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放(左)与爸爸巴朗
梁放
那一年我来,爸爸巴朗刚刚失去一个考完SPM,在等成绩揭晓时回乡帮忙务农的儿子。亨利因隨哥哥进入森林砍木柴,在树干倒下时来不及闪开,给树桐撞中鼠蹊部位,受了重伤。爸爸巴朗当时还是当地小小诊疗所唯一的医务人员,止血不果,从森林里给抬到村庄费时不少,林梦医务局的急救直升机又因气候影响联繫不到,每一个拯救步骤都逆著他的意愿走:后来终於联繫上了,天也黑了,亨利也死了。爸爸巴朗说,眼巴巴看著亨利断气,他当时感觉无助、无奈,但他並没有给击垮。
那是多么聪明好学的好孩子呀,天生人缘特別好、彬彬有礼,是个任谁都会喜欢的孩子。妈妈巴朗说:后来九號会考成绩放榜了,成绩斐然,我们收到当局可以继续升学的通知,他们都不知道,亨利已经死了。现在,他们家里的墙上,除了一帧帧镶在镜框內让人追忆当地与族人多少故事与歷史的旧照片外,还掛著每一个孩子小时候拍的五寸黑白照。婴孩时期的亨利,长相確实是人见人爱。他少年十七八的留影,更是英俊、高大,与青年时代留影的爸爸巴朗一个样。
十年前,大儿子又因血癌壮年病逝,时年四十四,留下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对爸爸巴朗夫妇又是个极大的打击:骨髓移植后情况样样见好,却也最终敌不过癌魔。他们与孙子们联繫频密,常常给尚在求学的他们匯钱资助,几乎花掉自己每个月微薄的养老金:可怜他们没有父亲照顾。
那三天里,爸爸巴朗夫妇俩,总提起那两名去世的儿子。
我当时也没预料到,见识了爸爸巴朗那一棵独一无二的苹果树之后,巴卡拉蓝高原后来曾经一度因为这一株苹果树的长成,有意给发展成全国的苹果出產地。该苹果园令人惊艷的收成,给媒体宣扬得如火如荼的三几季之后就不再后续。今天,苹果园还在,据悉找不到专人打理,已逐渐荒芜。我当时也从来没预料到,把第一株苹果苗带进去巴卡拉蓝的,后来在网络上有关资料读到的人名Andrew BalangParan,就是爸爸巴朗(Paran是爸爸巴朗的姓氏,也是他父亲的名字)!一九七五年,他在印尼马浪出席一场基督教论坛,看到当地种有苹果,由於一向好学好尝试,执意要把它带回巴卡拉蓝来。当时大家都劝说,他不可能把植物带进国,带进来了也因气候不適合,不可能会生长。他却全办到了,苹果苗除了过境新加坡,给关卡扣留了一天,其他的都不当一回事。待他出境回到砂拉越之前,新加坡的关卡人员还在机舱口等待,双手捧著在印尼事先已经剔除泥土,袒露著所有根部的苹果苗,慎重其事地交还。
是最近这几年,他老了,园子疏於打理,妈妈巴朗的能力有限,留在高原的女儿与女婿对园艺兴趣不大,当年他呵护著长大的苹果树枯死了!他说著,无限感慨。他告诉我如果在同枝丫上把已经成形的多余果子摘掉,只留下三几个,让它们都有成长的空间与充份吸收养分,每一粒就会长得特別好!那些年,小小的这么一棵苹果树,每一季都可以结果几十个!
苹果树枯死了,橘子树也死了,大半还是因为周边已经被开发,原始生態环境走了样,直接影响了这里的气候。以前,一到下午,云雾来了,就在身边绕著,第二天太阳高昇才散去,现在这种景象全都不见了。海拔仅九百多米的高原,几乎不堪所谓文明发展与进化的衝击。
养牛养猪也曾是他著重的作业,但也都没有大事生產。孩子当时都小,长大读了书之后,都在外生活去了。单单靠他们夫妇俩,忙不过来。
水牛是有个祖先有一回下山去了林梦,看见当地比沙亚族人用水牛耕田方便,决定不怕走了几十天的山路,再三把初生之犊买下背了回来,后来繁殖开来,取代了他们之前以人力犁地的辛苦。
当年,他告诉我,牵著水牛或猪只从高原赶到老越去卖时,往返就要四个星期。我还记得问他,路上是不是很辛苦。才五十出头的他十分爽朗地笑道:哪里,我很享受!二十多年后,他重复著同样的故事,依然认为那是他人生一段无可替代的欢乐时光:同一条路上,往返老越的都是这一区域的居民,尤其是另一个村落的,平时各忙各的,甚少有机会联繫,大家都会在中途休息过夜的亭子里,一起做饭吃,谈天,交换各自的经歷与各处的新闻,那些休息亭总没有閒著,有时还爆满!
养猪的尝试並没有坚持太久,因为要特別圈著豢养,没有水牛可以隨地放牧方便,还有,他说著就笑了起来:我们夫妇俩那个时候也老为餵猪这件事爭论个没完没了,哈哈。
现在的人怎么都变了另一个样似的?他问我。我听著,不知道该怎么作答,只有不作声。
以前,我们任何一家猎到山猪还是野鹿,不论多少,一村落里的人都有份分享。现在,要吃野味的,还要花钱买!近年来,一向路不拾遗的村庄出现了小偷。那里有个在当地经商,后来娶了当地女子为妻的华裔中年人说:年轻一辈的为了钱,几乎甚么都敢干得出来。
有个偷车集团,因当地人的参与接应,顺利把窝赃运输到巴卡拉蓝,再由那里送往已经可以通车的印尼边境小镇。最近一次终於失手,给警方逮捕了。谈起以前,他竟然说:以前很老爷,甚么都没有!让人一时摸不著头脑!
以前爸爸巴朗时常狩猎的地方,就在目前飞机场周边。除了部份给徵用了,飞机场旁边,至今还有他的稻田。现在他让没有田地的村民耕种,从中分出来的部份,除了足够他夫妇与儿女享用,还捐献给教会与穷人:田地放著不耕很可惜,何必让它们荒芜了再从头做起,浪费了更多精力与时间,也往往不能復原。那些后来才到这里定居的族人都没有自己的田地,要开发土地的都在离开村庄较远的地方。梯田是他们各別祖先一代接一代,千辛万苦把森林砍伐后除根,一锄一锄地在山坡上依地势掘开,又一阶一阶地把地耙平而成的习俗地:灌溉的水都是引自山上的小溪流,程序由上田到下田,控制得恰到好处,从来就没有纷爭。以前的人真的好!
在巴卡拉蓝高原种出来的那些米,品质一直贏得了各处消费者的口碑,公认是米中极品。那是沿袭古老方法、无需特意施肥的种植。稻田收割后,稻农把水牛在田里放牧,任由它们吃著有意遗留在里面尚见谷粒的稻穗与稻草,拉撒也在里边,一直到另一季种植的开始。週而復始,那些梯田里的泥土永远是那么丰沃。现在往外销的所谓巴里奥或巴卡拉蓝米,据爸爸巴朗说,大多是在老越还是林梦种植输运出去的,只有高原地带的人吃得出来甚么是纯正的高原米:那是因为是高山里洁净水源灌溉的关係,还有自然的有机肥。
有一天,爸爸巴朗夫妇俩商谈著甚么,后来他告诉我:我们谈著一定要让你带些米回去。以前,临上飞机,他不容我拒绝,给我的怀里塞来高原米一小布袋,袋口还用一段树皮索勒紧,古朴,戇態可爱。我满心欢喜地一路抱著把它带了回来,在家里的饭桌上用个浅浅的籐托盘摆放观赏了许多天,才储进冰箱里,蓄意要慢慢地吃个长长久久,不允许自己三两餐就吃个精光。这一次,我估计妈妈巴朗自已利用旧衣物裁剪、东併西凑针黹缝製的那种古早布袋应该早已淘汰,准会用一般的塑胶袋把米给我装好,方便手提。我提及那件往事,爸爸巴朗开心地笑了:以前我们都物尽其用,没有任何浪费,接著往墙角一指:当年我们用的大麻包袋,今天也没得找了。那个还可以吧?
你就整包带走!我一看,嚇了一大跳!那確实是塑胶袋没错,传统杂货店里仍见,把袋口往外卷、內容砌出雪封富士山模型的那一种,装满了米的体积,靠在那边像吃得太饱再也走不动的矮胖子。二十干东!因为我根本带不动,又知道肯定超重,妈妈巴朗还是硬给我另装满两个纸箱,各十干东,共三十五公斤!我如何再也推卸不掉,只好全部带到老越,后来带回古晋的是五干东,其余的都留给他们在老越定居的儿子一家人。回到古晋给他打个电话报平安时,爸爸巴朗问起那些米。我告诉他,我们已经立刻煮了些,母亲说好吃,也把一大半一包包在冰箱里储好,准备只在特別的日子里才拿出享用。
爸爸巴朗喜欢晒晒太阳,尤其是气温降低的时候。我扶著他走在屋前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坪上,看他拄著杖站在西照的阳光下鬆动筋骨,一脸满足、与世无爭的微笑,让人油然感染了无限的幸福,希望时间就此永远驻留。他面向我,眼睛似在聚焦,高兴地叫了起来:这下子,我突然间可以看到你了,让我听了万分感动。爸爸巴朗看到我了。
爸爸巴朗说,虽然做甚么都不成功,但他肯定,自己还是特別得到了上帝的恩宠!他有七名儿女,个个都很长进,虽然有两个死了,但他们都是好孩子。他一共有十七名孙子,个个都那么优秀,更是他的骄傲!爸爸巴朗一家都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吃饭、喝杯茶之前都会虔诚感恩、祷告。妈妈巴朗一閒下来,就拿起一张录有最近学会的圣诗在唱,在默记。她与爸爸巴朗一样,无时不是那么心平气和,体现著他们的信仰已经把生命里多少无名的恐惧彻底摒除。伦巴旺族是最早接受耶穌基督的內陆民族,早已把信仰生活化。每天凌晨与午后四点,教堂都会敲著木鼓,召集信徒前往礼拜去。
我一向早睡早起,每个早上倚窗,都见到妈妈巴朗与其他村民会隨著木鼓的声响,在晨雾迷漫间朝草坪那一边、建在半山腰、灯火在召唤的教堂走去,走向一个清灵世界,无不让窗里人感受生活从容、规律、简单、朴实就是无上的幸福。
教堂年轻的牧师常驻在这里,来自下游的Long Luping,很受村民爱戴。以前我一路观赏风光一路哼歌,晃晃荡荡步行,只花了两小时往返的神学院,据悉今日已经不需要再走蜿蜒的山路。清晨在高原隨意散步时,我想再往那里去一次。看著四方八面都有不知通往何处的道路辐射出去,一问路,时隔二十三年,年轻的有人显得惊讶:曾经有过这么一条路吗?
还提醒神学院离开我处身的Budur Nur村庄有七英里那么远,只指了一个方向,劝我最好雇个人以电单车载送代步,让我顿时兴致索然。
来回即使是因为年纪的关係需要四小时,我相信远足所需的体力还难我不倒,喜欢冒险的精神也不减当年,要去的原由,除了想看看神学院还有没有以前见过的人,就是想徒步再走一次以前走过的那一条路!记得当年徒步往返的中途,在一个高处,眼下一片辽阔,伸延到天际,儘是未曾开发的原始森林。有个老奶奶不知在那里佇立了多久,只静静地遥望天边,像是入定了,我没敢惊动她,她也没有觉察到我曾经两次从她身边走过。那种情景,触动心弦,是我一直酝酿著、无法写成的一首诗。在神学院里,我还与当时的院长一家人喝茶吃麵粉煎饼,也到学生的宿舍参观。学生的生活很是清苦,吃的用的自己找,睡的是自己搭的床,除了有遮风雨的茅屋,情况儼如佛教密宗住在山洞里的禪修者。我与其中一个蹲在灶火边取暖,一直在擤鼻的年轻人谈了些话。好多年以后,我去了巴里奥高原,就是这个年轻人,远远地就向我打招呼走了来,还用电单车载了我一程。他说在那个神学院里,自己实在是待不下去了才中途放弃。他来到了巴里奥高原,找到了心仪的女子,入赘女家,当时已是当地一名大地主的產业继承人,拥有许多片稻田与几十头水牛。
爸爸巴朗谈起一九六○年给英殖民政府派遣到古晋的中央医院实习一年,尔后又在美里的医院加强护理技能:整个区域,就是靠我这么一个人,而且我甚么都肯学,也甚么都会!
虽然辛苦万倍,但比起目前的医疗人员,一个人只聚焦在某个范围,別的都不懂也不肯虚心学习的情况,他感觉自己优秀。有一个时期在外实习,他月薪一百二十元,给家里一百,自己留著的二十元,连杯咖啡和一片小糕点都不敢隨意消费。
五十五岁从医药局退休的那一年,为了儿女的教育,他还离家给伐木公司当驻地医疗人员。就是那一年,他来到古晋,与我相聚了一天。
离开巴卡拉蓝的时候,爸爸巴朗夫妇也同一班飞机与我一起到了老越。原来他在老越医院的复诊日期因为我的到访给延误了两天,让我深感愧疚。他说:你知道吗?你来看我比甚么都重要。我们在老越市內一家他常光顾的咖啡店里喝茶吃点心,他说那一年到了古晋,第一时间与我联繫上了:我记得你还为我请了一天假,驾著白色的车带我到处观光。一天里你请我吃了许多东西,我记得一共吃了四餐。
有一种食品,用面皮裹著各种东西,是甚么来著,一条条的,切段,再蘸著甜辣酱,十分好吃。
我从来没有忘记他当时对那小食讚不绝口,一心惦著此行一定要给他带了来,不巧因为从古晋出发,早晨五点就赶到机场,前一天还特地打电话叫姐姐帮忙预定,好让赶在中午抵达巴卡拉蓝时,可以让爸爸巴朗当点心。但是製作薄饼的相识都还在休年假中,我们也等不及附近任何一家咖啡店的早市。
命运为她做了多年前,我写过一篇叫《绿色的夏》的小说,记述一段我年少时在爱沙尼亚恍惚又清醒的小漂流。故事里我杜撰了一个叫克莱儿的佛朗明哥舞者的角色,也杜撰了她美丽而寂寞的生平。克莱儿从小就丰满,雄伟胸部特別引人注目。但克莱儿喜欢跳舞,胸部让她吃了不少苦头。她决定做缩胸手术,却在问诊时爱上了整形医生。整形医生为克莱儿的胸部深深著迷,克莱儿在疯狂的爱恋中荒废了舞。不久后克莱儿因乳癌而割去双乳,与整形医生的激情也告一段落。
“命运为她做了抉择;为她选择了佛朗明哥,为她捨弃了爱情。”多年前尚未开始舞的我如是写。
而多年后一个典型赤道岛国炎热而潮湿的午后,多年前的轻轻註脚仿若一语成讖般打在我脸上,疼得泪盈於睫。
更多的却是心酸。
数年前我,义无返顾的选择舞,以几乎背弃一切的姿態。我曾相信义无返顾的追寻舞就能是全部。可是毫无预警的那个人从我无从所见的生命缝隙里凭空冒出来,把我的世界站成两端,我无从分辨哪端是光亮哪端是黑暗只能弃械投降,仰望他如我公转的恆星,任他的意愿决定我一举一动的轨道。从第一次错过练舞,到第三次放弃演出,到无数次不再把舞优先……把不断不断的倾斜视为美好的壮烈。我不断不断对自己讲。只要有这个人,其他都不重要了。甚至舞不舞都不重要了。
那日我坐在冷冰冰的医院走廊。打电话告诉他我確定流產了。电话里长长的沉默后延续的是从此的音讯渺无,我却平静如预料中事。对於怀孕这场意外,他从来都没接受过。如今如他所愿,他为何还要再出现。
我盲目得连命运都不忍,只好亲自出手。为我做了抉择。为我选择了舞,为我捨弃了爱情。
痊癒从来是一条漫长迂迴的艰辛路途,这次伤亡惨重的我势必得走更久。而隨即期待已久的好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未刻意叩敲的门一扇接一扇打开。长久的耕耘终於累结出果,当初的不懈获得认可,我的梦想更接近实践的可能。
我得到慰藉,得到救赎。我曾距离绝望那般近,多坚韧的应对在过往片段来袭时都兵败如山倒。可是当我回归於舞,舞中绝对专注给我需要的隔绝,由舞锻炼的生理健壮同时灌溉了心臟的强悍──如果我能征服这些看似不可能的高难度动作技巧,还有甚么难题是我不能克服无法超越的呢我自问。
而现在想来其实始终如一。当初每每被现实打击得遍体鳞伤,只有投入於舞能找回生存意志。舞一直是我的救赎。是舞予我勇气去对抗生命里的巨大孤独。是舞予我力量去掉所有排山倒海的无助总和。
我不害怕我不担忧。若以后某一日我又迷失又忘记了。我必將再度寻获。因为命运已为我做了抉择。命运注定我,是要舞的。
你快快把病养好,再到古晋去,我们一起再去吃!
好呀!但是,我过了今年、明年,不知道还会在这个世界上吗?你一定要再来。难得我们相处得那么好,比一对真父子更亲。
我一定再来。
但是你必定先要照顾好你的母亲。母亲最重要。
在高原上不过三天,爸爸巴朗就已经三番几次问我是不是已经给母亲打电话,免得她老人家牵掛。我似有所悟,爸爸巴朗与我,为何从一开始接触就那么投缘、那么贴心,深植在彼此个性里的,一定有著我们从不曾觉知的一些主要、一拍即合的共同点。
我与林梦的伊班朋友布让事先约定,会在他那里住一天,翌日再飞回古晋。布让在老越机场与我会了面,接著也驾车跟来。他曾因公务出差巴卡拉蓝,见过爸爸巴朗,两人再见面,交谈甚欢。为了不耽误布让正在监督的一项土木工程进展,大家吃了点心,我们必须启程去林梦。我扶著爸爸巴朗,走向他儿媳驾的车,握別就座前,他把我搂得紧紧:相信吗?这就是神在眷佑,让我几乎都快瞎的时候再看到你。你一定要再来。我会在巴卡拉蓝等你!
我一定还会再来。我又何尝不做如斯想。是的,是冥冥中有股力量,让爸爸巴朗与我在有生之年得以重聚。
他继而把手搁在我头盖上:我也记得,你以前就没有我这么高。
是的是的。我从来就没有爸爸巴朗高。我说,指的已经不单单是物理高度。
爸爸巴朗啊,您任何时候都就比我强,任何时候都比我高。
这一回再聚,如果不是预先约见,纵使相逢,爸爸巴朗与我也不会认出对方来。大半辈子过去了,发现自己自小交到心坎里去的,不少还是比自己年长了许多的朋友,彼此间友情也都一直隨日月加深、增长,早已跨越了国界与种族界线。
是这一些朋友,即便曾经有过的只是匆匆一场相聚,彼此留下的却是恆久不灭的印象,就是没有机会再见,也永远会惦记。爸爸巴朗就是其中一位。
我今后一定要把这些年来出国旅游的部份时间挪出来。因为爸爸巴朗说他一直会期待我的到访,也因为他老了,我也步入耳顺之年,趁我这一方还可以走动,一定要好好珍惜彼此能够相聚的仅存时间。
走访了那么多地方,交了那么多朋友,原来最感舒適的地方竟然是自己住惯的陋室,最让人感到自在、不弃不粘的也就是那几个朋友、真正要好的那么几个。
爸爸巴朗四岁的时候就失去了父亲,是靠著母亲耕田,在万分艰辛的环境里把他们三兄弟拉扯养大,还让他们上学。爸爸巴朗说得一口流利、词汇丰富多变的英腔英语,也读英文圣经与书籍,他不说,我还不相信他只上过两年小学。他一生战胜了多少自然界与人为的障碍,但他乐天知命,从不怨时运不济命途多舛,一路走了来,如今年老了,因为眼疾,行动不方便了,还是那么样坦然面对,无怨无悔。
他的幸福感来自日常生活里的一点一滴,回首,他说,自己已经活出了自己灿烂的人生,还比预期的好了许多。
我在出发往巴卡拉蓝前,一再致电问他需不需要我从古晋给他带些甚么,他也一再回答:我不需要。后来在高原上的下午茶时间,他吃著饼乾,想起我曾再三问过他的话:我是真的不知道自已还需要些甚么东西。我有饭吃,有咖啡,有茶,也有各种饼乾。用的、穿的都有了,其他的也都不缺,生活確实已经那么富足,我还需要別的甚么东西呢?
布让与我穿过汶莱国境,两度出境入境,途经图庐山小镇(Trusan)喝咖啡。流过小镇的那条宽阔大河,来往两岸两国的渡轮,服务了二十多年后,三个月前终於由横跨其上的大桥取代,让交通更为顺畅。图庐山河上游那个曾经只有云雾流连的最终极源头,就是我第一次见到爸爸巴朗的地方。我与布让久別重逢,一路欢愉敘旧、清谈。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一路平滑地抵达了林梦,感觉仅仅一晃间。
提前退休是为了多走一些路,多看一些地方,多访一些朋友,多读一点书,力图把以前浪费掉的时间尽可能再追补回来。婆罗洲这个大岛,砂拉越这片土地,再怎么勤快,未必真的能走得透,何况是整个世界。路是永远走不尽的,风景也看不完;朋友亲人相聚的时间永远恨短,古往今来的书籍又多得即便永生不死也永远阅读不了。享受自己眼前的一些些,已经叫人永远永远忙不过来。
我咀嚼著爸爸巴朗说过的话。
我呀,还需要別的甚么东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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