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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10月18日星期日

星座儿童诗歌营

《星座诗歌营11月29日举行,现接受报名》

此项由砂拉越星座诗社主办的星座儿童诗歌营将于11月2
9日举办,协办单位是五脚基文化表演坊,时间从上午7时正至下午6时正,地点在古晋中华第一中学冷气讲堂举行。

诗歌营公开给小学四至六年级学生(10至12岁)的参加
。参加办法很简单,学生只需清楚填写主办单位发出的报名表格,将表格连同家长同意书交回主办单位,报名费为每人20令吉,一律不退回(包括早午餐、文件夹、文具、讲义、领巾、名卡等) 。报名截止日期将于10月31日(星期六)中午12时正,至于参加者报到时间是在11月29日当天上午7时正。

欲知详情联络电话:钟雪莲(019-8392272)、
李素慧(016-8160522)、温裕发(016-8955349 )

报名地点:肯雅兰新雅宝号082-331003以及友海
街人间茶坊082-411752。

用小說對人生說對不起──李永平訪談錄(下)

问:《吉陵春秋》的文字比较古朴、乾净,但之后,您就不再这么写小说,是不是文字绷得太紧,反而更难发挥?

答:不是的,《吉陵春秋》的文字是为了那个题材而创造的,换了另一个题材就要换另一种文字风格,《吉陵春秋》的文字来写《海东青》,太怪异了。《大河尽头》则是把《雨雪霏霏》的文字再作调整,还不是写出另一种风格, 能用《吉陵春秋》的文字来写之后的小说嘛,故事发生的背景不同,考虑的文体就不一样,写完了,那样的文字就消失掉了。等我写完这三部曲,再写另一本小说 时,作个预告,我想写武侠小说,那个空间一定要设定在中国大陆某个模糊的朝代,到时侯,也许《吉陵春秋》的文字又重现江湖了。

问:《雨雪霏霏》里提及您最喜欢的小说是《罪与罚》,道德一直是您书写的主题,可以谈谈您的文学观吗?

答:时常有人问我这个问题(笑)。小说对我来说,是一种救赎和懺悔。我曾经做错的事,我透过我 的小说把它清除,用这个方式,对那些我伤害过的人,说对不起。所以我常常说,写小说是自私的行为,找一堆理由,为以前干的坏事作开脱。一生做过多少亏心 的、违反人性的事情,都要一一去面对,去说对不起。
《雨雪霏霏》里用石头扔狗的事情是真实的,虽然我写成长篇小说,加入很多人物情节等等,但书里的基本情节都还是真实的。

我是处女座,从小就不喜欢骯脏,不是实体的骯脏,是精神上、情感上的那种骯脏。怎么会有这种观念呢?事实上,我不清楚。我写《吉陵春秋》,写一个神圣的夜晚,发生了一件暴力事件,一个叫长笙的女生受到侵犯,周围一大堆人却视而不见。

这倒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有时候,文学是非常奥妙神秘的东西。第一个意象是怎样出来的呢?初中 时,我常在马路上看到一个老妇人弯腰驼背,顶著一头白髮,背著一个包袱,像幽魂一样,慢慢地沿著我家的路走下去,不晓得去哪里;放学后,又看到她背著背包 慢慢地从我家门前走过,往回去,去哪里也不知道。烈日下,一个老太太背著一个红色的包包,独自一个人早晚走过一条很长的大石头路,被太阳刺伤,这个印象在 我心头储藏了很久。在美国,一次下雪的时候,我走路回宿舍,那个熟悉的情景又出现了,婆罗洲烈日下空荡荡的泊油路和一个老妇人背著一个红色背包走过去。所 以一开始,我以老妇人作主人翁,开始想故事,为什么老妇人天天会有这样的遭遇?为什么她无家可归?接著我联想到古晋市有一条街,叫万福巷,卖棺材的,故事 慢慢就出来了,我把这个老妇人安排在这个故事里,有个儿子和媳妇,长笙这个女主角就出现啦。

然后,要安排这个清纯女子被侵犯,那时空背景格外重要,空间当然是在万福巷,红灯区;时间我找 一个神圣的晚上,才能和邪恶对垒嘛,这我想得比较久,结果还是灵光一现,安排在迎神的夜里,而且不是普通的神,不是土地公,或是上太祖,是观音菩萨,中国 人认为很神圣的一个母神,眼睁睁看著一个女孩在祂面前被强暴,张力就出来了。所以我刚刚说的文学是洗涤,是想通过小说把罪恶赤裸裸呈现在大家面前,然后洗 涤掉。

之前我说,有婆罗洲三部曲,第一部是《雨雪霏霏》,第二部是《大河尽头》,第三部一定会写。这三部,算是我对生活在婆罗洲的一个整理,也包括清除掉了心里的东西,完成后死得瞑目了,可以安心的走了。我总觉得自己亏待了一些人,欠他们一声道歉,我不晓得能用什么方式,也不晓得他们身在何处,所以只能用我的小说跟那一些人说对不起,永远地说一声对不起。

到了我这个年纪,写小说就能深刻的体会这种感受。一部小说能把內心的杂质清除掉,达到心平如镜的境界,这对我来说是小说的功能。但每个人的心路歷程不一样,文学观也不一样,我喜欢写小说,因为我喜欢沉迷在我创作小说的世界里头,很愉快。

问:《吉陵春秋》几乎获得一致的讚美和肯定,您写完《大河尽头》之后,会不会觉得又回到那样的状態了?

答:《吉陵春秋》是一个高峰,是生命力的一个高峰,在我的写作经验里,有这样的感受,一个作品达到一个高峰以后,要持续保持是不可能的,就要找另一条路、另一个方向前进,也许会稍稍往下走,这是无可奈何的,文学史上的作家大部分如此。

有人看过《大河尽头》后,认为是我的另一个高峰,说好看,也许我写了几十年,慢慢开窍了 (笑)。之前的《海东青》、《朱鴒漫游仙境》、《雨雪霏霏》都是在前铺路,是准备,来完成这部作品。《大河尽头》是我一生写作最顺利的经验,书上说明我写 了三年,真正动笔是一年,在淡水,闭关的状態,每天写,中午写,下午休息,二十万字,写得很快,一年就写好。初稿出来后,只用了三个月修改,整个结构不 动,也不修改文字,只是处理一下,润饰一些细节,让痕跡消失掉,打磨或者亮面,很顺利,顺利到我都嚇一跳,怕交出来的作品是通俗小说,后来给了几个人看, 说很好看,也有文学价值,我就放心了。我会开始写下卷,但忙啊,下卷大概比较长,上卷有二十万字,那个后面的旅程比较重要,文学作品的高潮嘛。

问:您离开婆罗洲几十年,而《大河尽头》里的细节又那么丰富,您写小说有没有依赖资料的习惯?

答:我少年最深刻的印象,是到加里曼丹渡假,就是印尼婆罗洲的一个简单旅游,就以这个为基础, 来构思整个故事。在细节方面,我不找资料,太花时间,我是在砂拉越长大的,就住在婆罗洲岛屿里。整个婆罗洲分成三大部分,在政治上,西北部是砂拉越,北部 小小的一个地方是汶莱,东北部是沙巴,这三邦,总面积是婆罗洲的四分之一,其他四分之三在南部,当时是荷兰人统治,三邦则是英国人统治。荷兰人统治的南部 在战后就变成独立的印尼共和国联邦的一个省,一个部分,叫做加里曼丹。政治上有这个划分,可是它的地理景观、人文风情、民族,一模一样。我在砂拉越接触过 这些人,这些风俗、景色、长屋、丛林……只不过到了南婆罗洲,范围变得更大了,婆罗洲最大的一条河总长一千多公里,两边的丛林更加原始,更加蛮荒。所以我 不需要找资料,我在那里长大,除了古晋城外,就是荒野和丛林,要到內陆,要搭伊班的长舟,我一天到晚搭独木舟到长屋去玩,只不过加里曼丹的长屋真是更大 了。

所以我常说,人的一生,写作有三个境界:一个是见山是山,用平时的文字,老老实实把故事讲出 来,像《拉子妇》。第二是见山不是山,求技巧了,求形式结构,雕琢设计,匠心处处,这阶段不是不好,是个修炼过程,像《海东青》。第三呢,见山又是山,返 璞归真,又回到那个的境界,像《大河尽头》,我要讲的故事就是《大河尽头》。

其实我想回去婆罗洲,就和张贵兴一样,他一生的梦想是老了回到砂拉越丛林盖个小木屋,不接触外界,过原始生活。我也想在丛林河边盖一间小木屋,以观光身分回去,反正三个月嘛,两头跑。人啊,还是要落叶归根,我的根在婆罗洲这块土地上。

问:您曾经说过,想回归大观园的世界,对於此,有评论家解读为像三三的嫡传或精神的实践者中原文化的核心,您的想法是什么?

答:那时候我是想追求一种红楼梦的境界,似真似幻,整个架构是,可是里头描写的东西却又是,所以它被认为是最真实的写实小说嘛。我写《吉陵春秋》时,就是想追求这样的一个文学传统,所以大观园只是一种美学的意义,评论家们的说法太政治了。

问:朱鴒就是似真似幻的结合体吗?

答:真有朱鴒这个人物,我在台大外文系当助教,住在罗斯福路三段,在古亭国小旁边,每天下班回 来,看到一个小女孩坐著旁边写东西,我就和她交谈,然后有一天他们家搬走了,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也许她消失了反而是好事,她在我心里永远不会长大,所以 《雨雪霏霏》里,我安排她消失在河上,把她藏在黑水潭里,这是为了召唤作家的能力,所以朱鴒是我心中的繆斯啊,每写一部小说,就召唤我的繆斯,也是件蛮好 玩的事情。

问:您翻译过奈波尔的小说,对他有什么想法?您去过印度吗?

答:我去过印度,表面上看起来又穷又破又烂,如果抱著一种同情心去观察它,会发现印度的文化底子比中国还要深厚,非常传统。

奈波尔的出生和写作跟我有点相似,是印度人,在英国殖民地长大,回印度时受到很大的震撼,写了《受伤的文明》和《幽黯的国度》。如果我回大陆,我心里的震撼也许比奈波尔更大,我对中国的感觉肯定比奈波尔对印度更深,他用英文写小说,我是用中文写小说,所以感受会更不一样。

问:您喜欢哪一个大陆作家?

答:我蛮喜欢莫言,他的作品结合了中国土地的神怪和拉丁美洲的魔幻写实,產生出一个很特殊的效果,让人眼睛一亮,很难得,移植非常成功,他的一些短篇,也蛮好的,我觉得莫言有资格得到诺贝尔文学奖。

问:最后一个问题了,身为创作者,您如何看待孤独?

答:我在心灵上是孤独的,一直都是孤独的,也许现在格外孤独,但孤独对创作来讲或者会更好,眾人皆醉我独醒,不然为什么会有文学作品,有《离骚》呢?那是孤独人写出来的深沉的东西嘛。(全文完)

星洲日报/文艺春秋访问:伍燕翎,施慧敏2009.03.22

人生浪遊找到了目的地──李永平訪談錄(上)

问:您来台湾唸大学,后来去了美国,再定居台湾,间中回去过砂拉越,可以谈谈这段心路歷程吗?

答:父亲母亲都是在大陆出生,父亲二十七、八岁到砂拉越,所以他们是第一代,我是第二代。我父亲来砂拉越教书,存点钱,想回唐山盖房子。没想到中日战爭爆发,接下来三年的太平洋战爭,就回不去了。

我高中毕业,也想到大陆唸书,那时我舅舅在广州市卫生局当干部,没想到毕业后,文革爆发,也没 办法回去了。我父亲就想把我送到英国念大学,唸法律。但我对法律没有兴趣,想唸文学,就偷偷申请了台湾,几乎跟我父亲闹翻了,后来就来臺大唸外文系,毕业 后就不想回去了,不想见我父亲。但不回去身分立刻成了问题,必须找工作,还好我的恩师顏元叔让我在臺大外文系当助教,一待就五年,成为系上年资最久的助 教,因为一般人当了两三年助教,就会出国升学去了,但我没有台湾身分证,拿不到公费,还好,顏老师又帮我的忙,当时钟玲在纽约州立大学Albany分校当 中文系主任,需要一个助教,能够教中文,顏老师就说:李永平你去吧。他亲自给钟玲写了信,推荐了我,我几乎是莫名其妙到美国去唸书了。

那一年暑假,有一个晚上,奇怪,午夜梦迴,突然想起家,我即將去美国,父母亲年纪大了,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够回去见他们。我们家有一阵子在山里种胡椒,生活条件很差,母亲又连续生了十个孩子,身体不好,特別想回去看我母亲。第二天我立刻办了手续,回家待了大概十天,看到家里很好,兄弟们成家立业了,就放心了。

我在美国住了六年,两年是硕士学位,四年是博士学位,拿到博士学位就回臺湾高雄中山大学教书。 过了两年,奇怪,又是午夜梦迴,我莫名其妙睡不著,又想回家了,那时候已经结婚了,应该把太太带回去,给父母看一看嘛。我性子急,做什么事情都想快,第二 天就想飞回去,但太太要办签证,只好等她,我们走的路线,是从臺北飞沙巴亚庇,从那边转机,特別避开马来半岛。我不喜欢马来西亚,那是大英帝国伙同马来半 岛政客炮製出来的一个国家,目的就是为了对抗印尼,唸高中的时候,我莫名其妙从大英帝国的子民变成马来西亚的公民,心里很不好受,很多怨愤。所以我特地从 臺北飞亚庇,绕了一圈,当时这航线一週才一次。我记得,飞机飞很低,往下望,一片绿海,无边无际,我太太非常非常的兴奋。

从砂拉越再回到台湾,继续在中山大学教了五年,我突然不想教书了。那时候我已经出了一本书《吉 陵春秋》,想专心写小说,但我没有钱嘛,那个时侯博士学位一回来就是副教授,不必经过升等,薪水是台幣两万元,但不工作就没钱,我这个人不可能接受太太的 帮助,即使写小说的理由很正当。还好,我的第二个贵人又出现了,联合文学发行人张宝琴,她听到我想专心写作,需要钱,问我想写什么?我说想写一部大的小 说,题目叫海东青,她再问:一个月的生活费需要多少啊?我就不讲那个数目了,她二话不说,立刻答应。钱的问题解决,就是住宿了,我需要安静的地点,她想了 想,说北投山上有一栋別墅,我就在那里住了两年,有个厨娘负责饮食,我还可以天天泡温泉。后来我又想换环境了,太太就在南投市帮我找了个地方,大概又住了 两年,大致写完了,所以联合文学的编辑初安民就说:李永平的海东青从北投写到南投。当初我是答应给他们五十万字,正好在情节上可以先告一个段落,出版以 后,本来想写续篇,但那时候,要先解决眼前迫切的问题,我很对不起我太太,四年来夫妻俩不常见面,慢慢感情就起变化了,加上我也必须找工作,所以就离婚 了,找到一份教职,在东吴大学教书,没有时间,心境也不一样了,就没有再回头写,所以海东青是没有完成的作品。

问:您已经在臺湾住了四十年,可是自《海东青》以后,您的小说主角却一直在浪游的状態,为什么?

答:我在臺湾四十年,除了美国六年,就是在台北九年,四年的大学,五年助教,后来在高雄中山大 学七年,又回来北投两年,再搬到南投两年,接著又回臺北东吴大学,八年前,才到花莲东华大学教书。所以,可以说,这三十四年来,我一直在臺湾漂泊流浪,这 肯定会影响我的创作。我的小说,除了早期的《拉子妇》和《吉陵春秋》之外,每一部都有很重的浪游色彩,一些评论家甚至认为,《海东青》是没有尽头的浪游小 说,没写完反而是一件好事,浪游不可能有尽头,不可能有结局,隨时就可以中断掉。

生活一定会影响心境,心境一定会反映在作品里,我不是刻意要写浪游小说,《海东青》原本想写一 个南洋来的人对臺北市的感受,写著写著变成浪游了。写完《海东青》上卷,我就决定不写了,可是后事要交代啊,所以写了海东青的女主角朱鴒的心境,这个八岁 的小女生,单纯又天真,在臺北红尘都会中流浪,但这不是当初的构思,写下去之后却又成了一个浪游的故事,因为当时作者就在浪游中嘛。

臺北市有十二个行政区,我几乎每个地方都住过了,离婚以后,我居无定所,本来有一栋房子,给了 太太,自己租房子住,在东吴教书的时候,住在西门町,那像东京的新宿,是少年活动的地方,一个老教授住在那里(笑)。我的个性,不能在一个地方住二十年, 我朋友说,李永平是天生浪子,喜欢漂泊不定,一直在路上,有一个定点他反而会恐慌。对,所以才会有朱鴒漫游的小说。

《海东青》和《朱鴒漫游仙境》的小女生,足跡几乎遍及整个臺北市。因为我熟悉,去过、住过这些 地方,很自然就在笔下呈现出来了。《雨雪霏霏》也还是浪游故事,敘述者带著朱鴒从臺北的一个区沿著河到另一个区,如果你打开地图来看,那一天晚上的旅程几 乎是臺北的三分之一,一路漫游,一路讲故事,一共讲了九个故事,就构成了一本书。那本书讲述了我在婆罗洲的童年生活,我的成长经验,可是整个架构还是浪 游。

我把《雨雪霏霏》视为婆罗洲三部曲的第一部,写我从小到十二岁左右的生活。我这个年纪了,该用 文学好好整理我在婆罗洲的经验了。既然第一部有了,那第二部,我想要处理我的少年时代,所以《大河尽头》又是浪游的故事,我一生都是在浪游嘛。可是,《大 河尽头》和其他作品的分別是,《海东青》、《朱鴒漫游仙境》、《雨雪霏霏》是真正浪游,浪游是没有目標的旅程,《大河尽头》却有一个非常明確的指向,一开 始读者就清清楚楚知道,他要去的地方,就是大河尽头的那座山,马来话叫峇都帝。在我人生浪游最后的阶段,有个目標就在眼前,就好像我这一辈子的浪游终於找 到了目的地。

问:这个目的地,是指在您的创作生涯中,马来西亚还是演著一个决定性的因素?离开多年,会不会自觉有疏离感?

答:我这辈子没有接近过马来西亚,没写过马来半岛,只写婆罗洲,对其他人来说,也许很难理解。 在身分认同上,你们从小就认定是马来西亚人,我却在大英帝国殖民地长大,拿英国护照,后来成立马来西亚了,我需要一个身分,才拿马来西亚护照,可是心里没 办法当自己是公民,因为我不知道这个国家怎样冒出来的,到现在还在疑惑,所以离开后就没有再回去,尤其婆罗洲已经变成马来西亚联邦的一个州了。

从美国回臺湾教书后,我开始申请臺湾护照,困难重重,我太太是臺湾人,照理我是配偶,应该很顺利,但我花了三年时间,一直到一九七六年,三十岁了,在臺湾前后待十几年了,才拿到臺湾的护照,一拿到护照,立刻到臺北市的马来西亚代表处,宣誓放弃马来西亚国籍,当场签字。

所以,什么疏离感的东西,我看不到,我不瞭解啊。如果有疏离感的话,应该是真实的生活经验,是特殊的一种政治现实造成的,所以我不想回去了。

其实,我小时候去过一次马来半岛,刚独立不久,吉隆玻的旧火车站还洋溢著英国风,讲究秩序,清 洁,优雅,印象不错,还蛮喜欢的。但也只有这一次的旅行经验,叫我怎样处理呢?马来半岛又是马来西亚联邦最重要的部分,对我来说是不可能去书写的题材。但 对於砂拉越和沙巴又不一样,我对婆罗洲的感情非常深厚啊,我是喝婆罗洲的水,吃婆罗洲的米长大的,不是吃马来半岛的米,喝马来半岛的水长大的,你不能要求 我有什么深厚感情,大量描写马来西亚。对吗?那是很简单的道理。

问:但一般上,学术界和评论者给您的定位都是马华作家,您怎么看?

答:我很生气,我已经一再一再和臺北文艺界提过了,我对马华文学这个名词没有意见,但李永平不是马华作家,马来西亚对我来说是一个陌生的,没切身关係的概念而已。

另外,为什么要把世界文学切成那么多块呢?香港文学,臺湾文学,马华文学,画成一个小圈圈,又 一个小圈圈呢?不就是世界华文文学嘛。评论者把我的作品归类为世界华文文学的一部分,我很高兴,如果被称呼华文作家,我更高兴,但前面最好不要加上地域的 名称,不管是臺湾,或者马来西亚。

我受过文学理论和批评的训练,当然知道有学术考量,也明白切割成地域,在分类上比较方便,比较 好处理。但我只是要求在处理李永平的特別案件时,用词稍微注意一下,一般评论者对马华作家的观察並不適用在我身上,在心路歷程,政治观念上,我和其他人有 很大的不同,所以有点不適合。

问:现在的学术界不太愿意把区域文学都归纳在一个大中华文化的系统里,对吧?

答:这个我知道,因为在整个世界华文文学里,马华文学算是弱势,人数比较少,声势也比较小,如果为了突显自己的特殊性,自己的价值,自己的身分,所以要特別强调,我是瞭解的。

我只是不喜欢別人用马华作家来称呼我,我根本不是。很多人问我是中国人,还是臺湾人,还是马来 西亚人,我乾脆回答说我是广东人。我只能这样回答,不然怎么办。说老实话,我又是中国人又是臺湾人又是马来西亚人,我和他们讲这个,他们不懂得,最好幽默 一点,我是广东人最好了。大家会心一笑就不再问,所以成了我的招牌答案──是吗,我是广东人。

问:臺湾的环境在您的文学歷程上,提供了什么样的养分?或者对您最显著的改变是什么?

答:来臺湾是我命运的一个转折点,我在砂拉越成长,受教育,对文学懵懵懂懂,根本不懂得文学是 什么,进入臺大外文系才真正接触到文学,才知道写小说不是写一个故事而已,是有意思的,还是境界极高的艺术啊,这是我的启蒙,是在这个特殊环境里开窍的, 当初如果唸的是其他科系,就没有李永平这个作家了。当时臺大外文系正是臺湾文学的重镇,早期有白先勇,陈若曦,顏元叔教授,余光中老师在师大教书,在臺大 兼课,还有其他很多很好的文学教授,带动一波风潮,我是在那个环境学习,除非我太不敏感,否则在那个氛围下,四面八方的养分太多了,自然就会走上创作,那 些年是我一生里心灵最丰富的收穫,我是被薰陶养成的一个小说家。

之后就是到美国学院受正式文学的训练,那是硕士博士学位,是理论啊,对我创作帮助不大。所以我说创英所的学生,理论可以理解和学习,但千万別让它牵著鼻子走,否则绝对写不出好作品,毕竟写作不能按照公式来完成,所以我这一生受到的文学教育,是来自臺大外文系的那九年。

问:可是您一开始下笔就已经很亮眼了,到台湾以后的第一篇小说〈拉子妇〉又格外得到顏元叔老师的推崇。您不觉得您是天生写小说的吗?

答:不,我只是幸运。写小说是一个机缘,我经歷各式各样,中国人讲的机缘啊。《拉子妇》就是一 个偶然,大一暑假闲著没事,打开校刊社办的报纸,有文艺栏,好奇嘛,在台大外文唸了一年,开始对文学有兴趣,就想看看他们写得怎样,一看,不觉得怎样,心 想我何不自己投投看,看看自己写得怎样?

我是南洋来的孩子,中文程度不好,大一上国文课,老师看我的作文,用字遣词特別粗浅,他看不 懂。但我想,毕竟我上过王文兴的课,他强调细读,短篇小说一讲四五个礼拜,一个字一个字分析,所以我在技巧上一定比他们好,就用了两个晚上来写小说。刚巧 那天我接到我妹的信,提到小时候认识的一个原住民,达雅克人,死了,我联想到童年发生的事情,有如神助,一个晚上就写出来了,草稿嘛,第二天整理结构,修 改文字,第三天就投给《大学新闻》。之后刊登出来了,一万字,所以是一整版,顏元叔老师看到了,当时他是外文系主任,把我叫来,问我的出生,经歷和兴趣等 等。他说,永平啊,你这篇未成熟的作品里,我看得出你的潜力,如果在外文系好好吸收养分,將来可以成为一个蛮好的作家。他平常不看《大学新闻》那种新 闻,偶然翻一翻,看到《土妇的血》,题目蛮特別的,本来想瞄几眼,怎知一看就看完了。后来他建议我改成《拉子妇》,这篇小说,对我一生很重要。

机缘,对不对?所以我年纪越大,就觉得机缘非常美妙,冥冥中好像有一个力量,你会遇到哪些人是 註定的。中国人讲贵人,南洋来的穷孩子能坐在这里,年近六十年,遇见很多贵人,所以我说我一生是由贵人构成的,每次碰到困难,走投无路,甚至想结束生命 时,总有人走出来拉我、推我一把,让我继续往前走。所以我在作品里头总会有意无意的探討缘是怎么一回事。

问:《拉子妇》之前,您写过《婆罗洲之子》,您什么时候开始创作?

答:高中时,我写过几首诗,几篇散文,自己也没剪报,大概找不到了。高三那年,砂拉越有个 罗洲文化出版局(是英国人留下来的好东西)为了促进文化的发展,特別成立一个单位,专门出版婆罗洲作家的书,语言不限,华巫英都行,每年有个比赛,奖金 非常高。当时我想出国念书,家里穷,父亲说,我只能给你一千马幣,以后就不给你寄钱了。所以,我大概用了一个学期,写中篇小说,叫《婆罗洲之子》,获得第 一名,但我人已经在臺湾念书了,他们就把奖金寄给我,刚好正是我最穷的时候。

当时我住在臺大宿舍,宿舍分成本地生宿舍和侨生宿舍,侨生宿舍比较贵,设备比较好,本地生的宿 舍就破破烂烂的,我一心就想住本地生宿舍,没钱嘛,那吃饭怎么办呢?七点之后,人都吃完走了,我就从餐厅后门进去,吃人家剩下来的残羹剩饭和麵。其实第一 年还好,还有钱吃饭,第二年就不行了,所以,为了赚生活费,我很早就翻译,当家教,还好奖金寄过来了,不然就惨了,靠著那笔钱我过了一年。

问:有大马评论家认为《拉子妇》的文字属於马来西亚式的语言,使得小说充满地域性的色彩,您觉得呢?

答:对我来说,那个文字真的不好。臺湾作家的看法就不一样,他们觉得我的文字日益成熟,这是见仁见智,所以对批评家的意见看看就好,不要受到影响。(下周续完)

星洲日报/文艺春秋访问:伍燕翎,施慧敏。2009.03.15

我在峨嵋街看见李永平

  • 胡金伦

手上的《吉陵春秋》是一九九二年购买的,距离出版时间已有六年了。那时候距离大学新鲜人的时间还有一、两个月,还在文学的大门外张望,努力阅读台湾和大陆作家的散文小说。对於许许多多作家的名字,我还在摸索的阶段。

李永平的名字是这一年放在我的书架上。同时还有林燿德、罗智成、廖咸浩、司马中原、林彧、羊恕 等人。想当年林燿德率领大队到东南亚地区巡迴演讲,鼎盛的阵容和出席者眾的记忆,迄今仍是让人难以忘怀的。在那个年代,这么一大批台湾作家来到都门演讲, 实非易事,也大概是星洲日报花踪文学奖举办第一届之后开风气之先。

林燿德侃侃而谈的绝佳口才是令人难忘的。我记得当时林燿德是谈台湾的大河小说/政治小说,鸭子 听雷的情况下只有李永平三个字深深烙印在脑海里,以及林燿德讚之不绝,一直说好的《吉陵春秋》,还有一本大部头、要抱著大词典才能阅读的《海东青》。 演讲结束后,我马上到邻近的书店搜寻,果然发现这位对自己而言纯然陌生的,在台湾的马华作家

可是李永平是谁?到底有多少人见过他?除了他的学生和某些艺文记者、台湾文友可以解答这个问 题,李永平给读者的印象大概是神祕+传奇人物了。其实很少人见过他,或者擦身而过也不晓得这位汉子早在十年前就已凭一本小说集跃身成为小说家。其后李 永平引起爭议的《海东青》,以及反覆被读者討论的旧作《拉子妇》,他炼金般的文字下展现的台湾岛和婆罗洲岛──在南洋的猫城,在宝岛的华西街,小妹子朱鴒 与靳五的身影,以及后来的少年──我,在评论家的各种詮释下,只有出版过七本小说集和一本选集的小说家李永平,以他独行之姿创造了在马华、在台湾的各种文 学话题。但在创作小说以外,他的多部精采译作,尤其是膾炙人口的《幽黯国度》,相较之下两者不遑多让。

我所知道的李永平是安静蛰居的。他极少公开出现,或演讲或参与文学活动;但他每发表一部作品, 著实会引起文坛文友的討论──譬如为了打造台北的一则寓言,他辞去教职,孑然隱身南投四年,写出鉅著《海东青》;多年以后,童话世界里的梦游仙境,在 李永平眼中竟然变成红尘世界里,那一去不返的漫游仙境”──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动容的成人小红帽啊!人海茫茫,七个聪明美丽的小女生,柯丽双林香津水 薇张澴连明心叶桑子朱鴒,八岁,就读小学二年级,从此消失在台北市那一城辉煌浩瀚的红尘灯火中,不知下落。一九九六年底,李永平完稿於台北市西门町峨嵋 街,与朱鴒的关係始终耦断丝连。

那是上世纪的事情了。进入新的千禧年,这位自谦浪子的小说家少小离家老大回,魂牵梦縈的竟然还是热带丛林中的原乡故土。此去经年,今我来思,无论他乡或望乡,李永平回首浮生,千山邈邈来时路依旧,终究要招魂的书写方式,以雨雪霏霏召唤了婆罗洲三部曲

这是我之前所不认识,且深感好奇的李永平。只闻其名,不知其人,也缘慳一面,只能透过文字去拼凑小说家的面貌,利用各种理论术语去建构小说的写作版图。后来就听说李永平离开台北的外双溪,远赴花莲了。想必在花东纵谷和深深太平洋间,小说家又更新了几番文学心事。

毕业后到出版社工作的隔年,因为某一个书系策划,有意编选一本李永平的长短篇小说选集。如今回 想起来,也不晓得当时是如何联繫上这位小说家。一个冬天接近午间,我接到李永平的电话,说此刻人正在西门町峨嵋街,要不要吃个午餐。这实在太突然了,我怀 著瞻仰的心情,与另两位同事前去赴约,齐睹传闻中小说家的真面目。就在峨嵋街十字路口一根大电线桿下,一个魁梧的中年汉子叼根菸迎风独坐,两鬢虽有点斑 白,我们相信那就是传说中的小说家李永平。

那一天的首度相见,迄今仍然记忆犹新,因为李永平的风趣爽朗,实在让人印象太深刻了。

我属於一个文字编辑,是从作者的字句行间里去阅读一则又一则的故事,从作者的文字造诣神会文学创作背后的巨大涵养。所谓的文学与人生、文学反映现实,或真实与虚构,始终有著一个模糊的灰暗地带。

尔后的《:李永平自选集1968-2002》是如此诞生的。李永平不用电脑打字,他稳健遒劲的 中文正体字,一笔一画填写进稿纸的格子里,同时完成了长篇自序〈文字因缘〉,自剖浪子的小说写作漫长歷程,读来激动不已。如果没有离乡经验,日后又有何来 的迢遥故乡可以频频盼望呢?此时此刻,远在异乡的他者的確会捫心自问:日暮乡关何处是?回首那犀鸟之乡,跨过拉让大江后,又是什么情景?

后来虽不再与小说家见过面,但仍保持联繫。身为一个读者和晚辈,还是一心掛念李永平接下来的写 作计划(期间曾听闻他要写武侠小说?!)。二○○七年初夏,小说家从淡水捎来信笺,原来他自二○○七年八月起就准备休假一学年,同样简居在南投三个月,专 心写作,在没有电话手机传真的生活 態下,专心地、默默完成《大河尽头》(上卷:溯流)的写作计划,而且进度顺利,也概述了小说的故事情节。对编辑来说,这真是一个令人震撼的新故事,而且是 前所未闻的。我衷心期盼小说面世。想像著婆罗洲大河,小说家迁居淡水,面对淡水河,在国家与家国的地图上,在河与河的两个地理空间里,完成了二十几万字的上卷:溯流。几个月后,我收到熟悉的字体、厚厚的五百格稿纸装订本(至今我还保留原稿),隨著作者从婆罗洲岛上的西加里曼丹省,沿第一大河卡布雅斯 河,一路溯流而上,航向千里以外那全然是陌生经验的大河尽头、天涯尽头──也就是当地土著达雅克人的圣山峇都帝,一个充满神话与歷史、自省与成长的动人故 事,於焉开始。作者瑰丽灵活、字斟句酌、精准不懈的用字態度和写作精神,我不由得对小说家肃然起敬。

《大河尽头》(上卷:溯流)究竟是一部怎样的小说,就由读者自己来判断吧!但在河的源头与尽头 之间,李永平隱藏了一个非常巨大的故事宇宙,再藉由这个宇宙充分发挥小说家的本事,即动人的说故事力量(兼具文学创作者和评论家身分的杨照,於一月十一日 在诚品信义店的讲座中,做了一个详尽丰富的背景知识导读)。

当然精采的故事还没有说完,李永平带领我们停驻在红色城市”──那个原始的洪荒世界,怪手机 器蹂躪土地,也揭开了神祕女子──克莉丝汀娜马利亚房龙小姐的悲惨身世。但好戏还在后头,我们必须屏息凝气,拭目以待,因为接下来远征冥山的过 程,探索埋藏在深邃婆罗洲蛮荒丛林中的祕辛,將会完整认识十五岁的少年──永,未来將远渡重洋,在彼岸成为小说家。

后记:拙文初稿原应《幼狮文艺》之邀,为第二届○○九台北国际书展大奖小说类入围特辑而写,同一时间《大河尽头》(上卷:溯流)也获得○○八中国时报开卷好书奖十大好书中文创作○○八年亚洲週刊中文十大小说好书。激奋 之余,扩充了拙文的內容。更多关於李永平和这本书的有趣影像,读者可以上网(http://blog.chinatimes.com/openbook/archive/2009/01/09/366663.html)游览。谨以此文,向小说家李永平致敬。

星洲日报/文艺春秋2009.03.22

2009年10月15日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