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马华作家李永平,通过原乡想像、女性刻画和中文书写,实现了他中国原乡、中 国母亲、中国文字三位一体的文学建构,而中国原乡、中国母亲、中国文字三 者之间的 互为代换指涉,既坐实了李永平的文学意识形态,也生出无限空虚怅惘。原因无他,他 的书写位置本身——漂流的、边缘的、“没有母语的”——已经预设了种种的不可能。 李永平文学创作的成功与失败,不仅止于美学的得失,也更指向一种历史/国族/欲望的 精彩辩证。
想像乡愁/离散叙事/浪子文学
在台湾现代小说的传统里,李永平其人其文都是相当特殊的例子。李永平生长于东马 婆罗州,1986年负笈来台,就读台大外文系。1972年,他凭短篇小说《拉子妇》赢得注 意,从此创作不辍。1986年,他推出《吉陵春秋》,以精致的文字操作,复杂的原乡想 像,引起极大回响。但李永平真正成为一种现象是在九十年代。1992年,他出版了长达 五十万字的《海东青》上部。这本小说描写海东都会(台北)的繁华堕落,几乎没有情 节可言,而文字的诘屈晦涩,也令一般读者望而却步。
李永平这位来自南洋的“侨生”,一心向往中国。但他心目的中国与其说是政治实体 ,不如说是文化图腾,而这图腾的终极表现就在方块字上。李对中文的崇拜摩挲,让他 力求在纸上构筑一个想像的原乡,但在这个文字魅影的城国里,那历史的中国已经暗暗 地被消解了。
与这一中国想像相对应的,是李永平对女性的深情召唤。这一女性最先以母亲出现, 到少妇,到少女,再到女孩,李永平一路回溯到她最原初、最纯洁的身份,仿佛非如此 不足以写出他的怜惜爱慕之情。然而女性的成长、堕落与死亡却往往是他的作品必须一 再面对的后果。换句话说,他的女性书写总成为不得已的后见之明,一种徒然的伤逝姿 态。
李永平的中国原乡、中国母亲、中国文字形成了他的世界里的三位一体。三者之间的 互为代换指涉,既坐实了李的文学意识形态,也生出无限空虚怅惘。原因无他,他的书 写位置本身——漂流的,孤独的,“没有母语的”——已经预设了种种的不可能(注: 陈琼如:《李永平——从一个岛到另一个岛》,引自李永平《迌:李永平自选集19 68-2002》,[台北]麦田出版社2003年版,第402页,第400页。)。环顾当代台湾文学, 我们还看不出有多少作家显现如此庞大的野心与矛盾。所以当李自谓《海东青》是一个 “巨大的失败”时(注:陈琼如:《李永平——从一个岛到另一个岛》,引自李永平《迌:李永平自选集1968-2002》,[台北]麦田出版社2003年 版,第402页,第400页。 ),他的问题岂仅止于美学的挫折,也更指向一种历史/欲望的全然溃退。
然而尽管到台湾都三十多年了,除了少数评论外,李永平多半被笼统归为马华作家之 列。这一现象当然反映了台湾文学研究的盲点——外省作家都退居第二线了,何况“华 侨”一个以海洋文化自居的传统,居然如此闭关自守,毋宁也是怪事一桩。我认为李 永平当然是台湾作家。因为台湾,他的文字事业得以开展;也因为台湾,他的原乡—— 不论是神州还是婆罗州——才有意义可言。但他的台湾书写不必只是一般人念兹在兹的 本土写实,恰恰相反,台湾的重要在于提供一个(政治的,欲望的,文本的)转喻空间, 辐辏折射,使作家得以启动种种有情关照(注:有关李永平作品的论述,见《李永平小 说评论/访谈索引(1976-2003)》,尤其可参照黄锦树《漫游者、象征契约与卑贱物—— 论李永平的<海东春秋>》(收入《谎言或真理的技艺:当代中文小说论集》,麦田出版 社2003年版,第59-79页)、罗鹏(Carlos Rojas)《祖国与母性——李永平<海东青>之地 形魅影》(收入周英雄、刘纪蕙编《书写台湾:文学史、后殖民与后现代》,麦田出版2 000年版,第361-72页)。本文论点受益论述之处,不再个别征引出处。)。
原乡想像
李永平来台之前,已经开始创作。但他文学事业的起步,应是在台大求学期间。如他 的自叙所言,英美文学的训练,还有外文系师长如颜元叔、王文兴的启发,都曾使他大 开眼界。他的《围城的母亲》、《拉子妇》等作一出手就显得老练世故,并非偶然。值 得注意的是,李永平初次下笔,就先回归到他生长的婆罗州,显然那里有太多他所熟悉 的人事风景,赋予他书写的灵感。从这一角度来看,他呼应了传统乡土作家的路数:离 乡是乡愁的开始,也是原乡文学的起步。但李永平的例子要复杂得多。尽管生于斯,长 于斯,婆罗州只是他和他的家族的客居之地。跨过海洋,还有一处大陆——中国——耸 立在地表彼端,那才是安身立命的所在。从一开始,李永平的原乡想像就不能摆脱幽灵 般的多重存在。这是移民或漂流者的宿命,而当李一心一意要“正本清源”时,自然得 为此付出代价。
李永平的《拉子妇》已不自觉地显露日后他所必须一再处理的问题。这个故事表面写 的是个“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悲惨遭遇,几乎像是五四以来人道写实主义的翻版,但 骨子里的命题要严峻得多:漂流海外的华族,要怎样维护他们的文化传统,血缘命脉? 故事中的拉子妇是婆罗州土著,她与汉人成婚,受尽歧视,终于萎顿而死。拉子妇的下 场当然值得同情,但她所象征的威胁——异族的、混血的、繁殖的威胁——隐隐指向汉 人文化最终难免“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命运。隐身为童稚的叙事者,李永平静静地铺陈 一则有关海外移民的预言:移民是否终将沦为夷民?
另一方面,李对拉子妇的同情不以族裔设限,而更及于她的性别身份:她是个母亲。 这是李原乡想像的症结所在。母亲——母国,故土,母语——是生命意义的源头,但换 了时空场景,她却随时有被异族化,甚至异类化的危险。拉子妇暧昧的身份,还有她必 然的死去,因此成为李永平的原罪恐惧。如何救赎母亲,免于异(族)化,甚至期望母亲 回归到永远不要长大,不要变老的孩提时代,成为他未来三十年不断尝试的计划。
李永平的孺慕之情在《围城的母亲》和《黑鸦与太阳》里有更进一步的表现。尤其《 围城的母亲》已有寓言意味。海峡殖民地里的小城,华裔移民的社会,蠢蠢欲动的土著 ,誓守家园的母亲,敏感多虑的儿子,串演出一出诡异的母子情深的故事。小说中段, 母亲夜半弃家逃难,“船在水上行走,就仿佛在泥坑里行走一般。从上游不断漂下树干 树枝树叶,也不知道他们在什么时候才漂到河口,进入浩瀚的大海。倘若他们不断地向 北方漂去,是不是会有一天漂到唐山?”然而母亲最后还是决定调转船头,回到被围的 城里去。他乡已是己乡,舍此难有退路。飘零域外的华族子弟只能与“围城的母亲”长 相左右。
李永平早期小说主要都收于《拉子妇》(1964)内。《拉子妇》出版后十二年,他推出 了《吉陵春秋》(1986)。这些年间李永平留学美国,攻读博士学位,想来又是另一种异 乡经验。《吉陵春秋》由十二则短篇组成,各篇自成格局,合而观之,又相互呼应,俨 然有长篇架构。全书以一桩奸杀案为主线,写一座小镇里的败德行为,以及随之而来的 恐怖后果。李永平的原乡叙事在此有了大胆转换。《拉子妇》时期的婆罗州风土逐渐远 去,他笔下的吉陵镇既有南洋情景,又透露北方特色;既充满乡土写实符号,又处处令 人难以捉摸。李显然充分利用了他的原乡灵感,营造出一个即真即幻的叙事策略,向他 的中国挺进论者对《吉陵春秋》多有好评,或谓之“一个中国小镇塑像”,或谓之“山在虚无缥 缈间”(注:龙应台:《一个中国小镇的塑像》,[北京]《当代》1986年第2期,第166 页;刘绍铭:《山在虚无缥缈间——初读李永平的小说》(上),[台北]《联合报》副刊 ,1984年1月11日。)。而书中精致细密的文字意象,更能吸引有心人细作文本分析(注 :见曹淑娟在《堕落的桃花园——论《吉陵春秋》的伦理秩序与神话意涵的分析》一文 中的分析,[台北]《文讯》第29期(1987年4月),第136-151页。)。我却认为《吉陵春 秋》不妨视为一场精彩的特技表演,藉此李永平把他的乡愁一次出清。以他的路数而言 ,乡愁最后的归宿就是文字,而文字之为用大矣,岂可儿戏?归根究底,李永平是以现 代主义的信念与形式,重铸写实主义题材。但我们必须警觉,当李永平刻意建造他的纸 上原乡,用文字把它经营得密不通风时,他其实在建筑自己的“围城”(注:余光中先 生在《吉陵春秋》的序里称李永平的作品为“十二瓣的观音莲”,因此可以做反讽的解 释,见《十二瓣的观音莲——序李永平的<吉陵春秋>》,见李永平《吉陵春秋》,[台 北]洪范书店1986年版,第1-9页。)。而我们的下个问题是,围城里的母亲何在?
《吉陵春秋》最重要的母题是女性——及母性——的沦落。在吉陵这座封闭的小镇里 ,欲望横流,邪恶四下蔓延。不论是美丽贞静的少妇,还是人尽可夫的妓女,都难有善 终。生育与死亡成了冤孽的循环。早期李永平塑造的母亲形象失去了救赎的能力,自己 也不能被救赎。李记得小时候在家乡不时撞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孑然一身,如幽 灵般的游荡。“她从何处来?往哪里去?她驮在背上的那个沉甸甸红包袱里头装什么东西 ?隐藏什么秘密?”(注:见李永平的自序《文字因缘》,收入李永平《迌:李永平 自选集1968-2002》,[台北]麦田出版社2003年版,第30页,第38页,第40页。)我们有 理由相信,这个老妇人是《吉陵春秋》里的刘老娘的原型,而刘老娘是个一切被剥夺殆 尽的母亲,一个绝望的母亲。《吉陵春秋》由此泄漏李永平的心事。他最终要写的乡愁 就是一种创痛:母亲的创痛,人子无能为力的创痛。
李永平花费大力气构筑一个完美的文字原乡,但他诉说的故事却是背道而驰。我认为 这不只是李永平给自己下的美学挑战,也指向文本之下、之外的意识形态吊诡。他的叙 事形式与叙事欲望相互纠缠,难以有“合情合理”的解决之道。他所沉浸的现代主义在 形式和内容间的永不妥协,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更往里看,我要说如果李永平写作的终 极目标在于呼唤那原已失去的中国/母亲,付诸文字,他只能记录自己空洞的回声。他 的一无所获,不是叙事成败的问题,而是欲望(或信仰)的得失问题。
这一问题在《海东青》和《朱鸰漫游仙境》里完全摊开来。《海东青》摆明 了是一则关于台湾的寓言,写留美归台学人靳五和七岁的小女孩朱鸰在海东市(台北)街头邂逅,竟日游荡的过程。书里情节其实乏善可陈,但李永平在描写这座 城市的淫逸混乱之上,却呈现了一场又一场的文字奇观。与此平行的是他对国民党政权的殷勤照看,甚至将国民党迁台比为圣经的出埃及记。一边是《洛丽 泰》(Lolita)式的恋童故事,一边是老掉牙的反攻预言,《海东青》所呈现的落差如此之大,难怪引人侧目。
但只有比照李永平前此的作品,我们才能真正体会他的野心。台湾——海东终于浮上 台面,成为他原乡想像的交会点。台湾是华族文化具体而微的投影,也是回返故国的起 点。台湾是李永平虽不满意,但能接受的第二故乡。然而台湾已经堕落,劫毁的倒数计 时已经开始。在一片繁华靡丽的文字中,一种历史宿命的焦虑弥漫字里行间。李永平将 他的焦虑尽行投注在朱鸰身上。这个女孩大概是中国现代小说里最年轻的女主角吧。她的天真烂漫,引来靳五无限痴迷。然而海东女孩多被迫催熟,及早步入妇人生 涯,朱鸰也在劫难逃。是以《海东青》最后,靳五抛下一句话:“丫头,不要那么快长大!”但在《朱鸰漫游仙境》里,这个丫头还是自顾自的走向时间陷阱,不得 不长大。
从早期的母亲到七岁的朱鸰,李永平为女性造像的执着未尝改变。改变的是 李永平节节倒退,仿佛只有回到时间的原点,才能把握并保留当年母亲所释放的深情。 在疲惫沧桑的母亲和未经人事的朱鸰间,我们可以看出一条神秘的线索。如果母亲象征着“原初的激情”(primitive passions)(注:这是周蕾(Rey Chow)词汇,指向第三世界的文艺创作者每每将自己的文化及存在困境,投射至一种原初想像的断裂或损伤。以人物典型为例,最常见的是女性,尤其是母亲的 苦难造像。见周蕾《原初的激情》(Primitive passions:visuality,sexuality,ethnography,and contemporary Chinese cinema),孙绍宜译,[台北]远流出版公司2001年版,第一部分,第19-95页。 ),那么朱鸰就是那“母亲”的翻版——不,原版。一切的爱恋都由此开始。 “丫头,不要那么快长大!”这一厢情愿的姿态令我想起了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 )在《明室》(Camera Lucida)中对他母亲童年照片的迷恋与悲伤。在那里,母亲是那样 的清纯天真,但在相机停格的刹那,死亡已经潜藏映像之下(注: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明室·摄影札记》(La Chambre Claire:Note sur la photographie),许 绮玲译,[台北]台湾摄影工作室1997年版。见许绮玲的讨论《糖衣与木乃伊》,[台北] 台湾摄影工作室2000年版,第11-12页。)。同样的,李永平的文字再栩栩如生,他的书 写不承诺前瞻性,而是重复演出悼亡伤逝。这是乡愁叙事的根本。就算李永平倒拨时钟 ,回到母亲的前身,意义的堕落依然已经等在那里。
《海东青》写了五十万字还写不完,因此耐人寻味。李永平自承这是一场“巨大的失 败”,诚哉斯言。反讽的是,唯其失败,他的原乡叙述,他的“寻母”纪事,才有重新 盘整、继续努力的必要。这当然是他的近作《雨雪霏霏》的动机了。
浪子文学
在《拉子妇》出版三十年后,李永平回顾来时之路,选择各个时期的代表作,结为《迌集》。这一书名颇有来历。我们在《海东青》里已见朱鸰和靳五一块儿 “迌”:他们逛荡溜达,没有目标地在海东行走(注:王德威:《莎乐美迌— —评李永平<海东青>》,收入《众声喧哗以后:点评当代中文小说》,[台北]麦田出版社2001年版,第95-99页,第98页。)。到了 《雨雪霏霏》,小丫头朱鸰居然说文解字一番:“逍遥、游逛、溜达、迌……美不美?一个人孤零零在外漂泊流浪,白天顶着大日头,晚上踏着月光,多逍遥自在可 又那么的凄凉。”而李永平也禁不住现身说法:
迌——瞧这两个厮守在一起好似一双姐妹的方块字,……在祖宗们遗留给我们的 几万个字中,也许最能代表浪子的身世,经历,和心境了。(注:见李永平的自序《文 字因缘》,收入李永平《迌:李永平自选集1968-2002》,[台北]麦田出版社2003 年版,第30页,第38页,第40页。)
李永平自谓是“南洋浪子”,三十年的文学历程,换来“迌”二字,说得轻松, 感慨自在其中。“迌”——日以继月的在路上,漂泊四方,没有归宿。这是浪子的 本命了。但浪子毕竟不是没有寄托。观察他这三十年的行脚,从东马到台湾,从台湾到 北美再回台湾;从台北,到北投,到南投,到花莲……。他辜负过惦念他、挚爱他的人 ,蓦然回首,一切恍若隔世。他一度不再回顾南洋家乡了,但绕了一大圈,家乡的点点 滴滴还是成为他写作再出发的开始(《雨雪霏霏》)。这一切几乎都像是为“离散叙事” (diaspora narrative)量身打造的例子。
“离散”的定义在空间上打转,而“浪子”则突出了离散主体的意识。我以为当李永 平以浪子自况时,他触及了现代中国文学里的一个传统——浪子文学。这一传统虽然不 能算是主流,但却有相当意义。相对于感时忧国、呐喊彷徨的“大叙事”,浪子文学的 作者或人物多了一层个人色彩。浪子游走四方,各有抱负,但在历尽世故风流之余,不 能没有身世之感。忧国怀乡,追情逐孽,声色一场,无非平添他们沧桑的自觉。而最重 要的,浪子书写由此引发了一种抒情——或忏情——的意识,在一片现代中国写实文学 的大纛下,自然独树一帜。
在现代文学的彼端,苏曼殊与郁达夫堪称是浪子文学的典型。这两人的生平都是高潮 迭起,而苏的混血背景,郁的跨国经验,更为他们的浪子形象增添异国情调。苏曼殊以 出家结束他的红尘漂泊,郁达夫抗战前夕远走南洋,最后为日军所杀,成为一桩文学史 公案。苏曼殊和郁达夫都是以生命见证文学,前者的《断鸿零雁纪》,后者的忏情小说 、《毁家诗纪》,糅合传记与想像,早已成为经典。
浪子的生活及写作风格在三十年代新感觉派作家如穆时英、刘呐鸥的手里也曾有精彩 诠释。四十年代末期路翎的《财主的儿女们》,还有无名氏的《无名书》又开出新局。 路翎将左翼浪漫主义融入个人主体的追求,无名氏则从艺术及形上思考力图超越历史的 僵局。他们小说中的男性主人翁飘荡在中国的土地上,不论是颓废荒唐,还是清坚砥砺 ,都是上下求索,无时或已。
就着这个传统来看上个世纪末的浪子文学,我以为李永平和高行健各具代表性。在极 权主义的国度里,高行健居然四下游走,寻找他自己的“灵山”。而他的《一个人的圣 经》力求以个人的、肉身的情色冒险,救赎一个意识形态狂飙的年代。相形之下,李永 平打从头起就不断变换流寓侨居的地点,从南洋到北美,从台湾到(想像的)中国大陆, 最后一头栽进了文字迷宫中,不能也不愿找到出路。高李两人都有国族与身份认同的问 题,应非巧合。八十年代末,高行健远走法国,才能回过头来检视他前半生的起落与流 浪。与此同时,常驻台湾的李永平开始拟想着他的迌计划,而以《海东青》为高潮 。到了《雨雪霏霏》,李永平更一任他的想像足迹穿梭于婆罗州与台湾之间,形成频繁 的动线,那苍莽的神州大陆反而看来越是可望而不可即了。
如前所述,浪子叙事因其丰富的抒情性有别于一般的写实主义小说。但在投射他的欲 望对象时,李永平的问题要比前辈复杂。李永平的作品不乏女性角色,但她们却不能为 浪子创造更多“浪漫”的机会,至少不像从郁达夫到高行健所示范的那种情欲征逐。摆 荡在母亲与女孩的两极间,他的女性形象事实上凸现了浪子欲望追求的不足。《吉陵春 秋》里的长笙原应该是李永平理想的青春女性化身,但她的出现带来诅咒,她的美和死 亡脱不开关系。
这引导我们思考李永平浪子书写的奇特张力。浪子并不能因其落拓不羁的个性而解放 他的欲望,相反的,浪子的欲望成了禁忌。可以一提的是,高行健的小说如《一个人的 圣经》也暗示了强烈的恋母情结,但这反而促成他的第一人称主角不断从成熟女人身上 寻求(替代/性的)慰藉。李永平逆向操作,一部《海东青》外加《朱鸰漫游仙 境》,写的都是浪子面对海东排山倒海的情欲威胁,而他束手无策。女孩终将堕落为女 人;但母亲,你在何方?
前面已经提过,《海东青》以靳五的一句话“丫头,不要那么快长大”作为高潮。我 倒认为这句话有个潜台词:不要长大的其实是我们的浪子。这部小说充满了情色挑逗, 却最不具挑逗性。我曾经抱怨过靳五这个角色是个奇怪的旁观者,除了对女孩子常常“ 看痴了”、“心中一酸”外,缺乏明确的动机(注:王德威:《莎乐美迌——评李 永平<海东青>》,收入《众声喧哗以后:点评当代中文小说》,[台北]麦田出版社2001 年版,第95-99页,第98页。)。如今看来,这反而成了李永平浪子文学的特征。
李永平所有的欲望最后化为他与文字的纠缠,这才是他沉迷抚弄、欲仙欲死的爱恋对 象。中国文字是神秘的图像,“千姿百态,琳琅满目”,从李永平幼年就“诱引”、“ 蛊惑”他。他甚至藉他人之口说中国象形字是“撒旦亲手绘制的一幅幅……东方密戏图 ,诡序香艳荡人心魂。”(注:见李永平的自序《文字因缘》,收入李永平《迌: 李永平自选集1968-2002》,[台北]麦田出版社2003年版,第30页,第38页,第40页。) 这是一种业障,但李永平甘心陷溺其中,不能自拔。李永平经营他的文字迷宫,或文字 春宫,以《海东青》达到顶点。这本小说以大量艰涩冷僻的词汇,堆栈海东欲望横流的 场面,笔锋所到之处,无不成为奇观:文字果然就是密戏。而李永平如此耽溺,就算有 心要为小说作一了结,他也不能写完,也完不了。只有从这角度去看,他的浪子情结才 算发挥得淋漓尽致。
而李永平的浪子写作必须与他的原乡想像合而观之,才有更丰富的涵义。漂流多年, 是浪子回家的时候了。但是回到哪里去,怎么回去呢?在他的近作《雨雪霏霏》里,李 永平立足台湾,以文字重新体现东马家乡。比起《吉陵春秋》与《海东青》的极端试验 ,这本小说集代表一种“眼前无路想回头”的转圜。在书中,李永平以看尽沧桑的角度 ,遥想当年成长过程的点点滴滴。他既是叙述者,也是被叙述的主题。华族移民生活的 苦乐,青春启蒙的经验,还有挥之不去的种族政治阴影,于是一一来到眼前。类似题材 张贵兴的《赛莲之歌》也处理过,但李永平的叙事仍有特殊之处。他延续了《海东青》 里浪子与女童的搭档关系,只是这一回他更把“小丫头”朱鸰提升成为他永恒倾诉衷肠的对象。没有朱鸰,家乡的回忆就无从开始。如果说张贵兴以希腊神话的赛莲 女妖(Sirens)作为南洋少年的欲望源头,李永平简直就像是要把他的朱鸰比成《浮士德》里的葛蕾卿(Gretchen),后者以她不幸的堕落和救赎成 全了与魔鬼打交道的浮士德。但《雨雪霏霏》里的浪子能叫停时间不再漂泊么?小女孩能不要长大,不要堕落么?
耐人寻味的是,李永平选择《诗经·小雅》的一句话“雨雪霏霏,四牡騑騑”为新作点题。三千年前中国北方的冰天雪地与南洋的蕉风椰雨形成了奇诡的对应。识者 对此或要不以为然,但为什么不可以呢?在回忆与遐想的天地里,文字排比堆栈,化不可能为可能,其极致处,历史稍息,一种诗意油然升起——这当然是李永平文 字漂泊的终极归宿了。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望乡》一篇。这篇小说描写三个台籍慰安妇流落东马的遭遇。年 幼的叙事者李永平对这三个台湾女人发生好感,“被当儿子看待”。但人言可畏,他不 忍亲生母亲伤心,终于背叛了女人们,告发她们通奸。作为《雨雪霏霏》的压卷之作, 《望乡》很能说明李永平现阶段的情怀。透过三个望乡的台湾女人,他回望他的东马家 乡,又从东马回望台湾。而他心中遥望的梦土,仍然影影绰绰地隐藏在三千年前的雨雪 中。
而《望乡》这样的故事也让我们回望李永平创作的所来之路。三十年前的《拉子妇》 不也讲了个类似的故事?异乡来的女人,殖民地的环境,华族移民的情欲与恐惧是怎样 地被挑逗、被压抑着。《望乡》里的女人有家难归,下场凄凉。透过她们,一个年轻的 马华男孩初次尝到诱惑、背叛与罪的滋味。多少年后,男孩已经变成浪子,他还在频频 回首,向他的“母亲们”——大马的、中国大陆的、台湾的母亲们——忏悔致意。浪子 归乡的路何其曲折,小说家望乡的写作还得继续。
(CSSCI学术论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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