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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月14日星期四

春联写作全国公开比赛

 砂罗越科技大学孔子学院与詩巫詩潮吟社 聯辦

2021 年 “春联写作全国公开比赛”,只限七字联,平仄必须符合格式,以平水韵为准。内容可以自由发挥,但其中必须有春节的主题包括团圆,祥和、丰收、平安、喜庆、富贵等中华民族集体的精神情感。
(二)宗旨
1)為加强民衆对华族传统文化的认識
2)為豐富砂罗越华族文化部份的內涵
3)為促進民眾對傳統中華文化中古典文學的認識
4)為傳承與發揚中華古典文學的藝術
(三)細則:
1)凡對傳統中華古典文學“春联”有興趣者,
不分年齡、 性別,均可投稿參加比賽。
2)參加比賽者,每人只限投一联。作者姓名及電
话也請書寫清楚,以便聯絡。
3)截稿日期:2021年2月16日(星期二)中午12
4)交稿地址 ;以电邮方式寄
Email: wym7987@gmail.com
有不清楚的地方可联络;
黄希梅(诗潮吟社秘书),电话;0198987451 或
吴 燕梅 (诗潮吟社副主席)电话;016-4155433
(四)評審:
聘請詩巫詩潮吟社資深詞宗擔任評取,成績一經評定,
即為最後的決定,不得有異議。
(五)詩鐘獎勵:
第一名:450令吉+獎狀
第二名:350令吉+獎狀
第三名:250令吉+獎狀
第四名:150令吉+獎狀
第五名:100令吉+獎狀
優等(10名):50令吉+獎狀
佳作(15名):30令吉+獎狀
(六)頒獎禮:2021年
(七)附則:有關細則若有未盡善之處,得由主辦當局增
刪修正之。

砂拉越星座诗社星座丛书

 砂拉越星座诗社星座丛书1--16

1. 砂拉越星座诗社纪念刊/李木香主编1972
2. 砂拉越现代诗选上集/李木香主编1972
3. 悲喜剧/谢永就 诗集1973
4. 星座纪念刊2/谢永就主编1980
5. 叶味[星座文学奖作品选集]陈碧原主编1984
6. 站卡/谢永就 诗集二1985
7. 迟水[星座文学奖作品选集]陈碧原主编1985
8. 星籁[星座文学奖作品选集]林武聪主编1987
9. 猫恋/鞠药如 小说集1992
10. 塑像集/洪鐘 诗集1992
11. 石在[星座文学奖作品选集]林武聪主编1993
12. 雲湧[星座文学奖作品选集]林武聪主编1995
13. 潜动[爱莲之家诗文集]何春萍主编2016
14. 访客/弘萤子 诗集2017
15. 掏心。此情不渝/方秉達 诗集2017
16. 此后文字/林离 诗文集2020




2021年1月8日星期五

2021年1月2日星期六

婆罗洲文化局第十八届征文比赛优胜作品.(1977年)爱

 婆罗洲文化局第十八届征文比赛优胜作品.(1977年)


目录:(一)生活-----志群著(二)爱-----苑菁著(三)大妈-----凯著

爱

苑菁著

    离婚, 离婚, 躺在床上的李文美, 满脑子都是离婚这两个字.夜已深沉,伤
心欲绝的她, 泪已流尽, 只是躺在床上发呆. 虽然没有吃晚餐, 可是, 并没有
饿的感觉, 离婚这两个字已经烦扰了她一段日子, 她怕听这两个字, 更怕它成
为事实, 可是, 她却避不开, 摆不脱, 眼看它就将成为事实, 她实在不知道该
怎么办?
    早上, 丈夫临出门时对她时的话竟然是那么绝情, 他说: "你再考虑一次,
如果你答应离婚, 我每月付瞻养费, 两个孩子归你抚养, 我也可以正式和白玲
结婚, 这样对彼此都有好处, 如果你不答应, 那你可别怪我, 我不再回到这个
家来, 也不再供给你们生活费, 你自己决定你要走那一条路."
    选择----摆在眼前的只有两条路可走, 看来是非离婚不可的了, 两年的花
前月下, 五年的共同生活, 就这么结束了! 他, 竟然也不留恋过去, 孩子也不
要了, 男人, 难道是那么狠心?

**         *

    七年前, 她刚结束学生的生涯不久, 经父亲的一位朋友介绍, 而进入永新
商号当文员, 它是独资生意, 老板是年轻的叶伟生, 他是继承父叶, 早年丧母,
父亲也於去年弃世, 他是独子, 理所当然的, 必须继承父亲遗志, 由他继续经
营.
    可以说是缘, 他俩都有相逢恨晚的感觉, 一个是年轻英俊, 一个是文雅娴
静, 彼此吸引着对方.
    过了两年的恋爱时光, 双十年华的她, 终於披上白色婚沙, 比她年长八岁
的新郎站在她身边,令她有着安全感.
    婚後一年, 他俩的爱情结晶----一个可爱的小婴孩, 来到他们的家里, 他
是他们的第一个儿子.
    孩子给家里增加了不少欢笑, 也令妈妈增加了许多工作. 伟生怕妻子过分
操劳, 特地找了一位女佣回来.
    甜蜜的时光是过得那么快, 一恍就五年, 大的孩子已经四岁, 小女儿也快
满二岁了. 但是, 时间到底是过去了, 往日的欢乐只能回味, 再也不会在这个
家出现.
    他本不是一个喜欢沾花惹草的人, 却在半年前, 为了生意上的应酬, 在某
夜总会中结识了一位本地歌星----白玲, 虽说不上是美人, 却有一股妖冶的气
质, 自此被她吸引住了, 他开始对家, 对妻子感到厌倦, 对孩子, 也失去爱心.
    只几个月时间, 他就变成另一个人,  一直闹着要离婚. 开头,李文美一直
忍让着, 希望丈夫只是逢场作戏, 过一段日子就会事过景迁, 再回到自己和孩
子的身边来. 可是, 希望最终变成了绝望, 丈夫的心已经整颗移向白玲. 她还
能等什么? 能留住他的人,却留不住他的心; 何况现在连他的人也快留不住了!

***

    害怕发生的事终於还是发生了, 一个月後, 他俩终於协议离婚了. 能怎样
呢? 拖着彼此痛苦, 不如早点解决. 但她还是那么爱他, 虽然他令她伤透了心, 
可是, 他既然认为离婚才能找回他的幸福, 和白玲结婚才会快乐, 为什么不成
全他呢? 只要他真正得到幸福, 牺牲自己的幸福也是值得的, 因为她爱他太深
了.
    伤心的她, 带着她那一颗破碎的心, 两个孩子, 离开那本属於他和她的家,
回到娘家居住.

 ***

    不顾亲友的反对, 劝告和非议, 叶伟生和白玲终於举行结婚礼了. 由於亲
友们多对甜蜜的行为不齿, 所以, 到场观礼的甚少, 他俩也在当天下午飞往外
地度蜜月.
    蜜月期间该是最甜蜜的, 但是, 他俩间中却发生过不少次的争执. 每次争
执都是为了白玲的贪婪, 苛求而起. 她似乎对每样东西都感兴趣, 每到一处都
有买不完的东西. 只要她想要的, 就非得到不可, 否则, 闹个不完不休. 对於
住, 食方面也挑三剔四的. 嫌这样不好, 嫌那样不是的. 有时令做丈夫的难堪
万分, 对她劝说几句, 她则大吵大闹, 在公共场合也不例外. 每次都是伟生忍
气吞声的再三赔不是, 才肯干休. 他也想到, 当过歌星的人, 当然不与普通人
一样. 而且年纪还轻, 带着任性的孩子气, 他以为再过一段日子, 她自然会慢
慢的改变过来. 所以, 他一再的对她忍让.
    蜜月归来, 伟生每天又忙着他的工作, 而白玲每天则无所事事, 家务有女
佣照料, 因为她说她根本不懂得料理家务, 她也不肯做这种操劳的工作, 所以,
每天邀人打牌, 搓麻将.
    从此她每天不是出外打牌, 就是邀人到家里来作雀战.他每天工毕归来,不
不见不到她的面, 就是看到她坐在牌桌边, 几个女人粗言粗语, 令他觉得心烦
不已.
    有时候, 他也试着劝她别终日以打牌作消遣, 也别和那种粗俗的女人在一
道, 她却凶巴巴的指着他说: "你终日不在家, 我不打牌,那我该做什么? 我打
打牌你就不高兴, 要来干涉我, 还亏你口口声声说爱我. 我告诉你, 我生来就
爱打牌, 这是享受, 我嫁你主要是为了享受, 你虽然不是大富大贵, 可是, 小
富却称得上. 我选择你, 就是看上你能够让我舒服的生活. 而且你又肯为了我
和妻子离婚, 你也还年轻英俊, 这样总比嫁给那些大富大贵的老头子好! 可是,
你别想干涉我, 我爱怎样就怎样. 如果你想管我的行动, 我就去找一个比你更
有钱的, 看你能怎样?"
    他常常会为了她的泼辣而感到气结, 可是, 最终他还是原谅了她. 因为他
对她有着深沉的爱, 他希望她能够早点有个孩子, 这样或者能把她的注意力转
移到孩子身上, 她就会过正常的家庭生活.
    不辜所望, 孩子终於来到这个家, 来得令他既惊且喜, 因为来的不是一个, 
而是一双, 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 哥哥比妹妹早到说分钟而已.
    她一点也没有做妈妈的喜悦, 产前就一直咀咒那累人的大肚子, 令她行动
不方便, 在牌桌边坐久了又腰酸背痛, 早就恨不得把大肚子扔掉. 产时的痛苦,
更令她对孩子咀咒不已. 孩子出世了, 她顿觉无比的轻松, 就像身上的肿瘤被
拿走一样. 至於孩子的模样儿是什么样子, 她根本就不关心, 她只关心什么时
候又能过其自由自在, 打牌搓麻将的日子.
    赌, 如果说它是一种娱乐, 它却不知害了多少人, 毁了多少大好家庭!
    孩子并不能把白玲的爱心从牌桌上拉回到这个家来, 她又恢复往日的生活,
眼里心里只是个赌字, 对两个孩子根本就不加理会, 好像没有他们的存在一样.
    他对她这样的行为感到气愤, 少不了对她说上几句. 结果却被她闹个鸡犬
不宁, 更骂他宁可把钱拿去养那两个野子和那个老妖精(指他的前妻和两个孩
子), 而她拿他一点钱打牌就那么看不开, 何况钱还有一半是她的,她更提出不
准他付给他的前妻瞻养费, 否则要他好看的.
    总算她天良未泯, 也可能他已开始知道自己是错了, 每月的瞻养费都没缺
过. 他已开始後悔, 後悔不该一开始就对白玲言计听从, 把产业都给了她, 店
里的生意也变成了两个人的名字. 他以为爱就该不分彼此, 他的等於她的, 她
的也等於他的. 所以, 当时为了爱, 她要什么他都听她; 今日他才发现, 她的
固然是她的, 她的却不是他的. 他已经快要被踩在脚下了, 她除了向他榨取金
钱, 追求她的物质及精神享受外,  她已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 他们的争吵次数越来越多, 後来,甚至打起架来.从
此, 这个家便没有安宁的日子; 夫妇俩把吵架打架当成家常便饭, 无辜的却是
两个孩子. 尽管父亲把他们当成宝贝, 可是, 他们的母亲对他们却从来没有表
现过母爱. 而且常常把他们当作出气筒; 还只是一岁多的孩子, 常常把他们打
得遍体鳞伤, 做父亲的虽然生气心疼, 可是, 却无可奈何.
    满心以为得到了爱就得到了幸福, 想不到的这不是真爱, 它只是一份虚伪
的爱. 幸福飞走了,  留下的只是痛苦和空虚, 或者是人们口所说的"报应"罢.
自己把一个大好家庭给拆散了, 抛弃温婉娴淑, 而有深爱着他的妻子, 丢开两
个孩子, 不顾亲友的劝告, 去娶一个泼辣又没有学识的女人, 岂不自讨苦吃?
更苦的是有苦无处诉, 因为没有一个人会同情他, 知道的人都觉得他是自作自
受!
    一再一次想到离婚. 可是, 她却不答应, 她说她觉得他还有被利用的价值,
到有那么一天, 他失去被利用的价值时, 她自然会和他离婚. 目前, 当她还不
想离婚的时候, 他也别想离婚.
    一副沉重的枷锁, 压着他的人, 也压着他的心, 把他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 在忍耐, 忍耐, 希望有一天能摆脱它.
    像一个不能醒过来的噩梦, 日子就在迷迷糊糊中过去了.

***

    又一个五年, 两个孩子已快要四岁了.由於在不正常的家庭环境下长大,缺
乏母爱, 更没有人对他们好好的加以管教, 小小年纪就显得特出. 不是特别好,
而是特别坏. 兄妹俩之间没有友爱, 常常会为了一点小争执, 而闹得天翻地覆,
继而大打出手, 满口污言粗语, 令人不敢相信它是出自两个小小的孩子之口.
    像两个野孩子, 没有人管, 没有人教, 目前的眼里没有他们, 父亲忙於工
作, 工余则常常借酒消愁. 而佣人更不管他们, 如果男女主人不在家, 她也变
得躲懒, 管他们闹翻了天.
    孩子们的身心都在逐渐长大, 却得不到适当的管教,也没有正当的娱乐.每
天除了吵闹打架之外, 就不知该做什么了. 渐渐的, 他们懂得把佣人看过的漫
画, 连环图之类的书籍翻出来看. 这一来, 情形更坏了, 因为那些漫画, 连环
图之类的书籍, 都是一些对儿童有害无益的读物, 内容都是一些打打杀杀, 神
奇古怪的图案, 那么小的孩子, 就天天看这样的作品, 日久自然有样学样, 模
仿书中人物, 表演个飞天大盗, 李三脚, 超人等等. 因此常常摔得眼青鼻肿,
可是, 他们并不因此而害怕, 反而像是越摔越有兴趣似的. 终日把家当作战场,
幸亏住的是独立式的房子, 属於自己的地方都给围了起来, 他们不能自由离开
自己的家. 要不然, 问题会更多.
    已经到了入学的年龄了, 他们被送到一家幼稚园, 过其学生的团体生活.
很快的, 学校的老师们发觉到他们是问题学生. 其顽劣行为令到老师们头痛不
已; 时常都有打同学的记录, 有时更毁坏别人的东西, 抢同学的点心, 偷同学
的零用钱, 真是无所不为. 老师们软硬兼施, 也收不到效果. 用软的, 他们就
常当作耳边风, 用硬的, 他们会以小手拍着自己的胸膛说: "我比你强,你来呀,
我踢死你!"
    由於太难管教, 校方欲与其家长取得联络, 终於, 他们的父亲亲自到学校
去, 坦白说出其家庭情况, 老师们才知道这两个孩子为什么回如此, 不是本性
如此, 而是环境造成的. 老师们只好用爱心慢慢感化他们, 细心指导他们. 一
年下来, 已经有了进步; 虽然还没有到好的程度, 却已没有刚入学时的那么顽
劣.
    第二年, 他们已是标准的小学生了, 他们转到一间小学念一年级. 一件意
想不到的事情却发生在这一年----有一天, 白玲邀了牌友在家打牌, 两个孩子
也在客厅里追逐嬉戏, 当天适值白玲手风不顺, 一直包输不赢, 输得心头火起, 
碰巧两个孩子又发生争执而打起架来, 她便把怒气都迁到孩子身上, 顺手取来
一只鸡毛埽, 没头没脑的把两个孩子打了一顿. 不幸的, 她竟打中了她女儿的
眼睛, 她女儿一只左眼从此再也不能视物. 人说虎凶不噬儿, 这样冷血的母亲,
不知她到底是否还有人性, 为什么天下竟会有这么残忍的母亲? 她并没有後悔,
还是与没事情发生过一样.

***

    伤心, 寂寞的日子岁难捱, 但是, 转眼已捱过七年. 李文美离婚後, 带着
两个孩子一直住在娘家. 她父母虽然不富裕, 可也是中等人家. 有个弟弟在外
国念书, 哥哥则在 K 埠工作, 所以家中只有两个老人家. 做父母的看着女儿
的婚姻失败, 虽然难过万分, 却是爱莫难助. 要发生的已经发生了, 已经没有
挽回的希望, 只好让女儿回到自己身边来, 一来可以给自己作伴, 二来也好帮
着照顾两个小外孙.
    文美因为有母亲替她照顾两个孩子, 她便打算出外工作, 结果在一间公司
里当文员. 这份工作一做就是七年; 如果没有什么变动, 可能就会这么一直做
下去. 她每天除了上班, 就时常做家务和督促两个孩子温习功课. 假日也会常
带孩子去逛公园, 或看一场好电影. 幸亏两个孩子都很听话很可爱, 唯一美中
不足的是----孩子常常会问起父亲去了那里? 怎么不回来?
    这确实是一个大难题, 该怎样回答呢?
    孩子这么小, 还是不懂事的年龄. 告诉他们: "爸爸不要你们了", 对孩子
的打击有多大, 恐怕会影响其心理, 长大後, 内心就会一直蒙上一层阴影.
    为了爱孩子, 也爱那个已抛弃她的丈夫, 她只好暂时骗骗孩子, 对他们说
爸爸去了外国做生意, 要很久才回来, 所以带他们住在外婆家里.
    她希望孩子长大後, 才告诉他们实际的情形. 那时, 可能他们会了解明白,
就不至於有严重的不良后果.
    近两三年来, 伟生一直在後悔自己做错事, 而怀念已离婚的妻子和两个孩
子, 要求见面, 文美一直不肯答应; 她实在是用心良苦.
    曾经有公司的同事, 不嫌她有两个孩子, 苦苦追求, 希望能与她同偕白老.
可是, 都被她坚决地拒绝了, 因为她爱她的孩子, 不愿给他们一个`拖油瓶`的
身份. 同时, 也难忘记她有生以来唯一所爱的人.
    值得安慰的是, 两个孩子不只听话, 也聪明伶俐, 在学校功课好, 人品好, 
可说是品学兼优的学生.
    在等待中的小学会考终於公布了, 文美的大儿子----子新, 以优等的成绩
毕业了, 她的高兴实非笔墨所能形容.
    正当文美在为儿子的优异成绩高兴时, 伟生却遭遇到巨变; 白玲离他而去,
房子已经被她变卖了, 所有的现款被她取去, 店里的生意也维持不下去了, 他
只好忍痛把它结束了. 一夜之间, 他变成身无分文, 连安身之处也没有. 他在
彷徨, 也在深深追悔与自责, 走错一步路, 几乎令他不能活!
    爱, 令他失去了一切, 只检回一颗失落的心, 还有两个孩子. 为了两个孩
子他必须提起精神活下去, 因为他有未完成的责任. 
    好不容易的, 他终於找到一份工作, 他将要去工作了, 可是. 两个孩子怎
么办? 他考虑再考虑, 终於厚颜去恳求他的前妻, 恳求她和他重组家庭. 他知
道他错得不可饶恕, 但他希望她看在两个孩子面上, 原谅他一次; 可怜那两个
在没有爱的环境下长大的孩子, 若没有人给他们爱与指导, 将会变成无可救药
的不良少年. 他恳求她宽宏大量, 收容这两个得不到母爱的孩子, 使他们也能
得到家庭的温暖与母爱.
    经过再三的考虑, 虽然已经破碎的镜子怎样也没办法令其回复原状, 但是,
海是可以检回来放在一齐. 为了孩子, 有对她的孩子们说的谎, 如果以复合来
作结果, 将是最好圆谎结局; 还有另外两个孩子也是无辜的. 为了对孩子们的
爱, 李文美在考虑之後, 最终答应了伟生的要求.
    由一个家变成两个, 又由两个变成一个, 其中都是因为一个`爱`字, 今後,
这对复合的夫妇又是否能以一个`爱`字, 来使到曾经破碎的心灵回复原状呢?
看来, 这场在`人生剧场`上演的爱情剧,`还在继续著........

婆罗洲文化局第十八届征文比赛优胜作品.(1977年) 大 妈

 婆罗洲文化局第十八届征文比赛优胜作品.(1977年)


目录: (一) 生活 ----- 志群著 (二) 爱 ----- 苑菁著 (三) 大妈 ----- 凯 著

大  妈

沙巴. 凯著


    去年.
    七月份中, 我好彷徨, 生命的细胞, 几乎死去了一半, 人也沉默了; 不只
我, 我想, 凡是家中的一员, 必也有这份冷漠. 以後的几个月里, 我更像失了
魂儿一般, 讨厌回家. 但, 在街上逗溜更触使我想家, 恋家. 家里的他切对於
我, 是种无奈, 我想躲避. 然而, 这是无可避免的. 毕竟----年些事都已成了
过去.

***

    那一天.
    放学後在街上溜了半个钟头, 然後漫不经心地回到家里.
    家里还是如往日般的沉静, 弟弟妹妹们海在课室里, 哥哥们也在档子工作,
唯独姐姐和最小的妹妹已先回到家里, 还有大妈.
    通常, 我们回家的时间不同, 也因此, 中午那餐饭, 我多半独个儿吃的.
    当我在盛饭时, 姐姐下楼的声音响起, 然後, 接触到的就是她那红红的眼
睛, 死寂寞的表情, 哭过吧? 我心里想. 然後,她告诉我: "今天陪妈妈去看医
生, 他说妈妈患的是子宫癌." 姐姐的声音何其细小, 看得出她如何压抑自己
的眼泪. 听了後, 我的态度依旧, 并没有因为这伤神的话而把饭碗打破. 我只
轻轻问一句: "她指导吗?"
    姐姐摇摇头, 迳自走进冲凉房取毛巾. 她的泪太容易流了, 也许是因为我
不善於表面化关怀人所致吧!
    不是我不关心大妈的身体, 乃是我不懂得如何去关心. 我的行动是迟钝的,
对自己的冷感, 我甚至在夜间思索, 责备自己, 纵使这样, 也得不到效果.
    大妈在我的心目中, 是伟大的.
    也是我最难忘的一个.
    然而, 我却不能跑到她的面前大声吼喊道: "妈, 你不能死,没有您我们的
生活会黑暗, 没有您做我们的支柱, 我们会倒下去, 如果您离开我们, 上帝对
您太不公平了! 您那么好, 您那么好哦!------" 这不是背台词, 的确,许多心
里的话, 是我不能去行动化的. 我心里愿意做任何一件事情时, 但我的行动永
远不会显得积极, 而是有一股勉强.
    我只会想, 想了好多, 直到我把饭吃完.
    绕到楼上, 大妈瞥见我, 又继续看她手上的圣经. 这本书, 成了她的精神
粮食.
    望着她的背影, 似乎看得很辛苦......姐姐的话, 猷记在耳.
    她躺在床上看书, 没有倦意, 忽然, 她叫我道: "替我拿眼镜好吗?" 她把
书放下, 看看我, 如果她不看我的话, 相信我会很快的拿给她, 只因她这么一
看, 使我有被监视自己工作的感觉, 态度反而慢吞吞; 倒是我心里不这么想.
    我承认自己是个对事容易感到不耐烦的女孩, 然而, 大妈的忍耐, 举止大
方, 却是我们做子女的模范. 只欠, 我学不来.
    於是, 我的性格也就造成了我的遗憾!

***

    我们家是靠做小贩维持生活的.
    自我懂事开始, 就知道父母亲经营小饭档的生意. 那时, 我才入学不久,
就读中华小学下午班, 早上腾出来的时间, 都在档子帮忙而消磨过. 想想, 小
时的听话, 跟我现在相比, 真打不出一个分数来!
   档子的生意很好, 不好的是, 父亲在那个时候爱上了赌. 而我当时以为,打
麻将是父亲每天必需的, 而不知道那是一种坏习惯. 直到母亲说得多了, 也听
得厌了, 才对赌起了极大的反感. 因为父亲的赌, 影响了我们偌大的家庭. 也
破坏了儿女对父亲的尊敬. 不管母亲有多谅解父亲, 父亲留给儿女的形象, 仅
仅是一个高大的体格而已.
    父亲常在生意忙时去搓麻将, 剩下大妈和母亲及说大不大, 小不小的儿女.
    有时候, 客人多了,大妈应付不来, 难免发脾气. 而母亲对此尚不熟悉,大
妈的气却不是出在妈妈身上, 而是父亲前, 父亲後的说过没完, 甚至骂起粗话
来, 我站在一边, 无法从客人脸上的怪异表情了解他们的心情, 只听大妈大声
喝道: "快去把爸爸找回来!"
    於是, 飞也似的向爸爸常去的俱乐部奔去.
    那是十年前的旧事了吧!
    每天, 父亲要是偷得半天闲, 就非搓上两圈不可. 除了赌, 海抽烟, 不过
是`三条五`的香烟罢了!
    本来, 若不是父亲当年的赌瘾大, 恐怕我们一家都过得很安定, 至少无忧
无虑.
    一个家没有计划, 就是这个家庭的悲哀. 父亲从来就没有慎重考虑过这一
问题; 年复一年, 弟妹接踵而来, 等到儿女成群, 要扶养, 要教育, 开销大了,
但爸爸海是照赌不误. 那时, 大哥已高中毕业了.
    由於父亲常去搓麻将, 留下大妈在厨房煮炒, 母亲也着实忙碌, 帮头帮尾,
接应接不暇. 日子匆匆的, 也盲目的过了五, 六年. 大妈的身体, 由结实变成
衰弱. 大妈最讨厌到医院检查, 一等就是好几个钟头, 直到逼不得已才肯去.
    经过细心检查, 医生告诉我们难以置信的一句话: "大妈得了绝症!" 除了
大妈本人不知道这是无药可救的癌症外, 一家大小都为她但忧, 其中姐姐还为
她前後哭了好几次.
    大妈的病是初期的, 由於家庭经济不许可她到外国治疗, 我们只以信心盼
望奇迹出现.
    大哥为她的病, 整天往医院里跑.
    最後, 医院打电话给大哥, 问道: "你家多少兄弟姐妹?"
    "十七个."
    然後, 对方放下了电话.
    最後, 大妈获得了一切免费到吉隆坡医治.
    那时候, 最小的弟弟才出世.
    我们知道, 医学家直到今天海在研究医治癌症. 大妈的医治, 无非是设法
延长寿命而已! 但, 这就够了, 让我们在绝望中又升起一店希望.
    三个月後, 大妈返来, 脸色比以前红润, 身体也较强壮了.
    大妈休息了两个星期, 海是忍不住在家的无聊, 又自动出来帮助父亲.
    半年後, 家庭开销更显得大了, 仅以一个饭档养活二十口, 谈何容易呢!
    再说, 父亲又有意把哥哥送到外过求学. 为了生活, 为了我们的前途, 於
是, 父亲带着母亲, 六哥, 大妹及小弟到拿笃去, 再干起伐木行业.
    这边的档子就由大妈和二哥打理, 这负担都压在大妈身上, 她的压力更重
了.
    母亲到了拿笃, 海有小的弟弟妹妹留在这就读小学. 最小的妹妹才念幼稚
园. 我本是这些小弟妹们的`大姐`,然而, 我对他们却一点爱心也没有,更忽略
了他们小小的心灵.
    这时候, 大妈给予弟妹们的母爱几乎多过母亲, 有谁想到大妈对母亲的孩
子竟然回这么疼爱, 呵护, 甚至令我看了有些不是味! 纵使我心里面有一百个
的敬佩她.
    父亲到拿笃第三年, 大妈的身体健康一落千丈, 在档子站得久了, 脚往往
会肿, 她很少到医院去看医生, 那是因为时间不合, 而她本身也放不下档子的
生意.
    唯有在晚上, 洗过澡後, 她叫三, 两个弟妹帮她擦药. 她时常因背痛, 腰
痛, 凡是疼痛时, 她必需搽过药, 棰过背, 待疼痛稍减时才能入睡.
    以後, 天天如此, 大妈认为捶背, 擦药能消肿, 效痛, 也就不必去医院了.
    不久, 药擦多了, 也无效; 大妈的脚是愈肿愈大了, 直至忍不住痛苦才肯
去看医生.
    以後, 每星期一次到医院去. 而每次去看医生,不是照 X 光就是打针,还
有吃药.
    这样子来来去去的检查, 医治, 可是却没有什么见效. 每当看见大妈喊痛
的时候, 我也着实对院方反感, 大妈也偶而埋怨: "总是照 X 光, 打针, 屁股
都打肿了, 不知搞什么鬼, 越来就越辛苦!"
    久而久之, 大妈不再去医院了, 偶而实在痛得厉害, 才到私人医务所去看
病, 拿些止痛药吃.
    此时, 三哥由三打根回来, 看见大妈如此辛苦, 要她休息, 由二哥和他一
块处理档子. 那时候, 三哥刚念完高中一年.
    以後三个月, 大妈的脚肿得愈厉害, 五月节那天,她就开始不能跑动了,一
直有我们兄妹轮流看护她, 直到今年的一月三日......
    大妈在床上不能睡, 只能坐, 由早坐到晚, 而且还要时常变换位置. 这一
切, 无疑地也打击着我们的睡眠, 每当她身体某一部位疼痛, 她都咬紧牙根忍
下去, 在无法制止的情况下, 她才哭出生音来. 她的哭声, 更震憾着我们的心,
很多时候, 我们也陪着她落泪.
    八月中, 她要在拿笃的大妹回来照顾她.
    她常对我们说: "我年女儿, 我要她做的, 她不会反抗. 至於你们,我不敢
太指望......"
    话虽这么说, 实际上她已把我们兄妹当作她自己的孩子, 只是在某种情况
下, 她并不勉强我们.
    随着时光而逝, 我们从一位私人医生处得知了大妈的病症: 子宫癌. 这是
四年前到吉隆坡政府医院治疗後至进又再发作的绝症.
    她那双红肿的脚因时间性而漫延到全身, 除了手骨明显露出外, 上身及下
身肿得像桶一样, 有的部位肿得像铁一般硬; 按抚一下他的身体, 令人不寒而
栗! 尽管我们在忧愁的路上陪着她过日子, 精神也受了很大的打击. 但是我们
跟本找不出减轻她疼痛的好办法, 神经也似麻木一般. 她最不愿我们离开她半
步; 一到晚间, 大家需要睡眠时, 她的呻吟声吵得大家都不能入眠, 我们起身
来替她揉揉身, 捶捶脚, 让她精神上得到一点儿安慰.
    那时, 我总觉得她这么麻烦大家, 实在令人吃不消! 我开始对她感到不耐
烦, 觉得她颇自私, 自己不能睡, 为什么要吵着别人!
    直到她去世後, 我才才後悔, 自己当时错了, 而且错得很深!
    大妈也许知道自己的病是没有希望了, 也许知道她很快就要离开我们, 也
许......, 她要和我们多一点亲近, 而把我们从睡眠中唤起来. 可是, 我们并
没有给她所需要的多一点安慰. 日後,这又加深了我心中的内疚.
    有一夜, 我们陪着她, 其实大家都很想睡, 她抚着身上疼痛的地方, 哭着
对我们说: "不是我要你们这样陪我, 我知道, 你们会厌倦: 要你们服伺我,这
不是我愿意的......你们......要原谅我哦......得了这种病......"
    她的话没说完, 围在旁边为她擦药油的弟妹们, 一一停止动作而抽搐地哭
了起来, 甚至抬不起头来看她. 她为了这庞大的家庭而挨出这种绝症来, 到头
来, 还求我们原谅她! 天......上天为什么会那么残忍呢? 我们已没有多余的
时间再对她多尽点孝心, 这仅存的岁月也不够我们去弥补了....... 我真想嚎
啕大哭一场, 我没有做到为人儿女给予父母的期望. 比起其他兄弟姐妹来, 我
又是那么自私自利. 如今, 我真的想为她减少一点痛苦, 但是, 我的想法, 是
不是近於虚伪呢?
    在我心底处, 我有一句难以启唇的话: "大妈, 原谅我吧, 您对我们家的付
出, 您对我们的爱护, 是我这一生无法弥补的."
    这一夜, 我躺在床上思想, 在哭泣, 隔着蚊帐, 看着大妈坐立着身子,垂着
头, 似乎很辛苦, 一会又似乎睡着了(即使睡也是片刻的!). 灯光映照, 我看见
她孤独的身子, 影子, 我哭了! 由此, 我想到, 回忆到, 那许多已过去的日子..
......

***

    从出世到如今, 父母亲都着我们称呼大妈为`妈`, 久而久之, 这个妈在我
们心目中也成了典型的慈母.
    不是我偏袒大妈, 而对母亲存着偏见. 相反的, 大妈与母亲, 前者是具有
忍让, 爱心, 铸造出他那`忘我`的精神. 後者,也就是我的生母, 却是寡言,勤
俭, 铸造出她`刻苦耐劳`的精神. 虽然是不同典型的两个母亲, 他们之间却是
互相照应, 相处得非常好.
    然而, 母亲在拿笃的日子, 和我有一种莫明的隔膜. 倒是大妈, 日夜都和
我们在一起, 感觉上是有太多的亲切感.
    大妈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 在我们做孩童的时候, 就带我们去洗了礼; 长
大後, 凭自己的意志, 思想, 我们接受了基督教为我们的信仰.
    大妈是个外表坚强, 感情脆弱的女人.
    在说话及行动上, 她给予我们自由, 但不过分强求. 她常常说:"让你们受
教育, 你们有思想, 应该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
    是的, 因为她那句话, 偶而我们在生活上越了轨道, 令父亲生气, 而与她
吵架, 她也不後悔. 好像父亲在拿笃的时候, 五哥经常夜晚出去看电影, 参加
舞会等. 父亲知道後, 也只有找大妈出气, 怪她在这里怂恿我们. 大妈虽有反
驳几句, 但最先平心静气的还是她. 等到父亲不在闹了, 她才跟哥哥说: "你
看, 叫你不要经常出夜街偏不听, 你是知道你爸爸的样子的!"
    顶多两句话, 哥哥没法说了. 有的人脾气很怪, 别人对你好, 你就不回想
到别人坏, 倒是对你不客气的, 就越想越要跟他过不去.
    大妈对我们好是漂浮不定的, 心情不好时, 可能被她说上几句, 但事後总
会解释; 被训也无非是为我们好. 也因此, 五哥日後是学乖了.
    她常见我们兄妹间起争执, 或是哥哥对事业抱有很大的野心, 她总是说:
"一个人要懂得知足, 能够满足就有快乐."
    大哥却反辩说: "知足? 世界上若有人能知足, 就不回有那么多战争了!"
    "别人是别人的事, 你自己心灵上得到安乐就是好的......"
    大哥的辩白像机关枪一般射出来, 大妈无言以对,她庆幸儿子有一张会说
话的嘴巴,却又担心他的野心,硬脾气......, 她私底下说:"他应该读法律...."
    但有一点, 比法律更好的, 恐怕大妈心里想到而不敢说出来, 那便是:做
一个布道家. 因为家里唯有大哥是无宗教信仰的,他认为宗教是一种精神寄托,
严重的, 他说是迷信.
    大妈喜怒无常, 但她的本性是善良的, 兼有慈爱, 关心. 对别人,即使怒
相识的老太太, 她也以关怀的心思去对待他人, 尽管有时还让人在背後臭骂.
    每当下雨天, 如果她在午夜睡醒来,第一个声音便是大惊小怪般问道:"弟
弟妹妹是不是睡觉去了?"
    如果我的答案是一个是`字, 那么,她就会迫切催促我说: "快去看他们有
没有盖被, 不要着了寒, 快去, 快去嘛!"
    听到诸如此类的话, 我不会给她一句`关心`的名词,倒是心里不是味道的
说"多事!", 这就是她的关怀所换取的反应.
    有时, 她为了要我办一件事情,我也会不耐烦地和她大吵大闹.闹过後,她
总要说一两句话来儆醒我, 不管我高兴或不高兴, 她说: "叫你做一点事都不
能, 那我天天在档子做死做活不都是为了你们, 要人怎样待你,你当怎样对人,
想想看吧! 我的话不会错的." 她的语气没有丝毫责骂, 只听得她的话中藏了
多少忍耐. 然而, 我是`朽木不可雕`, 对她的由衷之言, 我根本听不入耳.那
时, 错过了许多金玉良言, 我是不是又在浪费了生命呢?
    是的!
    每天天未亮, 在三, 四点钟时候, 大妈叫醒了二哥後,她就下楼准备一切
应带到档子用的用具. 於是, 盘,碟间便发生相碰的声音. 点着小小的煤油灯,
伴着她寂寞的心影, 这寂寞中又夹有她的奋斗, 挚热的爱洋溢其中, 於是,一
天的忙碌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在火炉边站得台久, 她的脚开始肿起来. 由早站到晚,虽然间中有十几二
十分钟的休息, 但她从来不顾虑自己的健康(至少, 在我们眼中的她是这样),
她也毫无怨言的长年累月地站着,  炒着, 等到收工时, 那双脚才有麻木的感
觉.
    脚站得太久, 休息的时间少,擦药油太多也是无济於事的. 如果擦过药油
还不能动, 她只好说: "看来, 明天要休息一天了." 话是这么说,她隔天照样
去档子做生意.
    其实, 休息对她来说是需要的, 但是, 她最怕浪费时间,即使是一点一滴.
不过, 实在脚痛得不能走动, 她才会被迫暂时休息一阵. 看见她为了生活而
挣扎的样子, 我们内心是痛苦不过的.
    大妈期望着我们满足现实, 然, 她自己有满足多少呢?她有点像归有光的
母亲, 过了早上怕过不了晚上似的, 整天劳苦忙碌, 为了什么呢?
    大妈休息顶多一天, 第二天, 当她知道自己尚未有能力活动,也要硬着去
开档. 虽然在下床时她嘴里喊痛, 只要跑上几步, 她就自自然然的咬紧牙根,
沉默地不轻意喊痛了.
    照理看, 二哥是有能力自己开档的. 只是, 他的依赖性太强,非大妈带头
开档, 他是不会自动起床的. 斗不过生活, 大妈拚死命挨,就像是活生生的归
有光母亲的形象.
    在她心里, 她又何尝记得照顾自己呢?
    在巴士上, 看到比她年老的人没有位坐, 她就会起身让位; 见到她起身,
做儿女的也就不得不起身让回位子给她了.
    她只有想到对别人好, 却几乎忘了那一次上了巴士,身子还没有坐好,而
司机开动车子的那一幕(那时她的病已缠身了), 这一开车, 顿使她全身向前
扑去, 肚子被撞得动弹不得, 口里大骂粗话, 眼泪痛得流出来, 而司机却似
若无其事般.
    於是, 看到她让位给别人, 我们又非说几句幼稚话不可.而她却说: "是
我老呢? 还是她老? 她跌了可能一命呜呼, 我跌了最多痛一阵就没有事了."
    "是的, 妈, 身体不能因年龄而定, 可能人家身上没有病呢!" 这句话我
几乎脱口而出; 若不是担心大妈以为我知道她有什么重病的话.
    大妈也有她喜爱的, 像唱诗歌, 阅圣经,有兴致时就说故事给我们听,说
保罗, 说大卫, 说耶苏...... .
    大妈的记忆力很强, 以前的什么薛仁贵, 祝英台, 樊梨花等的故事, 给
他一说, 都栩栩如生般印在我们的脑海里. 几年前听过了的, 到现在, 我尚
有一个大概, 却无法像大妈般熟悉的说出来.
    大妈信主, 我们也信. 她解释信主应有的态度:"信主不是像佛教般拜祭,
而是要明白主的道理."
    她又说: "你们兄妹多, 能有一个为主工作就好了."
    这个为主工作就是-----去传福音.
    她常指示我们, 她是如何藉着主以信心战胜了生活.
    对每个孩子, 即使不是她亲生的, 她给予我们的爱, 不亚於母亲.
    大妈关心我们, 关心每一个在她怀抱中长大的孩子.
    大妈得病的当儿, 三哥吩咐她好好休养, 自己和二哥一块工作, 三哥的
努力奋斗是有眼可见的. 他常常买好的食物给大妈吃; 只要看到她开心, 大
妈想吃什么, 就有什么.
    对三哥, 大妈心里很宽慰. 因为三哥的努力, 我们的生活有了寄托. 档
子的生意只能维持我们每日三餐, 仅仅靠一个小档子, 养那么多孩子, 也很
不容易了. 至於我们读书的费用, 一切都是父母亲在拿笃辛苦赚来的.
    自从三哥打理档子以来, 也有了点积蓄, 这使大妈发出会心的微笑. 她
常在三哥不在我们中间时对我们说: "这么多孩子,有一个像他那么爱妈妈的,
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们听了, 垂下头, 没有猜疑, 也没有妒忌. 我惭愧,我不知道其他的兄
妹是否也有我这种想法. 是的,大妈说得不错,我何尝对她有过一点点关怀呢?
跟三哥比, 好像一只乌鸦和一只燕子, 再比下去真把我比得无地自容.
    去年农历新年期间, 四哥取得了纽西兰求学的机会. 临走前, 我想,可能
会让大妈伤心了一阵子, 她那么爱家中的每一分子, 尤其是四哥,这一去就是
好几年. 然而, 我估计错了, 她看来还是如往日的样子,根本无法从她脸上搜
寻出伤感的样子. 大妈在我们兄妹面前, 永远保持她那忍耐及坚强的态度.
    直到四哥离开那天, 五哥重复又重复播放着`骊歌`这首歌曲,这首歌平日
听来不觉其所以然, 但在那日却使我有太多的感触. 家中的每一位, 听着`骊
歌`的旋律, 互相望着而说不出一句话.
    弟弟尚且知晓离别, 眼镜略有红丝, 欲哭不能.
    我忽然想到大妈不在客厅, 下意识地跑进房去, 或许她听见有人进来,立
刻背转身, 然後, 我看到她在拭眼泪. 我知趣地退了出来,告诉哥哥们母亲在
哭.
    哥哥们打趣的叫她别去送机, 以免她看了那情景太过伤心. 而她却理直
气壮地说: "谁说我不好去? 我无论如何也要去送机, 即使跑不动也要你们扶
我去."
    话里隐藏着她仍具有天真的一面, 我们都会心地微笑了.
    除了在机场哭了一两分钟, 以後, 提到四哥, 她再也没哭过.
    日後, 三哥仍在档子工作, 可大妈的脚愈肿愈厉害, 且慢慢的蔓延到全
身了.
    巧的是, 圣诞节又将要来临了.
    那时, 沙巴木材无价, 对档子的生意多少有了影响, 又恰逢时节,人们都
跑到百货公司去添新衣新鞋.
    那一次, 仅有的一次. 三哥收工回家, 第一件事便是先见过大妈,逗她说
话, 因为我们弟妹每日伴着她, 神经也麻木了, 跟本没有想到要逗她说话.一
方面也是她太累, 头老是垂着. 再者就是我们太自私,无法体会大妈也需要我
们儿女的爱. 这合了李商隐的诗: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大妈见到三哥, 拉紧的脸皮自然放松, 那一次, 三哥垂着头,无声无气的,
大妈问: "卖完了没有?"
    三哥不知就理照直说: "没有."
    这句话说出来, 前後不到五分钟, 大妈的眼泪夺眶而出. 另一边,在替她
擦脚的我们, 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不知所措. 三哥眼明手快,马上笑逐言
开, 拥着大妈的肩膀, 笑呵呵地说: "卖完了, 卖完了! 不要哭啦! 我是跟您
闹着玩的."
    大妈听了, 回头望着三哥, 看着三哥嬉皮笑脸的表情, 终於破涕为笑.三
哥虽也在笑, 不过, 他的心可能在哭; 而且, 很沉痛!
    大妈信任三哥终於能把生意做好, 只要不饿着弟弟妹妹,她就什么顾虑也
没有了.
    大妈常常鼓励我们, 对一件做不好的事不要灰心, 她的爱包围着我们.在
我们心中燃烧.
    记得, 妹妹念小学时, 刚进第一年, 什么也不懂, 考得好差! 好差!大妈
也一笑置之. 她说并不是每一个小孩子都能考第一名的. 唯一的就是以时间
教导她, 叫她认识多一点新事物, 使她的头脑开化, 能接受新的知识.
    妹妹重读第二年, 成绩有了进步, 至少在大妈看来是颇满意的了.为了这
个成绩, 大妈奖了一本儿童读物给妹妹, 随後还带她去看一场电影.从这些事
看来, 近乎有点宠爱的象徵. 然, 母女之间的爱, 是多么微妙,她们的快乐也
是无法形容的.
    大妈很重视我们的嗜好, 纵使我们的选择不合她的要求, 却也不加阻止.
    像弟弟, 喜欢种花, 她就灌输一点种花的知识. 弟弟的嗜好千变万化,忽
而种花, 忽而养鱼, 忽而集邮, 以後不知还有什么花样.
    那一阵子, 我也拿了吉他在学, 初学弹出来的生音很是难听,大妈听得虽
烦, 也没有半点阻止的理由.
    当妹妹说吵得要命的时候, 大妈就回帮我说话,使我在她的鼓励与信心下
继续学下去.
    一年里头, 中国人有好多节日. 而以农历新年为大. 大妈则认为,圣诞节
是最重要的日子.
    在我们孩童时代, 每逢圣诞节, 大妈特别早收档, 回家吃晚饭後,唤我们
穿上新衣新鞋到教堂去; 这一夜, 教堂额外满人, 充满一片喜洋洋的气氛.
    第二天, 圣诞日, 大妈早预备糖果饼干与我们一起庆祝,并告诉我们耶苏
诞生的故事. 每年的圣诞, 都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也因此,当圣诞钟声响
起时, 我们的兴奋, 是可想而知的.
    然而, 去年的圣诞, 是我最难忘的, 也是今年以後, 直到永远, 再也找
不到一个我们怀念的人领着我们过圣诞了.
    那一夜的情景, 深深地刻在我心里.
    圣诞降临前, 我可以感觉别的孩子是多么的雀跃. 别人的家都在忙着布
置, 摆圣诞树, 七彩的花纸在客厅飘扬, 系在圣诞树上的铃子, 风吹发出叮
叮的响声, 仿佛慢慢的谱成一首圣诞歌曲, 听了令我有太多的忧郁.
    哥哥本不想铺张的过圣诞, 一来经济不理想, 再者, 大妈的病----可能
随时发作. 虽然如此, 姐姐还是说: "做吧! 这个圣诞,也许是大妈的最後一
次......."
    於是, 圣诞期间, 我们布置, 事实上, 再布置得怎么美观, 也徒然是一
层表面现像, 我们并没有那份雀跃的心. 表面上,我们看似很欢愉, 此刻,又
有谁知道我们心深处, 比哭还要难受!
    那一夜, 哥哥姐姐们和我到教堂去聚会, 教堂里的人无不满面春风, 只
是我们兄妹惦记着大妈.
    待我们回到家里, 只听见弟弟妹妹在玩着唱机, 播出圣诞歌曲. 除了唱
机能点缀一点家中的冷静的气氛外, 几乎一切都是冷冰冰的.
    哥哥带我们玩了一会儿游戏, 还是不能把气氛搞好. 接下来,吃的吃,喝
的喝, 甚至连吃的生音都可听得见. 我尝试把声音闹出来, 大家听我唱一首
Monther of Mine 後, 又沉默了. 显得是那么无力气, 我脑子里满是大妈的
影子.
    到最後, 我们抽签交换礼物, 大妈不能活动, 姐姐帮她抽, 换得的是一
合酸橘子, 但她已没有多少力气去品尝了. 由这合橘子, 我又想到她以前爱
喝的咖啡及花生. 这两种食品, 对她来说, 一日不可缺少. 而根据医生的理
论, 这两种食品对她的身体有害. 就是在她病的时候, 虽然无法把花生嚼碎,
也要把花生米整粒吞下去.
    那一夜, 我们的确很颓丧, 没有快乐的气氛, 没有欣悦的心情去奏热闹.
因为, 那时候, 大妈已不省人事了. 她已不能说话,也不吃东西. 那时候,大
妈把头慢慢垂下. 那时候-----我们只在背地里擦眼泪.
    回想起过去的那段日子.
    当大妈病得不能移动半步, 又痛又苦当儿, 曾经告诉我们以前父亲在档
子工作时去赌钱, 剩下她与母亲的情形. 说话中, 大妈从不说母亲的事, 更
没有任何破坏. 对母亲, 大妈是非常大量的. 也许是谅解, 体谅母亲是个未
进过学堂的女人. 不但如此, 还栽培了她的子女. 大妈的爱不是普天下做母
亲者能办得到的.
    还好, 母亲也是个肯耐劳苦的女人, 没半点泼妇的形象. 更促进了她与
大妈的感情.
    当她略有精神时, 就回忆童年的往事. 她有一股神气的说: "我十五岁
那年, 每天要早早起来上课, 你外婆替我梳辫子, 做点心给我吃, 外婆的点
心到吃得没话好讲......"
    问她为什么不跟外婆学? 她说: "我是家里最小的, 什么工作都没有做,
放学回家外婆还给我倒水洗澡......童年哦童年."
    大妈虽没有学做过点心, 也颇懂得一点. 然後, 跟着父亲, 又煮得一手
好菜.
    把童年的生活跟现在比较, 大妈是如何坚强! 她的病间接可以说是工作
操劳累积下来的. 触引起我们回忆到父亲, 於是, 姐姐问道: "妈, 您恨爸
爸吗?"
    她顿时哑然, 似点头, 似摇头. 那种无主的表情, 使到我们惘然. 然後,
她轻轻地说: "恨什么? 我不恨任何人. 这是主的意思."
    这句话, 是她考虑了一阵才说出的.
    我深信大妈的回答, 不是怕我们难过而说不恨.实际上,她的为人是如此,
为什么要恨呢? 她对每一个人都给予爱.
    家中一切大小的事,无论遇着良善恶劣,大妈总以`这是神的意旨`来安慰
我们, 而我们也能适应这`神的意旨`所得的结果.
    圣诞後, 至今年初, 大妈终於在痛苦挣扎中去世了. 她临终时, 去的安
祥, 但永远永远的离开我们了.
    丧礼中, 好多亲朋戚友都来了...... .
    隐隐约约中, 听到几位老太台的说话:
    "她的一生没有享受过, 苦也苦够了!"
    "她和小婆能相处得好, 难得!"
    "如果是我, 一定办不到!......"
    "............................"
    听了更令我思念大妈, 愈想哭愈哭不出. 因为, 在这以前, 我已哭得太
多, 太多了.

***

    几个月後, 遇到大妈的朋友, 有好多都不知大妈已去世. 当听我们说起,
他们的脸上出现惊异过後, 随即眼泪跟着落下. 自然, 姐姐看见别人伤心,难
免触发起自己的思念. 而我遇到此情景, 就到处张望, 藉以忘怀过去. 然,我
心底怀念却要比忘怀还要深.
    大妈的为人是不平凡的.
    别人也为她流泪呢!
    现在, 一切表面似乎都冷淡了, 但埋藏的记忆仍然存在.
    父亲早在几年前戒烟了, 唯海是有去赌博, 只是不像以前那般沉迷......
    现在, 母亲又为我们辛苦了......我们为什么不快点长大? 减轻他的负
担? 只因弟妹为太多! 太多! 一个毕业了还有一个, 还於一个......

***

    复活节.
    手捧大妈喜爱的黄果花, 插在她的坟前. 忽然间, 我感觉自己不再自私
了. 在往日, 谁要是摘了家里的黄果花, 我就小气得不得了. 现在, 却叫哥
哥姐姐摘了一大把. 可惜......可惜, 大妈, 您和花却隔得那么远......
    .........................
    大妈的爱深在我心底, 做儿女的我又付出多少? 没有. 她在生时, 我对
任何人没有爱, 只是, 大妈死後, 我才领悟到爱, 爱里还有温暖, 能够体会
出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可是, 我却无法将我的爱传达给大妈.
    唉,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婆罗洲文化局征文比赛优胜作品(1966年)胡椒花

 胡椒花

⊙作者:紫云

婆罗洲文化局征文比赛优胜作品(1966年)
於1968年初版,1973年再版,1976年三版.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来到乡下住一晚.

雄亮的鸡啼,把我从梦中唤醒.还未及睁开眼睛,就九闻到那种特别的农村气
味,是农人的衣服散发出来的,带有泥土,草叶,阳光,牲畜混和的气味.天还
未亮,看不见手表上的指针,但能够知道曙光已近了.

我批上一件外衣,摸索着走出屋外,面前是一片灰蒙蒙的田野,远处是一簇蔟
深浓的野黑影,四周这样的静,让你感觉到庄严,使你不敢发出声音来亵渎这肃穆
的气象.一阵风掠过,多种的摩沙声,有着不同的旋律,自草丛,树林中响起,再
侧耳细听,什么地方传来一声悦耳的长鸣,远处应和着短促的宏阔低音,有节拍的
蛙声咯咯,这些昆虫鸟兽,都是大自然的音乐家,合力奏出一支和谐的晨曲.

夜幕在田野前掀起了,淡淡的朝雾缓缓升空而去,树木,房屋,菜畦,弯曲闪
辉的小河,都在晨曦中显露出来,多美丽的早晨!

我心情愉快,漫无目的,沿着看见的路走,突然在我的右边,有一阵轻缓的蠕
动,然后停止,我立足察看,那里尽是高高的草丛,心中不禁恐惧起来,是蛇?是
山猪?是一种可能杀害人的动物?我加快脚步向那片平坦的菜地走去,一阵匆促的
沙沙声,我还来不及辨别,一只冰冷如蛇的手,强而有力地绕着我的颈项,我连忙
站稳脚步,这时候可以听到那个人的呼吸.可是除了我手上的表之外,没有值得拦
途袭劫的东西,我疑惑极了.不到一会儿,我就知道这是一个女人,几条长长的发
丝飘过我的脸颊,起伏的胸部贴在我的背脊上.`怎样一个大胆的女人啊!`而这`只
是一个女人`的想法,使我恢复了勇气,我双首用力拗开那只蛇一般绕着我颈项的
手,回过头来,我的勇气全消失了!

一双发红的眼睛,像燃烧着的火焰,半开的嘴唇,路出狰狞的恶意,又似笑,
又似哭泣.长发零乱的披散着,就像把路边那堆草莽顶在头上,立即我知道这是
一个疯妇.

我拔腿就跑,心中又乱又空,什么也不能想,走到大路,回过头来,已不见疯
妇的影子,我惊魂甫定,心仍砰砰跳动.我一面用手帕抹脸上的汗,一面找寻回转
住处的方向.一辆旧式的小型汽车倏然而止,正停在我的身边,老同学志强伸出头
来.

"喂,老吴,你预备去墨西哥吗?"

"什么?"

"你一早就练习跑步,是不是要参加下届世运会?上来罢,我请你喝咖啡."几
年不见面,志强那幽默,豪爽作风依然如故.他左手伸出来开了车门,我很高兴这
个时候载我离开此地.

"别开玩笑,"我上了车,一脸正经的说.

在车上,我告诉志强刚才的遭遇,他仅仅若无其事的笑了笑,好像早晨迂见疯
妇是一件当然的事,我有点不高兴,又不好意思说.

"是什么兴头跑到我们是山芭来了.作文章找题材是吗?几时来的?"志强一味
没头没脑地文.

"昨天."他那种故意作轻松的态度,使我不高兴多说,何况心里还存着刚才的
不安.

"你这从大城市来的人,乡村生活有趣吗?"

"有趣,差点就吓破胆."提起来心有余悸,我不禁带着埋怨的口气.

"啊!你是指那疯女人.她不会弄死你,但有时会把一个陌生人吓一跳."

"唔!"我应了一声,想起那对火焰似的眼睛.志强也像有所思索,然后他说:

"你要找文章材料吗?这就是现成的故事."

"告诉我罢!"

人的一生都有一段动人的故事,但一个疯妇的故事定是不平凡的.

在路边的咖啡摊上,老板正在起火煮开水,时间太早了点,我们就着一张圆木
桌子旁坐下,志强点起一根香烟,一只脚踏在另一张椅子下面的横条上,眼睛有点
颇严肃表情,望着行人稀少的街道,声音满是感情地说着:

"十多年前,这小镇祗有一边店屋,但战後胡椒高价,却造成这小镇的好景,商
店里都堆满食物,花花绿绿的布匹,咖啡店生意兴旺,尤其是东头的一间,早晚都
坐满人,有些人是从古晋来的,有些甚至从别的省分来,这些人老远的来饮一杯咖
啡,祗为着看一看`胡椒花`.

"胡椒花?"我忍不住插嘴问.

"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她家种有胡椒,但不多,当时有胡椒就不算穷.不
过她刚好姓胡,名椒英,漂亮的女人像一朵花,胡椒花的名字就传开了.

"咖啡店主人是她的姑母,丈夫才死去不久,儿女都还小,侄女肯来帮忙,正
是求之不得.她来了不久,真像一朵香花,把远远近近的蜜蜂全招来了.姑母见着
生意兴旺,更是殷勤挽留,不肯让侄女回家.她的母亲虽然反对,却不好意怎样坚
持.她九这样留在咖啡店里,前後四年之久,直到她的姑母死去."

志强弹去香烟灰,伸出一只手指招呼一个小伙计.

"拿一瓶啤酒来."

我看了志强一眼,但我不愿意打断这故事,且由他喝下去,志强倒了一杯满满
的,向我摇动那剩下的半瓶,问:"你可要?"我摇摇头.他啜了一大口,换另一只
脚跷起,又继续讲下去.

"我和椒英在小学时同班,她总是那个落落寡合的样子,不爱说话,却是越长
大越漂亮了,她因为太出众罢,女同学笔喜欢她,她也不爱巴结任何人.

"说老实话,当时我很爱慕她,男同学中有几个都是一样的,我亲眼看见过他
们追求她,在别人不注意时偷看她,但又不好意思表示出来.在下课时间,几个人
在一起,总会有人提起她,於是谈话便会以她为中心,祗是那种方式是奇怪而残忍
的.

"男同学中有人说:`刚才的英文测验,狐狸精得多少分?`不必解释,谁都知
道狐狸精是谁.

`她收着,谁知道?`

`当然又是一百分啦!``当然`两字说得特别响,以表示其分量.

`哼!英文先生追求她,你不见上课时先生总是看着狐狸精.`说话的生音,
愤满不平.

`不要乱说,人家是有妻子的.`偶然也会有一点顾忌存在一,两个人的心里.

女同学说:`她地眉毛是用烧剩的火材枝画的,我真看不惯.`

`她的眼那么黑,睫毛那么长,我母亲说,这种女人是淫荡相.`

"男孩子为着要表现大丈夫的昂藏气概,女孩子为要表示自己正派和娴淑,於
是尽情挑剔毁谤,对於这些诬蔑,我心中大为反感,却又不甘示弱,即使搜索枯肠,
也要找出一些可以伤害她的话参加进去,因为在那种场合,若有谁一言不发,立刻
会引起大家的不满,众人就会掉转目标,把你嘲弄痛诋一番.

"可怜的椒英,每天独自默默地走进教室,放学时静静地离开,下课钟响了,别
的同学欢呼着奔出教室,整间学校顿时像打破的蜜蜂窝,而椒英祗留在座位上,两
眼看着天外的天空,有时会有几滴泪水沾在脸颊上,像晨雾在花瓣上闪烁着,那对
黑大的眼睛深处,似乎隐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东西,一种对未来悲剧的预兆.

"她的一生终於被美丽所累!"

志强一口气饮完半杯啤酒,手指怃模着杯子的边缘,唇边有一丝悲凉的笑意.

"那年诬蔑毕业了,一班同学中祗有半数到古晋升学,其他四散返回各自的家
园.有的在自家的店里做小老板,有的割树胶,有的种椒,也有做出租汽车生意,
或在巴士车上当驾驶的.假期中,我也常回到小镇来,一部分同学仍然有机会见面,
在一起时,还是会谈到椒英,祗是再没有谁叫她`狐狸精`,而是改称`胡椒花`了.
这也就是成熟男人的特征罢."

志强幽默地抿着嘴笑了笑.把那大半枝香烟扔进痰盂里.

"时间带走一切,好的坏的都不留痕迹,三年来,我们那一群任性顽皮的孩子,
有着多少改变啊!有一回我在达康的家里,他现在俨然是个大头家模样,脸庞圆圆
的,走起路来有点满跚.他已是一个小娃娃的父亲了呢!但我们仍喜欢提起小学时
的旧事.一些有趣的绰号,某一次的恶作剧,不知不觉,我们又谈到胡椒英.我问:

"椒英怎么样了?"我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会问.

"如果你的意思是指她的美丽,那是不用说了,简直是朵清晨的莲花,新鲜而
又娇嫩,那对眼睛,哈!简直寒冷得像那边的瀑布潭."

"达康居然一下子变成诗人了.我看着达康,心里在想念那对带着泪的眼睛.我
说:"她有没有打算结婚呢?我想她已有十九岁了."

"嫁给谁呢?谁的家配得上她居住呢?她就像夜间的月亮一般,只能够高高照
着大家,却没有谁能把她占为私有."



"自从这次谈话之後,我听说椒英谈恋爱了,但有太多侮辱性的闲话夹在其中.

"我不胜感概,椒英真的祗能属於大家的,像画廊里的名画,也像材可夫斯基
的`天鹅湖`,是不许谁占为己有的.

"翌年,父亲不幸去世,我不得不放弃求学的念头,考过剑桥学校文凭试,你
们都读十号班,我祗有羡慕的份儿.後来我在农业部找到一个职位,初期的工作,
单调而又琐碎,一年祗有两个星期休假,我祗能在休假期中回家.

"我家孤立在一片胶林之中,屋旁有一条小溪安静地躺着,父亲在世时,种有
几十株胡椒,年来乏人照顾,胡椒得病全枯了根,胶汁收获也减少了,家中环境大
不如前,但是我并没有把逆境放在心上,就凭着一股永远不倦的热情,我还有一种
奇怪的感觉,觉得真正的我,并不是目前的我,而是将来的我.就抱着这样的心情,
把我生命的小舟,在时间的洪流中扬帆直放.总之,人生还没有栓住我.

"有一天,是我休假回家的第三天,吃过晚饭,母亲和妹妹在厨房收拾洗扫,
两个弟弟在空地上打石子玩,我拿着一本小说,躺在檐下的藤椅上,正看得入神,
四周是静极了,连一片干枯的胶叶瓢落的声音都可以听到,时间也静止.突然躺在
我脚边的亚黄猛吠一声,翻跃而起,奔向屋前的小路.我们最近的邻居都在一里之
外,五点钟之後大家极少出门,这时天色已开始昏暗,还有谁来?我放下杂志,看
弟弟叫着亚黄,一面跑向小路,一会儿他便回来了,一路上嚷着:

"妈,一个女人来找你."

"小弟弟想:女人当然是找妈妈的.妈妈从厨房出来,站在屋檐下等着,那客
人走得很慢,好一会才在路口的转弯处出现,我定睛一看,吃了一惊.只听妈说:

"是谁?我不认识她."

"我连忙说:`慢着,像是我的同学.`

"妈妈看了我一眼,不作声,我走上前去,在暮色中,看到那对寒潭般深邃的
眼睛,荡着浓厚的幽郁.那眼帘闪眨一下,长长的睫毛沾着水珠,是的,我认识她,
多少年来,我不曾面对面的看过她,但那`寒潭`,我永远不会忘记.

"她的嘴唇揿动了几下,我却听不到任何声音,我自己也讶异得说不出话来,就
是这样,两人相对的站着,而母亲在背後说话了.

`是你的同学,就请进来坐罢.

`啊!你是志强吗?真想不到.我没料到这是你的家,我走累了,天又晚.`她
看着站在檐下的母亲说:`你们肯让我住一晚吗?明天一早我就走.`她的声音始终
是疲惫乏力的.

"我回头看母亲,她脸上有温和的笑容,母亲的笑容总是可亲的.我立即回答道:

"我们都欢迎你,但是,你是怎样来的?"我一面在前面引路.

`我是从家里出来的.`她轻轻的说,我察觉到声音里稳含着的悲哀.我们已走
进屋里,母亲点亮汽灯,在通明的灯光下,椒英的美丽有一种摄人的力量,两个妹
妹瞪大眼睛看呆了,母亲脸上一阵疑惑,但她望着我说:

`阿姐想必没有吃饭,我去暖点饭菜来吧.

"我点点头,母亲进去了.我让椒英坐下,她放下手中的旅行袋,说:`我能冲
个凉吗?`

"我叫小妹带她进去.看着她的背影,心里起伏着复杂的思潮,有疑惑和怜惜.
她流泪,为什么要离开家?

"椒英出来了,我就问:

"你为什么要离开家呢?

`爸爸赶我出来.`那两排黑长的睫毛急促地动着,眼泪成串地流下.

"请原谅我,我能知道那原因吗?"

`我不知道,他只是发脾气,用椰骨扫帚打我,骂我不识羞耻,骂得好难听.`
椒英一面哭泣着说.

"那又为什么呢?一定有什么误会罢?"

`我不知道他在外面听到什么话,一回来就打我,也不容我解释申辩,妈妈躲
着不敢出来.`

母亲捧着一托盘的饭菜出来,看见椒英在檫眼泪,眉头皱得更深了.我说:

"你先吃点饭罢,没有好菜,相就一点,你可以在我们这里住几天,等你父亲
气消了再回去."

`那是为什么?`母亲忍不住问.

`我不知道.`她索性掩脸大哭了.

"我说:`椒英,你走累了,去休息一晚再说,让我们慢慢想办法."

"她站起来,拿起旅行袋,解释似地说:

`我只是见路就走,想不到会来打扰你们.`

"有路就有人家,别介意."

`但我走过许多人家,他们都叫狗追我.`

"我没有说话,心里祗替她难过.

"那晚,它睡在隔壁妹妹的房里,我听到她一夜的反侧.

"第二天清早,她说要走了,我极力劝她留下.她留到下午,仍然坚决的说要
走,我想,我也不能长久留她在家里,几天後,我就要回去工作了.几天的时间,
我又能替她想出什么好法子呢?就这样,我和小妹送她走出大路,她说:

`我非常感谢你们的照顾,你对我好,我知道,但是你的母亲不喜欢我.`

"我正想替母亲申辩,说她祗是不爱说话罢了.但椒英摆摆手阻止我.

`不要紧,我不是怪你母亲,比这更难堪的待遇我都受过.志强,你回去罢.`

我很惭愧,又很不安,但我祗能说:

"椒英,你打算去那里呢?"想到她今夜不知寄宿谁的家,喉头有点哽塞.

`不要替我难过,志强,我走了.`她没有回答我的话,还勇敢的对我笑一笑,
就朝着回她家的相反方向走,我赶上前一步,说:

"椒英,你听我话,到一个亲戚家去罢."

`好,有车来了,我搭车去.`

"一辆巴士把她载走了,那黑黑的大眼睛,闪着泪光在车窗中透射出来,穿入
我的心里.我忽然发觉,我已失去了她,从此她也永不会再回来了.我恼恨,我是
多么怯弱啊!我这自私的男人,为什么不能帮助她呢?

"天真的妹妹拉着我的衣袖说:

`你的女朋友多么漂亮啊,比日历牌上的女明星还要好看.`

"我的眼睛有一篇朦胧.

"几天之後,在我离开家回去工作之前,又来到这小镇,我希望能探到她的消
息.

"一种令人不安的谣言正在广泛地传播着,有人说她在山林里乱闯,碰到邪魔,
乱说话.又有人说,是她吃错了山里的野果,又哭又闹,又笑又骂,总之她是疯了,
已有人报警察找寻她.要把她送去医院,免得吓坏孩子.

"我起初不信,两天後,我在咖啡店里吃早餐,一个警察走进来,向店主人得
意洋洋的大事渲染他亲自捉到一个疯女人的经过.我惊的呆了.她说:

`你想不到她多汹,咬着我的手不放,看!这里还有伤痕.`

`衣服破烂了披下来,多幼嫩的皮肤.可惜......

"我不忍心听下去,逃也似的出了咖啡店,我没有回家,当天就回到古晋来,心
上像套着一副刑具,我觉得自己有罪,我不曾及时救她."

志强长叹一声,把另一杯啤酒举起,饮尽,我的也心很沉重,想找一句话安慰他.

"你不应该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罪."

"为什么不!如果我坚决留她,母亲是不会阻止的,如果我当时不是单单想着自己,
肯替她寻找一条出路,她也不会落到今日的地步."

志强握着拳头,眼睛看着灰沉沉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雨,正密密地飘
洒着.

"我不能原谅自己."他轻轻地说.

我们相对默然,一会志强又说话了.

"你知道她的父亲为什么把她赶出来吗?原来祗是一些谣言,几句酒後不经思
考的玩笑.她的父亲当时也喝醉了,又是个烈性子,女儿和他也一样的倔强,终於
造成了这场悲剧."

我说:"这鲁莽的父亲必然要後悔的."

"椒英入疯人院不久,她的父亲就死於中风,她的母亲张惶失措,只是哭泣."

"谣言真是可怕!"我不禁感概了.

"制造谣言的人该死,传播谣言的人该终身监禁,相信谣言的也有同罪."

"志强,评判的不在我们,在上帝."

志强没理会我,继续发泄他的愤怒.

"还有一些人,不说话,单是一副神圣庄严的面孔,就把空气冻凝得像一个冰
窖,使你通身战粟,在这些人面前,你不自觉的以为自己犯了罪.多少无辜的灵魂
被谣言扼杀了,多少无意犯了过失的人,在这庄严的冷箭下失去重生的勇气.想想
看:无数无形的箭,四面八方朝向一个无助的女孩子发射,直到她遍体受伤,直到
她疯狂!"

雨下得更密了,空气是凝泄的,在雨中,我看见那对燃烧着火焰似的眼睛.

"那么她又怎样从医院出来的?"

"我有空就到医院去看她,慢慢的,她能够认识我,大约半年之後,她地心智
进步很快,後来能够和我谈论天气,问我工作的情形等.医生说,她的病已近痊愈,
如果有人照顾,就可以出院修养."

"我劝她的母亲接她回家,但是她的家不见得对她有益,没有一点同情,没有
亲切的关怀和谅解.不到一年,椒英旧病复发了."

"人真是难以理解的动物!

"这时,我刚好调到小镇来工作,她被锁在一间小屋里,看见我也不认识了.当
时,我真想哭,这一年来,她的家人是怎样对待她的?

"她的母亲摇摇头说:`把她送回医院去罢!`我很难过,但我忽然异想天开:
让我来照顾她,用仁爱和关怀来医治那颗创伤的心,也许还能使她逐渐恢复神智.

"她的母亲没有反对.

"我似乎成功了,她很听话,我上班时,她让我关她在房里,回家时,我照顾
她吃喝.有一个远亲,每天来替我洗衣煮饭.她从不惹事,也不吵闹,只是偶然的
几次,曾伺机逃出屋外,但她从不伤人,像今天的情形就很少.我想,你是一个陌
生人,引起她的疑心了."

停了一会儿,他补充似的说:

"我相信她定有复原的希望."

就好像有一道希望的光辉在志强的脸上焕发着,我的心真正被感动了.我认真
的说:

"志强,你真伟大!你是在用无私的爱心来拯救一个已经陷溺了,受损伤的灵
魂."

"其实我还是自私,我是为自己的良心赎罪哩!你不觉得我做的太迟了吗?"

我无言,眼前又一次的闪耀着那愤怒的眼睛.

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阳光把天空照得耀眼的兰,刚才寂静的街道已经活跃
起来了,人们开始忙碌的走着,无尽的车轮在黄土尘中滚过.

真的,还未到十点呢!阳光难道出得太迟了吗?

婆罗洲文化局征文比赛优胜作品(1963年)冯 老 师

冯 老 师 

 ⊙作者:紫云


婆罗洲文化局征文比赛优胜作品(1963年)
於1968年初版,1973年再版,1976年三版。

本站按:
本篇作品生动刻画出在五十年代,有一批为数几十名的中国知识分子,在
大陆解放前後逃亡到香港,最後受俜在古晋中华中学任教的生活写照。他
们远离故国,接受微薄的薪酬,在当是算是落後的砂罗越的生活线上挣扎
求存。刚巧大部分的老师都居住在简陋而租金低廉的`七层楼平民房`组屋
里,形成了一个小生活圈子,经过三十多年的岁月折磨,这批`流亡知识
子`之中,大部分都选择落籍本州,至今,也大都作古了。。。。。。无论如何,
在发扬中华文化的`苦旅`(指痛苦的人生旅途)中,他们曾经以沉重的步
伐,踩出了斑驳的足迹;在冥冥中,这应算是尽了身为炎子孙的一分责任
吧!。。。。。。。。。(2000年10月)


***

冯老师

学校的办公室,是一座老式的楼房,周围参天的古树,自然造成一种森严的
气氛墙壁是新粉刷的,像老太婆涂上脂粉,仍掩饰不掉她的憔悴,几处显明地增
补的窗门,蹋裂而倾斜的台阶,又处处向人夸耀她经历过的悠长岁月。

下午第三下课节钟敲过了,宽阔的走廊,阳光懒懒地泼满一地,大间的办公
厅只剩下两三个同事,都在低头批改学生的作业,情景显得有点冷漠凄清的味儿。
我面前堆着三班的练习簿,想想今天是无法清算这些积账的了。於是套上笔,
转动一下僵硬的颈项,站起来时,腰骨也有点不自由了。

隔着两行办公桌的林文源,还在聚精会神地批改作文,他做事总有那股劲儿。
我步出校门,朝马路另一头的咖啡店走去,身旁脚车制止器嘎的一声,回头
看看,是黄正光。

"冯老师,不搭车吗?"

"不,走走好。"

"啊!散散步。再见,冯老师!"车轮转个弯儿,去远了。

这引起我回想起十二年前的自己,就像黄正光一样,高中刚毕业出来,抱着
满腔的热情,还孕育着一个高超的理想:为着造就华裔子孙,替数千年来东方辉
煌灿烂的文化,负起承前启後的职责,因而决心献身於教育。那时,黄正光还是
小学六年级的学生,现在自己教出来的学生又做了华文老师,可是,当年的崇高
理想,却愈来愈遥远,可真像高得不可及了。目前的社会似乎感到中华文化已不
合时宜,既不能谋生,用於处世也显得迂腐了。我已不止一次怀疑过自己多年来
付出的心血,是否徒劳?而这中华文化会不会日渐衰微而至於不能存在?

想着,想着,我已来到咖啡店门前,一阵淫荡的呼啸声,夹着放纵的大笑,
打断了我的思路,我本能地踟蹰了一会,但是一种习惯的潜力拉住我,这里虽然
不是休息的场所,却不会比那个白鸽笼一样的家坏,孩子的哭闹,妻子的叫骂,
邻居收音机尽量开响的流行曲,其喧哗的程度比起这里毫不逊色。终於我捡了一
张靠烧水间的坐位,向伙计要了一杯奶茶,燃起一枝香烟,沉入我的冥想世界。

最先闯入我那冥想世界来的是钱,今天十四号,明天要发薪,二百八十元,
不管我如何精於计算,也无法使这数目应付七口之家的需要。妻子的抱怨是当然
的,她家里原极富有,自从和我一起生活以来,她不曾享受过一天的安乐。初结
婚那一年,我有一个好吹毛求疵的母亲,终日对她唠叨责骂,第二年孩子出世了,
她的工作愈加繁重,责骂也愈多,直至母亲去世,我们的孩子已添了三个,妻的
健康即迅速崩溃,青春的红润已从她的脸上消失了。想到这里,一个疲弱苍白,
头发蓬乱的形影就像京戏里的苏三,陡然跳了出来,我像是受了蜂针刺了一下,
全身打起寒颤。这就是我那`可爱的安琪`,在婚前给她的情书里,我曾经这样的
称呼过她。在我们新婚的第一个晚上,她娇羞地伏在我的肩膀上,那时我曾怎样
的答应给她幸福啊!

现在我却像一艘船在礁石上搁浅了。。。。。。。。

砰砰!一个醉汉跌碎了酒樽,我的冥想也被它惊破了。

看看那一手插在裤袋里,跄踉地跨出店门的背影,我叹了一口气,也搜索着
自己的裤袋,找寻那仅存的几毛钱,放两毛在桌子上,走出大街去。

****


那是一列高崇的大厦,其中有我这样的一个寒士被庇荫着。住在这儿的人家,
几乎都是人丁旺盛的,因此孩子和母亲便成了这个区域的霸王,世界上最尖锐刺
耳的声音都从这儿发出来,震撼着四周。

我走到楼梯入口处,梯级上正坐着一个七岁左右的女孩子,右手拿着一条残
余的冰棒,正往嘴里送,她的腿上有一个一岁大满脸鼻涕的孩子,由她左手抱着,
像是走了调子汽笛声在尖号,直到我走入那臭味熏人的电梯间,那声音还在我的
耳鼓里回响。

这三人中,吴仲明年纪最大,外表也显得衰老,近来他的形容更憔悴了,那
沉忧的面目似在向人诉说家务上的种种顾虑,银钱上的不断需求,和叶已完全失
望的旧日的理想。数不尽的失意和挫折,使他行路时头都不愿抬起来,说话总是
迟疑地有点口吃。

钟杰明有着一副爽朗的仪表,他是一个极机敏的人,无论对同事,对校董,
或对学生,对工作都能随机应变,他善用机会,迂事并不坚持,并且随时可以改
正。

林文源和我最合得来。他是一个性情率直的人,他忧虑别人的忧虑,别人快
乐时,他永远能够开怀朗笑,以增加别人的欢乐,他对朋友的热情,甚至惹来别
人误会,以为他有所企图。

"看你先出办公厅,那里去了?"

像敲响一口破钟似的正是林文源的声音。

"在路上碰到一个顽皮的学生,我顺便到他家去看看,和他的父亲谈了一会。"
我撒了谎,因为怕妻知道我又到咖啡店去浪费二毛钱,等会又要唠叨半日,
她的理由是早晨剩下的咖啡一样够味,犯不着送两毛钱给别人赚。

"呵哈!顽皮的学生出了校门就不是咱们的事了,在街上有警察,在家里有父
母管,你说是麽?"

钟杰明弹掉香烟的余尽,转过头去找林文源的眼睛。

"虽然话是这样说,事情到了跟前,凭良心也不得不管一管。"

林文源像是替我辩护似的表示了意见。

"这年头省点精力是上策,谁敢担保你明年不被踢出去?"

钟杰明采取转移阵地的策略。

我没有话说,虽然刚才只是撒了谎,但确是我平日爱管`闲事`。

"不是女生就好,否则又要闹师生恋啦!"

林文源一面笑着,一面递给我一支香烟,钟杰明睁大着眼睛,稀奇地看着我。

"这种事我最清楚,老冯,我了解你的性格,但你不管别人怎样造谣,总是默
默地像是没有听到一样,说真的,我那时恐怕比你还气愤呢,晚上睡不着,老在
替你抱不平,有时我想替你去打那些说话不负责任的人,有时我想明天去找那女
学生家长,要他们出来申辩,但是第二天,我看见你若无其事的样子,气竟平了。
反而抱怨自己多事。"

我听了这番话,自己不禁引起几分怅惘,好一会材抬起头来,露出一脸的苦
笑说:

"其实那学生的家长也认为是我勾引他的女儿呢!"

林文源只是摇头,好像是要把他脑袋愤怒摇下来。钟杰明燃起另一支香烟,笑
着说;

"想你是学了耶苏的精神,对别人掷来的毁谤,轻视,只是心中宽恕,口里祝
福,以善胜恶吧!"

"学生侮辱女教师,家长因他们的子弟受处罚,竟然来到学校谩骂,"始终静
坐一旁的吴仲明也沉不住气,就这样字斟句酌地说:"我眼看一个学生家长,声
势汹汹的拍着办公桌,骂校长:`你是什么东西!`这样的教育,你以为值得办下来
麽?"

"太不成话,真是斯文扫地!"

"家长和学生好像通力合作来找寻教师的过失,非与教师作对,心有不干似的。"
"不过,事实并不完全如此不堪,与学校当局合作的家长,尊敬教师的学生仍
然有的,这便足以慰情於万一了,像我们一辈子献身於教育,岂会没有一点成绩?"
大家的悲愤不是无因的,只是我始终抱着一个信念:教育这些孩子是我们的职
责。与其去割除那永不能消灭的莠草,我们可转而经营培植一些有用及美丽的花朵,
因为人性里面的恶,并非不可能转为真,美,善的。

这时,太阳已退到阳台的上端,林文源最先站起来,走到墙角去拿伞,一面说:
"我们原是来问你捐多少钱给蔡中明,听说他连吃饭都成问题。起初我劝他到
山芭去,买块地种菜养鸡,他也打算去试试,却不料病倒了。几个月来,那点儿储
蓄恐怕花光了。你说,多倒霉!"

他就站在门边等我回话,其余的人也都站了起来。

我模模口袋,难为情地说:

"我捐十元吧,但是明天才有钱。"

"老兄,知己知彼,做教员的没有几个立即可以从袋里掏出十元来的。我们赶
着今天到处去张罗,就是知道明天发半月薪,如果迟些,钱又用完了。"

一阵`呵呵`响满这个小小的厅堂,又流出门口去,可是还不曾待我送客回转来,
刹那间像不知从那里飞来大群的麻雀,啁啾满室了。

好容易妻把四个小麻雀安顿好坐位,小嘴们忙着把菜饭往嘴里送,就没有工夫
吵闹了,而房里躺着的老四亚聪却嚷起来了:

"妈!我不要老是躲在房里,我要出厅来吃饭。"

妻入去哄慰,安怃一番,终於伏贴了。饭桌上却起了争执。

"哥哥吃了我那块肉!"

"我要汤!"

"我要那花碗,那是我的!"

对於小孩子的吵闹,我是全然束手的,虽然费力地调解一阵,结果总是无效的
多。因此不免有待妻的老法子鞭打来解决了。有时碰着妻的工作忙不过来,心情暴
躁的话,就会打得异常凶狠的,然而争执也因此止息。这回,自然又是妻赶着出来,
每人狠狠地给一掌,局面才告平定了。待得妻可以坐下来吃饭时,菜饭早已冷了。
而且都是残羹剩馔。看看,心里有极深的愧疚。我的愧疚是因为我身为教师,对於
子女的管教却无暇关顾,而眼看妻子捱受着生活的折磨,工作的负累,亦全无办法
改善,甚至在将来,也未必有一线可窥见的光明。

这时妻已站起来收拾碗碟,便又提起刚才的事:

"自己穷得还不够,出手那么阔,亚聪病了,也舍不得请医生看,这两天吃退
热散仍不见好,出汗时退了一点,过後又像烧得更高些。"

我只好说:"那就抱去四方楼看,怎样?"

"说得好容易,家里的工作谁做?要轮候几点钟,你们要吃饭麽?"妻索性把闷
气一起倾倒出来:"你只知道在外面快乐,百事不管,老二,亚珠都要买鞋,他们
的校长不准穿拖鞋上学,天天回来吵,你反正耳根清净。一个月给我三十,四十,
却什么都包在这笔数里,下星期三表弟结婚还不是要我拿出十元来。我也只能送十
元。他们嫌薄也没有办法。。。。。。"

亚聪醒了,在房里叫妈妈,才把妻的牢骚打断。

我默然地燃起第三根香烟,让那茫茫的烟雾弥漫眼前,我祗感到不曾有过的寂
寞,内心所隐藏的希望与失望,挣扎与忍耐,也许将永远寥落在那深处。

夜里,妻不断地起来替聪儿换衣,按时吃药,闹得我也整夜没好睡,这时,日
间谈论的问题,那被人毁谤的女学生事件,都重复地在脑海里翻腾,因此第二天上
学时,精神异常困倦,而心境亦极端恶劣了。

第一节是六年级的算术,我开始讲园周率,在黑板上画图,一面解释,後面的
学生竟唧唧喳喳地谈起笑来。这时心里只觉一股怒火上升,愤满之情已不能自制,
我一下子转过身来,将粉笔掷过去,用一种变调的声音喝道:

"滚出去!这里不需要你们这样的学生!"

那几个说话的学生,羞红着脸低下头来,我却感到自己冲动得过分了,但已激
越的情绪一时不能平复,再无法讲下去了,便叫学生自己做习题。

原来这班学生,很多都是超龄的。坐在後排的两个,嘴唇上端已隐约出现了稀
稀的髭须。上课时无心听讲,却以扰乱秩序为消遣,下课後就跑到马路上抽香烟,
直到再敲上课中,才慢条斯里的,带着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气,跟在教师后面走进教
室,还接受全班同学的敬礼。

在教室里,我来回地不知走了多少转,一时百感纷踏,想想一个教师所负责的
责任是如此艰重,学识的传授,人格的陶冶,处处有赖教师的领导,启发,而我现
在做的,像是水果商人把腐烂的苹果丢到垃圾桶里去,还是应像一个勤劳的园丁,
着意栽配他们心中的莠草,让它开出芬芳的花朵来?

教室里闷得很,我的心也乱得像一团散开的绒线。脚步不自觉地走向教室门口,
走廊上有阵阵的凉风,心中烦恼顿见消减些,回头看班里的学生,都在聚精会神地
做着习题,不管这是为着怕责骂,或是为了分数,或为着有一点事可做,他们总是
在受教育了。而我呢?负责领导职责的教师,可曾带领他们走上一条康庄大道。可
曾给他们学习生存所需要的能力?怃心自问能不感到惶恐?

铛铛。。。。。。下课钟响了,学生们带着放下重担的心情,一窝蜂地奔出教室,我
无可耐何地摇摇头,他们对外面的天地是如此的响往啊!

办公室里一层紧张的气氛弥漫着,我刚坐在座位上,李平便走过来,带着一副
严肃的表情说:

"校长接到教育部的通知,明年限制新生人数,毕业班多,教员有多余的,得
栽减数名呢!"

真的来了,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心里只感到很沉重,模模口袋,刚发下来的
一叠钞票,对我一家人是那么重要,如果一旦无处领取,怎办?怎办?

我畏怯的抬起头来,想找寻一个答案似的。却迂到林文源一副凄然的苦笑。我
忽然得了一个预感:他在替我四处张罗。

"可怜他一家七口,黄口校儿,嗷嗷待哺,帮忙,帮忙!"

於是李平掏出十元,黄正光陶出十元,。。。。。。啊!我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连
忙低下头来,深深地吸入一口气,把眼泪吞下肚子里。

这时校长正好走进办公室来,林文源就赶着坐起来问道:

"校长,这消息是真的吗?减裁的人数决定了没有?"

校长悠然一笑,像是看见一株成熟的红毛丹可以采摘一样。

"裁是裁定的了,多少名却未能决定,得看招生的人数,如果招不足五班,或
会多裁一名,那就是三名。"

这是裁定了,最少三名!一阵难堪的低气压笼罩着整个办工厅,大概每个人都
在心里估量自己被裁的可能性吧!

校长不知什么时候走开了,只留下一抹阴影在每个人的心里。

****


回到家里,屋里空荡荡的,孩子全都出去了,卧房里,妻正在用小茶匙喂着以
苡米水给亚聪吃。在昏暗的光线下,那小嘴愈见鲜红了,但却是干焦的,眼睛紧闭
着,当我叫唤他时也没有张开来。我坐在床沿上,握起那软弱的小手,竟是热得烫
人的。妻放下茶匙,用一种沉郁的神情看着我,像在求我出个主意似的。

"找个医生看看罢,看这样子病得不轻。"

经我一说,妻也慌张起来,但她仍坚持不看私人医生,先到政府门诊部看了再
说。于是三言两语就决定了,我一面穿山外衣,一面走向门去,又会头吩咐妻用一
张小棉被抱聪儿,我便连奔带跑的走下楼梯,这时似乎信任自己的腿胜过那可能出
毛病的电梯了。

我们上了一辆路过的`的士`,向着政府药房驶去,忽然聪儿含含糊糊的说着什
么,仔细一听,原来他断断续续地念着幼稚园读本哩,那是我平日教他的。想起聪
儿向来体弱多病,很少被允许到楼前广场去玩,有时偶而跟着哥哥去一次,太阳一
晒,风一吹,回来就病了,因此他爱读书,爱听我说故事,我和妻都因此特别溺爱
他,后来老五出世了,妻对他照顾就少了。而他期望我的感情亦愈切了,可是我若
不是在咖啡店消磨了许多黄昏,便是带着一叠簿子会来,在灯下工作。那小小的心
灵,不知忍受过多少失望的悲哀,捱度过多少寂寞的时刻。那稚弱的童心,对於这
个自私而冷酷的父亲,又不知曾发生过多少怨恨啊!

车子飞驶着,我的思潮也激荡起伏。一种不幸的预感突然袭击我,我害怕,害
怕聪儿再不会回家了,我想叫司机驶会去,我不忍心九这样抛下他。

但车子已停在一座宽大的建筑物前的平展出来的露台下,大厅里坐满了候诊的
人,那些痛苦的,疲倦的脸容,却又都带着安心忍耐的样子,我知道我们也一样要
耐心的等候了。

焦急与痛苦使时间显得更长,好在聪儿老是沉沉睡去,直到那些长凳上的病人
祗剩下寥寥的几个了,才见那个蓝衣的护士,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冷漠神情,打开一
扇木门,叫着冯聪的名字。


在诊室里,一个穿着白衣长袍的医生坐在桌旁,以手指示妻坐在另一张椅子上,
他在妻怀抱中看了一眼,便严肃地吩咐护士探热,同时拿起听筒在聪儿的胸前探了
一会。我着急的想听到医生一句可以安慰的话,但是没有,我只看见医生以那种怜
悯而带着责备的态度看我们,随後看护告诉我们,孩子的病要到医院留医,外面的
救伤车可以送我们去。

这时我的方寸已乱,妻低头无语地饮泣。而到医院去已是唯一挽救聪儿的路径
了。我还能再耽误麽?

这一夜我无法入眠,教部的通告,校长的微笑,林文源凄凉的苦笑,聪儿黄底
泛红的脸孔,医生怜悯责备的眼光,妻悲哀的饮泣,就这样像走马灯的形象,循环,
左右地在脑际回旋,痛苦像一条蛇一样缠着我不放。

忽然一辆汽车驶进广场,车轮在洋灰地上沙沙作响,车头灯把廊外摆着的万年
青叶子放大拉长的影子投在玻璃窗上,然后滑过去九消失了。我心一动,是不是医
院来的车子呢?不是来告诉我聪儿有什么不测吧?我嗖地推开被盖,站起来,走到
窗迁一看,原来是一辆夜归的`的士`,一个熟悉的人影走进阴暗的楼下,这才舒了
一口气。这时月色寒寒的,马路上洒着树木的黑影,几辆汽车尊伏在广场中央,悄
然无声,也像沉入了梦乡,这是多么宁静,和平的世纪啊!你能相信许多痛苦都在
酝酿着么?

白天终於来了,想起昨晚的疑虑似乎不必要了。初升的阳光替心坎里燃起了一
点希望。可是孩子们争着诉说要吃早餐,因为妈妈一早九到医院去了,我相信妻也
是一夜未曾睡好。

好容易照顾妥当孩子上学的事,老五还在酣睡,我可不能不到学校去,只好叫
老二留在家里照顾下妹妹,等母亲会来再上学。

我海没有走到自己的办公桌,校工亚财便叫住我:

"冯先生,有电话。"

我的心忐忑了,双脚虚弱得举不起来。但我终于拿起电话听筒,一个陌生的女
子的声音在说话:

"我很抱歉要告诉你,你的孩子冯聪在今早五时去世,请你立刻来医院的殓房,
你的妻子需要你,我们已替她打了针。"

我拿着听筒,呆呆地站着,让眼泪纷纷地滚下脸颊,滴在衣襟上。

在殓房里,我看见聪儿苍白而木然的脸,我真盼望那小嘴能笑一笑,能展开友
敛去,也许这样能减轻我内心的歉疚,但是我只看见那小小的身体,梃直僵硬地躺
在地上,他再也不会爬上窗前望我回来了,他是不需要听我读书,要我讲故事了,
只是那挺然的姿态,却海像对我抗议说:

"爸爸,你为什么不早救我!"

我的心坎里,有一种尖锐的刺痛,像有谁从我生命底层抽取一部分,然后用劲
踩在泥土里。

一个稚嫩的生命,九像山头的薄雾,像溪泉的喷沫,消失了,幻灭了,永远地
去了。

我带着全然迷惘的心,馋扶着妻回家。可怜的孩子们都不知道一个弟弟已经埋
葬在地下,在他们单纯的头脑里,我又何忍让一个生死的谜给他们猜度。因此,当
老二咤异地湫着母亲红肿的眼睑,低声的问我:

"聪儿为什么不回来?"

我只说一句:"在医院里给看护照顾。。。。。。"便连忙走开,因为我的声音已带
哽咽。

下午,林文源特地来慰问我,并给我带来一个颇可安慰的消息:校长决定提出
两个人少年宫教育部,一个是自动辞职的锺杰民,他要改行做生意了,另一个是已
达退休年龄的吴仲明。

这一来,我们总算又跳过一关,最少有一年时间不必耽忧生活费用了。

在人世的道路上,永远有剧烈而残酷的斗争,而人们也永远不息地朝着高峰攀
登。有多少意志坚强的男女,怀着善良而谦卑的心灵,千辛万苦地爬到半山,终于
因能力不继而停留在庸劣的生活里,他们祗是替後来者走出一条路迹来。

我和妻子儿女,又回到原来的生活圈子里,祗是少了聪儿,想是上帝怜悯质弱
的他,必无能力在此坎坷的人世周旋,因而及早召他回去吧!

婆罗洲文化局第1966年徵文比赛优胜作品-婆罗洲之子

婆罗洲文化局第1966年徵文比赛优胜作品

婆罗洲之子
李永平 一 暮霭苍茫,山坡底下响起一阵阵的鼓声。 每当长屋举行祭典的那一天,我总爱在黄昏时坐在山坡上,倾听那从坡底飘来 急激的,紧凑的鼓声,一直到天色完全入黑了。这一个黄昏,我没有等到天色 入黑,很早就下了山坡。我记起杜亚鲁马(注一)吩咐过我,在天色入黑前去见 他。 一路上,我总想不起杜亚鲁马为什么要我去见他。但杜亚鲁马的招见,总是一 件荣幸的事。我便兴奋地踏上长屋尽头的木梯子,穿过登步安(注二),然后规 规矩矩地站在杜亚鲁马的房门外,恭敬地唤了一声:“杜亚鲁马!” “是大禄士吗?进来。”里面传出了杜亚鲁马的声音。我谨慎地推开房门走进 去。 房门没有上灯,只有几线金黄的阳光进过後面的厨房射进来。整个房间颇暗, 但那四壁的装饰,使我的眼睛亮起来。我平日总爱在经过这房间的时候,乘着 房门半掩,尽量向房里多望几眼。杜亚鲁马房里有他族先传下来的巴冷(刀), 盾牌,兽皮,还有许多木头雕刻的奇奇怪怪的东西。 杜亚鲁马盘足坐在席上。我一眼看见他手里端着一杯都鸭(注三),便讨好地 说:“杜亚鲁马,您在饮都鸭吗?” 杜亚鲁马笑笑地把杯里的都鸭喝干了,然後把那杯子在身旁的矮矮的竹桌上一 搁,将手在嘴唇上抹了一下,招呼我坐下,然後简单地说:“大禄士,今夜是 你做我的帮手。”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这突如其来的差使把我略略地怔了一下。 杜亚鲁马又挥挥手说:“现在你先到外面去,待会天黑时再来。” 我应了一声,站起身来,依依不舍地把眼睛往壁上溜了几下,才走出去。在门 前,我险些跟迎面而来的人撞个满怀,幸而那个人闪得快。我定睛一看,原来 是杜亚鲁马的妻子,便一壁笑笑地招呼了一声,一壁把眼光停留在她手上拿著 的几样东西上。 “见过这样子的祭典罢?”她满面笑容,和霭地说道。长屋里的人都敬爱她, 她的笑容真叫人感到如沐春风。 我摇了摇头,陪笑地说:“没有。” 她大笑起来了。说道:“怎么了?你们孩子的记性都不很好?你六岁的时候就 曾有过一次,这是你爹的猎枪作祟呢!” 我立刻记起了我爹那杆涂满了鸡的血的猎枪。我往杜亚鲁马妻子手里的两只鸡 和两枚鸡旦看了一眼,伤感地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的父亲就在他 的中了邪的枪祭过之後的第二天黄昏,被人发现倒毙在树林里。他是怎么死 的?还有是谁杀了他?长屋里的人,包括我的母亲,都把它当作秘密,没有人 肯告诉我。 杜亚鲁马的妻子笑笑地劝慰我说:“那些事不去相它也罢。”我觉醒地应了一 声,发现她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门里,便闷闷地穿过登步安,走进丹拄(注四)。 一杆双管猎枪立刻映入了我的眼帘,那枪管在夕晖下闪着金黄色的光芒。它被 搁置在丹拄前面的一张竹桌上。这模样的猎枪,长屋里只有两杆,另一杆就是 杜亚鲁马的。 姆丁静静地站在旁边,望着他的枪。我轻轻地走上前去,在他的肩膀上重重地 拍了一下,然後看着他那张恼怒的脸庞,噗哧地一笑,说: “姆丁,愁些什么?愁女孩子怕了你吗?” “混账东西!”姆丁涨红了脸,显出啼笑皆非的样子,他狠狠地把我推了一 把。我忍住了笑,一本正经地说: “姆丁,怎么你会干纳(注五)到这样倒霉的事情来?” 姆丁立刻蹩起了眉心,愁闷地说:“我也不晓得。天知道,我的子弹明明射在 那头鹿的身上,怎么突然会变成了黑黑的一块石头?” “你的眼花了。”我说。 姆丁急了:“那明明是鹿,一头八十卡地(注六)的鹿。。。。。。” “好了,好了,别紧张了!”我笑着制止了他。我本想把杜亚鲁马要我在今晚 的祭典做他的助手的事告诉他,但我立刻按住了。我想,大家在今夜看见我随 着杜亚鲁马走进丹拄时,一定会感到很惊奇的。 “那毕竟是光荣的差使,”我想,“阿玛一定也会高兴的。”我不禁笑了。 “笑什么?”姆丁惊讶地问道。 “笑你的眼睛花了!”我说了,也不去看他恼怒的神态,便走开了。我曾听人 家说,姆丁也喜欢阿玛,所以,我不想把我所想的告诉他。 母亲知道杜亚鲁马要我做他的助手,也感到很高兴。在晚饭後,她慈爱地把她 的那一份两枚熟鸡旦给我,我拗不过她,便要了一枚。那真是吃在口里甜在心 里呵! 晚饭後,天刚入黑,我便到杜亚鲁马的房间去。房里点了两盏土油灯,但灯光 不很明亮,映着墙上的巴冷,盾牌和兽皮,有一种神秘的气氛,跟黄昏的光 景,颇有些不同。我不觉凛然了。 “杜亚鲁马,我来了。”我恭敬地说。 杜亚鲁马正在把那一顶插满了长长的鸟翎的帽子套在头上。他身上的衣服已经 穿上了,那熊皮的披肩很惹人注目。在我的记忆中,他并不常这么整齐地装 扮,只在大日子的时候才见得到。我想,这是他身为杜亚鲁马以来的第一次猎 枪祭典,不免要庄重些。 “大禄士,你来得正好。”杜亚鲁马满意地说。 我在席上坐了下来。 杜亚鲁马斟了两杯都鸭,给了我一杯。我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双手把它接过 了。我很爱这种酒,很醇很浓。我记得有一次的孟香本当(注七),杜亚鲁马从 镇上托人带会来两瓶外国酒,仿佛叫做什么勃兰地什么的。杜亚鲁马要我为他 做了一些事情,然後很郑重其事的赏给我小半杯酒。这是我第一次尝到外国酒 的味道。 我谨慎地,不留一滴的把它喝光了,心里却不免呼起冤来。什么头等外国酒! 多手张钞票一瓶的东西竟不过如此!那时,杜亚鲁马问我有什么味道,我含含 糊糊地说:“很清!”杜亚鲁马听了却大笑起来,仿佛讥讽什么的,我也不理 会它,我宁愿饮自家又醇又浓的都鸭。 我仔细地喝完我的都鸭,杜亚鲁马看我一眼,忽然讪笑地对我说:“青年人果 然不懂得饮都鸭,你且看我怎么饮。”原来他老人家半杯都鸭都还没饮完呢。 这时,他一小口一小口地把杯里的都鸭仔细地倾入口中,但并不立刻吞下去, 他让它在口腔里徘徊一阵,然後才慢慢让它留进喉咙里去。 杜亚鲁马仿佛看出我的羡慕的样子,便慷概地再给我一杯。这一次,我觉得是 我有生以来花最多时间去饮一杯都鸭,一边谨慎地聆听着都亚鲁马的指示。待 一杯都鸭喝完了杜亚鲁马也站了起来。於是,我便遵照他的指示,在房角拿起 了那两只绑了双足的活鸡,海有两枚鸡旦,随着杜亚鲁马走出房门。那两只东 西倒还静静地让我拿著。我最担心的是走进丹拄的刹那,那鸡看到那么多人, 会拚命地叫了起来。但它门总算没有当场给我好看。 我们踏进了丹拄,便感觉到全部人突然间静了起来,他们的眼光完全集中在主 祭和他的助手身上。我感到一阵骄傲,便用眼睛去搜索阿玛的身影,想看她高 兴的样子。 只不过我们出现的一刹那,一个苍老的声音便冲着我们喊起来:“不行!杜亚 鲁马,不行!” 丹拄上的人们立刻起了一阵骚动。我看见了阿玛,她依在父亲的身边。她的父 亲就是刚才大声喊叫的布利。杜亚鲁马迅速地把脸一沉,向大家扫了一眼,待 大家静了下来,他才冷然问道:“利布,什么不行?” 那老头依旧嚷道:“不行!杜亚鲁马,不行!他--- 他不行!”他终於把指头 指向我。 我感到一阵不快,便高声叫道:“利布,你太欺人了!你不甘愿吗?你在妒忌 吗?你怨杜亚鲁马不叫你那宝贝儿子吗?” 忽然我注意到阿玛焦急地看着我,我便压下怒火。我以为杜亚鲁马也不会去里 会利布的。谁知杜亚鲁马却大步上前,沉声对利布说:“利布,你老糊涂了 吗?大禄士怎么不行?” 我有点急了,心里怨着杜亚鲁马多事。不想我第一次的威风,就被人家做了好 看。耳边只听得利布急燥地说:“杜亚鲁马,大禄士不是我们的人,他是半个 支那(注八),他会激怒神的!” 我立刻感到极严重的威胁。我把手上的鸡和旦交给身边的一个後生拿了,然後 大踏步上前,一字一字地对他说:“我要和你斩鸡!” 人们立刻兴奋起来了。 利布的脸色一阵灰败。我抢进一步,狠狠地对他说:“利布,听见吗?我要和 你斩鸡!你侮辱了我,你侮辱了我的母亲,你侮辱了我死去的父亲!你侮辱了 我的先人!我要和你斩鸡!。。。。。。” “大禄士!”阿玛哀声地唤了我一声,打断了我的话。她哀求地说:“大禄 士,你不要这样凶,爸爸是说著玩的。爸爸,你说是吗?”她把头一偏,把手 摇撼着她父亲的肩膀,哀求道:“爸爸,告诉他们,你是说着玩的。大禄士不 是半个支那人,他是我们的人!” 利布居然无动於衷,我忽然感到切齿痛恨他!这老家伙!利布忽然暴燥地摔脱 女儿攀在他肩膀上的手,苛责她道:“阿玛,没你的事!” 我忍不住大声说:“利布,你不敢和我斩鸡吗?” 人们兴奋地骚动起来,我感到一阵报复後的痛快。杜亚鲁马愤怒地挥动着臂 膀,企图压制人们高涨的情绪。他沉吟一会,终於沉声地问:“利布,是真的 吗?为什么我一直都不知道?” 我非常的不快,心里头埋怨着都亚鲁马。 利布灰黯的脸上,现出了沮丧的神色。“这事只有我和他母亲以及鲁干晓 得。”他无力地说。 我开始感到不妙,心里怦然跳动,连忙求助地看着杜亚鲁马。 杜亚鲁马的脸上,现出了迷惑的神色。“鲁干?他不是大禄士的爹吗?他死去 好久了。” “鲁干不是大禄士的亲爹。”利布叹口气说。 他的这一句话,狠狠地打在我的心坎上。我的眼睛叮在利布的脸庞上,耳边似 乎只听见阿玛的哀叹声。我恐惧地移开我的眼光,看着庄严的杜亚鲁马,有回 头看我的母亲。可怜她正垂著头,畏缩地躲在妇女堆中。我忽然感到整个丹拄 像鬼域般的死寂一片,一阵恐怖的感觉向我袭来,我禁不住疯狂地大声喊叫起 来。 “怎么你们都不说话?你们说呀!说呀!说利布老头诬我,天呀!你们都是利 布的帮凶,你们都诬我!妈妈,怎么连你都不说一句话?你说呀!说鲁干是我 的亲嗲,说利布老头子破坏我的名节!天哪!怎么没有一个人出声?。。。 。。。” 一只手蓦然搭在我的肩膀上,重重的一按。我顺手一举,“蓬”的一声,打在 那人的胸脯上。我的神智立刻清醒了许多,定睛一看,原来是杜亚鲁马!他面 无表情地看着我,斩钉削铁地说:“大禄士,这是神的意旨,我们不能违 背。” 我感到鼻子一酸,连忙强制着不让眼泪迸出来,呜咽地说:“杜亚鲁马,你也 相信利布吗?他诬我,神不能宽恕他!” 杜亚鲁马叹了一口气,温和地说:“大禄士,陪你的母亲回去,你看,她很辛 苦。”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默默走向我的母亲,我茫然地点头,默默地走向我的母 亲,搀着她那颤斗着的身躯。人们毫不放松地把他们的锐利的眼光射向我们母 子两个,并且在热心的议论。兰地布那妇人的声音很大,我无意中把她的议论 捕捉了几句:“。。。。。。啊啊!大禄士的娘是好人,不想竟会干纳(发生) 到这种不好的事情,利布这老头子也太不积德了,说什么也不好在这么多人面 前揭人家的底,你叫人家把脸藏到那里去呀?。。。。。。啊,半个支那,多 可怜!。。。。。。” 我的鼻子不断地发着酸,只想放声大哭。但是,我已经是十八岁的青年了,我 没有让眼泪迸出来。我呆呆地看着杜亚鲁马和利布,也看着阿玛。阿玛也看着 我,在迷朦的月光下,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见两颗眼珠在月光下闪烁着。 一股莫明的滋味从我心底升起,直冲我的鼻端,我的鼻子又酸了。 利布呆呆地望着丹柱外,忽然,他哀求地对着杜亚鲁马说:“杜亚鲁马,我是 不得已的,我真怕他会激怒神。” 大家都把眼光移向丹柱外面,只见大地一片漆黑,只有那黑沉沉的石山镇压在 遥远的,无人到过的平原那边。住在我们这座长屋的人们相信,那边的人激怒 了神,神便降下了那座石山,把他们都镇压住了。 杜亚鲁马只略略扫了丹柱外面一眼,也不说什么,便把头调了回来。他看了众 人一眼,平静地说:“蓝达奴,你来!” 那蓝达奴就是刚才替我拿祭品的後生。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避进了云堆里,我只觉得这时候的丹柱比往日忽然暗了许 多。一阵风无声无息地吹过丹柱,人们不觉毛骨束然。 整个丹柱被一种神秘的气氛笼罩了,中间迷漫着一种扣人心弦的紧张气氛。众 人都不自觉地张着嘴巴,把眼光定在祭桌上。 祭桌上,油灯的金黄色灯光跳动着,映在杜亚鲁马的庄严的脸庞上,泛现着凛 然的光彩--- 那是神秘的光彩!我们相信,只有长屋的首领,只有这样摄人心 魄的光彩。杜亚鲁马虔诚地站在竹桌前,他的嘴唇不断地颤动。我们知道他用 一种神秘的言语向神祈祷。姆丁的双管猎枪依旧森然地搁在竹桌上,枪管在灯 光下,依旧像黄昏时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我忽然感到,杜亚鲁马脸庞上的光 彩和枪管上的光芒异样的调和,互相辉映。 杜亚鲁马的嘴唇停止了颤动,他平静地说出一句话:“兰奴达,拿来。” 兰奴达立刻明白他的意思,迅速地把一只活鸡献上。那只鸡忽然挣扎起来,拼 命地拍着翅膀。杜亚鲁马把它接过。人们只听得“刮呃----”的一声尖叫,眼 睛便立刻看见鲜血四溅。 我忽然感到一阵恐怖。“那是鸡底鲜血,那是涂在我父亲猎枪管上的鲜血!” 我在心里狂叫,恐惧地把眼皮闭上。“鲁干不是大禄士的亲爹。”利布无力的 声音,忽然又在我耳边响起。我睁开了眼睛,心里有一种嗒然若失的感觉,下 意识地把利布看了一眼,忽然又看看阿玛。她微张着小嘴,出神地看着祭典的 进行,眼角依希还留着泪痕。 这时,姆丁的枪已变成一杆血枪。 第一只鸡的颈项已被扭断了,鸡血被抹在枪管上。鸡的鲜血是邪物的克星,我 想姆丁这时定然安下了心。我看着他时,他却呆呆的没有什么表情。 杜亚鲁马满意地看了枪管几眼,然後,平静地说:“兰达奴,拿来。” 第二只鸡立刻被献上,它没有挣扎,任人摆布。 人们经过了第一次,对第二次也不觉得那么可怕了。 “妈妈,我害怕。”忽然一个孩子颤抖的声音,在寂静中响了起来。 人们不满意地带着责备的眼光埽过那孩子,做母亲的便连忙把孩子哄着,把他 拉得更紧,让孩子紧紧地抱着她的大腿,然後又紧张地注视着祭典的进行。我 看着这个母亲的动作,一时不禁呆了。 蓦然,“朴”的一声响,我醒觉地把眼光注视到祭桌上。 杜亚鲁马把两粒鸡旦敲在枪管上,让旦黄和旦白从破裂的旦壳流出,抹在带血 的枪管上。祭典前,杜亚鲁马曾告诉我说,当两枚鸡旦的旦白和旦黄被抹在枪 管後,祭典便告结束。 “孩子,我很疲倦,你扶我回房去吧。”母亲忽然在我耳边说道,可声音非常 软弱。 我吃了一惊,焦急地问道:“妈,你怎么啦?” 在金黄色的灯光下,母亲的脸却显得异样的苍白,她的汗珠不断从发脚淌下。 “我没什么,回房躺一躺就会好的。”母亲很牵强地笑了笑,说。 我便悄悄地扶着母亲离开丹柱。我发觉母亲的脚步却蹒跚起来。 这时,登步安上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 我推开了自家的房门,然後小心地帮助母亲躺在席上。我把油灯点亮,藉着微 弱的灯光,我再度端详着妈的脸庞。 “妈,你当真没什么吗?”我不放心地问道。母亲的脸色还是那样的沧白。母 亲缓缓地伸出右手,把它覆盖在我的掌心上,轻轻地揉着。 “傻孩子,妈为什么要骗你呢?”她笑说。见她底笑没有丝毫牵强的样子,我 便放下心来。 母亲的眼光停留在我的脸庞上,我坦然接受她的眼光。 房里有一阵子的静默。 “孩子!”母亲忽然低低的唤了一声。刹那间,她的笑意完全消失了。她把覆 盖在我掌上的手移开,一转身,脸朝向内,把手掌蒙住脸庞,哀哭起来了。 我惶惑地板开她的肩膀,轻轻地摇撼着,焦急地问道:“妈!怎么啦?怎么 啦?妈!” 妈收起了眼泪,翻过身子,看着我,半响,忽然低低地叹了口气,说:“孩 子,我害苦了你。” 我哀求地唤了声:“妈。” “孩子,你怨你娘吗?”母亲低声地问道,双眼呆呆看着我。 “妈,你今晚怎么啦?”我开始担心起来,尽管心中充满疑团,也只好强忍 住。 母亲仿佛没听见我的话。她狠狠地说:“都是你那狼心狗肺的爹!” 这句话,像重锤打在我的心上。利布在丹柱上说的无力气的话“鲁干不是大禄 士的亲爹”,此刻又在我心里响起来,祭典上那种暂时使人诨忘一切的紧张气 氛顿时消失了。我不禁恐怖地唤了一声:“妈!”然後立刻问道:“我真的是 半个支那人吗?” 我紧张地注视着母亲的脸庞。 “利布的话是真的。”母亲无力地说,眼皮也垂了下来。 我终於忍耐不住,绝望地哭了起来! 母亲摸怃着我的头发,低声地说:“大禄士,是妈害了你。” 母亲的怃爱,越使我的感情激动,我不顾一切地放声哭了。 房门外传来一阵骚乱的声音,像讽刺般地钻进我的耳里。我使气地站立起来, 重重把门掩上。然後,我茫然地站立在那里。耳边仿佛听见母亲自言自语地 说:“祭典结束了。” 骚乱的声音,渐渐地静止了下来。 我忽然感到眼角一阵冷湿,便撩起丝拉(注九)的一角,在眼睛上擦着。然後, 我在席上颓然地坐了下来,把眼光固定在“卡章”墙上,上面有我的异常庞大 的影子。我有了一个念头,毅然问道:“妈,告诉我,我的亲生爸爸是谁?” 母亲像被我这个突如其来的要求怔住了。他仿佛有点窘迫。半响,她缓缓地 说:“他不在这里,他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在支那的唐上是吗?”我忽然一阵激动,便轻轻地接了一口。 母亲颇感惊讶地看了我一眼,点点头。 “我怎么会到这里来?”我问道。眼光依然固定在“卡章”上面。 母亲轻轻地叹了口气,困难地牵动嘴角。 “你亲爹原来是在我们这个地方开铺子的,人家都称呼他“头家”。在这边没儿 女,後来我才知道他的妻子留在他们的唐山。那时候,咱们的家境并不好,你外 公便把我领到他的铺子去,央他让我帮他洗衣煮饭什么的。每个月你外公问他那 钱,拿多少,我没问过,所以一直不知道。後来,我糊里糊图和他做了夫妻,不 久之後便生下了你。你那没良心的爹在你刚满一岁时後,便卖掉他的铺子,狠心 抛掉我们母子俩,回他的唐山去了。总算他还念到一番夫妇恩情,便给了店里的 长工鲁干一笔钱,要他照顾我们母子。鲁干是个好人,他把我们母子带回长屋。 人们只知道我跟他是夫妻两个,那可恶的利布不知哪儿打听来的。” 我默默地倾听母亲的细诉,神智仿佛模糊了。迷蒙的眼睛,仿佛看到母亲眼角闪 着泪光。 二 母亲整整两天没出过房门。黄昏时,她要我去瞧瞧自家的母鸡是否下了旦。 我走入了长屋底下,在自家的鸡窝里面找到了两枚旦,便踏上梯子走上屋子去。 刚上了梯子的一半,猛听得後面一个人大声说:“喂!大禄士,你手上的东西到 底是从那儿弄来的?” 我略略偏了头,看见山岜把手叉在腰间,脸上尽是挪揄的笑,看着我。我打算不 去理他。 山岜忽然“呸”一声,自言自语地说:“半个支那!” 我立刻再回过头,站定了。 山岜带着一点吃惊的样子。他忽然低下了头,玩弄着那攀着梯边的野胡姬,自言 自语地说:“半个支那!” 紧跟着四面飘来了笑声。我立刻感到脸上一阵发烧。我没有经过考虑,便把手上 的一个鸡旦使劲地向山岜脸上抛去。“扑”的一声,那个旦在他的额上破了,旦 黄混着旦白从他那平坦的额上流下。 山岜把手在脸上狠狠一抹,蓦地一吼,便综身跳上梯子。 “山岜,你别闹!”阿玛突然出现在梯口,她制止了山岜的进一步行动。然後, 她微微低着身子,责备地对她的弟弟说:“山岜,你总爱胡闹,当心爹给你吃棍 子。” 我在阿玛说话的时候,便注意到有些人把鄙夷的眼光投向我。我忽然感到受了山 岜的侮辱,急急地踏上几级,在阿玛和其他闲人身边擦身而过。我听到人们对我 发出不满的批评和嘲笑。 门虚掩着,我一掌把它拍开,看见叔叔干尼尊在席上,跟母亲谈着话。 我忽然感到一阵莫明的羞愧,我没有招呼我的这位“叔叔”,他是鲁干的弟弟。 “妈,这里头怎么有两对旦?”我看见灶旁放着四枚鸡旦,便高声问道。 “是你叔叔送来的。” 我听见母亲口中说出“叔叔”这字眼,心里很难堪。但我不愿对母亲或干尼说些 什么,因为我晓得自从鲁干死後,干尼对我们母子的照顾,委实太多了。在长屋 里,就只有干尼一家算是我们的亲人。母亲那一族却是住在山外的那座长屋,来 往未免生疏了。前天干尼带着他的妻子儿女到他岳父那里,迂上了大风雨,当天 赶不及回家,没有参加姆丁的猎枪祭点,否则,他一定不会让我受这么大的委曲 的。 我默默地把煮熟的鸡旦,送到母亲面前。 干尼已经出去了,我忽然有点後悔对他冷落起来。 母亲看着我的脸庞,忽然柔声地对我说:“大禄士,他们欺负你吗?” “我才不怕他们!”我使气地应了一声。才说完,就觉得忍不住,便暴发地大声 说:“妈,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这般讨厌我?妈,为什么?难道就因为我的爸爸 是支那人吗?” 母亲垂着头,没回答我,我冲动地把拳头重重地在楼板上一墼,狠狠地说: “利布!你好!都是你老龟子的一句话!” 说完,我霍地站起来。 “大禄士,你想做什么?”母亲急忙叫道。 我使气地应道:“我想找他们打架!” 母亲困难地撑着上身,她的眼圈一红,呜咽道:“大禄士,都是我这个做娘的害 苦了你,大禄士,你要找他们打架,就先打我吧。大禄士,你不要恨他们,你不 晓得的。” “我是晓得的。” 我像胸脯被对方突然擢了一刀的斗鸡一样,沮丧地站在那儿发愣。 母亲捡了一枚熟鸡旦,递给我。我感到一阵辛酸,便顺从地把它接过来,放在掌 中,轻轻地摸怃着,让那热气从手掌流到我的心底。半响,我尊了下来,把手中 的热旦放在母亲的身边,说道:“妈,你吃吧。” 我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耳边还听见母亲说:“大禄士,不要生气呀!” 夕阳照在丹柱上,长长的丹柱到处晒着毂。 长屋外面,四处青草莽莽,一片苍凉之感,涌上了心头。我心想,这两天来,长 屋的光景,委实有些不同了。只因我是半个支那,我的母亲是半个支那的母亲! 我忽然明白,妈为什么这两天来不出房门。我并不担尤她的健康,实际上,举行 祭典的那晚,她曾一度眩晕,但第二天突然就好了。杜亚鲁马在今晨曾建议为母 亲作法驱邪,母亲婉拒了。她婉转解释自己并没有给病魔缠着,只是人老了,精 神颇有些比济,便多躺了两天。 屋里走出了一个年青的妇人,手里拿着一个大篓子。她远远地看了我一下,那神 情仿佛很踟蹰。我有些迷惑了,她那两道目光似乎在戒备什么。 看来她是要收毂吧。果然,她垂着头,走到我的附近,便府着身,也不发一言, 就把那晒着毂子的草席的两边拉拢起来,毂子便集中在席子中央,然後便将毂子 倾入大篓子里。 她一直默默地作活,平日她总爱说话的。我忍不住,便含笑问道:“西蒂,今年 毂子收成好吗?” 西蒂吃惊地抬起头,我发觉她的脸庞红了一下。她笑了一下,点点头,便又垂下 头作她的活。她的笑太牵强了。我感到很尴尬,便度了开去。 想了一会,我苦笑对自己说:“或许是我已经变作半个支那吧?” 那与其说是自嘲,毋宁说是自伤。 “阿玛会怎麽样呢?”我不禁问自己。立刻我便对自己说:“阿玛不会的,她两 天来对我还是和从前一样的。” 我烦躁地在丹柱上度着。 “大禄士!”一个女人轻柔地唤了一声。 我吃惊地回过头,看见阿玛笑吟吟地瞧着我,便含笑地招呼了她。 “大禄士,山岜很坏,你不要理他。”阿玛依旧笑吟吟地说。她的声调更加诚 挚。 我不禁怡地然笑了。 她忽然一蹩眉心,忧虑地说:“大禄士,你也别怪我的爸爸好吗?” 说着,他带着恳求的神色,看看我。 我实在不知到怎么去答她。我向四面看了一眼,说:“阿玛,我们不谈这个问 题吧。”然後,我又连忙加上一句:“阿玛,人家会讲闲话的。” 阿玛一扬眉毛,满不在乎地说:“理他们!我才不怕!” 说这,她走近我的身边。 我有点手足无措,连忙说:“阿玛,阿玛!现在不同了!我是半个支那,人家 会笑怪你的。阿玛!” 阿玛怔了一怔,依然满不在乎地说:“我不管。” 我感动地唤了一声:“阿玛!”然後我压低了声音说:“阿妈,明儿我就要背 罗担和打马给头家去。我给你带个银手镯可好?” 阿玛喜悦地笑起来。她连连点头。 我还想说些什么,有人走近来了。我便离开了阿妈。 第二天黄昏,我把银手镯套在阿马的手臂上。她喜悦地连连向我道谢。我把她 的脸庞看了看,忽然,我叹了一口气。 阿玛吃惊地看着我。 我心想,我又想起早先山岜说的“半个支那不好做朋友,石头不好做枕头”, 这句话来。於是,我无力地对阿玛说:“阿玛,我疲倦了,我要回房去。” “大禄士。”阿玛柔声地唤了我一声。 我掉回头去看她,她不放心地看着我。 我勉强地笑道:“我不妨事。”然後,自言自语说:“今天委实走了太长的 路。” 我走了几步,忍不住再掉回头看她。只见她把一只掌儿搭在另一只手腕上,轻 轻地怃摸着那套在腕上的银手镯,眼睛看着我。 推开了房门,我软弱地倒在希上。 厨房里传来了母亲烧菜的声响。我合上了眼皮,想静静地躺一回。可是,脑子 里尽想着头家铺里的事。我便索性再把它子细地想了一下。 头家开着一间很大的铺子,我们的东西总是背给他的。 其实,头家的铺子并不远,就在我们长屋的附近。陡步走下大约一个钟头的路 程便到了。那边有好几户支那农家,他们种植一种叫“胡椒”的植物。说起 来,我们这座长屋的人们还算运气。听他们说,有些长屋的人们背东西给头 家,要走上整天的路程呢,那路又是崎驱不好走的。 我在十岁那一年,第一次被鲁干带到头家的铺子里去。自此以後,在我的印像 中,头家对背东西给他的人总是笑容满面,很诚恳的,并且殷勤得使背东西给 他的人感到不安。 我们拘谨地坐在一边,不很自在地喝着头家的咖啡乌。 头家的伙计有好些个,他竞都让他们闲着,自己倒动手秤我们背来的恩加邦 (注十)来。头家刚刚把秤头上的铁钩往盛着恩加邦的麻袋钩下去,我们便听到 铺後面的房间冲出了一阵又哭又闹的声音。听那声音分明是头家的老婆姑纳, 她原是我们长屋里达干的女孩子,三年以前给头家娶去作老婆。 头家皱着眉头,很不耐烦的样子,抬头向後面看了几眼,神情甚是窘恼。我 想,他大概想要放下秤秆,到後边去讲他的女人几句罢?可是,很快的,他便 像下决心不去里他的女人似的,又垂下了头,使用着他的秤,嘴里咕噜地自言 自语地骂起来。 谁知到姑纳哭闹得更响亮了,还杂着一些不堪入耳的粗话。头家仿佛激怒起来 了,抓起那十几斤重的秤锤就使劲丢到後边去。房里的女人立刻尖叫一声: “你老鬼要杀死我呀?” 我们几个人连忙做好作歹劝住头家。那些伙计竞然毫不在意,一派悠闲的样 子。我忽然感觉到自己做了一次傻瓜,面孔不禁臊热起来,便立刻退出了劝解 的圈子。 头家很快地息了怒,不过他嘴边还喃喃地在骂三骂四。他的女人的哭闹声也静 止了下来。 我忽然对这一场吵闹感到莫明其妙起来。 我看着头家躬着腰,把那个秤锤从地面上拾起来。刹那间,心里起了一种说不 出的感觉。我呆呆地看着他,这中年的支那人。 头家把那个秤锤从容地套在秤杆上,拉达依那个老头忽然上前,恭谨地对头家 说:“头家,您看看,好像你的秤锤搞错了。” 我们这才注意到,这一个秤锤比头家先前丢进後房的一个要大好多。 头家的脸色立刻红了一下,他躬着身把那秤锤拿在手上看了又看,嘴里喃喃地 说着:“我做生意最老实,来番几十个年头,从不曾给人家嫌过半句什么 的。” 我又呆呆地把他看着,心里头那种说不出的感觉更加浓厚。我忍不住也偏头看 看自己臂上的肌肤,又低下头看看自己身上的双腿和的肌肤,我实在看不出自 己有和头家相同的地方。我又看看那些支那人伙计,忽然我注意到有一个伙计 的肌肤和我的完全一样。那个伙计恰好转过身来,不期然我们的视线接触了, 我立刻低下了头,心里却受到惊震!我是半个之那,我的肌肤和那个支那伙计 的肌肤完全一样。 山岜忽然冷笑一声,我转过头去看头家,只见头家变了脸色,把手上的秤锤重 重地放了下来。站直身子把山岜狠狠地看了一下,忽然移动脚步重重地走到铺 後面那个房间里去。 我把头家的表情神态看在眼里,心里很不自在,我直觉到他的表情是可笑的, 那模样简直像小丑! 头家走不上几步,山岜又冷笑一声,他偏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我忽然感到一阵羞辱,往日我喜欢会看头家的可笑表情,此刻,那可笑的表情 却不知怎的像刺着我的心一样,它也使我感到羞辱。我心里头竞忍不住希望头 家威风起来,好煞一煞山岜的得意和锐气,也替我出点气!想着,我不觉心里 苦笑了一下,问问自己:“我怎么啦?我想得多可笑!” 就在这时,後边房里冲出了又打又骂,又哭又闹的声音。 我耳中抓住了头家几句咒骂,都是骂得特别响亮的:“你妈的!死拉子婆!你 要害死我呀?你未出世,我魏某人就来了番,几时给人家闲话过?你吃了生人 胆呀!竞敢把秤锤换了丢出来,害我蒙上不白之冤呀!好家伙。。。。。。, 你不要以为“拉子”都是傻瓜,他们比我们唐人还要聪明呀!” 後面的那句话,竞是冲着我们来的。我悄悄地看了拉达依一眼,只见他尴尬地 坐在长板凳上,那神情直像坐在木材堆上,浑身不安。 我懂得一点支那人的客家话。母亲说,我的亲父亲就是支那的客家人。 头家发起威风来了,山岜的得意也仿佛被他煞了一煞,我却感到一阵难受。姑 纳的凄泣和哀叫,混在头家的咒骂斥喝和拳打脚踢声中,扰乱了我的心思。 山岜向我瞟了一眼,我屈服地避开了他的眼光,却不期然又与他那肌肤和我一 样的支那伙计的眼光碰个正着。那支那伙计冷冷地别过脸去,脸上尽是鄙荑的 神情。 我立刻感到脸上一阵臊热,一种混乱的感觉啃着我的心头。我忍不住自卑,自 伤和自暴自弃起来。 陡然间,我忽然感觉到在这铺子里,这两股人之间,我是个彷徨的孤儿。是为 两股人所鄙弃的孤儿,所不接受的孤儿呀阿! 我忍不住想立刻回到长屋去,伏在母亲的怀里大哭一场。 头家的声音忽然静止了下来。跟着,头家板着脸孔从後面出来。他的手里拿着 那个原先他丢弃的秤锤子。 那一张满是汗水的脸孔通红,却有几根青筋暴露其间。我只看了他一眼,便连 忙垂下头去。然后,头家正眼也没瞧上我们一眼,便把手上的秤锤,重重地放 在地板上,却不再动手秤我们的东西。他把伙计叫来做这件事,自己坐在那张 大台子的後边的大藤椅子上,好像还在发着脾气哩。 这个罪可受得够了。我们坐在长板凳上,几乎不敢动弹。 伙计熟练地秤着恩加邦,铺子里一直静静的,姑纳的凄泣声也没有了。 这一段时间并不长,但我想得很多,却一点头绪也没有。说有吧,就是更深入 的自卑,自伤和自暴自弃而已。 结束了买卖,已是响午时分。大家也没了到处逛的兴致,怏怏地踏上归程。 我们一前一後地走着,我走在最後,拉达伊在我的前面,山岜走在最前。 天气很晴朗,路上干燥好走,但那空气好像很闷人似的,大家好久没有作声。 涉过小溪,再过去不远就回到家了。姆丁忽然说: “姑纳也真可恶,把人家的秤锤都换了。要不是拉达伊眼明手快,头家果真要 搞错哪!” 拉达依颓丧地叹了口气,仰望着长空,幽郁地说:“你们还年青,很多事你们 不懂。姆丁,你真的以为姑纳自家把秤锤换了吗?” “怎么不是?”姆丁回过头来,惊讶地反问。 拉达依忽然笑起来。可是,他很快就不笑了。 “我吃盐比你们几个人吃的米加起来还要多。我告诉你们,你们留心听着罢。 方才头家两公婆相打相骂都是假做的。” 大家不觉惊呼起来。 拉达伊淡淡地笑了笑,说:“姑纳是头家的女人,当然要听老公的。他们先 “巴商”(注十一)好了。姑纳要生要死是假的,头家的发火也是假的。他们合 作把秤锤给更换了。” “那他们要换秤锤做什么呢?”姆丁不解地问道。 “你们不晓得,每一把秤都配好大小一定的秤锤,锤子随便更换不得的。像早 先头家把那小的秤锤换了那大的,依我估计,至少每十斤我们要吃亏给他三 斤,那就是说,十斤东西只能秤得七斤。” 拉达伊顿了一顿,又说:“你们想,他们公婆两个把偌大的秤锤丢来丢去,我 们劝解都来不及,那还会注意到秤锤大秤锤小?”他咧着嘴,笑了一下,神情 甚为得意地说:“他却想不到会落在我老拉达伊眼里!” “呀!他们可真厉害呀!”姆丁惊叹道。 我的心不觉直沉下去,沉重得使我有点负担不起。我不知道如何说才好,我把 嘴紧闭住了。 “嘿!”山岜忽然冷笑一声,说:“支那人都是一个样子,改不了。” “这可就不对了。”拉达伊立刻接口说,他的声音甚是严肃:“人有好坏,树 有高低,这是一定的。像以前那个在这里做买卖的,就是好人了。可惜他死 了,买卖也就散了。” 我听了心里感到一阵快慰和感激。我走上前几步,把一只手搭在拉达伊的肩膀 上,偏过头来,向他喜悦地一笑。 拉达伊奇怪地把我看着。我含笑道:“老拉达伊,你说得真对。人有好坏,树 有高低。” 姆丁也加进来了,他善意地笑道:“可不是?就说我们长屋里,不也是有些坏 旦吗?” 我们走上了土坡,放目向前方望去,我忽然发觉我们的土地里是多么的辽阔和 富饶!轻风迎面拂来,我的心一阵开朗。 拉达伊遥指着山路尽头处,我们的长屋屹立在那边。 “喂,年青人!加紧脚步呀!看我老拉达伊一步赶上你们一步。” 我们轻快地下了土坡。我信口吟道:“人有好坏,树有高低。” 拉达伊忽然喃喃地接口道:“树有高低,人有好坏,是了,像支那阿伯就是大 好人了。” 我莫明其妙地注视着他,而他像沉缅在深思中,喃喃地说: “支那阿伯入今不知还在否?他的大恩大德,我犹未报,唉!。。。。。。” “谁是支那阿伯?”我好奇地问。 拉达伊依然沉缅在深思中,眼精直望着深邃的天边。他缓缓地说: “那一天的晚上,是的,很晚很晚了,我跟他坐在油灯旁边,说了很多话。他 说,他女人早过世了,自己带着三个男孩子,大的还只十六岁,小的也只有八 岁。在这山里开荒。他讲了许多唐山的事,他讲他怎样被卖“猪仔”到马来亚 来,又怎样乘机冒死偷跑到婆罗洲来,流了多少血汗和眼泪呀!听得我心头都 激动起来。我也告诉他,我的长屋在那里,我今年三十岁了,娶了一个老婆, 还算贤慧,她替我生了两个男孩,一个女孩,都很聪明活泼。我一次又一次谢 他救了我的命,要不是他,我早就饿死在山里了,谁叫我在山里打猎迷了路? 我说:“阿伯,你老人家叫什么呀?好让我以後报你的大恩大德。”他呵呵大 笑道:“支那有一句话说:相逢何必曾相识;还有一句话说:施恩不望报。交 湾(注十二)!你就叫我支那阿伯罢!呵呵!”他是多么豁达爽朗啊!我便“支 那阿伯!支那阿伯!”地叫得好不亲热。 第二天,他送我出山,以後我再去找支那阿伯,已经找不出路来了!” 拉达伊脸上显得异常的柔和,像碇开着一朵幸福的花。我呆呆地看着他,心里 头忽然明白,那是一朵友谊的花呀!充满人类的温情和爱。 我不觉怡然了。 “哼哼!支那不好做朋友,石头不好做枕头。”山岜忽然大声哼起来。 像一把刀子,骤然插在我的心上,我呆了一下。 一只乌鸦蓦然地在我们头上掠过,发出刮刮的噪声。 *** “大禄士,什么地方不舒服呢?” 母亲的话,把我的思潮打断。我茫然地看着她。 母亲连忙尊下来,伸手在我的额头上摸了一下,又捏捏我的脚掌,疑惑地说: “凉凉的呀!” 我赶忙说:“我没什么!”接着又嘘一口气:“今天脚走得好酸。” 说着,我爬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说着:“我要洗个澡去!”便把悬在墙上的 “丝拉”拿过一条,走出房门去。 黄昏的天空,倒映在溪水中,异常的可爱。 我感到一阵喜悦。向四周埽了一眼。便迅速地把下身的“丝拉”解下,连同手 上的一条一古脑儿抛在树上,纵身跃到溪里去。 水中不冷,令人感到凉爽愉快。我愉快地激溅和颠蹈着水花,骤然间我听到一 阵女孩子的笑声,连忙把自己沉到水里,然后翻转身子,便看见阿玛站在水 边,抿着嘴天真地笑着。 “喂!我可是一丝不挂的。”我故意大声嚷道。 她果然飞红了脸儿,转过头去就走。我看见她手上挽着一件纱笼,便高声叫 道:“你也要洗澡吗?等等,我就好了。” 她停了脚步,一只手仿佛还抿着嘴。 “淘气的小妮子!”我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便迅速地爬上岸,胡乱地檫干身 子,将丝拉围在腰下,说道:“好了。” 阿玛回过头来,一只手果然还抿在嘴边,脸上依稀带着红霞。 我带着兴致对她那抿着嘴的手看了看,忽然,我注意到她那条手臂上,在我送 给他戴的银手镯的前方,还套着一个镀金的铜手镯。我过去轻轻地把她的手从 嘴边拉下来,端详着那个镀金的铜镯,疑惑地问道:“这是谁给你的?怎么刚 才我没看见?” 她毫不在意地说:“是姆丁给我的。” 我感到一阵不快,把脸一沉,说:“你怎么要他的东西?” 她惶恐地看着我说:“我原也不要,可是後来我看他急死了,才拿了的。” “阿玛,你把它取下还回给他。” “我不能。”阿玛摇摇头。 “为什么?” “不为什么。”她依然摇摇头。忽然她抓着我的手,恳切地说:“大禄士,你 不要在瞎想。大禄士,我拿了他的,就当作是哥哥给我的。” 我有点惭愧了。 骤然,阿玛叫了起来:“呀!山岜来了。” 我掉头过去,果然看见山岜。 他走前来,却仿佛没有看见我,直朝着他姐姐说:“爸爸要我把你手上的银镯 取下来还给人家。” 阿玛的脸色一阵发青,她摇了摇头。 山岜的口气忽然凌厉起来:“这是爸爸的话。你到底还还是不还人家?” “我不还!”阿玛的眉毛跳动了一下,倔强地说。 山岜也不再说什么,一把抓住姐姐的手腕,动後要取下银镯。阿玛挣扎着。我 看不过眼,便在山岜的肩上用力一板,斥道:“你想欺负你的姐姐吗?” 山岜停下手,望着姐姐,忽然嘿嘿地冷笑道:“你跟那半个支那去罢!爸爸不 是你叫的爸爸了。” 我呆了一呆,看看山岜。一时间,生起了自暴自弃的念头,大声说:“阿玛, 我是半个支那,我不配送东西给你,你还给我罢!” 阿玛“哇”地一声哭起来,她迅速地把银镯连同镀金的铜镯一齐取下,狠狠地 抛在我的跟前,用手蒙着脸,奔走回去了。 山岜看了我一眼,弯下腰拾起那镀金的铜镯,也走了。 河边留下我一个人。 我忽然感到一阵不可抑制的冲动,把那银镯狠狠地摔在地上。 *** 今天又跟姆丁结伴到头家的铺子里去了一趟。 姑纳已经被头家遣回长屋,或着可以说她和那不过两岁大的女孩一块被抛弃 了。可巧姑纳的父亲和哥哥半年前到山城寻找他们的运气去,母亲又已过世, 她便独个儿带着女儿住在父亲留下的房子。房间就在我们隔邻。 黄昏时候,我从头家的铺子里回来,母亲便要我把一些咸鱼,菜脯之类拿过隔 邻去送给姑纳。 我带着东西走出房门,便看见姑纳被两个闲汉缠在身边。我停了脚步,站在房 门边,看着他们。 一个闲汉咧开嘴巴,把头颅凑近姑纳的女儿的小脸,向她调笑道:“喂!笑 香,喊我爸爸。” 那闲汉学着支那人的声调,把小香的名字喊得怪腔怪调,我感到一阵耳刺。那 闲汉还顺手在姑纳的肩膀上檫了一下。 另一个闲汉也把头颅凑近,嘻皮笑脸,随後又“呸”了一声道:“人家的老公 是支那头家,你有这福气吗?” 他也顺手在姑纳的肩膀上察了一下。 我实在看不过眼,便咳嗽了一声,走上前去。 那两个闲汉看了我一眼,便一同嘻笑着走了。 我把手上的几样东西递过去给她,含笑道:“这是我妈的一点小意思。” 姑纳推辞了一会,便谢了又谢,腾出一只手来接过。 小香在姑纳的怀里,天真地向我展开笑容,愉快地挥动小手。我的心蓦然被触 动了一下,呆呆地等到他们的影子在房门里消失,耳边依稀听到门闩搭上的声 音。 我不觉叹了口气,心里说:“又来了一位半个支那!” 我烦闷地回到自家的房间里,拿出一条“丝拉”,到溪边洗澡去。 洗完澡回来,在梯口忽然被一个十四,五岁的大孩子冲着唱道:“支那不好做 老公,石头不好做枕头。” 我心里有气,便责道:“这么大的人了,还不三不四唱些什么!” 那孩子叫做打鲁。他咧开嘴巴,露出没有牙齿的缺口,藐视地看了我一眼,忽 然低下头来,玩弄着攀在梯边的野胡姬,嘴里忽然自言自语地说:“半个支 那!” 我一把捏住他的手腕,使劲地挥了一下,大声地斥喝道:“你讲什么?” 打鲁立刻尖叫了一声,引来了一伙闲汉,刚才调笑姑纳母女的那两个也在里 面。大家立刻七嘴八舌地问打鲁发生了什么事情。 打鲁乘机挣脱了我的手,一纵一跳地退後几步,他忽然露出狡黠笑容,指着我 对那些闲汉说:“我讲他跟姑纳这样这样。” 他做了几个粗野的手势。 “真的吗?你看见吗?”那些闲汉连忙追问。 我喝止已经来不及,打鲁却一本正经地说:“我亲眼看见的,我敢斩鸡!” 那些闲汉轰笑着散了。 我感到啼笑皆非,却奈何不得,便也去了,不去里他们。 回到房里,我躺在席上,等候母亲进来,想告诉她,今天在头家铺外,迂见过 去见了好几面的支那农人。他要我以後把毂背一些给他,他拿旧衣服什么的和 我交换,或者拿现款给我也好。他说,头家铺里的米太贵,他吃不起。他还把 我和姆丁请到他椒园里去,坐了老半天。 母亲带着阴郁的脸色,推开房门进来。 我连忙坐起来,把她看着。我意识到母亲又受了一些闲气了。 果然,她眼圈一红,坐了下来,沉默了半响,忽然呜咽道:“大禄士,尽管妈 怎么害了你,你说怎么也不可不爱惜自己!” 她的声音带着一些凌厉的口气,我感到有些委屈。 “妈,我什么事惹你伤心了?”我看着她,恐惶地说。 “整座长屋都闹遍了。你还装什么?”母亲忽然仰起头,板着脸,愤愤地把我 责备。说完,她垂下头,伤心地哭泣。 “妈,我实在不晓得我做错了什么事。”我有点手足失措了,哀求地说。 “你真的这么糊涂吗?自己做了那样的事也不知道?” 母亲台起了头,满脸泪痕。 我立刻说:“妈,我要是打诳,就让我明儿死掉罢!”我又自语地加上了一 句:“这样的日子也过厌了!” 母亲阻止了我的诅咒。她却忽然为难起来,欲言又止,像是不知要用怎样措 词。过了一会,她终於说:“大禄士,你跟隔邻的姑纳不三不四些什么?” 我霍然跳了起来,向母亲诅咒,发誓。最後,我愤然道:“妈,我就斩鸡 吧!” 母亲呆了一会,忽然撩起纱笼的一角,放声地哭了。 “孩子,我也晓得你受了冤屈,千错万错,都是我不该跟你那没良心的爹生下 了你。”她在哭声中说。 我从心底里感到刻骨的辛酸,一时间,忍不住也哭起来。直到哭倦了,我才把 刚才在梯口打鲁的讲话告诉了母亲。母亲失神地听着,始终没有表示什么。 晚上下了雨。 躺在席上,倾听着风雨声,想着月来的变化,久久不能成眠。 午夜似乎已经过去了。 在风雨声中,隔房忽然传来姑纳的叫尖声。 我迅速地冲出房门,立刻瞥见一个人从姑纳的房里冲出来,在长屋的另一端消 失了。在黑暗中,看不清楚那人的面孔。我毫不迟疑地走进姑纳的房里,想问 她发生了什么事。 杜亚鲁马领着众人匆匆地走进来。他老人家忽然大喊一声:“把他绑了!” 我还来不及分辩,便被杜亚鲁马身边的两个壮汉架住了,立刻便有人去拿麻 绳。 我情知杜亚鲁马搅错了,却急得我舌头直打结,一时间,竟分辩不清楚来。 母亲来了,她哭着问杜亚鲁马我做了什么事情。杜亚鲁马冷笑道:“你自己看 吧!” 他指着躺在席上蒙住脸孔哀哀地哭泣的姑纳。她身上的纱笼破了几处,身躯一 去一伏地颤动。她的女还子躺在身边,哇哇地哭着,一个好心的妇人把她抱起 来哄着。 “妈妈,你听我讲。。。。。。”我在慌乱中大身叫道:“姑纳,你怎么不说 一句话? 到底是不是我欺负了你?” 姑纳抬起头来,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忽然低声向大家说:“不是他,不是大禄 士。” “房里头黑黑的,你怎知不是大禄士?”利布忽然凌厉地问道:“又是这老龟 子,我恨死了他!” 姑纳怔了一下。 利布立刻又加上了一句:“长屋里头那个不晓得你和大禄士有不明不白的 事!” 姑纳气恼地哭起来,边哭边说: “我是个被丈夫丢了的女人,你们不该这么欺负我。你们竟讲出这样肮脏的话 来,我还不如死了干净。可怜我女儿只两岁呀。。。。。。” “哼!你被支那丢了,又跟半个支那相好!”一个人叫道。 杜亚鲁马怒斥道:“住嘴!”他气恼地说:“你们这样像是对待一个妇人 吗?” 麻绳拿来了。杜亚鲁马的脸忽然起了痛苦的痉挛,他把手一挥,说:“不用 了!” 母亲忽然跪倒在杜亚鲁马的跟前。 “可怜可怜呀!大禄士没有爸爸,你们不能这样折磨他。我的孩子不会做这样 的事,我是没了丈夫的妇人,杜亚鲁马你该相信我。。。。。。。你听我讲 呀。。。。。。” 母亲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那哀诉的声音,使到最饶舌的人也静止了下来。 我受不住感情的冲击,眼泪就要像缺堤的合水般奔流出来了。我死命地忍住, 也免不了迸出几滴泪水来。那原来架着我的两个大汉早就把我松了,我伸手抹 干了泪水。 杜亚鲁马要他的妻子把母亲扶起来。 “是呀!大禄士这孩子平日挺不错的,怎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呢?”杜亚鲁马的 妻子同情地说。 “你有所不知,支那就是这样的。你瞧他挺不错的呀,你得知道他在打你的主 意呢!”这汉子把眼睛盯着杜亚鲁马的妻子,得意地咧开嘴巴笑了。一些人也 跟着笑了。 “怎么会呢?”杜亚鲁马的妻子肯定地说。他才扶着母亲,劝着她。 利布忽然咳嗽了一声,郑重地说:“大家都是明白人。姑纳的房间里头黑黑 的,你竟知道欺负你的。。。。。。” 姑纳爆发似的大声说:“那人压着我,我怎不知道?还有,那人早就逃走 了。” 许多人居然当作笑话一般轰笑起来。杜亚鲁马愤怒地挥着膀子。 “大禄士哪会不逃跑还留在姑纳的房间!”姆丁忽然说。他的声音和平日一样 不很大,但人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人们开始纷纷议论起来了。许多人说在听到姑纳的呼喊後,跟着又听到一阵急 促的脚步声,显然那人已经逃跑了。 我开始感到松懈了。 杜亚鲁马沉吟着。干尼暴躁地叫道:“我的侄儿绝不会做出这样丢人的事。那 个龟子。。。。。。” “哪个是你的侄儿?”山岜讥讽地说。他第一个大笑起来。 我恼怒地看着他,心里忽然被触动了一下。我连忙大声对姑纳说: “姑纳,你用心想一下,那个人是不是就在这里?” 姑纳惊疑地看了我一眼,怔了一怔,便瞥着眉心,认真地思索起来。她把四周 的人仔细地打量着,一下子,人们都静了下来。我立刻注意到山岜的神色有些 不自在了,平日那付嬉皮笑脸的模样不见了。不过,他很快地做出了他的嬉皮 笑脸,装着不在意的样子,但牵强得很。 姑纳终于把目光停留在山岜的脸上。山岜在她的目光下困窘地挣扎着,他试图 再做出他平日的嬉皮笑脸,可是他失败了,他终于恐怖地爆发起来: “不是我!不是我!” 利步怪叫着,大骂姑纳和我串通。 我不去里利布,把他的儿子看着,凌厉地问他道:山岜,你把我害惨了!你还 有什么话好说?干尼大步走上前,一把楸住了山岜。 利布怪叫起来:“你敢打我的儿子。我跟你拼了!” 我要干尼把山岜放开,沉声对山岜说:“山岜,大家都是明白人。你刚才一直 躲在哪儿去了?好呀!你以为没事了,就大模大样地出来了吗?” 我看见众人都带着疑惑的样子,便向他们解释:早先山岜不知躲到哪里去,直 到姆丁说话的时候,他才进来。 一些人想了想,也领悟地点点头。 我这下完全松懈了。 母亲困难地走上前来,把我拥着,淌下了两行泪水。她只说一句:“孩子,苦 了你了。” 骤然,一个女孩子“哇”的一声哭起来。我回过头去看时,阿玛已经跄踉地奔 出去。我一直没注意到她,原来她站在我的背後。 “阿玛这回可难起来了。是她哥哥好呢?还是半个支那好?嘿!有意思。” 我听到一个汉子这么说,心里只想放声大哭。 利布忽然指着杜亚鲁马叫道:“你们没有证据,你不能够随便对我儿子怎样, 不然我就跟你拼了!” 杜亚鲁马低头想了一会,然後看了姑纳一眼,说道:“姑纳,你还没有坏了贞 节。好了,大家都回去睡觉吧!” 我忽然觉得他的声音是那么的软弱疲乏。但我实在太疲倦了,我只想谁觉,我 来不及玩味他的话。 *** 傍晚,天气还是那样的沉闷,夜里又将大风大雨。这早来的雨把人们困扰得够 了。 我站在丹柱上,望着天空出神。树上有几只鸟儿在啁啾着,叫人心里烦燥。 姆丁向我这边走来,叫了我一声。 ”姆丁,昨夜要不是你帮我讲一句话,我不知要受多大的委屈。“我衷心地向 他致了我的谢意。 姆丁淡淡的笑了一下,没有出声。 我觉得一好像很忧郁,骤然,我记起了一件事,便问道:“姆丁,你得罪了利 布是吗?” 姆丁怔了一下,便现出垂头丧气的样子。他没有回答我。我感到一阵辛酸,勉 强带着开玩笑的神情道:“你不要瞎担心,阿玛不会讨厌你的。” 姆丁飞红了脸,讪讪地说:“你不要这样说,我哪儿配她,你。。。。你才 配。” 他说到这里,便紧紧地闭上嘴巴,仰着头,忧郁地望着天空。 ”姆丁,别说配不配。说到不配,我更配不上她。我是半个支那,我不能喜欢 她。“我痛苦地说着,我无法再装着淡然的样子。 目丁立刻偏过头来,把我看着,脸上并没有喜悦的神色。他呆了一下,忽然抓 着我的手,呆求地说:“大禄士,我真卑鄙,我怎好妒忌你呢?大禄士,不管 怎样,阿玛总是喜欢你的。” 我怔住了,心里头不知是喜还是悲,一股辛酸的滋味直侵蚀着我的心坎。我终 于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摆脱了他的手,馒馒地度到丹柱边沿。 姆丁跟了上来,他在我的耳边说:“大禄士,一切都想不到。。。。。。” “都是利布那老龟子一句话!”我暴燥地说。 “谁叫你们两家有仇呢?”姆丁冲口而出。 我立刻回过头去,心里头枰然地跳动。姆丁像是察觉到自己的失言,脸孔红了 一下。 他为难地说:“我一点也不清楚,真的,我是听人家讲的。” 我立刻离开了姆丁,走进干尼的房里,我开门见山地就要他告诉我利布和咱们 的仇恨。 干尼在编制他的藤篮。他听了我的要求,问道:“你听谁说的?” 他很平静,一点也不激动。 “先不要管这些。”我急急地说:“我要晓得利布凭什么要把我害得这么 惨!” 干尼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他猛吸了几口罗各烟,徐徐地吐出烟来。他沉声 说:“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长屋里的人们一直把这件事当作秘密来保守着, 只为了怕冤冤相报,对两家都不好。” “可是,利布那老龟子。。。。。。” “是的,利布台对不起人了!”干尼忽然狠狠地打断了我的话,他把手上的罗 各烟在地板上压螅了,毅然地说:“我告诉你。”他思索了一会,骤然平静地 问道:“你知道你爸爸是怎样死的?” 我怔了一下,心里有点不快,便道:“你是讲鲁干吗?” 干尼有点惊讶地看着我,答道:“是呀!” “母亲和别人都说他的枪中了邪,祭过枪後的第三天黄昏就死在山里。我知道 的就是这些了。”我老实地说,眼睛直看着他。 “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 干尼也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他拿起刚才在地板上压熄的罗各烟,把它再燃 上了,放在口里缓缓地吸着。过了一会,他才简单地说:“冤冤相报总是不好 的。” 我忽然明白了。 “你是说利布杀了鲁干吗?”我急忙地问道。 干尼点点头,接着,他郑重地说:“他不是蓄意的。他被关了好几年,说是误 杀。” 他拍拍我的肩膀,亲热地说:“十几年前的事了,管他娘的!来来来!我请你 喝三杯都鸭,是你婶娘刚酿的,试试味道可好。” 他从瓮里用木匙捞出一杯都鸭递给我,我木然地接过,一口气把它饮下。一股 热气直冲上脑际,我仿佛又记起了姆丁的猎枪祭典那日,天刚入黑的时候,杜 亚鲁马请我喝都鸭的情景。不过短短的几天时间,光景就大大不同了。 我一杯杯地喝着,干尼仿佛也醉了,他忽然用他那热烘烘的手掌板着我的肩 膀,一嘴酒气喷人,舌头仿佛硬化了。他困难地说: “大禄士,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大大的秘密。” 我努力使自己清醒一些,侧着头,注意地听着。 干尼把杯里的酒一吸而尽,然後结结巴巴地告诉我他所知道的秘密: “利布那老龟子不知打从那儿知到你是半个。。。。。。半个。。。。。。 你不是你爸爸的亲子,那老龟便老了脸皮,常常问你爸爸要钱。你爸爸怕这 龟子如果张扬出去,坏了你妈妈的名声,也坏了你的将来,初时也只有忍气 吞声,後来,被那老龟缠得烦了,便不再去里会他。以後,唔,以後大概在 一块打猎的时候碰见了鬼,动起粗来,才。。。。。。才。。。。。。呃 。。。。。。呃。。。。。。妮安呀!” 他支持不住了,便叫起他老婆来。 婶娘从厨房里赶出来,抱怨地说:“你们叔侄两个怎么啦?醉得像两只 猪!” “我要杀死利布!”我在迷迷糊糊中困难地叫出。我的舌头也硬了。 “什么?大禄士你。。。。。。”干尼叫道。 以後我仿佛飘上了云端,什么也不知道了。 四 一队马打(注十三)突然开进了长屋。 这正是傍晚的时分,人们都从作活的地方回到长屋。整座一百八十卡基 (注十 四)长屋,到处都是恐惶的气氛。 带头的领了两个马打和一个普通衣着的支那,踏上了长屋,杜亚鲁马将他们迎 住了。带头的离开对杜亚鲁马讲了一些话,态度甚是有礼。杜亚鲁妈听着,脸 上一直没有表情。最後他缓缓地把头点了点,带头的立刻从那便衣支那手中拿 过一个像牵牛花模样的很大的东西,把嘴巴凑在它的尖端用我们的话对大家 说:“大家静一下,大家静一下。” 众人都显得吃惊的样子,因为带头的马打的话透过那个大牵牛花模样的东西, 忽然声音变得大起来。 带头的继续说道:“大家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不要乱走,不要乱动。” 然后,带头的把那牵牛花模样的东西从嘴边拿下,向他的人讲了几句话,那三 个人立刻进入长屋的第一间房间。那个便衣支那似乎在领着头。後来我听拉达 依讲,那便衣支那就是支那话叫做“暗牌”的。拉达依还说,这个时候,我们 这个地方是被白种人管的。 我躺在席上,无聊地思索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心里头不免有些怔忡。 约莫过了两顿饭的功夫,那三个人推开我的房门进来,果然是那“暗牌”领着 头。我好奇地看着他们,他冷淡地看了我一下,便和两个“马打”翻箱倒屉起 来。还好我们房里也没有什么东西,不过是一口母亲以前从我生父的铺子里带 回来的皮箱惹人注目些,可是那三个人略略把它翻了一下便罢了,倒是材堆灶 间要翻得仔细些。 这些人空着手出去以後,我立刻感到一阵松懈。 又过了一顿饭的工夫,隔着几个房间骤然传来了山岜的号哭和呼叫: “冤枉呀!冤枉呀!那不是我的东西,别人偷偷放在我房里的。。。。。。那 不是我的东西呀!。。。。。。” 声音里面夹着马打的吆喝和利布的怪叫,还有阿玛的哀泣。 我陡然明白是什么一回事了。我想,这时可以走出房间了。 登布安上,人们挤在两处;一处是山岜的房门口,一出是卡都鲁的。两个年青 人被马打押在一处。卡都鲁显得很镇静,脸上居然还带点笑意,不过脸色很苍 白。 我找到了姆丁,他幽郁地告诉我: “山岜和卡都鲁竟打抢起走拉子屋的支那贩子来。你看。” 他指了指山岜的房间,警方人员正把赃物起出来,有一袋袋的衣物和日用品。 也有一合合的饰物。我立刻想起昨天有几个支那贩子来过我们的长屋。 有人拍了我的肩膀一下,接着这人细声说: “有人说是你同风报讯,他们很愤怒,你可要小心呀!” 这人是干尼。 我向四周看了一眼,果然有几个汉子在狠狠地盯着我。我生气地说: “又不是我做龟子,我怕什么?” “我也晓得,可是。。。。。。可是。。。。。。” 干尼一急,说话便结起 舌来了。 我气道:“他们凭什么又诬我?” 干尼说:“他们说只有半个支那才会做出这种事情。” “我偏要站在这儿。”我使气道。 干你急得直踩脚,我也不去里他,向姆丁继续问道: “有没有打伤人?” “两个贩子都受伤了,不过一个重些。”姆丁一直注意着卡都鲁的房门,一面 说。 阿玛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到我的耳膜里。 “姆丁,还不去安慰阿玛?你听她哭得多伤心。”我说完,便匆匆地回到自己 的房里去。 晚饭的时候,我向妈妈打听,知道山岜和卡都鲁都被押到城里去。杜亚鲁马和 利布,还有卡都鲁的老父也去了。 妈幽郁地说:“有人说是你通风报讯呢!” “妈,你也相信吗?”我生气地说。 “我怎么会相信呢?”妈忽然流出眼泪来说:“孩子,都是我害了你。” 第二天的下午,都亚鲁马,利布和卡都鲁的老父冒着大雨回到长屋。 黄昏时,我站在梯口望着外面的雨出神。利布的兄弟忽然走到我的身边,低声 地说:“大禄士,利布要和你说话。” 他的声音没有敌意,却带着恳求的语气,我虽然很迷惑和惶恐,但还是跟着他 去了。 我小心地踏进了利布的房间。 利布躺在席上,抽着罗各烟。他看见我,便猛然把半截罗各烟丢在脚下,他的 兄弟连忙过去把它踏熄。利布困难地爬起身来。 我怀着戒心,看着他。 利布忽然张开双臂,揽住我的肩膀,拼命地摇撼着,嘴里一叠连声地哀求道: “大禄士,你救救山岜罢!你就救救山岜罢!” 我感到莫明其妙,利布的模样却像着了魔。我惊悸地扭动身子,却摆不脱利布 的手臂。 “你不肯救山岜吗?”他忽然松了手,沮丧地说。 我紧闭着嘴,忐忑地看着他。 骤然,他跪了下来。 “大禄士,以前我多多对不住你。我当着大家面前,揭穿你是半个支那;我一 口咬定你侮辱姑纳,只是为了替我儿子掩饰。大禄士,就请你看在阿玛的份 上,救救他的弟弟罢!可怜她自小就没了妈,只有一个弟弟。大禄士,你就救 救她的弟弟罢!” 他的哀求的话,撩起了我久积在心底的悲愤。我残酷地站在那儿,紧闭着嘴 唇,把眼睛定在他的身上。我真想打他几下嘴巴! 他的兄弟也加了上来,说:“大禄士,现在只有你能救他了。” “只有我能救山岜?”这时我才醒觉过来,说:“我怎么能救他?” 利布兄弟两个对看了一眼。利布忽然咳嗽了一声,尽量把他的声调装成不在乎 的样子。他说:“咳!人家说你。。。。。。说你在马打那里说了些话,其 。。。。。。其实也没什么,我不会怪你。如今你只要跟马打讲你先前对他说 的话是。。。。。。是不对的。呃,你就说弄错了!是。。。弄错了!这样山 岜就可以放回来了。” 我不禁光火了。 “利布,我不是那样的人!你认清一点!”我大声地说。 “其。。。。。。其实也没什么。。。。。。”利布依然陪着笑脸。 我忽然感到一阵被冤枉的辛酸,忍不住大声说: “利布!你把我害得那么苦,你还嫌不够吗?你竟又诬我通什么风?报什么 讯?你现害得我被长屋的人撵出去才肯罢休吗?老实告诉你,利布,你不要逼 我太甚!有一天,我会让你晓得的!你等着罢!” 说完,我一转身走出了他的房间。 一股闷气憋在肚子里,很是难受。我信步踏出丹柱。 蓦然,一个身影闪人了我的眼帘,我的心头一阵激动。我想躲进屋里去,可是 一种欲望却使我舍不得。正踌躇着,她已经看见我了,脸上没有表情。 我艰难地走上前去,低低地招呼一声:“阿玛。” 她把头他抬,眼睛望着天。 我的心一阵痛楚,我忍不住又唤了一声。 她回过头来,寒着脸孔看了我一眼,便立刻把脸转开去。 我勉强做出一个微笑,说道:“阿玛,你弟弟的事情怎样了?” 她骤然回过了头,冷冷地说了一句:“你可高兴了!”便大踏步走了。 我一急,便忘了顾忌,纵身上前,拉住她的手,伤心地说:“阿玛!阿玛!你 也误会我吗?” 她把手狠狠地一摔,“哼”了一声说:“我也敢误会你吗?” 我低声地恳求着说:“阿玛,你怎样啦?” 我心头激动,情不自禁地拉住她的手。忽然,她大声叫起来:“你想欺负我 吗?” 我愕然松了手。 阿玛的声音引来几个人,杜亚鲁马也走过来了。 杜亚鲁马的脸色很难看。他把我看着,眼睛仿佛要突出眼眶来,我心里一阵惊 悸。他忽然狠狠地斥道:“你也做得够了!” 说完,他便掉头走了。人们也一哄而散。 丹柱上只剩下我和阿玛两个人。 “阿玛,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我痛苦地后。 阿玛忽然把手蒙住脸,哭着跄踉地奔去了。 五 已经是第七天连续下雨了。 黄昏後,我一直站在梯口,望着雨水出神。夹铡雨点的风不断地埽向我来,我 没有去闪避它。 登步安上,人们依然像往日那样愉快地喧闹着。声音传来,我感到一阵刺耳。 母亲病了,这几天来一直躺在床上。 长屋外面,仿佛比往日暗了许多。我望着天空,想起了几十天来的变幻,历历 在目。 “他是半个支那,他会激怒神的!” 利布那急燥的声音在我耳里响过,余音不绝,扰乱了我的心思。我感到一阵 惊悸,不愿再想下去。 我呆呆地听着充满登步安的愉快的,喧闹的声音,心里忽然若有所失,阿玛的 清脆的声我一直没有听到。她现在在做什么呢?她还在织着那张毯子吗?我不 禁痴痴地想着。 那一个晚上,她在登步安上织着毯子,我坐在一边看她编织。她告诉我,这张 毯子只织了一点点,算是开头,以後还要花上三几十天才织得成呢。那时,我 便笑道:“要是半途上断了几根线,那不就白花工夫了?” 她回过头来,嗔然瞪了我一眼,说:“那你可高兴了!” 她不生气,脸上装着薄怒,声音也装着薄怒,真有趣。 那不过是几十天前的事。 “那你可高兴了!那你可高兴了!”我喃喃地念了一遍又一遍。心里想,那声 音多有趣。那不过是几十天前的声音。 “那你可高兴了!” 骤然间,那声音变了,变得冷冷的。那是几天前她在丹柱上说的呀!那时她恨 死了我,我一下子仿佛跌进了冰冷的溪水里去,一阵带着雨点的风向我埽过 来,我全身起了可怕的震颤。 一阵闪电过後,天的一边响起震耳的雷声。 “你也做得够了!” 杜亚鲁玛那天在丹柱上斥责我的话,骤然间又在我心里响过。我全身起了痉 挛,被扰乱了的心思,像无情地被截了一刀,我的脑子一阵发昏。我仿佛在绝 望中大叫了一声:“我也做得够了!” 我疯狂地冲下梯子,不顾一切地向黑暗中奔去。脑子仿佛暴涨了,什么思想都 没有了。我只想:走!走! 天好像震怒了!一阵闪电过去,天的一边响起了震耳的雷声。风雨在身边掠 过,人的声音从後面追来。 我什么也没有想,我只想:走!走! “大禄士----你的母亲跌倒了-----” 不知过了什么时候,後面一个声调拉得长场的声音,划过了风雨的长空,激射 入我的耳膜,震撼了我的心灵。我呆了一下,脚步停了。 一下子,脑子仿佛冷却了。我只感到自己是一个罪人。我的眼角迸出泪水。 “大禄士----你的母亲跌倒了----” 一阵雷声骤然响过,雨下得更急了。 “。。。。。。别拉住我!我要我的儿子!。。。。。。我要把我儿子找回 来!。。。。。。别拉住我呀!。。。。。。” 母亲的哭声和哀号,被风断断续续地卷进我的耳里。我仿佛看见母亲在他们的 手里拼命地挣扎。我骤然回头,嘴里喊着母亲,向着长屋的方向奔回去。 我粗暴地推开众人,扶起了母亲,哭道:“妈!我还像个然吗?我还像个人 吗?” 母亲看见我,喜极而泣,她连声说:“你回来了!你可回来了!” 她的身躯松懈了,她让我搀着她。 “妈,我不离开你了!不管他们对我怎样,我也不离开你了。”我哭着说,搀 扶着母亲,也不看傍人一眼,便向长屋馒馒走去。 四周仿佛一下子沉静了下来,只有风雨埽过发出鬼叫似的啸声。 我回过头来,看见众人垂着头,默默地走着,让脚底踏在泥泞的路上,发出更 响的声音。那脚步显得异常的沉重。我感到一阵不可抑制的激动,报复地大声 说:“你们为什么要追我?你们为什么要追我?你们怕没有第二个半个支那供 你们折磨吗?告诉你们,姑纳的女孩可也是半个支那!。。。。。。” “大禄士!”母亲痛苦地唤了一声。我立刻闭了嘴。 有人叹了一口气,我发觉是姆丁。他幽郁地说: “为什么不让我们不再说你是支那,他是达雅呢?大家都是在这块土地上生活 的。” 我心里一亮,眼前出现了一幅壮丽辽阔的土地的画面,那是我前些时候从头家 的铺里回来时,在路上的一个土坡上偶然发现的。这块土地上有支那,达雅也 有巫来由。大家要像姆丁说的那样:你不再叫我支那,我不再叫他巫来由,大 家生活在一起,那我们的土地该会多么的美好呢! 但这只是短短的一刹那便消失了。我冷冷地说: “姆丁,你别尽在发梦了。支那拼命在刮达雅的钱,玩了达雅女人又把她丢 掉,留下可怜的半个支那给达雅人出几口乌气。。。。。。” “大禄士!”母亲又痛苦地唤了一声。我闭了嘴。 大家的脚步仿佛也沉重了。我们默默地走着,脚踏在积水的黄土路上,那“啧 啧”的声音更响了。 “大禄士!”有人沉沉地唤了我一声。 我回过头去。见说话的人是拉达依,他叹息道: “大禄士,你想错了。可惜,许多人也像你一样,都想错了。你别笑姆丁,他 的话很有意思。你不记得我们以前说过的吗?“人有好歹,树有高低”。支那 头家像姑纳的男人自然有,老老实实做买卖的,我也见了很多;我们长屋也有 几个坏东西,但好的人总是多。大禄士,你瞧我是坏人吗?” 我回过头去看他。他是善良的。 “老拉达依,你对我好,我是晓得的。”我激动的说。 拉达依笑了笑,指着傍边的几个人说:“他们不是坏人。”他接着说:“大禄 士,你受了委屈,但很快就会过去的。你瞧今晚这场风雨好大,可是明儿天气 就要转晴了;明天不晴,後天也要晴的。” 我呆呆地听着,心里有点纷乱,但一直很激动。 “唔,支那阿伯是大好人哪!不知他现在还健再吗?”拉达依喃喃自语。 我忽然觉得大家的脚步轻了一点,脚踏在泥泞路上,“啧啧”的声音也没有那 么响了。 蓦然,一阵不寻常的巨啸从後面逼过来。大家回过头去,不觉都惊呼起来。立 刻有人扯开喉咙大喊道: “大水呀!大水呀!大家快逃命呀!” 人们立刻乱了,拼命向长屋奔去。有人拿起路傍的铁罐,拼命地用木棒敲起 来。 迅速地,长屋到处都响起铁罐的声音。 “大水呀!大水呀!” 洪水恿到了长屋脚下。 杜亚鲁马指挥着男女老幼逃上长屋後面的上坡。大家已经没有时间停留在长屋 里收拾细软。长屋底下,鸡飞狗走,更增加凌厉浑乱的气氛。 我背着母亲,辛苦地爬上了山坡,立刻气呼呼地倒在石块上,疲倦地闭上眼 睛,喘息着。好一会,才勉强睁开眼睛。 山洪果然暴发了。污黄的洪水夹着巨晓,澎拜汹涌地卷过来,眼见家园被吞没 了,山头上到处都是哭声。 我向四周打量了一会,勉强地定下心来。山坡不很高,但洪水仅及它的腰部。 我坐在石块上,忽然想起一个月前的黄昏,我曾坐在这儿倾听着坡底飘来激急 的,紧凑的鼓声。我不觉茫然。 杜亚鲁马焦急地来回度着。他自语地说:“卡章本该带出来遮遮雨。” 他的话提醒了我。母亲身上带着病,不能在风雨里挨上一个夜晚。我偏偏头看 着母亲,她老人家身上只有一件很薄的纱笼,她闭上眼睛,卷缩在我的身边, 不断地打着哆索。我只有把她拥得更紧,让身上的热气传给她。 在我的忖度中,午夜应该过去了。洪水依然咆哮着,不过来势减了些。 “啊!有只舢舨漂来了!”我身边一个人叫起来。 我连忙睁开眼睛,果然看见一只舢舨在风雨中,摇摇荡荡地漂过来。我真担心 那舢舨会覆没的。 “是支那!是支那!我们不要理他!”有人兴奋地叫起来,仿佛迂上了得意的事 情。有几个人同意了。 一阵风挟着巨啸吹过,洪水激起了浪涛。 “救命呀!救命呀!”舢舨上的人用达雅话喊起来了。 我连忙跟着山头上的然站了起来,只见那舢舨离开山头约莫有一百五十卡基左 右。站起来的人都迟疑起来。 “呀!是姑纳的老公。那头家!”有人兴奋地叫了起来。於是,人们带着兴致 用他们的眼光搜索着姑纳母子两个。当人们把她俩找到时,便笑道: “姑纳,你男人来了,还不去迎他?呆些什么?” “啊啊!小香,你老子来了!快去叫爸爸!哈哈!” 姑纳忽然“哇”地一声,用手蒙住脸哭起来了。那小女孩也跟这妈妈呜呜地哭 着。 “救命呀!舢舨要翻了!。。。。。。” 这时,舢舨离山头还有八十卡基。我急急地走到杜亚鲁马身边,问他说: “杜亚鲁马,我们怎么办?” 杜亚鲁马还没有回答,便有人急燥地说:“我们没有舢舨呀!” “那我们可以泅去!”我冲口说。 “那你去罢!”有人笑起来了。 我窘了。 “舢舨翻了!”有人惊叫起来。 我不再迟疑,便跃下洪水中去。 洪水挟着排山倒海的力量不停地向我冲击,污水打在我的脸上,我几乎窒息 了。 当我泅到翻船的地点时,已经疲倦极了。谁知道那头家一见我伸手过去,便死 命地抓向我来。我吃了一惊松了手,一阵波涛卷来,头家刚开口呼唤,就被卷 进水里去。幸好头家身边的伙计眼明手快,抓着他的衣领。但那伙计显然已经 没有半点力气了。我立刻泅到头家身边,把手将头家拦腰抱住。在那伙计的协 助下,顺着波涛,吃力地向山坡泅去。 我没有在水中救人的经验,泅不多远,就感到支持不住了。眼看离开山坡还有 四十卡基,我只得高声呼救。一个人立刻跳下水,向我们泅来。当他泅到离开 我们只有十卡基时,他高声叫道: “忍耐一下,我来了。” 我刚想开口唤他,猛然吃了一口污水。杜亚鲁马泅到我们声边,敏捷地伸出手 挽住了头家的腰间,让我把手抽出来,我感到那只手快要麻痹了。 我们终于泅到了山坡。山头上忽然响起了一片欢呼声。大家围了上来,仿佛忘 了风和雨,热烈地慰问和赞扬我们。人类的温情感动了每一个人的心。 头家吐了一大口污水,睁开眼睛,望着大家,然後吃力地点点头。他想说些什 么。却说不上来。大家看到他的脸庞上泛着激动的神情。平日在铺子里那种讨 人厌的表情消失得不留一点痕迹。 姑纳忽然从人群背後抱着她的女孩奔了出来,跪在她的男人身边,哭了起来。 头家苍白的脸上,现出了一些红晕。他伸出一只手把姑纳的臂膀抓着,一只 手轻轻地怃摸着女儿的小脸,温和地说: “姑纳,大水退後你跟我回去罢!” “我不跟你回去!”姑纳摇摇头说。我以为姑纳在睹气。 “我情愿住在长屋里。”姑纳说。 “那也好,我会常来看你的。”他说着挣扎要起身,姑纳连忙搀着他。 我跟着人们在一旁看着,心里居然感到一阵辛酸。我离开大家,向母亲走去。 母亲孤寂地坐在石块上,望着人丛那边。我看着母亲,心里不禁想道: “妈为什么不能有这样的一天呢?” 头家的伙计忽然大声地叫道:“头家,咱们载货的船驶来了。” 大家都把眼睛向洪水那边望去,果然一只不很大的船缓缓地朝山坡驶来。舷外 摩多的“吧拉”不停地咆哮,激起了长长的波浪。船靠在岸边,人们立刻围拢 上来,羡慕地望着船上的一罐一罐的饼干。 船上的伙计跳上了岸,匆匆来到头家身边,向他报告: “水太快了,我们只能抢救出这些东西。”他一边用手抹着脸,一边望着他的 头家。然后,他又惭愧地加上了一句:“这些都是浮在水面上的。” 头家立刻现出沮丧的神情,他沉默了半响,脸上忽然换上坚决的神情,一挥手 说:“你同阿生和根友都辛苦了,都休息去罢!” 三个伙计从船上拿了二片卡章。说说笑笑地向树下走去。 我看着他们,心里一动,便赶上去,拍拍那个拿着卡章的伙计的肩膀,用生硬 的客家话说:“老兄,借我一片卡章,可以吗?” 那後来的两个伙计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先来的伙计笑着说:“他救了头家的 命,你就给他一片罢。” 那个伙计果然给了我一片,我谢了一声,高兴地拿到母亲身边,把卡章摺成两 边,然后竖在地面上,用木头定住了,作成“入”字的样子,请母亲到里面去 阌辍� 我满意地嘘了一口气,向四周打量一眼。忽然,我看到了阿玛,她陪着父亲, 孤寂地坐在一边。利布卷缩着身子,不断地打哆嗦,嘴边依依唔唔地呻吟着。 我难过地望了他们父女俩几眼,心里下了个决定。我走前去,温和地对阿玛 说:“阿玛,我有一片卡章,请你爸爸也进去避一避雨,好吗?” 阿玛惊喜地睁着眼看着我,利布也抬起头,睁开眼睛,茫然地向我看来。我含 笑地对他说:“利布,请进卡章里去罢,雨还好大呢!” 利布忽然叫起来:“我不能领你的情,大禄士。” 阿马暗然地垂下了头。 我依然含在内笑说:“以前的都是误会。阿玛,你说是吗?” 阿玛感激地看了我一眼,便用手扳着老子的肩膀,柔声道:“爸爸,大禄士说 得一点都不错的。” 利布忽然迸出了眼泪,说:“阿玛。你以後跟着大禄士,我再也不会不放心 了。” 阿玛飞红了脸,啐了父亲一口:“爸,你说这些干吗?” 她搀着父亲,向卡章棚走去。我跟在後面,看阿玛把父亲送进卡章棚口。利布 忽然犹疑起来,他显出难为情的样子。我便唤了一声:“妈,阿玛的爸爸来躲 雨了。” 母亲吃惊地睁开眼睛,看看我们,忽然好像明白了似的笑起来。她愉快地说: “是利布这老头吗?快请进来。” 姆丁向我们走来,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他热情地拍拍我的肩膀,大笑道: “哈哈!是吗?大禄士,我原说过阿玛喜欢你!” 我不觉和阿玛相对一笑,阿玛脸红了。 “大禄士,头家唤你呢!”杜亚鲁马远远地唤了一声。 我立刻应了一声,牵着阿玛的手,向他们走去。 头家拍拍我的肩膀,愉快地说: “你叫大禄士吗?好!真是一条好汉。今天,咱魏某人算叨你的情了。你把船 上的一些饼干拿去分给大家罢!” *** 风雨完全停了。我和阿玛并肩站在山头上。 “阿玛,今後没有人再叫我半个支那了。”我愉快地说,“我相信有一天,没有 人再说你是达雅,他是支那了。大家都是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的。正如姆丁所说 的。” “姆丁这样说过吗?”阿玛微微惊讶地偏过头看了我一眼,然后领悟似地点点 头,说:“是的,我们都是婆罗洲的子女。” 太阳从东方升起,洪水开始退去。(完) 注一。杜亚鲁马(Tuai-rumah):长屋之首领,即屋长。 注二。登步安(Tempuan):长屋里的长廊。 注三。都鸭(Tuak):一种达雅米酒。 注四。丹柱(Tanju):长屋的露台。 注五。干纳(Kena):遭遇。 注六。卡地(Kati):斤。 注七。孟香本当:达雅族族最大节日(哈里高歪)的前夕。 注八。半个支那:支那。即土语“华人”;半个支那,即华人与土著之混种。 注九。丝拉(Sirat):达雅男子用以裹着下身的一块长长的布。 注十。恩加邦(Engkabang):树枳,婆罗洲土产。 注十一。巴商(Passang):布置,装置。 注十二:交湾(Passang):朋友。 注十三:马打(MataMata):警察。 注十四:卡基(kaki):尺。

    婆罗洲文化局第十八届徵文比赛优胜作品. (一九七六年)良 夜 悄 悄

     婆罗洲文化局第十八届徵文比赛优胜作品. (一九七六年)

    良 夜 悄 悄

    沙巴.云海风著
    伊人远去, 凭栏盼眺, 独憔悴 梦断蓝桥, 良夜悄悄, 天崖路! * * * * 推开小窗, 风呼呼, 雨啸啸, 远山如雾, 视线朦胧, 心中朦朦! 风雨下的石榴花也一样感到: 好凄清哦! 没有人对我说: `生辰快乐.` 没有人为我唱支`生辰曲`. 也没有人祝福我. 惟有风语, 雨音, 石榴花飘落的叹息声...... . 披了件雨衣, 我走进雨的世界里, 那里没有梦境, 没有骊歌, 没有人间的一 切桎梏, 一如我的心境那样,---白蒙蒙一片. 蹲在石榴树下, 我见到你在流泪. 哦, 为谁? 为我? 为你? 或为这冷酷的世 界? 啊, 你在摇首了, 难到你也有失落的梦? 生长在凄迷的世界里, 你没有丝毫温暖, 孤零地在屋外受尽风雨摧残, 受尽 人间的奚落, 当你还未开花结果时.--- `种来有什么用?` 我记得, 你也记得, 那年, 是那个良夜悄悄的夜晚, 雅薇 见着我时, 就如此对我说. 我也曾痛苦地说: `这是象征着我俩的爱!` 雅薇默默地在低首沉思. 当时, 你还是株幼苗, 萎缩, 没有生气, 我真怕你就这样枯萎死去! 过後, 我常见你在风雨中摇着头, 也许是求生的意识激发了你吧, 三个月後, 你竟然生气篷勃, 枝粗叶绿, 我满心欢喜, 更加努力浇水, 施肥. 终於, 你悄悄 地开出了一朵小花蕾. 我记得, 当我见你开放花朵的那日, 正是我送走雅薇上飞机之时, 也送走了 那段漫长相处的日子, 那是一段挥不去的, 可泣的人生! 太多记忆是痛苦的, 会使你负荷不来, 尤其是在良夜悄悄时........ . 之後, 我千里寄鸿音, 转告雅薇, 你已开花结子. 我还告诉她: 尽管岁月悠 悠, 我会如你那样坚强地厮守着, 一日复一日, 期待你的翩然回归日. 我也没遗忘, 摘下朵石榴花, 寄到关山重重的你那儿, 你可曾珍惜, 可曾收 藏; 还是遗忘不了那一片浓情蜜意? 雅薇, 我永远难忘你的誓言---- 你曾在远离前夕, 抛下此语---- `石榴花开日, 你我相见时.` 也许, 你没有预料到它会在枯萎中生长吧? 也许, 你早已料到, 你我的结局会是这样吧? 如今, 多少良辰月夜, 在苦楚与思念中姗姗来迟, 却又在失望中匆匆逝去. 如今, 花又盛开, 惟伊人远去, 不复回! 无奈, 相逢何日? 而良夜悄悄, 空记忆. 此刻, 我只知道拥有这一片宁静, 拥有窗外这一园月夜, 拥有晚风, 拥有寂 寞! * * * * 十年人事几番新? 那该是一个属於我生命中的梦歌, 一个古老平凡而又凄迷 的故事. 雅薇, 如今, 伴着你的只有凛冽的寒风, 你墓上的青草已沾满了露珠, 在徐 徐吹送的夜雾中, 我仿佛看见你那颤斗的娇躯, 那明眸的秋波, 在我底生命梦歌 中, 你依然如往昔般秀丽, 美好. 尽管你已远离我而去, 留下给我的只是永远的 凭吊! 你底生命虽已离去, 但在我底心坎里, 却有无尽的眷恋. `如此良辰如此夜, 为谁沾露湿通宵?` 如今, 知心人何在, 无言慰相思. 我有一阵的迷惘! 问世间情为何物? 直教 人生死相许? * * * * 时间该回搠到十年前, 那时我们都在求学中. 我记得很清楚, 你是我们班上 的优秀生, 你的成绩最棒, 令人羡慕, 也令人妒嫉. 那时候, 我们虽然每天见面, 却无片言交谈, 你很害臊, 我很常窥视你, 每当接触你那明亮的秋波, 令我如痴 如醉, 贪婪地不肯移开眼光, 直到你羞红着脸低下头, 我始发觉自己失态, 我乘 机厚颜趋前和你交谈. 於是, 我知道你的芳名----雅薇, 好美的名字! 自和你相识後, 那些平凡枯燥无味的日子, 变得多姿多采, 美丽得像采霞, 灿烂得像朝阳. 但是, 十年後的今天, 只换回多少伤感! 流下多少眼泪. 十年前 发生的, 是我的初恋, 真的是难忘的初恋! * * * * 那年, 我刚由古达到山打根升学, 你是A班的优秀生, 而我只是C 班的底劣 生, 虽然我们同级却不同班, 但自见你倩影後, 无日不忘. 当时的校风何等严厉, 校方的口号: `中学生不可谈恋爱.` 但我却把它当耳边风. 我以新生的身分去追求有`校花`美誉的你, 很多以老大哥自居的同学, 在背 後怦几, 说我不自量力; 并私下里告到训育主任处, 用尽办法排斥我这个`情敌`! 也许有缘, 也许是博得你的怜悯, 而向我施舍感情? 你竟一反一贯作风, 自 动地与我交往, 不理会老师的压力及同学偏激的言论! 我经常迎接早升的太阳, 悄悄地告诉你: `我拥有一个春天`. 你该知道, 你 就是我心目中的`春天`! 我憧憬美好的将来 几时才能将梦境变成真? 可是, 好梦由来最易醒, 毕竟 现实是过於残忍的! 雅薇, 你我相恋的事被人编排成`绯闻`, 并传到你双亲耳里, 上一代思想的隔膜, 终於禁止我俩来往. 那是九月的一个日落黄昏, 我再次见到你, 但你那秀丽的脸上, 在也没有欢 笑, 你扑伏在我怀里, 抽泣着说: `家人不允许我们相爱, 旁人对我们全力破坏, 人们的良知呢?` 哦! 雅薇, 你这样问我, 叫我如何答复? 人们的良知呢? 是的, 世人的良知 何在? 难道他们遗失了吗? 我又该去问谁? 雅薇, 你那犹如梨花带雨的哭诉, 瞧得我好心痛, 也好低沉! 叫我怎么办? * * * * 雅薇, 每当日落之後, 我会情不自禁漫步於你那绿窗下, 看你迷人的浅笑, 再回望日落的红光, 我会悄然地告诉你, 那里有我最深沉的祝福, 它会永远温 暖你的心房. 但是, 每当我接触到你双亲如利剪般的眼光, 内心深处不禁泛起恐惧, 颤斗, 在贫富县殊的对比下, 我这个穷小子, 真的配不上你. 但是, 我又害怕失去你, 我痛苦到真的想要遗忘自己的存在! 你曾说过: `只要我俩真诚地相爱, 任何的破坏, 再大的阻拦都不能令我退 缩.` 昔日美丽的誓言, 如今仍在我耳畔回旋, 但你经弃我而去, 埋骨荒山里. 若 果你泉下有知, 当知道我活着所承受的痛苦, 虽然你早已变了心, 原不值我再爱 你, 但是, 我却无法摆脱世俗的通病, 我无法遗忘那以真爱灌溉的初恋情花! 真的是初恋难忘, 每当午夜梦回, 我时常受到刺痛的煎熬. 今夜满天繁星, 又使我患上失眠症, 往事一幕幕的在脑际萦回...... . 那年结束了中学生涯, 你出国留学, 在机场有欢送你的亲友, 我孤单地躲在 一角送别. 你临上机时前对我说过: `海风, 虽然你我一别, 将是漫长的四年, 但对於我们的爱情, 将是最好的考验, 尽管我在异乡, 我会想你, 请相信我的 爱心`. 那天, 你我凝眸相对, 挥手告别, 没想到, 我真的失去了你! 雅薇, 你知道我内心有多後悔; 有多痛楚! 倘若我自私不让你去升学, 你的 结局不会那麽悲惨, 而我也不会受尽感情的折磨. 雅薇, 临别前夕, 你表示: `为了证明我对你的真心, 我可以放弃出国!` 当时, 我握着你的小手感动地说: `有了你这句话, 够了,我很满足.` 之後, 你我的连系全靠书信来往, 你时常在信中高诉我许多有趣的事情. 你走後的一年, 门前的石榴树, 经已锭开出一朵朵小花蕾, 我不曾忘记摘下 一朵小花寄给你. 你该知道, 在一朵小花里, 孕育着我多少的爱心? 你可曾珍惜? 每当我的生辰, 你都记得最清楚, 但那年你不再对我说: `生辰快乐`. 於是, 我知道你将远离我而去. 这不幸的预感果然灵验了, 从友人的来信中, 我获悉你已拥有一位`白马王 子`! 我绝望的只能写封信祝福你们, 但信被原封退回了, 此刻, 我感到你连我的 祝福都不接受, 我的痛苦到了绝顶! 真的是命运弄人? 我俩几年的感情, 只一年离别即破灭? 我无法相信这个事 实, 抱着幻想, 我连连寄出许多封信, 每次都如石沉大海! 终于, 我省悟了一个 真理: 一个人若变了心, 怎样也挽不回! 我一度企图逃避现实, 尽量不去想你, 可是, 忧挹却与我结了不解之缘. 我 对人生失去信心, 我不在相信 `有爱的日子都是美好的` 这句话, 因为, 我底爱 心已开始枯萎! 我不知道火红的石榴花几度花开花落, 我只感到风雨太无情. 不知道是谁说 的: `一个人经得起重重的磨练, 他的未来生命, 必然活得更光采和有意义`. 我 开始强迫自己尽量遗忘过去, 把精力集中在工作上; 我开始有了欢笑, 虽然有点 强颜欢笑, 但妈和小妹都说我有了新生. 每天, 我都抱着同个信念, 那就是奋斗, 将痛苦寄托在工作上, 我决心让家 人和朋友们知到, 我是一个有勇气重生的青年! * * * * 不知不觉, 我们分离快三年. 有一天, 我突然接到你的来信, 你那秀丽的笔 迹在信封上展现我的眼前, 我真的无法相信. 以最兴奋的心情, 发抖的双手撕开你的千里鸿音, 忽然我的心在抽搐! 呵, 你的信好比晴天霹雳, 我惊悸你最後的选择! 我含着热泪读着你的信....... `海风, 请容许我再次亲切的呼唤你, 在我的一生中, 这是最後的一次! 我知道负你太多, 是我首先忘记了誓言, 我经不起考验, 我失去了资格,我 已不值得你怀念. 我有太多的话要向你说, 但我只能告诉你, 我被骗了, 一失足成千古恨, 回 头已是白年身! 如今, 我就是这样应验千古格言. 我有了身孕, 那命中的魔鬼却 抛弃了我, 一如我当初对你; 这是因果循环吗? 也未免报应得太快了! 我憎恨自己, 因我瞎了眼, 爱情真的是盲目? 如今痛悔又能怎样? 我已经走 上了一条不归路! 海风, 我承认, 我曾深爱过你, 但一到了这里, 我却经不起分离的考验, 我 将一生的赌注输光, 想在, 我没脸见你, 也没脸见父母和他人, 所以, 我最终选 择离开尘世, 到一个遥远的世界去, 也许我在那里能得到解脱. 海风, 我对这世界有太多的控诉, 我只活了二十一年, 很短促的一生, 我曾 追求爱, 但最後, 我却什么也没得到, 如今, 我感到很疲倦, 太累了, 我没勇气 再走完漫长的人生道路. 在我将告别这世界时刻, 我衷心的期望你另寻淑女吧. 别责怪我, 让我有个永恒的安息........ 雅薇绝笔` 我鼓起勇气读完了你的绝命书, 犹如过了一个世纪那麽悠久, 我一直狂呼: 雅薇, 你为什么这麽笨? 为什么你那麽想不开!...... 我的狂呼, 惊动了母亲, 以为我撞了邪, 好不容易才稳住我过於激动的情绪. 之後, 我始清醒自己应该做的事, 立刻驱车赶到你家去转告你的父母亲, 唉, 你可知道你双亲何等的悲伤? 你的母亲听了僵耗登时昏了过去, 你父亲焦急得直 搓双手, 喃喃自语, 不知在念些什麽? 不久, 接通了越洋电话, 那是校务主任证实, 你确实服毒自杀, 由於发现过 迟, 已经返魂乏术, 校方希望家长能前来办理後事. 雅薇, 你的母亲苏醒後痛骂: `雅薇, 你真蠢!` 你的父亲掉下眼泪说: `薇儿, 你真的读费了书!` 我只感到绝望........ 雅薇, 你走了, 可曾想到留下来的, 是许多人感到悲痛, 世界虽大, 却无容 我之处! 在我刚刚平静的心湖上, 如今又掀起浪涛; 我又回复当年万念皆灰的日子! 我的心也太疲倦了, 真的, 雅薇, 我需要休息, 以平复心灵的创伤, 不过至少, 我不会如你的错误选择. * * * * 石榴花开得好灿烂, 遍树火红, 儿你的灵柩也空运回来. 雅薇, 你曾说过: `石榴花开日, 你我相见时.` 几度花开花落, 几度结子, 如今相见, 未免太令人肝肠寸断! 瞻仰了你最後的遗容,你音容宛在, 却躺在冰冷的棺内, 你仍是美丽如昔, 栩栩如生, 但只是秀丽的脸庞过於苍白, 那仿佛是一件雕琢的玉像, 我冲动地忍 不住要模庑你. 雅薇, 尽管你的身体早已冰冷, 僵硬, 毫无知觉, 但你一定会知道我内心要 说的话, 是吗? 凄风苦雨, 那天, 所有为你哭泣的人, 静默地瞧着一寸一寸泥土将你掩没, 泥土敲打在棺木上的轻微音响, 震得我的心好痛! 人的一生, 确是过於短促, 死去也不过占去数方尺地方, 我仿佛有了领悟: 那就是`人生`! 是的, 人生不如意的事太多了, 雅薇, 你本有个美好的前程, 不应为了这场 打击而轻生, 选择走上一条不归的路. ....... * * * * 雅薇, 在痛苦了十年後的今天, 我得告诉你, 紧烙在我心灵上的痛苦枷锁, 如今终於解开了. 那是另一个你? 她的容貌和声调都很像你, 尤其是他那银玲的 笑声, 更像你! 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你! ......... 当初我邂逅她时, 我冲动地直嚷你的名字, 她显得惊慌失措, 她也许认为 我是疯子吧? 如今想起, 实在感到啼笑皆非. 难道在冥冥中另有主宰? 雅薇, 那是一个日落西山的时分, 我由你墓地回家, 走在那条十年如一日的 熟习的羊肠小径上. 忽然, 我见到了你, 我呆楞一旁; 我变得好失态, 直走到她 面前, 眼看她就要离去, 我急的嚷你的名字, 像发狂似的叫道: `雅薇, 你, 你 回来了, 太好了!` 最初, 她显得惊讶, 脚步停了一下, 但随即快步离开. 我追了上去, 大声喊道: `雅薇, 你为什么不理我?` 这时, 我瞧清楚她脸色变得苍白, 身子发抖, 该是我吓着她吧? 她语音颤抖地说: `先生, 我不叫雅薇, 你认错人了.` `你真的不是雅薇? 不可能的!` 我像丧失理智似的, 喃喃自语. `我叫蕙梅, 你真的认错人了.` 我忽然狂笑起来: `蕙梅? 雅薇? 哈, 哈....` 那是失望的竭斯底里的笑声, 散发在晚风阵阵的墓地旁, 使周围变得更阴森. 刹那间, 我恢复理智, 怕把别人吓着. 我向她道欠. 於是, 我就这样结识了 蕙梅. 在路上, 我将你的事坦白告诉了她, 至少, 我明白你不会怪我这麽做的. 听了你的遭迂, 蕙梅显得好激动, 眼中泛出滴滴泪花. 她说: `这是一个不幸的悲剧, 雅薇太可怜了` 我说: `你不会怪我刚才失态吧?` 她说: `如果不了解你的遭迂, 在旁人眼里不把你看成是疯子才怪呢!` 我说: `唉, 整整十年了, 我也不懂日子是怎么过的, 雅薇的影子一直跟随 着我.` 她说: `没看出你倒很痴情.` 虽然我们才交谈了不到一个小时, 但却像是多年的知己般; 我们开始了第一 次约会. 此後, 我对幸福开始有了一种朦胧的感觉. 有时, 我感到它倏然到来, 可是 我又怕它会匆匆而去. `幸福真的离我很遥远吗?` 我常常这麽想. 不过, 我告诉自己, 在我心中, 蕙梅就是雅微, 我必需捉紧机会, 因为自从 认识了蕙梅後, 我的心灵开始平静, 我开始摈弃消极的人生. * * * * 我和蕙梅的第一次约会, 是在根市的民众会堂侧边的`敦拉昔公园`, 这也是 我和你在十多年前初次约会的地点. 我选择这里, 因为它宁静, 优美, 更重要的是我对你的思念. 在这里, 景物依旧, 落日缤纷的采霞, 照映点点归帆, 碧波荡漾; 入夜,聆 听夜潮的柔歌, 身边伴着的似乎不是蕙梅, 而是你, 雅薇. 此刻, 我倏然发觉, 我已不再孤独一人徘徊, 因为我身边有了个你的替身. 雅微, 是否幸运之神眷顾着我, 还是你在天之灵在照顾我, 才使我重拾往日 的美梦? 邂逅了蕙梅, 我确实感到满足, 我还有什么好苛求的呢? * * * * 第二天下了班, 我连忙走进美容院, 理发并剃掉留了十年的胡子; 对镜自 照, 哈, 好一张清新的面孔, 看来我连心态都变得年轻了. 回到了家, 小妹以惊奇的眼光看着我, 我不理小妹的诧异, 吹着口哨进入睡 房. 也许是心情轻松吧, 我换了件线条蓝色衬杉, 配上黑色西装裤, 刻意修饰一 番. 此时, 小妹推开了门, 佻皮地说: `哗, 哥哥, 整个人都不同了! 瞧你打扮 得好英俊, 今夜约了女朋友吧?` 我报以微笑, 然後自顾自在擦皮鞋. 忽然, 小妹神精质似的大叫: `妈妈! 你快来看, 大哥有女朋友了!` 我白了小妹一眼, 说: `神精病, 八字还没一撇呢!` 小妹像受了委曲般说: `大哥, 人家真的为你高信嘛, 还怪我?` 在厨房的妈被小妹喊声引来, 看了我的新型像, 又听了小妹的说话, 那布满 皱纹的脸上, 锭出了笑容; 至少, 我看得出来, 妈为了我的感情苍伤担忧了整十 年, 我迟迟不成家, 不知累她多操心. 只见妈满脸笑容地说 `风儿, 瞧你多快乐, 真的有女朋友吧?` `妈, 现在还言之过早吧?` 我不置可否地说. 小妹说: `妈, 哥哥佳人有约, 你就吃茺, 快点开饭吧!` 妈连忙说: `对, 对, 我这就去开饭, 很快的.` 我说: `小妹人小鬼大! 真佻皮!` 小妹用手指着自己的鼻端说: `大哥, 我不小了, 我已经十八岁了! 你当年 不是已和雅薇恋爱了吗?` 十八岁? 十八岁正是寻梦的年龄, 回想起十多年前的我, 正是暗恋着雅薇, 一想起雅维, 我的心不禁下沉, 真个黯然魂消. 母亲是过来人, 一瞧我脸色不对, 知道是刚才小妹无意触起我痛心的往事. 她抛个眼色给小妹, 并拉了小妹的手出房门, 回过头说: `风儿, 一会儿吃了晚 饭才出去吧.` 我惊觉, 为什么心中还有雅薇的影子呢? 十年了, 我的爱心不是已死去了吗? 现在我要重新振着, 我应该澈底遗忘过去! 妈的晚饭比平时早了一个钟头. 我扒了几口饭, 就走出大门, 一吐心中的闷 气. 背后听到妈在埋怨小妹: `瞧你真不懂事, 难得你大哥今天开心, 为什么要 触及他的伤心事呢?` ........... 不用说, 我猜得到, 此刻小妹一定嘟起小嘴, 满腹委曲. 突然, 我内心有一种歉仄不安的感觉, 我了解整十年来, 不知为我暗地里掉 了多少眼泪, 真可怜. 为了我, 妈曾三番四次劝我另找淑女, 并一再托三姑六婆给我做媒, 但都给 我一一拒绝了. 十年来, 妈一直在我耳边劳叨: `不孝有三, 无後为大.` , 又说:` 孩子, 你父亲去逝多年, 妈的最大心意, 就是希望早点抱孙. 以继香灯.` 我理也不理, 最後她只得叹气走开; 我的屈强脾气, 的确给了妈很多的折磨. 俗语说; 谁言寸草心, 报得三春晖. 我实在不够孝心, 我真的想立刻扑到妈 的怀里, 向她道歉! 悔哭我的不孝. 我应当做个有孝心的儿子, 完全忘了过去的不幸! 母亲年岁已大, 我应乘早 成个家, 也好让她享清福. * * * * 在朦胧的星月下, 蕙梅的美别有一番风韵. 我以最甜蜜的笑容迎接她: `蕙 梅, 谢谢你的光临.` `海风, 怎么变得客气起来呢?` 我俩并排而行, 在幽静的公园里, 她侧过头说: `海风, 这公园的月色好美 哦!` 我说: `蕙梅, 有你在身边, 我感到很快乐.` 可是, 雅微, 我当时感到的像 是跟你在一起似的. 蕙梅说: `你不是违心之论吧?` 我连忙说: `才不是呢, 这是真心的`. 我忽然觉得有点心虚, 究竟我爱的是 蕙梅呢, 还是把她当做是雅微的替身? 蕙梅并没有发觉我矛盾的心情, 开心地说: `好棒呵!` `怎么说?` 我惊觉起来, 忙问道. `因为经你一"吹" 我可有点飘飘然呢`, 蕙梅佻皮地说. 我说: `今生我要定你了,` 我情不自禁地轻搂她的细腰, 我真害怕失去了她. 蕙梅的秀脸, 顿时变得绯红, 如庭院里的火红石榴花般, 更增娇艳. 她以冲 满柔情蜜意的眼光凝望着我, 我急忙地说: `蕙梅, 不论天崖海角, 我一定会追 随你的芳踪.` `听君一席话, 我好开心!` `蕙梅, 我更开心啦, 我的心跳快增加一百倍!` `海风, 不要这样, 这是不正常的.` `我这是情不自禁嘛!` 蕙梅自动地依偎我的胸怀, 我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在这无声胜有声的时刻, 我不愿打断她的沉醉, 但我暗暗思量, 不应把蕙梅当作是雅薇, 因为这对蕙梅 是不公平的. 沉醉了一段时间, 始发觉海风带来了凉意, 我问: `蕙梅, 冷吗?` `有一点点, 谢谢你的关怀.` 我连忙把外套加在她的身上, 说: `夜了, 让我陪你回去吧.` `嗯!` 她答道. 聪明的女孩子, 都会用简单的话来表达她的温柔. 其实, 我和蕙梅由邂逅至约会同游, 也只不过是很短促的日子, 也许, 这就 是缘份吧? 又或者是雅薇在冥冥中相助? 也许这就是`一见锺情`的缘故吧? 我很 清楚, 蕙梅若不是对我有意, 她早就拒绝与我同游了, 问题是我自己应从僵梦中 醒过来, 渐渐在感情上摆脱雅微的影子; 这样, 对於蕙梅会较公平的. 送毕了蕙梅, 我操着轻松的步伐回家, 意外地发现家里还有灯光射出, 经是 深夜十一时, 怎么妈还没睡? 我疑惑地推开大门, 见妈正戴着老花眼镜, 坐在客 厅缝衣服. 知见妈的灰白头发, 随着拂进来的夜风飘动着, 我心有不安地说: `妈, 夜了, 你该早点休息.` 妈抬起了头说: `妈的身子还强硬`, 拍着我的手像哄孩子般说道: `来, 坐 下, 妈有话问你`. 我说: `妈, 有什麽话尽管问好了.` `风儿, 是不是真的有女朋友了?` `嗯,........` 我整三十岁了, 但被妈一问, 也不禁脸上发热. `妈要你说呀!` `妈, 你要我说什麽呢?` 我装着不明白. `瞧你, 还孩子气, 她叫什麽名字呀?` `她叫蕙梅.` `多大了?` `A.....二十五岁.` `府上有些什麽人呢?` `妈, 你别像法官一般审问犯人吧, ` 妈的话如连珠炮般, 轰得我招架乏力. `真是傻孩子, 妈心里高兴, 怎么能不问呢?` `妈, 这麽快就查根究底, 未免操之过急吧?` `这是你的终身大事呀, 妈怎能不担心呢?` `妈, 只要她真心爱我, 这就够了.` `当然, 妈并不势利, 几时有空带蕙梅回来, 给妈看看, 好吧?` 听到妈并不反对, 我如释重负, 不忘讨好她说: `妈, 蕙梅一定会乐意来探 望你老人家的.` 妈高兴地说: `孩子, 你苦了十年, 今天总算让妈碰到你开心的日子了; 妈 真想立刻见到她.` `妈, 蕙梅很贤淑, 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好, 只要她人品端庄, 我还能不放心吗?` 妈说. `那好极了, 我就快有嫂嫂了!` 冷不防小妹溜了出来, 鼓掌欢呼起来. 我佯装生气地说: `小妹, 你有觉不睡, 胆赶偷听大人的说话!` 小妹不服地说: `这又不是什麽密秘, 我迟早会知道的. 大哥, 有什麽好隐 瞒人家呢?` `就是不让你知道!` 小妹不服气地说: `为什麽?` `因为你多嘴! 好像广播电台一样.` `什麽意思嘛?` 小妹不服地. `最浅不过了, 那就是你爱到处宣扬!` `哼, 才不希罕!` 妈打圆场说: `瞧你们俩兄妹, 别再拌嘴啦. 风儿, 快回房休息, 明早还要 上班呢.` 小妹撒娇说: `妈最偏心!` 我说: `好了, 好了, 大哥拗不过你, 敬礼!` 这下把小妹逗得笑了起来: `大哥, 最死相的!` `都回房睡觉.` 妈好像指挥官般, 下了最後命令, 谁感不从? 回到房里, 坐在窗前, 窗外星群耀眼, 石榴花芬香随风送来, 蓦然想起了几 时忘记浇水, 也不知石榴花开得怎样了? 难道欢乐的时日, 使我变得健忘? 自从和蕙梅认识以来, 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我不懂是深爱蕙梅本人, 还是 因为她存在着雅薇的影子? 我有一阵子迷惘! 躺在床上似睡非睡, 想起蕙梅那嫣红秀丽的圆脸, 和雅微一摸一样, 令我如 醉如痴, 似乎两人其实就是同一个人; 呵, 我真的有点糊涂!...... 除了窗外风声, 虫声, 四周静得出奇; 在这个良夜悄悄的晚上, 我不再感到 寂寞. 今夜若有梦, 必定是个甜蜜的好梦. * * * * `蕙梅, 告诉我那天你到坟场去追祷谁?` 这一直是我县而未释的问题, 见了她, 我实在忍不住发问. `祭拜我那苦命的母亲.` `伯母? 她...........?` `是的, 妈是生我时因难产去世的.` `蕙梅, 抱歉引起你的伤感, 其实我不该问.` `不, 海风, 迟早你总会知道的, 一想起外婆告诉我妈临终的叮呤, 我会颤 斗!` `为什麽?` `听说我那可怜的母亲, 是一个世俗所称的山芭姑娘, 被那狠心的父亲抛弃, 妈最终的遗言, 指责世上男人都是负心人!` `那可不能一概而论!` `我是由外婆庑养大的,` 蕙梅面带愁容地说: `妈临终时的话, 曾深深影响 我的想法, 时时提醒自己不要上男人的当.` `蕙梅, 你该相信我, 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男人.` `海风, 也许我俩真的有缘, 我了解你的痴亲, 你那个凄迷的往事惊醒了我, 从你身上, 我才了解到, 原来这世界上还有真情.` `蕙梅, 你母亲身受其害, 难免会有这种的想法, 不能怪她.` `不谈扫兴的事.` `我们都该忘掉过去的不幸, 蕙梅, 我妈想见你, 赏脸不?` `真的吗? 不过, 我有点害怕.` `你怕什麽?` `海风, 不知伯母会喜欢我吗?` `妈若不想看她未来的媳妇, 怎会急着见你呢?` `油腔滑调, 讨厌!` `哎哟, 我的密斯林, 经你这麽一说, 我有点无地自容了.` `活该, 谁叫你花言巧语的!` `我说的是真心话嘛.` `说正经的, 我应该去拜访伯母.` 蕙梅肯去, 我高兴得脱口而出: `妈准会喜欢你的.` `也许我会吓坏伯母.` `刚好相反, 妈开心都来不及呢!` `海风, 你好肯定?` `因为妈恐怕我讨不到老婆.` `亏你说得出口, 真不知羞.` `嘻嘻!` 蕙梅停了一会儿说: `你是不是有一个极惹人爱的小妹妹?` `是呵.` `那好极了, 我有个伴了.` `那又怎样?` `你尽讨人家的便宜, 有小妹在, 瞧你还敢吗?` `蕙梅, 难到会这麽严重吗?` `瞧你, 人家是说着玩的!` `经你这麽一说, 我立刻轻了二十磅.` `哦?.....` `因为我已放下了心头大石.` `你真坏!` 蕙梅边说边掩着小嘴在笑. `那麽, 就约定明天傍晚吧, 你一定要来!` `嗯, 是了! 海风, 为什么没听你提起伯父?` `爸早就抛弃这个家, 提他做什麽?` 一提到那不尽责的父亲, 我有一阵的冲动及忿怒; 若不是他早年移亲别恋, 妈和我们怎麽会受这麽多苦楚? 从来任何人提及狠心的爸爸, 我都会大声怒吼, 奇怪这次我竟然没对蕙梅大声责备, 我也不知为什么? 不过我觉得脸色有点黑. 蕙梅也许发现了什么, 连忙说: `海风, 请原谅我.` `不要再谈爸爸, 他根本没权力, 只要妈不反对, 更重要的是我们俩相爱, 这就够了.` 真情打动了蕙梅的心扉, 她主动地投入我怀里, 我顿时感到她的芳心, 正 孕育着千万柔情. `海风, 我很满足.` 慧梅如梦呓般呢喃, 我似乎听见她的心跳. `好蕙梅, 我何尝不是呢!` 沐浴在月色下, 陶醉在浓情蜜意中, 这种欢乐时光最易过, 不知不觉月已 西斜, 又到了夜深沉的时刻了. 明天, 明天该是一个万里晴空的好日子! * * * * 昨夜的甜蜜, 使我心灵欢悦, 所以今天起得特别早, 晨风拂面, 红烘烘的太 阳刚升上山头, 庭院里的石榴花结了几个硬大的果实; 今年的榴果会特别鲜甜, 特别芬香. 挺关心儿子的好妈妈, 不知几时度进庭院, 在阳光的照耀下, 我发觉妈的脸 上难得有了笑意. `风儿, 昨晚你和林小姐说了吗?` `提过了, 妈, 蕙梅答应今天傍晚来探望你.` `真是好消息. 这一天, 我盼望很久很久了.` 突然, 冒出小妹的声音: `好呀! 我就快和未来嫂子见面了.` 小妹真是神通广大, 每当我和妈谈起蕙梅时, 她总会不请自来, `列席旁听`, 这还不打紧, 最气人的是她故作语惊四座. `小妹, 你可不能欺负他.` `哥哥, 你好偏心, 这麽快就连成一条阵线了?` `小妹, 哥哥没像你想像中那样的差!` `哼, 嘴里说的漂亮, 也许娶了太太後, 会六亲不认呢.` `你们俩兄妹又怎麽样了? 一碰头就吵架.` 妈又在发禁制令了. 妈又拍拍 小妹肩头说: `小兰, 妈不是也很痛你? 别和哥哥斗嘴了.` `人家只是说着玩吧了, 又没开罪他!` 我知道小妹只是闹着玩, 所以打圆场说: `小妹, 别闹着玩, 早点上学去, 今晚早点会来吃大餐.` `?........` 小妹回过头来, 有点惘然. `因为今天是个好日子.` 我心花怒放地说. 妈也说: `傻丫头, 林小姐今天傍晚来我们家作客.` `妈, 到时我飞回来就是了.` 小妹挥拍着双手, 仿佛小鸟在天空飞翔的样子, 妈和我都被她的赣态逗得笑了. * * * * 频看着腕表, 距离下班时间还有一个钟头, 怎麽 今天的时间过得这么慢 呢? 想着蕙梅, 想着今晚的约会, 我没心思整理文件, 我这种烦燥难耐的动作, 早就落入隔壁桌的小王眼里, 他说: `喂, 海风, 莫非佳人有约?` 然後, 小王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 一副 包打听的样子. 对於小王的好意关怀, 我总不能拒人於千里之外. 我只好礼貌得说: `小王, 这次你猜对了.` `听说你的女朋友好漂亮?` `谢谢.` 听到外人赞扬自己的女朋友, 我满心欢喜. `喂, 大家快来听, 我们的"圣人"开始谈恋爱了!` 四眼张像发现大新闻般高 声张扬, 引起同事们一阵小骚动. 大家七嘴八舌说: `几时请喝喜酒?` 我有点狼狈地说: `大家请放心, 到时一定忘不了你们.` 同事们又说: `看你人逢喜事经神爽, 我们为你高兴.` `别紧张, 我们都愿当你的义务顾问.` `海风, 捉紧机会呀!`......... 我感激同事们的关怀, 真的, 几年来, 他们一直期望我忘却那段和雅薇的伤 心事, 也一直鼓励我重新寻找新的对象. 小王更摆出一副爱情专家的样子说: `打铁要乘热, 快点向他求婚吧!` 我说: `那能这麽快? 这未免操之过急吧?` 小王说: `你年纪不小了, 还有, 如过她真心爱你, 绝不会说个"不"字.` 我说:` 大家请放心, 我不会令你们失望的!` 一看时间, 刚好下班时间到了, 我立刻收拾好桌上的文件, 抛下一句: `谢 谢你们.` 然後一溜烟地跑出办公室, 赶回家去. 驾着车赶路, 我底脑子里全是蕙梅的倩影, 想到她的甜笑, 我就有一阵子激 动. 但又想起不知妈到时会对蕙梅出现怎样的看法; 左想右想, 精神一不集中, 差点撞中前面的车子, 我吓出了一身冷汗! 只好叫自己集中精神驾驶. 车抵达蕙梅家门口, 她已站在门口的花树下, 微笑向我招手. 只见她穿着 套装, 更显得高贵大方, 但总脱离不了雅薇的影子! 我清醒自己的脑子, 别再 胡思乱想了, 别把到手的幸福掺杂在往日的忧愁里, 前后不分而弄糟了. `海风, 干吗满头大汗?` 蕙梅体贴地问. `太紧张, 刚才在路上几乎撞车!` 蕙梅关心道: `唉呀, 你没事吧?` 我说: `因为在路上想你分了心.` `记住, 以後驾车不可胡思乱想.` `如果有你同行, 我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现在, 我不是在你身边吗? 我真的对你这麽重要?` `在我是的.` `我感到很幸福.` `蕙梅, 等下见了妈, 你别紧张, 妈很喜欢你的.` `真的?` `别忘了, 我是她儿子, 怎不了解她的心意呢?` `经你这麽一说, 我很放心.` 车抵达家门口, 妈早已倚门盼望, 一见我们, 就笑得见牙不见眼. `妈, 我来介绍, 这是蕙梅.` `伯母, 你好.` 妈高兴地迎接我们, 说: `欢迎, 欢迎, 蕙梅, 请到屋里头坐.` 蕙梅有点害羞地说: `伯母, 打扰你了.` `不会, 不会, 屋里简陋, 请别见笑.` 妈亲热地拉着蕙梅的手, 又对她从头望到脚下, 几乎忘了有我这个儿子的存 在! 但是, 我很感到满足, 因为妈和蕙梅很投缘. `风儿, 快来陪林小姐, 我去厨房做菜.` 蕙梅连忙说: `伯母, 你别客气, 叫我的名字好了.` `那我就托大, 依老卖老了, 蕙梅.` `伯母, 我来帮忙你下厨.` `今天你是客, 怎好劳动你呢? 风儿, 还不快给蕙梅倒茶?` `伯母, 太打扰你了.` 妈真机灵, 快步走进厨房, 为我和蕙梅制造在一块的机会. 等妈进入厨房, 我乘机问道: `蕙梅, 妈还好吧?` `伯母太客气了, 我觉得她人很慈祥.` 我乘机捉紧她的双手说: `蕙梅, 我现在郑重问你, 你可愿意成为我们家的 一分子?` `我.....我.....` 蕙梅涨红了脸, 对我突如其来的问题显得手足无措; 也 许, 我的求婚方式太过唐突? 刹那间, 我有点後悔操之过急! 连忙说: `蕙梅, 请原谅我的唐突, 我收回刚才这句话.` `不, 海风, 有了你, 我别无他求. 我高兴地捉夹她说: `噢, 蕙梅, 我听不清, 请再说一遍.` `你坏透了!` `可惜家里没有录音机.` `你心里不是有现成的吗?` `是的, 刻在心板上, 那才终生难望呢!` 蕙梅的小嘴真会说话, 我也高兴的几乎想大声叫了出来. 厨房里传来妈的声音: `风儿, 怎么小兰这丫头还没回来? 就快开饭了!` 我说: `妈, 你别急, 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你就快有媳妇了!` 妈连忙跑了出来, 高兴地说: `风儿, 那太好了! ` 妈一边说, 一边拉着蕙 梅的手,上下打量, 令她羞不可仰. 妈又说: `蕙梅, 伯母不是外人, 别害羞.` 我说: `还自称什么伯母, 改口叫妈吧!` 蕙梅害羞地说: `海风! ......`边说边转回头, 差点与刚进门的小妹碰个满 怀. 小妹高兴地说: `哈, 我猜你是大哥的漂亮女朋友蕙梅姐姐吧?` `你必是海风常说的淘气又可爱的小妹妹吧?` 蕙梅说着, 两人都握手相笑. `好了, 好了, 大家快来吃饭吧.` 妈说. 这顿饭, 吃得大家有说有笑, 高兴异常. 人说, 好的开始就是成功的一半, 我感到很满足, 也很福, 我终於从困境中获得重生, 眼看到妈, 小妹还有今晚的 主角蕙梅, 都似如沐春风, 我还有什么苛求呢? * * * * 当蕙梅披上洁白的婚纱, 容光焕发的, 这一天, 我感到她特别美. 在婚礼上, 我捧着她迷人的脸颊, 忍不住轻吻下去; 宾客们都在热烈鼓掌, 蓦然, 我始发现 这一刻, 我已抓牢了幸福. 蕙梅羞得低下了头, 不敢仰视那些诚意祝贺的眼光. 轻轻的, 我在她身畔说: `蕙梅, 今天你好美哦!` 这次, 她只用那充满柔情蜜意的明眸凝视着我,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又何 必要说出`爱`. 闹酒的宾客总算陆续走掉, 我嘘了口气, 此刻方得到一刻安宁; 我才发现这 又是个`良夜悄悄`的晚上. `风, 你真的要我, 不是因为我有雅薇的影子?` 蕙梅突然以略带幽怨的语气 问我. `傻瓜, 现在才问, 不是太迟了吗?` `在形式上, 在世俗的眼光里, 的确是迟了些, 若命运如此播弄, 我也只好 认命了!` 他的话充满了柔情, 令我深为感动, 禁不住拥抱着她说: `蕙梅, 你需牢记, 你是你, 她是他, 何况她已经是个幽灵, 爱并非一定要常挂在口上, 心灵深处的 爱, 才是最可贵的.` `风, 我太幸福了!` 蕙梅伏在我怀里抽搐, 那是快乐的哭泣. 捧起蕙梅那犹带泪花的脸颊, 我用爱心织成的热情印下她那颤斗的红唇. 此 刻, 我完全遗忘往昔用爱心浇植的石榴树, 挥去那逝去的织梦年代, 还有那榴花 飘落的叹息声, 以及那不幸的`爱情故事`! 因为这是个良夜悄悄的晚上. (完)

    婆罗洲文化局第十八届徵文比赛优胜作品. (一九七六年)京那巴丹岸河之恋

     

    京那巴丹岸河之恋

    婆罗洲文化局第十八届徵文比赛优胜作品. (一九七六年)

    一. 京那巴丹岸河之恋      孤帆著
      二. 良夜悄悄              云海风著
    
    
    

    京 那 巴 丹 岸 河 之 恋

    孤帆著 作者简介 孤帆原名张贵才, 一九四四年诞生於有`渔乡`之称的古达. 中学时代, 就以辉煌, 云海风等笔名在沙巴各华文报章上发表其作品. 孤帆君曾经自资出版单行本`绮园春蒙`, 并於婆罗洲文化出版局第十 六届的征文比赛中得奖, 该篇小说: `星逝`被编入`後庭玫瑰`一书,已经由 文化局出版. 除此之外, 他曾参加沙巴青年文艺创作集及艺葩集之单行本. `京那巴丹岸河之恋`, 是取材沙巴州最长之河流-- 京那巴丹岸河, 作 者以浓厚之感情绘出伟大的爱情故事, 赢得文化局第十八届征文比赛首奖. * * * * * 京那巴丹岸河曾有多少诗人骚客作为题赋吟诗的对象, 涂上神奇的色彩, 对於淡水河畔的神话, 我总是响往, 希望有朝一日, 我能够有机会赏览, 一 睹芳颜. 我不否认这是种下意识的思想. 记得在孩提时代, 父亲就曾经论及京那巴 丹岸河离奇古怪的事迹, 当作故事般说给我听. 每当`冷萨`花开的时候, 父亲 总爱挽着我的肩膀, 说出一连串动人的故事. 我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父亲那美丽的`谎言`? 总之, 我幻想在长大后, 我会 实现这个愿望. 也许在冥冥中, 上苍早有安排? 踏出校门後, 我受聘於一家木山营办事处 当文员, 在那里我邂逅了多情的茜娜, 一位双溪籍少女, 为生命划上色彩, 为 京那巴丹河谱上恋歌. 那年, 可以说是我生命的转捩点! * * * * * 那该是七年前的往事, 我怀着兴奋的心情,首次前往早经响往的淡水河.当 时, 我乘坐一艘川行该河的商船, 船主是位华籍老伯, 专做木山营的鱼菜生意. 第一站是在士高区登陆, 距离山打根相当远, 沿岸区的土人友善热情,大多 数是自耕自足, 民风诚朴, 充满了田园风味; 生活虽清苦,倒也乐融融. 对於异 地作客的我, 当地人极尽地主之谊, 我虽远离家乡, 仍感到一份友情. 当船继续航行, 我挥别了甫相识的土著友人, 船离士高不久, 经过一处高 山时, 岩石边就是水流喘急, 澄黄色的京那巴丹岸河了. 晨风拂面, 不知名的鸟在编织着晨歌, 坐在船头眺望,令人心旷神怡. 这时 船长吩咐一位友族水手倒一些饭菜, 并丢硬币入河中,这种出人意料高深莫测的 举动, 当时就吸引了不少不明事理的搭客, 纷纷追问原委, 我亦不例外. `小哥, 你是首次来淡水河吧?` 抽着烟斗的老船主微笑着问. `是的, 我受聘到木山工作.` 咀里答着, 心里难勉会被人认为: `大乡里出 城!` `这也难怪哩!` 老船长一副怡然自得的态度, 说完後不再理我. 当时,我真 猜不着他闷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稍後, 我总算弄明白, 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 正如当年父亲告诉我的故事, 说那里有`安都`. 马来西亚语的意思就是`鬼`! 船上的友族青年又告诉我, 说他的祖先曾对他说过,那已经是很久远的年代. 那露出河面高达三十尺的山洞里, 盛产燕窝,曾经有很多人去采摘, 绝大多数是 支那人, 也就是唐人. 不知那一年代, 有三名华人到山洞去采燕窝,可能触犯了山神, 那座洞穴突 然倒塌, 其中两人侥幸逃出生天, 另一人则被活埋在洞穴内! 被活埋在山洞的支那人, 伸出一只手犹在洞口外挥摇, 示意别人去拯救他, 结果无人敢去抢救! 因此, 京那巴丹岸河, 当年的土著居民, 就叫它为`唐人的 手`, 京那巴丹岸河的译音也就是`唐人之手`, 时直今日, 仍然称为京那巴丹岸 河, 又名淡水河. 这位名叫阿里的青年,在追述此段神奇传说, 一口气道及, 脸上略带恐惧神 色, 惟恐触怒神明带来不幸. 阿里的话, 以及京那巴丹岸河名称的来源, 是否如他们所说那麽神奇?因无 史书考证, 又不能引经据典, 也只有以讹传讹作为结论. 不过, 对於淡水河的一切, 我怀着另一种眼光去审度,也加深了隐藏在内心 坎的动人故事. * * * * * 沿着淡水河上游直航, 不久, 终於抵达目的地,一排长龙式的员工宿舍展现 眼前. 当船靠在小码头後,我首先发现很多穿着纱笼的土著少女, 坐在码头边洗 澡. 他们都以好奇的眼光审量我, 其中一位的注目礼很特别,因为她带着甜蜜的 微笑. 将文件呈交给木山管理人员後, 我被安顿在一间颇大的宿舍里, 由於整日的 疲劳, 倒进床很快就睡着了, 晚餐时由工人叫醒. 吃过晚饭後, 吃过晚饭後, 莫明的寂寞感使我漫步度到淡水河畔, 月色朦胧; 自河上升起一阵阵迷蒙的雾气, 两岸酷似芦苇的野草, 被晚风吹拂得发出吱鸣, 另有一番情调, 我跌进了幢憬的幻梦中. `财库, 我不打扰你吧?` 自沉思中惊醒, 我回转身, 原来是工友锺伯. `锺伯, 以後请别再叫财库, 太庸俗了! 叫我的名字好了.` `那......那好吧.` `有什么事吗?` `没有, 我见你一个人漫步, 又是第一次到深山野岭里来, 必感寂寞, 你若 不见怪, 让我来陪陪你.` `谢谢你的好意.` `............` 说真的, 以後, 我竟和锺伯成了忘年之交,他高诉我很多有关他早年的辛酸 史, 以及他在唐山时, 如何被骗以卖猪子方式, 远度重洋来到南洋的悲惨事迹. 从他满布皱纹的苍老脸上, 想当年, 开荒拓土, 不知流尽多少血汗! 如今, 晋入暮年, 原应享天伦之乐, 锺伯仍然独身, 想想也是,人生究竟有多少个黄金 年华, 又有多少欢乐? 老锺伯可说是个典型的写照. 说真的, 我倒钦佩他那坚毅开朗的个性, 迂到不如意的打击, 从不气诿. 他的口头禅: `人跌倒了, 就要赶快站起来, 做到老, 学到老.` 我不知是否受到感染, 或是现实环的影响, 而慢慢地培养成一种独特的个 性? 有时在空闲之际, 我能够呆在小房间里静静地沉思, 或与锺伯奕棋, 也漫谈 人生. 於星光灿烂的夜晚, 我们会到河畔垂钓消迁. 他常说: `钓鱼, 是正当的娱乐, 更可以培养人的耐性.` `不听老人言, 吃亏在眼前.` 这句千古格言, 真是一点不错, 每当我心烦 气燥时, 钓鱼的鱼饵常被鱼儿吃光, 而锺伯因耐心垂钓, 他的收获总比我多. 届时, 老锺伯就会微笑地拍拍我的肩头道: `小哥, 举凡做一件事, 必须全 神贯注去做, 否则你就会半途而废!` 锺伯的人生观, 是经历多少无情岁月的磨练累积而成的,我没法去推翻他的 理论, 反之, 我从中受益不浅. * * * * * 林花谢了, 春红太匆匆, 当不知名的花满山遍开时, 来到这地广人稀的木山 营, 眨眼间溜过了九十多天日子, 我不知是否一种下意识的心理在作祟? 我总感 到有一道灼热好奇的眼光向我逼来, 她就是芳名茜娜的双溪籍少女. 每当我们的 视线接触时, 她又巧妙地避开去, 羞红着脸向我微笑, 令我发窘! 有时茜娜又会天真地问我: `加兰尼, 为什么你会到这穷乡僻壤来工作?` 我只能报以微笑答:`为了生活, 还有为了我童年时代的梦想!` 似懂非懂般, 她又如惊鸿一瞥般跑开, 使我跌进自我编织的美梦中. * * * * * 茜娜长得明眸皓齿, 芳龄十八, 正是豆寇年华, 锺伯描绘她是朵带刺的玫 瑰, 因为她有个顽固的父亲, 极力反对异族交往, 所以锺伯曾一度劝我不要和 茜娜过於接近. 在我底观感中, 茜娜是位好女孩, 善良纯朴, 我将锺伯的忠告置之脑後, 因 为, 我那孤寂的心田, 也需要雨露的滋润. 以後, 茜娜代替了锺伯的地位, 她经常和我出双入对, 她也是我语言的`启 蒙老师`, 教导我说马来语, 使我获益不浅, 我内心漾溢着爱慕的情怀. * * * * * 记得, 甫踏出校门, 面对五花八门的社会, 我旁惶极了, 毕业就是失业! 我 咀嚼这句话的真谛, 後来幸得友人介绍到木山营当文员, 始解决了基本的生活问 题. 当临上任前, 一些同学曾奚落我, 他们认为木山工作十分枯燥, 我会受不住 那种可怕的寂寞, 不到一个月就会自动执包袱! 当时, 我报以一笑, 泰然处之, 不愿反驳, 我要拿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没错. 其实, 工作就是最大的精神寄托; 为了生活, 多大的枯燥, 寂寞, 也得咬牙 忍下去. 无情的岁月催人老, 眨眼间经溜走了一百多个日子, 届指算来, 来木山营已 有三个多月, 我不知那些嘲笑我的同学, 此刻又会有什么感想? 处在大自然的原始森林里, 鸟语花香, 与世无争, 别有一番情调. 闲时到友 族家作客, 喝`打拜酒`, 话家常, 那才有意思哩! * * * * * 当夕阳西斜, 浑圆火红的太阳馀晖, 影在浅水河上, 当山风吹括, 仿如金蛇 般在水面荡漾, 那情景好美, 令人难忘与留恋. 河岸芦苇发出吱鸣时刻, 和茜娜泛舟河上, 那才是真正属於我两的小天地! 我轻划着浆, 茜娜舒展歌喉, 动听的音符连串地从她那醉人的红唇吐出, 我 感到从来没有甜蜜, 我陶醉, 我迷失在迷离的春梦里. 有时, 我也会笑问茜娜, 那是首什么歌? 她说: `这是为京那巴丹岸河唱的歌.` `不, 这是为爱而唱的歌, 我们的恋歌,` 我说. 每当我捉挟她时, 她会翘起樱桃小嘴, 什至轻点我的额头, 说我坏! 茜娜含羞欲嗔, 那种楚楚可人的神色, 令我心深处, 出现一阵颤抖, 我知 道已经爱上了她, 爱上了这位异族少女! 短暂的三个多月相处, 我们之间竟然产生爱情, 这是否像儿戏般有点荒唐? 我开始担忧, 预感会有什么事情将发生, 可能会带来不幸? 不过, 我已经不能 担心太多, 因为茜娜一切都是那麽美好! * * * * * 京那巴丹岸河源流来自神山脚, 为沙巴最雄壮, 最长的一条淡水河. 淡水河畔有多少神话, 我在孩童时即有所闻, 对於京那巴丹岸的`巴都布蒂` (土语), 华人称之为白石园的诡秘石棺尤感兴趣, 这些神话都很动人. 我也知道锺伯在山场住了二十多年, 对於这些神话必定清楚, 为他点上香 烟, 我央求他告诉我更多有关淡水河湮没年代的故事. 拗不过我, 锺伯习惯地总爱`咳`一声, 清清喉咙, 开始打开话盒子, 告诉我 有关那充满神秘的京那巴丹岸河的故事. `二十多年前, 当我初次踏上淡水河畔, 除了发现土地肥沃外, 沿岸区的居 民都流传着一个神话故事, 也就是有关`唐人之手`, 这也许是迷信, 不过, 京那 巴丹岸河的传奇, 我也不感确定是否属实, 唯有以讹传讹作为结论. 因为我不是 考古家, 更不是探险家, 我来到这里, 只是为了解决生活问题!` 鬓发已花白的锺伯, 在猛吸一口烟, 吞云吐雾般继说: `我和许多同辈一样, 十多岁就来南洋, 溜了许多地方当苦力, 做过小贩和农夫, 最後, 我年老力衰, 始干这份什役工作. 年轻时代, 同事们曾到过巴都布蒂去勘察, 当时我兴趣索然, 也就没有同往. 当然, 我也是事候听他们闲谈时提及, 他们认为那座充满了神密 色采的山洞, 当地居民早就熟悉的. 同事们在爬攀该座山峰前, 当地居民早就秘 险过了. 山峰奇独高峭百馀尺, 周围都是原始森林, 山脚下有一条羊肠小径,有 时要攀爬山藤而上, 假若一不小心掉下, 难免死伤; 但为了好奇及寻幽探秘,他 们步步为营, 结果终於成功爬上.` 老锺伯吸了一口烟, 继续说道: `当工友们抵达山上的山洞时, 里面阴湿,蝙 蝠很多, 泥土松懈, 当时持着人多, 终於不顾一切深入山洞, 发现洞内有很多大 小不一的奇怪棺柩, 为数有三四十付之多, 每付棺木两头都有牛角形状的雕刻, 耐人寻味.` `锺伯, 棺柩里面, 究竟有什么发现?` 我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锺伯见我那付猴急的样子,也不禁莞尔. `其实, 工友们曾揭开两付一大一小的棺木, 里面并没有什么遗骸,不像传说 中的有什么珍奇宝物, 不过, 棺柩很重, 用巴冷刀去敲击, 仍发出深沉的巩声, 而且毫不损坏.` 他又说: `由那笨重的棺柩来推论, 小的也有三四十担重, 大的不下百馀担, 比起现在的棺柩还要长和大, 在当年用什么方法般上山洞去呢? 而那牛角形的雕 刻, 又像征着什么文化呢? 在那久远的年代, 能制造出划时代的棺柩的人, 其智 慧必然是很高的, 他们的部落为什么会消失呢? 这些谜是难以理解的!` 当锺伯一口气说到这里, 茜娜珊珊而来, 在晚风中看起来, 别有一番风韵. 我说: `茜娜, 你快来, 锺伯正在说一个美丽动人的故事.` 操着生硬的华语, 茜娜礼貌地问: `锺伯, 不大扰你吧?` `欢迎, 欢迎, 相信你亦曾听过巴都布蒂的传说吧?` 锺伯说. 茜娜说: `是的, 我从族人中听过有关的传说, 不过, 锺伯请继续你的故事 吧.` 我毫不避忌, 抱着茜娜的香肩, 催促锺伯再说下去. 锺伯这时像顽童般, 对我耸耸肩说: `工友们说, 他们发现洞穴内有一付似 人类的骨骸, 不过, 单是手指骨一节, 即有两寸长! 这是什么怪物的骨骸?当时 没有人能够辨认出来. 可以肯定的是, 它比常人要高大得多.` 听了锺伯的描述, 我忽发奇想道: `若过是人类的骨骼, 也必定是洪荒时代 的原始人, 又或者是一种接近人类的猿人吧?` `我不敢下判断, 总之, 是人言人殊. 还有, 传说山洞里有神秘的壁画, 有 奇珍, 有宝剑, 有不可抗拒的神秘力量. 也有人传说那里是姆律族的发源地? 更 有一项较离谱的传说, 指是宋朝时代, 狄青率兵南来, 曾在那里落足, 而我个人 认为那是旷古年代遗溜下来的陈迹, 需要历史学家来加以考证的.` 我说: `除了惊人的骸骨外, 还有传说中的铜碗, 石筷以及其他的遗物, 这 些宝藏又那里去了呢?` `据说, 这些具有历史价值的古物, 已神秘失踪了, 是遭人带走, 还是被深 埋入地层? 则难以推论了.` 说到次, 锺伯显得有点疲劳, 我不敢再苛求他说下去, 和茜娜离开他的住所, 已经是满天星斗的深夜了. 拉着茜娜柔若无骨的小手在漫步, 我感到如几生修来的福气般幸福. 一直沉没不言的茜娜, 此时她说: `锺伯说的石棺, 其实是盐木做的棺柩.` 茜娜的话, 真是`语惊四座`, 幸好锺伯不在, 否则他们必争得面红耳赤, 也 会令我左右为难. 她的话的确使我惊讶, 忍不住问道: `茜娜, 你怎麽会知道?` `我曾祖父说的.` `京那巴丹岸河流, 最早初期曾经有姆律族及巴夭族人亮相, 但在文明的今 天, 这些民族又那里去呢?` `我也是一知半解, 可惜曾祖父早已去世, 不然, 也许他老人家会告你.` 听了茜娜的话, 我心里若有所失, 她比我小四岁, 当然不会很清楚历史, 所 以知道的也不多. 坐在淡水河畔芦苇草旁相依偎, 我发现茜娜那多情的眸子特别亮. `茜娜, 你知道我多麽需要你, 但你父亲对我的成见太深, 为什么他反对我 们来往, 难道说因为我是华人?` `不! 他老人家并非因为你是唐人而阻挠我们, 只因为我们的一切风俗习惯 不相同.` `这点并不重要, 更不是主要的问题, 只要彼此真心相爱, 就是我们的幸福.` `唉!` 她幽幽地叹口气, 低头不语; 每当讨论到我们的切身问题时, 茜娜总 是以消极的态度沉没以对. 一种难以排除的愁绪涌上我心头, 附下身检起石粒扔到水里, 水面被石子激 起阵阵涟猗, 这彷佛似我和茜娜的感情, 在波动着且将面临最大波折的最好写照. `无言相对, 垂泪到天明!` 我叹道. 想起未来的重重困难, 种族间的隔膜, 我不禁感慨万千. 我真的怀疑自己能 否有勇气去面对现实, 是否能排除万难, 和茜娜共谐连理; 因为茜娜表现的太懦 弱了, 太过没有信心去争取属於我们的幸福.想着, 我不禁用忧郁的眼光望着茜 娜. `裕枫, 别用那种陌生的眼光望着我, 那会使我内心颤斗, 爸爸还没有强硬 地反对我们, 别太过失望, 哦?` 茜娜显然想支开话题. `............` `裕枫!` 她撒骄地. `嗯!` `我唱首歌给你听, 好不?` `太好了, 茜哪, 是首什么歌?` `京那巴丹岸河之歌.` `我洗耳恭听.` `唱得不好, 可不许笑我.` `我怎么会.` 茜娜用甜蜜的声线唱道: `我热爱京那巴丹岸河, 这里是我的故乡, 河畔风光漪旎, 土地肥沃, 万紫千红的花丛中, 有我编织的美梦, 高山流水为我谱上恋歌. 我热爱京那巴丹岸河, 这是我的生长地, 有我底亲人, 我环绕在被爱的幸福里. 我热爱京那巴丹岸河, 在这里我找到幸福, 啊, 爱人, 我不管你是否远去, 我对你一片真心, 请相信我的情意, 当北斗星挂在天际, 就是你我携手相依时刻.` 以歌寄意, 好一首缠绵的情歌, 自茜娜可爱的小咀唱出, 别有一番风味. `太动听了!` 我拍手称好, 冲动地握着茜娜的双手说: `这是为我而唱的情 歌吗?` `不来了! 你真坏, 答应过不笑人家的嘛.` 她羞红着脸, 依偎在我的怀里, 我真能永远拥有这种幸福吗? 我心里好矛盾哦! * * * * * 在漫天原始林的木山营里, 我除了发现茜娜这朵奇葩外, 还有, 就是山中的 兰花. 每逢佳节, 山场休假, 工友们都沉迷睹博, 老锺伯也许被我噜嗦多了, 也 可说是我的`疲劳轰炸`奏效, 离开了聚睹行列. 这天, 他随我和茜娜又上山去找 兰花. 沿着山径走, 两边都是参天的古树, 虫鸣鸟叫, 晨风吹送, 令人精神愉快. 老锺伯真有意思, 识趣地建议分成两组, 当然茜娜被`分派`在我这一边, 锺 伯独自成为单人一组, 对我来说, 真是求之不得的事. 拖着茜娜的小手, 我哼着小调, 感到很轻松, 很写意! 在一株倒下的大树干上, 我们发现一棵蝴蝶兰, 洁白幽香的花蕾, 竟达五十 馀朵之多! 那是我毕生中仅见最美, 最多花朵的兰花. 茜娜忘情地拥抱着我欢呼, 我情不自禁, 附下头吻了她, 那是我的初吻, 茜娜欲迎还拒, 我无法形容那情境 是多醉人! 惟恐兰花太娇弱, 我们细心地捧回宿舍, 老锺伯先我们一步回来, 见了那株 兰花, 亦不禁惊呼起来! 他说: `这是株难得一见的大种蝴蝶兰, 若拿去山打根市场售卖, 准可卖得 二百元.` 我和茜娜相视一笑, 这是我们定情的花朵; 若不是茜娜当时太过兴奋, 投怀 送抱, 我焉有勇气去拥吻她? 真多谢可爱的蝴蝶兰, 我怎舍得拿去变卖呢? * * * * * 如获异宝般, 我把兰花挂在屋檐下, 我和茜娜每天必做的`功课`, 就是用我们 的爱心去浇水. 看着蝴蝶兰开得更灿烂, 我满怀喜悦, 憧憬着爱情会像兰花般开 花结子. 我感到茜娜在我的生命中越来越重要了, 一日不见, 也会失魂落魄, 总 觉得工作提不起劲, 我不知道, 如果失去了她, 我的生命将变得何等的空白! 人说: `少女情怀总是诗,` 茜娜正值怀春少女, 她亦说过: `我虽然不是华 人, 但我懂得你们的三从四德, 若我今生不能嫁给你, 我底生将是一片空白!` 这有如上盟海誓的话, 每逢想起, 心里总是泛起无限的激动. 我经决定, 不论将来遭迂多大的打击, 我会坚定我的信心, 去争取实现我 底理想. * * * * * 自从和茜娜堕入爱河後, 我感到无形的压力更大, 我经常发现有一双愤怒的 眼睛在盯着我们, 那是茜娜的父亲, 他那深沉的眼色, 令我不寒而僳. 我真不明白, 若两情相悦, 又何必计较种族问题呢? 只要我与茜娜是真心相 爱, 这就够了! 我曾多次把这些话告诉茜娜, 她只能叹息地说: `我爸爸很固执, 我们走一 步算一步吧.` 由她消极的态度, 我看出她所受的压力越来越沉重, 有时, 我的脑海会出现 `多情空馀恨`这字句, 我的心灵越来就月担忧了. * * * * * 这是个黄梅季节, 雨水时落时停. 我曾多次委托锺伯提亲, 并哀求茜娜的父 亲仁慈, 允许我们结合, 不论什么条件, 我都答应. 可是, 结果的答案正如所料 是个`不`字! 我知道那可怕的时日, 该来的终於会到来的! 茜娜的父亲非常顽固, 他不但极力阻挠, 且严禁我们见面. 算算那漫长的日 子, 我经有一个多月没见到茜娜了, 发生了这种事, 在加上黄梅天, 令我好担忧, 不知茜娜怎麽样了? 她脆弱的心灵, 如何能受打击呢? 我自己也好不到那里, 庑 镜自照, 篷头乱发, 我惊觉憔悴如斯! 人生不如意的事, 似乎全集中於我一身, 爱情受阻挠, 接着又收到母亲的急 信, 只见潦草数句: `枫儿, 你父病重, 急返家一行!` 看了妈的急信, 我忧心如焚, 连忙向上司请了半个月假, 收拾行李准备返回 山打根市. 临走前的一个晚上, 我托锺伯偷偷带给茜娜一张字条, 约她见一面. 锺伯不忍拂我的心意, 欣然接受了这项特别任务. 茜娜果然偷赴我的约会, 我告诉她关於父亲病重的消息, 茜娜连忙祈祷`阿 拉`真神保佑说: `吉人天相, 老伯会好转的`. 我感动得拥她入怀里. `枫, 你这次返根市, 还会回来吗?` `当然回来!` `不会遗忘我吧?` `我不是负心人!` 茜娜幽幽地说: `我知道你不会, 但我真的害怕失去你, 我总有一种不祥的 感觉, 你这次走了, 也带走了我的心!` `我会双手奉回你底爱心.` `枫, 倘若你抛弃了我, 我会跳河自尽的!` 茜娜认真地说. `傻孩子, 难到你不相信我?` `我真的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不要杞人忧天.` `枫, 你千万要记得, 在我的生命中, 不能没有你.` `茜娜, 我会回来, 我要亲自向你的父亲提亲, 等着我.` `真的? 那太好了!` `到时, 我们组织一个幸福的小家庭, 成员只有我们两人, 但那是暂时性的, 因为在未来的岁月里, 我们会有孩子的, 你这位小母亲届时可就辛苦了.` 为了减轻别离的气氛, 我略带幽默地说. `枫, 你真坏透了!` 茜娜羞红着脸, 依偎在我的怀里, 我听到彼此的心跳, 那是爱的冲击. 长夜漫漫, 情难尽, 我抱着茜娜, 轻轻地放在床上, 她柔顺地闭 上了眼........ . * * * * * 我临走的当天, 迷雾仍笼罩着淡水河岸, 和水哗啦啦地谱上别离的悲歌, 茜 娜不理会她父亲的阻挡, 狂奔到码头, 含着泪向我挥手殷殷道别. 我马不停蹄地赶回家园, 见到爸的病情经有起色, 但他苍白的脸, 花白的头 发, 在壁灯的辉映下, 我知道爸真的老了! 他老人家除了需要妈的照顾外, 的确 需要更多的细心料理. 妈在我回家的当晚, 就拉着我追问我是否有了对像? 於是, 我坦白的高诉她 我和茜娜相爱的事, 也告诉她茜娜那老顽固的父亲百般阻挠我们的婚事. `枫儿, 你已到了适合成家的年龄, 我和爸不会反对你们相爱, 只要她是好 女孩就行了.` `妈, 茜娜是没问题的, 我只害怕她的父亲.` `孩子, 我们都支持你, 坚强点, 世上无难事呵.` `妈, 我真感激你的鼓励, 使我充满了信心.` 有了家人的支持, 我坚信一定有勇气去克服一切困难的! 和不是妈? * * * * * 假期届满, 眼见爸的身子逐渐恢服健康, 我迫不及待的赶回淡水河, 我一定 要把茜娜娶回来. 唯一切已经太迟了! 像晴天霹雳一样, 发生了令我心碎神伤, 遗恨终生的大事, 徒令我泪如雨下! 谁会知道, 在短短的十五个日子里头, 尘世上的变化确实太大了! 对我来说, 是个无情的打击. 这是锺伯告诉我的故事...... 在我走了之後, 茜娜的父亲竟在这短促的日子里, 强迫他的女儿嫁给一个她 不爱的同族青年, 茜娜曾离家出走, 要到山打根找我, 可是被她的父亲拦截, 即 刻为她举行婚礼. 老锺伯更告诉我, 说成亲的那天, 茜娜拚命抱住屋拄不放, 哀求她父亲收回 成命. 因茜娜的夫家在淡水河的上游, 於是用舢舨作为迎亲的工具. 锺伯边抹眼泪, 边说: `全村人那天看见茜娜痛哭失声, 都怪她父亲老顽固, 做出不顾儿女幸福的事情. 但加昔这老家伙无动於衷, 茜娜就这样被强拉走了.` 听了锺伯的描述, 我心如刀割, 愤怒握紧拳头, 我真想立刻去痛楱加昔这老 家伙一顿! 听到茜娜嫁了, 我顿时心灰意冷, 接下来听到锺伯说更不幸的消息, 原来茜娜在被强送去夫家的半途上, 她乘人不备, 从船上投河自尽了! 等到她被 捞上来时, 可怜的茜娜已经返魂乏术, 香消玉殉!...... 在那段撕心裂肺, 几近疯狂的日子里, 我不知如何度过. 每天痴痴迷迷, 无 心工作, 带着兰花到茜娜的坟上默坐, 风雨不改. 我, 终於病倒了......辛亏有 母亲到来照顾, 一个月後, 待我身体痊愈点, 母亲代我向公司辞职, 带我离开这 个伤心地. 这时, 我的幢憬已幻灭, 我的美梦已破碎,我怕听见京那巴丹岸和水的 咽呜声, 我终於听从母亲的劝告, 下定决心离开这个伤心地. 临走以前, 我到茜娜的坟前, 默祷她在天之灵安息, 我也告诉她说, 我的心 永远都是属於她的! 如果有来生的话, 我们再结为夫妇吧. 我离开的当天, 在送行的行列里头, 除了公司的职员, 还有老锺伯, 更令人意 外的是, 我发现茜娜的父亲, 他显得突然苍老, 他的表情是痛苦与落默的. 他走过 来, 握住我的手, 颤声地说: `我害了茜娜, 我错了.......` 我还能说什么? 我只能黯然告别这个曾给我短暂欢乐, 但却给我留下终生悲 痛的伤心地. * * * * * 转眼间, 又过了七个年头. 一次, 我意外在山打根市的街上, 发现了锺伯, 他已经很衰老了, 大家见了面, 格外显得高兴, 闲谈起我和茜娜的伤心往事, 无 限感慨. 锺伯好心劝我应该乘早找个对像, 我摇了摇头. 每当我痛苦地闭上双眼, 我彷佛看见茜娜站在淡水河畔的山岗上, 向我挥手微笑, 她那动人的歌声, 又在 我的耳畔响起,...... 安息吧, 我的爱, 我的心永远是属於你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