夜露壯膽這回事了。小時候的膽小,到老時膽子還是長不“大”。我是在說我自己。要壯膽,先去喝兩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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