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此博客

2014年6月10日星期二

石问亭试验室

试验室上贴作品是活的,一点一滴建立,时时有所更新。我最大的心愿:希望把这多年创作编成电子书:「另一片瓦」分成两卷:上边评论下方散文、诗。

这些文章,写於一九八一至九零年旅居美里时候,只有少部分,在九一年回到古晋家乡写的。这次辑录,没有依照写作先後贴上网,纯粹是自己一路来没有剪报收集起来当然不便,只好先把手头上有的贴上,往後再作打算。 
「另一片瓦」辑录的不过是个人感性写作,其他谈理论学文字,更不必说,不成学术文章格局。自己文章总觉得好。 
十年美里是我写作最丰十年,个人一些感觉感想就在「另一片瓦」这一系列文字: 

【可人可乐】

    ..石问亭 你倒有点羡慕,对不对?不怪你,人总是人。 ..徐志摩 藏春宫画者八九须眉,常偷偷於暗处交换观赏,大半也是男人的事。十多 年以来,确实,我都一直干此勾当。这些小玩意,的确有其迷人之处,夜 里黄风荡然,兴而酒酣耳热时,神之狎之,乃人生一乐也。特别在录影带 充斥的今天,总令人不禁为今日春官艺术之蜕嬗而叹息。录影带只合当床 头小装饰,好的迷不住人,劣质者却倒尽味囗。可不比一画在手,当其欣 於所遇,暂得於己,快然自足。或灯下夫人互相与,耳得之而为声,目遇 之而成色,放浪形骸之外,暂得消受一个快乐的长夜,不知老之将至。 日子过得真快,当年从大力水手瞒天过海关,利用邮包偷天又换日,偶然 碰上的机缘,种种辛苦到手的声色,好比十多年夫妻,已经「平」得常常 没有劲,「淡」得往往没有味了。朋友就曾笑我,难有几张引人入胜的毛 片,可以交换来养神。娶个老婆也尽不是让人看的。我存下这数十张,就 像太太老来是好牵手一样,非常合我的味口。我珍视这些画,不时阅之为 乐,一则是多年舍不去的偏好,二来深深爱着其逢迎如意,像个情妇,当 然其中的趣味,应在那山水之间。其实藏私书画者,泰半都另有用心,虽 然如此,最好思而不淫,思而淫之是下品。虽说此中神品不离裸体与毛 发,唉,连圣保禄也认为女人头发是罪恶的泉源,但人类没有毛发又不 行;在我看来不需要太毕露,若要逼真看人好了。 你发现甚麽了? 倒不是野鸡,先生。 莎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二幕四景这句双关语甚得我一路来追求,「清 玩」的意境。春官画的淫意是把真实与虚构融合纸上,故意露得一清二楚 非为艺术者的境界。莎翁也没把罗密欧朱丽叶逼到床上去才算尽情。他对 色情描述通常是隐隐约约的,而读者反而能从每一个汗毛孔,自然地淌出 欲火来。以如此心思作的画,往往更激发观者的视觉与想像,而且其见愈 妙。我对这方面的认识,也是从俗到雅,一步步培养起来的。男人性趣是 很微妙的而且难说得明白,随着年岁增长而改变,心中欲念到了某段年 龄,就像偷糖的童儿,越一次胆更放了。收藏秽画者心理亦是一般,最让 人留连而神往倒是这一分偷,又偷不着的心理。我有一组画正表现这方面 的题材。 老实说,初初拥有这一组画时,居然没有看出苗头,随手束之高阁。可 是,事情总是这般蹊跷,每当夜深人静,灯下读书,当初夹在资料卡片里 的妖精却借着忘了盖上的香水瓶,散发了一股风月的味道。这股香气是那 麽的阴,而我又长得这麽阳,唉,人非圣贤如何抗拒的了?一时间犹看聊 斋志异中的画皮,目一迷,恢幻异的身影翩然而至。这妙龄少女底下一袭 长裙,上边封腰抹胸,一对渴望的媚眼搜索着。此时夜凉如水,阳台上秋 千轻摇,台阶清泠。每一次看这画总不期然淌出汗来,若,这可不是莎翁 笔下的朱丽叶?另一张更诱惑,古老火车上,窗外映入维多利亚小说笔调 的山乡景色。少女捧读厚皮面的言情,缠绵之极足以打发长途路程和无 聊。懒洋洋夏日,车厢内温度颇高,不知觉地少女掀开底裙:及膝长袜好 骚人,惹得邻座老头直绉眉头。虽然如此,惊色眼神亦在不言之中。第三 张是春日郊游图:绒毡式草地,少女端正坐着看书。这时侯想是翻至一段 绮思的情节,几自然地把手搭在大腿内侧,旋际蛇委而上。发人妙想,倒 不是此女自渎的下意识动作,而是那一束不经意丢在身旁的玫瑰、一篮野 餐便当两个茶杯。少女情人当然不在画中。但如此摆设不难以为他一会儿 可就转回头,成就了他墙头马上。我发现挑起观者欲念的是作为远景的苹 果树。真的,上帝诱惑之果,谁又忍得住?下一幅更为之一绝,主人按铃 唤下女送下午茶。门启,主人慌忙一把拉,下女自宽解衣裙,还在那儿半 推半就。老淫虫窝於安乐椅上的猴急像与撒了一地的糕点相映成趣。多情 的读者往往会想像底下的趣儿了。 禁画也有些俗不可耐的,常害得人三日不敢吃肉。格调几乎一致,不离肥 美女人头戴假金发,重重衣裙偏偏怂恿一排钮扣爆开一堆三层肉而肚脐以 下故意留个洞天。化东坡<石钟山记>一句话,显然是「如猛兽奇鬼森然 欲搏人」矣。最可笑,手上还卖弄个眼遮,人盘於沙发椅上摆个任你来的 横陈姿态。此画虽俗却深得一般普罗大众的喜欢,眼一瞄就马上想到女人 每寸肌肤都在等待男人去消耗他的精力与欲念。而女人身体上起伏的横 肉,粗野表达人类最原始的兽性。 一般来说,俗气的春宫画都以夸张线条幽默笔调为之,这样才能在赏者当 中取得共呜。我常带往酒吧与道友交换欣赏。几杯酒下肚,数则不文笑话 吐出来,快快乐乐地把一星期工作上的烦恼驱得一乾二净。手上有二张蛮 有味的。六十年代美国西部路边酒吧内,一群女人在跳舞、爱抚嬉乐。可 是,几个女人磨镜,不管怎样磨都磨不出性趣来,就像热的啤酒令人乏 味。外间沙暴的天气令人窒息,看样子没有甚麽人会来,但是沙漠气象千 变万化,酒吧上空忽然有海市蜃楼,一队马路黑天使从天而降。人人身上 的性器官跨大成加农炮般架在机车把手上。这群女人有没有狂呼或上前迎 之,我不清楚。另一张画得是水手上岸嫖妓的事。海上生涯多无聊与寂 寞,大家一股脑儿的幻想就是上岸找个女人。这张画捉住这一丝渴望与急 躁而发挥的。水手跨大的性器比一人般长,三四个女人争先恐后爬上去。 远观之,引人唾涎的叉烧肉似的;几个月不知鲜味的讨海人总算如愿以偿 了。 说起来,春宫画都不需刻意加重粉黛味或猛男气,主要的还是在於表达性 的意识,惟笔意必须清晰,层次分明给观者如沭春风,可遇不可求的意 境。这样的画才能持久。我有一组版自澳洲的画册,写的也尽不是罗帐半 卷的云雨:一个陶器与花草的摆设,几条扣针的图案,都呼呼捏出性来。 到今天,我才看出这是品味的问题,而且品味越高往往离「趣味」越远。 这些风月书画也有着不同阶级的玩意。如维多利亚女皇时代的英国是崇尚 礼教的社会,因此一些贵族私底下传阅的禁画都倾向於含蓄、高雅的题 材。我在第一段提到那组画想是一表中产阶级的玩味,因此跟伦敦贫民区 妓女院剌激嫖客感官的那些大不一样。虽然如此,两者所给予人的性觉却 是相同。常有人把春宫画分为艺术与下流,我常怀疑这种一加一不等於二 的说法。我虽没有刻意求这方面资料与研究,但既以为好癖 hobby,可也 有愚得。日本哥磨笔下露出的粉颈、明清房中秘几张巧小的交颈图、西洋 的春宫、印度男女欢神像,摆在眼前,好比一个活生生人欲的反映。人有 所遐思有所幻想,如何始能找到甚麽道德标准? 今日道德标准之升降,往往与社会风气之变迁有关。在中国的春宫画可数 明朝末年者最黄,这还包括些章回小说中的大胆描写。满清入关不久,黄 风更荡,以後清政府开始「文禁」,这把欲火才有所抑制。可惜的是从此 不振,到了民国初立,中国几乎变成没有春宫艺术的国度了。反观西洋, 三百年来间中偶有干扰,这把欲火却是越撩越盛。这是文明没有落的序 曲,是耶?非耶?你说。廿年前我难得一张毛发画,那时日能看到半掩乳 房,一袭泳衣艳照算是不得了的事。时至今日这些并不难求也能容忍。本 来,性、爱是人生活一部份,老夫子也说过。再说青春期对性的幻想是压 制不来的事,年龄成熟就像青春痘一样,这一头挤压下去另一头又爆开 来。说起来我的好癖在那时间始。多少年来,我深深感觉到这些画充分发 泄一个青少年的幻想;他从窒息的房间了缝瞥见外头的景色,好比一个人 从宗教的皈依取得心灵的慰藉,把他深藏内心的恐惧与原罪,从画面的反 映而得到解脱。但是,思而不淫并不容易把持得,这可能是春宫画招恶的 主因。就因如此,背光月球的一面是永远见不到光的。是否真是如此?没 有人说得准,人总是人。 12/08/1990

【私房钱】

..石问亭
    梁实秋〈清秋琐记〉第四十六则:「一分工作,一分报酬。但是你如喜欢你 的工作,你可有两份报酬」。这些话正说中写作人的乐趣。自己动手砍柴, 可以暖身两次。当你领到稿费,就能享受了。话说毛润之把礼品派人送来给 湖南第一师范时期受业老师。特派员特别强调,毛主席用自己稿费买的。没 有甚麽更令他满足的了。 记得有阵子勤写得到一笔极丰的酬劳。几个月见不到天,第一件事想到大醉 一番。那一夜真如我所愿。可惜,回到家,门开处瑞柳飞来个,不,枕头。 我接了倒在厅上沙发一团泥,没有一句怨言。隔天迟至午後方醒,忙得赶往 岳家。东厢坦腹而卧是老丈人。彷佛没有我病酒这回事,只好接了全家出外 一餐算是暗暗赔罪。吃罢,喊来堂倌付帐,先一人大步离开至楼梯前,回头 一瞄,瑞柳还抓紧一家经济的手皮袋,满脸狐疑:你那来的钱?!她不知我 有私房钱。我心里的满足彷佛周旋於两个女人之间。 这些年来,稿费是我的私房钱。别小看稿费少少,给我的安慰好比个没有家 庭温暖的男人,偷偷在外面养了个情妇。从领到通知单开始就不用盘算家小 明日之粮:我可以买些盯稍好久的书;带家小一餐肯特家乡鸡,吃吃三日闭 门造车怪味;或者逛逛酒榭,站在街头上看女人都可以。「美人之光,可以 养目;诗人之诗,可以养心」之外,不难悟到除开精神上的享受还要其他的 满足。我快快乐地从快乐窝偷偷溜回书房,不用回头,哪个从情妇怀里离开 的人不是心满意足。 不过金屋藏娇的事真难为男人,一辈子都得偷摸;我的私房就不同了,总见 得了光。反而瑞柳柳的老鼠钱,多年夫妻尚不知她的私藏。女人私房,男人 情敌。结婚那一天开始,我认了。月头才见发薪,即刻见她盛装招展。去那 里我不可过问。我知道:和同学喝荼逛街:那种神秘的样谁信。我这冤家第 二天脸色像受到婆家的气,巧妇难为无米之坎。语云:家和万事兴,我那一 袋月粮也就覆水难受了。 现代男人惧内又主外,别问我每一个月钱往那儿跑?说起来要我弄点私房并 不容易。好在我仍能闭门造车,孵些文字来卖,像太太买菜时扣下的零月 头。三几个月下来,数目也可观,但也够辛苦。怪不得有人宁可卖保险种地 兼房屋买卖;此活辛苦,毕竟比煮字不能为疗饥,饥饿不能煮字强些。事实 上我的私房钱越积越少,纸牌搭筑的楼宇没有一个的坚固的基础,地下像有 囗洞似的。外头养的女人,爱情难免朝三暮四,唉,男人不免易受外来诱 惑;谁不想多个颜如玉呢?夜里书房一人,如玉倩影就现眼前。这齐人之 福,一路来瑞柳都默许。醉翁之意不酒,在於山水之间也。我的色胆就越想 越大了。我曾私下要求瑞柳多给零用好买书,不可尽靠我一人私房。她把月 帐一摊,不用再说我也不敢强求。

雨终於停了


   石问亭 
     

   雨终於停了。 
 ...
   远远那山峦之漠漠尚有欲雨不来的天色。山根底下烟起林际, 
   而朝西那一带因地势较平坦,一望是灰蒙。而高高几株树犹留 
   着露水,点点霞光。离帐幕外有半里之遥的灌木林举着青绿轻 
   掩夕照,闪现诡幻的光彩。这是一场豪雨过后,我可以想像树 
   林里可另有一番景色:溪涧涨满雨水,在滑溜溜石上击出淙淙 
   的声响,迅速穿出奔流到天地之外。不等多少时候水流退尽, 
   山林面貌再变,恢复了平静。虫蛙从泥壤深处爬升至地面,黏 
   湿的躯体闪现亮光。走兽开始从树头四处探望,枝叶上的鸟禽 
   在修剪湿翼。在一阵奔走避雨之后,大家很自然地陷入林头寂 
   静的气氛里。现在唯一能动的是他们的眼睛,伺候着正要放晴 
   的天空,倾耳凝听。 

   阳光从叶间洒到湿润地面上,红红的、黄黄的让水露蒸发着。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往林子的方向走了一段路。我嗅吸风里的泥 
   味,带着期待、兴奋的心情--树林在我心中亮闪着--我已 
   经好多年不曾在野外露营。行走之间,我发现一条路径;是一 
   条盘山道,已经有许多年罕有人踪。虽然如此,我还是不存猜 
   疑向前进。可能当时有个念头,或许将在这一条山道上找到桃 
   花源神秘的洞口。可是,阵雨之后,只见坡上野草横斜,风吹 
   落地上的枯枝叶乱了林中的秩序。我因漫无目的地走早忘了路 
   之远近,到我惊觉时已迷失了方向。我耐心拨开身前的狗尾草 
   一步一步前进,尽量预测营地方向。可是,这一片草原却不是 
   按着热带生态沿树林边缘生长,而是穿林而过,白茫茫如雾一 
   片。眼下,我好比一只失魂的鸟,突然闯进猎人张着的陷阱, 
   彷徨无依:我望着黯灰色的天色,一望无际的草原。 

   一路上,水雾迷漫。草阵中有几处是滑湿的泥长着羊齿植物。 
   走了一阵,终於给一个xxxx 阻着去路。 
   此时此刻,我已经失去了前进的信心,於是选个地方坐下来, 
   等天气放晴再走回头路。起初,我是以焦虑的心情等待着,野 
   望否浮云,在百无聊赖中带着无奈。不多久,凭想像我开始编 
   制一个超时空的林景。我思量着来到野外露营的因缘,终於找 
   到树林散步的情趣。这全不是因为一场雨的关系。这时候,阳 
   光重回树头,珍珠一样吸纳着露光的水气迅速向四周弹开。跟 
   随风的飘力像狗尾草花粉,有些飘远,有些迅速落沉。我仿佛 
   也看到树林中的飞禽走兽透过枝叶下的光线下伺候着。水流已 
   退尽,雾气沓沓升起。这是最惹人幻想的时候:如此之静,确 
   实,静极了,且侵犯苦恼的沉思於奇异,完全的寂静里。 

   我就这样倘佯在这一片天地里,让水露布满身体。片刻之间, 
   我很满足,满足於这一小块地方所带来的沉思。我现在才有所 
   了解,为何这几年一直喜欢旅行,而且还幻想有一天自己变成 
   鸟的情形,去体验那无穷空间的感受,然后驻足在树头上说出 
   我的欢喜。树林对我这个长住城镇的人来说已经是一个情意结 
   了。 

   於此无人之境,仿佛有神降临。我开始感觉到周围有了动静。 
   先是不远处树丛里传出鸟的低呼,是鸟兽招唤的鸣声吧?是了, 
   他们正开始行动且惊动了万籁。狗尾草摇摆风中,长尾蜻蜓飞 
   上飞下。八脚水蚊滑游於枯枝上,虫蛙拉着舌簧鼓动於草叶间。 
   沉落水底的游鱼开始浮升且冒着气泡。环境於是热闹地运作, 
   禽类再次飞动。天地之间,物各有主。我犹疑四顾,不安地站 
   了起来。太阳拉着树叶的光彩,冲破云层,如龙的长虹渲泻天 
   空。这时候,我听见拔尖的鸟鸣。云开始飘动,时而悠闲时而 
   激荡,犹鱼之脱於xx网,鸟之樊笼出而游於山林江海。我兴奋 
   地张望着。可是,此刻,明亮的光线忽然消失了。转眼间天地 
   进入了静止之境。 

   在我回到营地时候已经看不清树林。但我知道在那方向,霞光 
   幻化为一轮早升的月亮,飘过山、树林,此刻正往几片乌云投 
   去。我知道在那水里上空必定有一片明月起至水底,像游鱼一 
   样冒升一池的水泡。我在帐幕外点了灯升了堆火,片刻之间, 
   我进入一人造光的夜空。我可以预报今夜必有一场大雨。 

【没有人是一个岛】

    ..石问亭 苏东坡「苏海识余」卷四有一则记他当年流放海南岛的事:「吾始至海南, 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耶?」自哲宗绍圣年间,浮海至 此,万万想不到会是他人生旅途最後一站;时年五十八,仍然豪情满怀以天 下为己任。虽然如此,这一天与客饮酒小醉,信笔书此纸,居然心事满怀, 流露他在「水调歌头」里所作乘风归去之想。 到底望六之年了,有许多人早作引退的打算。这岁数真不见还有那些可求。 从此闭户读书,寄情诗酒都可以;虽说有酒有诗好消光景,但有些事却越消 越显放在心头磨也磨不掉的,是归心。这段话若写归心总教人担心他在叹 老;若不是更加可悲,真叫人怀疑这位半生遭受贬谪的诗人,还有一股强烈 的政治热情。 出此岛後又能往那里去?时至今日,谁当权,谁在野,东坡已经十分清楚。 朝廷新法当家而旧党政见又有流弊,他所主张「参用所长」只算清议。他能 回到那里去呢?重重心事好比离岸岩岛在潮汐中浮落,看在眼里怎不知自己 内外受困。他要离开,想家固然是原因。他在海南岛可说是举目无亲,难得 有知己。而这些朋友都如同自己的遭遇贬斥到各地去了。一方好友不受重用 关系到国家之盛衰,「何时得出此岛耶,」愤懑之情,亦在不言之中。诗人 六十六岁时北还,不久即逝世。他虽离开了海南岛但也没有到那里去,这信 笔之言给後人平添几分遗憾。 有没有离开海南岛对苏东坡来说并不重要。「苏海识余」第二段话早以开阔 之胸襟接受不以岛居为囿的事实。诗人眼中之岛不外是个客观的环境。他 说:「己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中,九州在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 在岛者?」至此,岛的象征明矣。地球陆地本来是个大同世界的集聚。海南 岛是自己中国的土地,何必要离开呢?诗人意内言外之寄,又何尝不是他心 系故土的延续? 因为没有人是一个岛也没有人喜欢他是一个岛。英国诗人邓约翰所谓:每个 人都是大陆的一部份,整体的一片断。但在苏东坡心中却清楚,一踏上这块 新土地,家国到此就分开了。他明白这是心理上的距离。人一离开生长的地 方就像失了根的兰花。没有归燕的屋檐总让人不安心的。海南是中国的土地 却不算是自己的家。最糟糕的是,流光易逝,转瞬即须髭霜白。这些年诗人 屡经贬窜日日如惊涛拍岸,他都有「无故加之而不怒」的能耐。正因为他心 中一件事未了,就是回乡见亲旧、见亲人的泪痕和笑语。「苏海识余」末段 话正反映诗人一生颠沛流离之苦:「覆盆水於地、芥浮於水、蚁附於芥,茫 然不知所济。少焉水涸、蚁即迳去,见其类,出涕曰:「几不复与子相见! 岂知俯仰间之有方轨八达之路乎?」真的,人在,家才是故乡。他在「答谢 民师书」有言:「自还海北,见平生亲旧,惘然如隔世人」。那一年回到旧 家发现一块心爱的大石也让好事者掘走,後来虽找另一石替代,到底不是从 前那块「壶中九华」了。 没有人是一个岛,又何必要离开呢? 22/12/1989 附录: 东坡在儋耳,因试笔尝自书云:「吾始至海南,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 之曰:何时得出此岛耶?己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国 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覆盆水於地、芥浮於水、蚁附於芥,茫然不知 所济。少焉水涸、蚁即迳去,见其类,出涕曰:几不复与子相见!岂知俯仰 间之有方轨八达之路乎?念此可以一笑。 戊寅九月十二日,与客饮薄酒小醉,信笔书此纸。 『苏海识余』卷四 沈庆旺值字
〖 又回到猎人角落〗

    ..石问亭 《第一段事》 说是光顾数十年老酒店了;座落市区中心热闹地段,交通十分方便。酒店内 餐厅咖啡座经营本地风味小吃,很受顾客欢迎。与此一墙之隔,藏於一扇厚 木门之後,还有个洞天,鲜为一般食客所知。这是专门让人喝酒作乐之地, 七八张藤椅排开再弄上一个英国格式高台吧间,十五人来可坐满了。酒店有 此之设是应付当年殖民地白人官员喝下午酒的。喝酒说笑话,幽默官场种种 怪现象,是早年这批英国人一般生活的点心。祖国政治离开他们太远,而殖 民地政治又没有什么主义可谈、可关心之处。惟有到此寻酒言欢,虽然如此 他们对此地热带风情,真情还是流露不少。当对面港八点钟炮声一响,大家 各自回家用晚餐。饭後不再出门,躲在书房阅读写字。可惜,新政府成立白 人官员都得撤走,小吧开始没落了。最初几年,还由一些本地大财库支撑局 面,但一直喝不出当年盛况。他们都上了年纪且案牍劳烦,对於这怡情悦性 的酒国风流,反而觉得没有意思。一,他们不懂幽默,板着往日奉承主子嘴 脸,正正经经喝酒。二,他们不谈政治,思想迂腐,对当朝不对劲方案只张 着眼,难有一言半语。三,他们喝的是饭後酒,消遣而已,所谈不外官场失 意之苦,妻小窝囊气话。这样喝,怎有生气?没几年,酒吧上下一直阴沉沉 地,虽然如此,灯还是亮着,偶而飞进一个伤心人儿,在那里解忧。 不知谁重新发现这地方,小酒吧又开始热闹起来。来的是一群受西方教育熏 陶的年青人。他们岁数相若、兴趣更相投,思想上有点靠左的味道。没有儿 女之累,生活悠闲,下了班,大家都以第一时间赶到。下午酒,拖慢了他们 的生活节奏却增强了他们理想。那年代,这批年青人对政治却存太多幻想, 谈论的课题,不是分析当前政府的失策,就是对来届反对党某个失败选区展 望一线机会。此後,圈子慢慢壮大,到了小酒吧不能容纳时,店主又另辟个 地方。新酒吧设计也很随便。从午後开始至半夜,客似云来,偶尔穿插几只 涂红抹绿的雁,气氛是格外浪漫的,於是取名为「猎人角落」这盛况维持不 上十年。 《第二段事》 说是光顾数十年老酒店了。到底是老建筑,白天看看还算过得去,黄昏上灯 时,这场合就失去了喝酒的颜色。五光十色的雅皮青年早已走往假日旅店一 带底香格丽榭。当年那些壮志凌云的五陵少年都跟投机客一样,早不兴这种 乱遭遭角落。他们对政治的热诚已经转弱,大都像老财库一般心境了。有些 对当年的政治神话已经幻灭,有者但求得五百斗米安家,什么激情都消亡 了。老实说,近二年来想来看看的也没有多少人敢上门。他们发现到了这年 代,个人生活与政治环境之唇齿关系,不但言论不能自己连平时游息喝酒作 乐之地也往往不能自主。每次想来望一望这间老酒店,但心头却难免带着几 分迷惘又说不出什么滋味。他们一想到旧日都会皱着眉头苦笑,有些话总不 忍说破:说是因为有段过去,说怀旧是骗人的。他们说: 老酒吧已经跟不上时代了,光看看名字就有点俗;到底不比假日旅店一带底 香格丽榭,冠以白人王朝那些酒吧名字引人思古。其实,说这些话的在骗 人。他们老早知道在这些地方醉酒不容易犯忌。他们都清楚老酒店主人自从 卷入一场政治风暴後,「猎人角落」不能再去了。晚上八点多钟还是驱不散 隔夜烟味。人坐里边不叫酒倒不觉得,叫一杯马上发觉蛮不是味道。一时, 冷风拍门,咿呀作响直刺人脊背,这些日子,公务员来此买醉多少都陷入这 样气氛里。空有一身酒胆,碰上熟人往往弄得进退不知所措;总得把紧张脸 色藏在杯底下,生怕给来找小报告的探子逮到了。手上多了杯酒总不能耍个 在寻人的谎。这两年谁敢到此饮胜?好朋友都得划清界线,碰面聊天可以, 酒是不敢一起喝了。踏上疑云四布的老酒店买酒装胡涂像刘伶那样都不觉得 轻松。因此不少人宁可换地方走远点去买醉。 一幌三十多年了,从殖民地长巷走到迷离的现代街头,老酒店来来往往客人 仍旧沉睡於世态凉薄梦乡里。最难忍受的不是把与老酒店主人打高尔夫球、 晚宴照片烧掉的举动,而是不敢喝一杯与这一切沾不上边儿「猎人角落」的 酒。说是光顾数十年的老酒店了。这角落老得可以怀旧,但聪明人还是认为 换地盘也一样可以叙旧,他们说。 《第三段事》 墙上隆隆冷气以怀旧的低调追述昔日之「明阁」轶事,透露出一点点交游零 落。斑红镜子,脱皮桌面映得昨日,照不见眼前余几的感伤。一排彩灯点亮 着参差不齐的光;光却冷落街巷,路人走远,进入迷离的现代街头。当年明 艳的猎人角落,怎料得到不出二年就有如此巨变?十几年老顾客了,的确, 连念旧近乎偏执的老客人都不曾上门。说喜欢「猎人角落」是骗人的,整廿 年,酒吧一切都没有变。竹型灯饰都在,桌椅一张也没换新。气氛倒是有 的,旧时几只雁还操作故业。但十几人围坐,吸烟想问题,辩论,仰着脖子 对瓶口汨汨欢饮、人声中,背诵禁报言论的豪情却熄灭了,真是憾事;总叫 人忍不住多想一些过去,等那里冒出几声熟悉的招呼。 不敢来,老实说未必真是政治搞的鬼,而是自己心里在作祟。这心理与乔 治 欧威尔写的小说「一九八四」情节有点像。书里大阿哥只挂张照片却牢 牢控制国家思想路线。於是,聪明人就想到那些地方不可以去,有酒也不能 乱喝。因为没有任何人是可以信任的。但是,书里的温斯顿虽然事事听大阿 哥说话的同时,还有胆偷偷在日记上写:「自由就是可以无拘束说出二加二 等於四。只要可以这样做,其他就好办了。」在自由国度里,听见这几句话 当然觉得可笑,但在党摆布下二加二已经等於五的天下,任谁也笑不出来。 但在现实里温斯顿还是不得不跟着这个二加二是五的心眼去看人看事。「猎 人角落」只是个喝酒的场所,大家都知道它只是无意中抹到一点政治色料, 可惜多少人就不得不跟着这个二加二是五的心理跑。 二加二等於四这条定律在自由的国度里谁都清楚,偏偏却有人不敢马上就给 答案。那是因为他们对「自由」这两个字没有信心。人到中年就不存太多的 理想又不便说出来,当年英国殖民地的老财库,年青时的壮志就是如此慢慢 磨掉了。有谁看得准民主社会的「自由」;一家大小日子要过,前程难卜, 还是顾着自己的理想好些。当年来「猎人角落」喝酒的五陵少年,理想浪 漫,想到未来来日方长也不屑为五斗米之事折腰。到了事业有成难免钻营另 一层楼之道。这时候见到同辈中人窜起来,心中一慌就惊起蛇来,会不会是 政治搞的鬼?谁都会这样想?这是人到中年的心境了。中国人到了中年就想 「归隐」,好好过一辈,好好顺应政治的气候。其实「归隐」也是一种政治 制度,新势力建立起来,旧的一方就得作归田打算。只要甘心当隐士,「猎 人角落」仍旧可以来,就像当年新政府建立白人官员就撤走了。10/11/1989

〖乞米帖〗

    ..石问亭 古时作文取酬叫润笔,这是求文者酌情奉赠近於礼尚往来的报答,并没有通 行标准。宋朝事实类苑记载,宋太宗为了奖励宫廷诗人,设笔专款「润笔 钱」,并「降诏刻石於舍人院」。宋代官俸较薄,皇家有此之设,文人真是 受益不浅。庄绰「鸡肋编」有段话说:「。。。时黄庭坚在馆中,每月常以 史院所得笔墨来易米,尺牍盈轴,目之为「乞米帖」。领这笔钱易米来补贴 日常之需,黄鲁直心中必多感慨,不然何以视之为乞米帖呢?米钱是皇帝之 赏赐,说得洒脱些好比主子对下人之奖励,皇帝明白劳心者的苦,外赏个 钱,好让爱卿安心创作,免得引来开门七件事的巧妇缠着些。皇帝体贴下 人,把赏钱作润笔费半露半遮塞进怀里似乎明白百无一用的书生心态。今人 读到「鸡肋编」中言,可以联想到黄庭坚出粮之日,三更时分等在史院外的 情景。鸡鸣即起,又碰上尾月无牙诗兴百般也引发不出来了。只等领了赏写 上谢条,匆匆买了米粮返回有吃每月穿的家再打算;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文 人也是。不得一钱,何以润笔? 好在宋太宗真的体谅这些文士,光看谢条盈轴,不难猜测当年有多少如黄庭 坚般靠着养家。虽然生活如此窘景之中「润笔钱」得之辛苦,最低限度还不 等于「嗟,来食」。若换上慈禧看戏叫好之余,随时赶身边太监赏块钱,枉 台上不为五斗米折腰之辈,摄於权势还得叩头谢恩,怕也显得尴尬了。 既然是皇家赏赐,笔例想由皇帝私定,文人不可能自订价码。宋太宗虽体谅 下人,照看还订得刻薄些,黄庭坚曰之为乞米足见胸怀潇洒。可惜,黄公没 点自耕田地,不然学学陶潜兴来时写些不卖钱的饮酒诗,从此罢了等在史院 外头的尴尬了。「欣以素牍,和以七弦」的生活可不容易维持;四肢、脑筋 必须一样发达方可胜任。陶潜有一批雇农可用,星马作家雨川却没有这分福 气。雨川写作三十年,自家生活费却在地上用脚蹬圆盘制胶杯、熬窑火换 来。 上帝按其所好造了各色各样的人,而读书人好像注定要受折磨似的。把润笔 当鸡肋亏得庄绰想到这妙喻,他记在「鸡肋编」好像意料中事;黄庭坚喻之 为乞米更说明将来文人的遭遇。一人之梦,他人之魇。十年寒窗苦读,理想 是梦,十年心中那片希望若能从心所愿,还得从世情中看淡。阿 沙末赛益 封笔五年,心头已经早早打算未来生活。饥饿之前不好弄笔墨,这件事张岱 老早领略个中滋味;「陶庵梦忆序」中,他说:「然瓶栗屡磬,不能举火, 始知首阳二老,直头饿死,不食周栗,还是後人妆点语也。」 6/1/1990
湖中别有天

石问亭
    01 说湖之形成乃因岩层低陷,地壳变动、山谷堵塞、河流改道种种地理 现象,我宁可相信,那仙人手一指,片刻,山动地摇成就的。天下湖 泊都应有这样的传说。而我对湖的形成总认为是件奇诡底事,难以解 说。起初,湖不过一潭死水,在我眼里,美丽传说,可後人特别加上 去。慢慢地如带有神的灵光,自一滴水中,高高山里,我开始感知湖 如何诞生底秘密。有一段相当长时间,我虽不能了解但总有所感动, 如一首诗之读後。 一粒沙见世界一朵花识天国,令白雷克从赞羡深深感受造物主的无尽 蒇。一方湖水何尝不是如此?每次来访,心里就会涌起难以言喻的思 维,超我感知物之存在的能力,好比中国山水画留下空白,伞盖森林 有一片沼泽湖一样。留白,观者之思聘而湖是造物主的留白。湖之形 成完全非我所之能而想像,湖是神特别挥手的一个小震,故意让人知 道他的存在。这些见闻并不完全是对宗教的崇拜,而是读叶慈晚年诗 作的感觉。 「喏!不到此田地,如何有这个消息?」 在乡间散步,我注意到这感觉最为强烈,我发现天地或在不可理解太 空以外显然存在神奇。走过田野,林地山丘沟,於山的附近,不期然 青青水草一片,眼前水光鳞鳞:微风涟奇,惊起沙禽掠岸飞。接着, 无穷美妙的事次第展开。那是湖面上的水。云在延伸,以充分饱满的 谈墨构成万种图象。白色黄色虫蝶又飞又停,身影闪着绿色波光,消 逝了又不知从那里钻出来。而蓝天依然,云朵也没有甚麽变化;天空 里偶然一片云吧? 我永远相信这是个人的感觉,湖面上的水在变化。 湖中别有天的遇境,相信只有一个人去的时候才能有所发现,只有自己 知道但又说不明白。这是无意中一时心境的降临,正如华兹华斯在湖畔 看见一丛水仙花的体会,只有他一人能够理解。他说:我像一朵云,无 目地飘动於山谷之间,突然,在湖之水旁冒出一丛水仙,在风中歌唱、 舞蹈。於是引发他对星空一些联想,进而思维宇宙的奥义。 能够寻到这样一个洞天,欢欣之心不弱於在微雨中发现花蜜而飞舞的蝴 蝶。「水仙花」诗中的感觉是神秘的,就象苏轼游于赤壁之下,凭我的 想象,反佛天地间真有纵一苇之所知,凌万顷之茫然;一个神非真要与 人分享某种神秘,特别安排一条水等着人去发现。 02 某天,我走过一过一片胶林,目的地是朋友的庄园。跑一段路后因半山 坡有兽迹践踏的草径的出现,而带着好奇前去。狗尾草沿着斜坡翻滚开 去,像一波波的白浪,片刻之间,目为之一眩;隐约看见远远一地洋齿 草,在晨光弥漫着另一种青绿的生气,令人疑作蜃楼海市。正想折返, 却在被风压低的草浪里看见小潭一泫。 那天,真的爽了约,因为我知道上天泄露的一点天机独留于我,不可与 谁分享。于是,找一处背阳草坡坐下,前望,朋友的庄园尚有几百步之 遥,不时还听见黄狗吠声,是我失约的怨言吧?除此之外,四周无语。 我眺又望,心中不敢多想,但心思却充满「水仙花」诗里欢乐的神情与 满足。此时晨光渐开,湖水平如镜,蜻蜓在半醒的莲花间旋飞。岸遥还 有不知名的野植物,微风中悠悠摇动着,梗上的花瓣如蝴蝶翻飞。水鸟 隐蒇树丛里,发出快乐的音调,接引来人进入另外一个境地。 湖面偶然爬着一些长脚水蚊,激开的水波,连花似的一朵朵展现出来。 连花开了即谢,萎了再开。我深深感受到漂亮流於水面上的枯枝败叶所 象徵的生生息息。尤其看见水蚊滑游的态。我的心也随之扩展或收缩, 有时也迷惘陷入不破解的八卦阵图里,在那里跳动。我常在这种情况下 再次凝视无声无息的湖水如同读到一些易感染少年的情诗。我开绐明白 为何晚年的叶慈常走到宁静湖滨的心情。天下没有一条水可以像湖一样 任意接受造物主的安排。也没有一条水可以像湖一样能够容忍一切败坏 的东西;把败坏沉淹在湖底而把世间美好的景象一览无遗地展现水面 上。 03 阿。赫胥黎喜欢在乡间散步,华兹华斯於游湖;赫胥黎说:散步这等於 上教堂;他发觉这是「宇宙的智慧与精神」的有形沟通的显示。这是西 方的观念。热带同宇宙的智慧与精神的有形沟通却是一泫湖水。因为在 此地的山林,乡间难一听教堂的钟声,一睹密林中飞詹一庙。 但谁都不必为一探湖之神秘或玄机而前往。独自一人来湖边听水,看风 也不失其中乐趣。这时候最好寻比较广面的湖泊。虽然一人前往,但不 一定会挂单。这是我的发现。因为有水之滋润,岸边花草格外艳丽。与 水交接的一方布满一种纨状的苔蕾,软绵绵地毡似的,坐在上边就想到 睡上去好些。我常这样睡上半天。风吹来时即感觉像飘於水面的叶子, 又反佛回到儿时母亲的怀抱里。起落之间,你发觉哲学、人生凡与此有 关种种都不是重要的。 虽然如此,没有人能够陶然忘记一切。山鸟脆鸣,林子里淌起了阵阵回 音:这时却可感觉到新叶散发的清香。四周弥漫一股圣洁的气氛。林中 未曾有僧院,我常常听到钟声和鸟声,悠悠在湖面上如八脚水蚊以优雅 动人姿熊爬行。水清澈见底,几乎看到湖里的枯枝败叶。我每次都这样 想:爱湖者最好要有一点迷信一点神经质,不然很难应和这里随时随地 发生的事:忽然身侧有低沉呼呼的声音追随你的幻想。还有分辨不出的 动作声,像踏在草上一样无声的足音。睁开眼来,一只不知名的小兽瞪 着你。慌忙爬起来,脚尖又一只扑翅飞开去。定了神我发觉全身巳经长 满了草。 04 这几年来,我一直都在城市里过着宁静的写读生活,因此山林一直是我 常去的地方。海边常是我爱流连之地,我常在这时候回头穿过一片树林 来访一个因海水形成的沼泽湖那似动不动要流把流的海水,让我体会到 远游後还能回归的落寞。虽然如此。每来一次我绷紧的神经常在看了湖 水後回复平静。大慨是由於坏抱这样的心情,我发现湖面越广心中的烦 脑、压力就相对化淡。少一分人间恩怨心田多耕一寸空灵。人来到森林 深处遇雨才能体会天地不常的变化,遇湖才知这些变化与见闻常存於天 地之间并不值得深思的;因为我想到阿。赫胥黎常在这么压力来临之前 为何出外散步。 雷雨过後,都应有一个湖泊出现。 3.6.1990
水光接天

石问亭
    每次来看海,总喜欢在丹绒山头迎宾馆步径漫步。他说:我心里寻 的,就是图个宁静和悠闲,而海边是富于这些联想的。人来海边,并 非一味在于那玩水之乐,不必急于网里的收获,不贪图一阵习习凉 风。最重要的是有那么一身凌万顷之快意,正如王子猷的乘兴,或是 有那么一点庄子惠施濠上思辩之乐,把握一分闲迨之情。不然,就学 学柯律治“老水手之歌”轻声一呼:水,到处是汪洋一片水。然后任 凭海水随缘变化,渺沧海之一粟也好,哀吾生之须叟也行,时时与水 有点感应,挟一分来游的兴致徜徉于这茫茫海波里,神态悠然。 中国人登高临远,他说:求的可不是西方人所谓征服山头的满足,而 是神秘与美感的领会。喜欢山的人想见的总是一片烟景,而且还想听 到远远转来的梵音。可是,登了个山头,最先引发的却是风景之动 静,复而与山水花月动起情来,而且有一半心机是用在感叹千古兴亡 之事:生年不满百,长怀千岁忧。陈子昂登高台,想的是历史。范仲 淹“岳阳楼记”之写也不仅全是风景。他虽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 悲,但文章由述事写景、议论、始终为杞忧所累。也许大家眼下天地 真是太大。人事多,人虽接近了烟云山水与自然,但却难摆脱现实生 活的纠缠,静不下心,更难得分出一点闲情。 这十几年,我过惯朝九晚五忙忙碌碌的生活,一想到整天不做事可等 于闲散着,或比闲散更糟的,寂寞。近来,他说:这感觉越跟越紧, 尤其是周末;这一日的闲暇变成百无聊赖,恨不得跑到人群的地方, 找朋友谈天。可是,到了时候又想退出,宁愿选个幽静咖啡座,独个 儿喝杯茶翻份报纸。但这种场合坐久了,心情也跟着封闭忙想出外透 口气。对于一个独居的人,有这种倥偬的感觉是要不得之事。我常常 在这时候决定溜一溜,但是,又能到那里去?他说:美里虽大,却难 寻个精神与心境平和之地。那片刻之间,我想到丹绒山顶。这里有一 教堂,但心想的却是一座道观让我有机会退避一下,享受点自我的闲 迨,因为我确实并不追求些什么。在我心神中央只有这迎宾馆合乎我 的心意了。 他说:每次从宾馆大门走进来。总先得到一种清心悦目的感觉,地方 不但幽静,风景极佳,处处流露殖民地时代英国人经营的乡野情调。 萍果绿的草地收拾得整整齐齐,游者至此仿佛闻见华斯华兹笔下的田 园气息。落在大屋前一片海及水的动静,很有几分中国庭院借景的意 境,真是难得。人进入了宾馆的土地只能观海,无缘戏水,悬崖虽近 海浪却远,一眼望去,好像漠然没有感觉,其实并不如此。我每天常 想到庄子惠施观鱼的致趣。他们志在于游,各于话头相吉对方,说开 来似乎在寻一些悠闲时光并没有什么目的。似乎应是如此,他说:不 然华斯华兹何以飘云的心情,看见一丛水仙花,得到无比的宁静。 天上的云随著斜阳舒缓飘浮,四周景色渐移上阳台,巧妙地映到厅前 落地长窗玻璃镜面,昏暗中仍旧显示一片生意,看起来到处是翁翁郁 郁的花花草草。这样的环境最合参禅习佛了;我说:若有长香一枝伴 我们静坐半日,真可醒人疲躯。可惜,你只能流连屋外,静静地坐在 石阶上,享受一点安宁超越于现实利害之外,满足于蓝天白云带来的 悠闲。而这时风景如何?他问。我只知道天飘动着云,半是山的倒 影,半是人的幻觉。再说,我们目下所见也止于一片青蓝,而那忽红 忽紫缤纷万千的风云与神秘,要出海方知。他说:可惜,阳光已慢慢 退却,再说,人来到汪洋之漠漠,满眼海天共长一色,可吓得说不出 话来,又那来闲迨之情?他说:还是举首南望吧。 我于是看见一行松树衬托于宾馆墙壁之后,风来时高低起伏,让人有 入林前退隐的心境。他说:此时也,最令我依恋不己的还是太阳入海 之际,坐在树头上抽根烟听一阵松涛。百尺坡下的市声,海的骚声, 我是听不见的。入我耳者是天地之悠悠,入我眼者是碎碎的浪,像 花,落在山脚下--陶潜悠然见的南山在一见字?他问。是的。我说: 像你这城里人,宁静和悠闲又何尝易得? 紫红的云横无际涯的游动着吹拂着,浩瀚的海面一直向水平线廷伸。 站在山头眺望这一片海景,蓝茫茫的水,他说:与我在长桥上所见粼 粼白浪毕竟不同。也许不是因为眼的视觉,是心与水的感应。我说: 可惜,阳光渐收归鸟正逆风而飞。但是,他说:我心里可有一阵平静 如同这浩瀚的海面,一直向水平线廷伸。我的精神来到一个静止点, 没有瞻前顾后,没有未来过去,仿佛在母亲腹里,沉睡于包衣之中, 我又好像听见云端里天使平和之福音,心念一时犹如鱼忽然争脱了 网,摇鳍摆尾而去。这片刻之间,我的心如鸟之自樊笼飞出,再次听 到众鸟欢颜招呼。可惜,我说:你却看不到千溪百水直奔入海,不落 任何痕迹渗化在汪洋之中。水,到处是汪洋一片水,他说:然而海还 是一样的海。我站在山头上远望,西下的云彩已停止飘动,远航船消 失在水平线之外,鱼群沉入水底。而这时天色如何?我问:天色不久 将将由灿烂归回平静,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只见如希腊的星空巍 巍升起一如昨日,产生了梦及幻想,迎宾馆在你身后,他说。我一回 头,灯亮着。09/12/1990 美里日报

〖将茶饮〗



周作人说吃茶:「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
这是最好的待客,懂喝茶,大半讲究品茗正道了。几年前,一位长辈
常邀茶叙,一星期有数天特地派车来接,承他盛情我尝过好多名产。
老人茶选极高,非某地上品不喝,水泉引自十几里外山头,陶瓷盛
之,保其清凉。每次茶饮三巡,吾人多提唐山旧事,半数可老人亲身
经历,我对此很感兴趣,一直坐陪至掌灯时候。看他辛苦以炭窀煮
水,闲话当年,直叫他回到数十年前乡下又转回头;久客番地,沏壶
这费功夫的唐茶,颇有倦鸟思还之意。这是我一路来所思所感。可
惜,当朝政治限制,不能回乡,终归期待。

父亲与老人年纪相若,喝茶习惯却不同:自来水代清泉,大钢壶代瓦
具,一顿功夫代整天的茶,数十年如一日。每次从美里回古晋家探
望,一日至少附和同他共饮几大杯。父子俩人手一杯,大谈老掉牙国
共纷争,其乐也融。偶而一盘象棋,冥思手谈,现代父子有此一乐,
算是难得。这壶茶只供内销,想是父亲乡下习惯。有客至,母亲皆以
红茶咖啡招待。一天与父亲通电话,他说,我不在家,这大壶茶喝也
喝不完。

多少年了,还忘不了与父亲大谈国是的经验。我一直在想以我对历史
认识,如此迁就父亲未免觉得好笑;好比对弈,算是故意让的。天下
事不一定如此,每次回家探亲,看父亲大口大口喝他的茶,我真高
兴。过几年,这雄辩的日子,恐怕不易再得。我也觉得母亲最解茶
趣。围坐饭桌吃茶,这时烦琐家事,她不谈的,只挑一两句与先生抬
扛,似懂非懂逗一家乐。

在父母身边一段日子,令人怀念。弟妹受英式教育,甚麽革命、廷安
谈话一慨不懂。例常午茶,挑一两句吉利话同父母亲问答,然後笑嘻
嘻泡杯速成咖啡精配几件糕点,窝他们电视节目。而能饮大壶茶就我
一人。起初,同父亲喝茶颇难伺候,好比对弈,谈论国是不敢胡乱落
子,行棋迟疑。如是者数年才逐渐习惯且嗜出同大人雄辩的趣味:「
往事越十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
间。」听我从头分析,父亲会心而微笑,气氛安祥却有三分紧张。若
早几年,我岂敢乱评。

弟弟去国几年,记得是大年初一,通越洋电话。他说改了习惯,现在
爱喝唐人茶;未了,还打个洋腔广府话,请父亲过来饮早茶。父亲听
了大乐。不知这些年来,弟弟喝不喝唐茶?在异国这也是一种情调
吧?

同洋人喝茶,总让我想起旧时殖民地官员笔记:主客危襟正坐,英国
制名瓷茶具,雅致的碎花桌布,蛋糕三文治。喝奶茶说文绉绉英语,
少不了不相关己一二则新闻。高茶雅集必定午後四五时分,恰好迟阳
来照绿意浓浓的後院,很有些情调,一派伦敦庭园景色。英国人客地
经营祖国乡野请调,翻阅过期整个月报纸,很难得。「在祖家喝不喝
下午茶?」「不多,我还是乐意往酒吧泡杯啤」。这是所谓的情意结
了。我这英国朋友,三头几日阳光浴,岂不知热带地方何苦如此消
受。我一直在想,人在陌生地得找熟悉日常事,也是为了应景。我不
难领会弟弟这番行动。人离家远心更近乡,三年不见,东山犹叹其
远,况乃过之,思而可支,否,当然难受,於是就兴起喝唐茶逛唐人
街一样的心理。祥弟每封家书总提到儿时种种:有一次竞提到以老家
後院番石榴叶当茶的事。我怎样都记不起来。

喝茶,我并不讲究,来到美里後一段日子,慢慢才让好茶的长辈带开
来。开车伯老过世后,我的品味可越下马虎了。一壶茶可水过数天;
滚热时加冰,凉时拌热水。这点想是与我的性格有关。朋友分析我的
字体,说有点懒散,想我就是这样款样的。十多年前,纯文学有一篇
乐蘅军分析「儒林外史」里杨执中和他的铜炉的象征意义及主人品行
这一点,我是可以同意的。

八年美里,岁月过得真快。「美里很好,工作顺利。下班时我喜欢在
万合喝茶... ,但我还是喜欢古晋公司尾的半夜咖啡」。我们跳完舞
出来,夜凉天气,你还是叫了大杯冰茶...」。 美里生活,其实是慌
乱的,谁敢一封家书强说,是愁呢?记得,起程美里前夕,中夜时,
瑞柳替我整理行装,买了瓦钢壶各一,叫我别把酒当茶。现在钢壶还
在,瓦壶原件早打破了,只剩下茶壶,断了耳提还管用。假日清晨,
起床第一件事,就用这把老壶沏茶。楼头前喝,消磨一段晨光,瑞柳
志勇不在我身边,假日清晨底心情趣味当然不同。

对我而言,喝茶人少人多皆宜。三朋四友一起大事小事侃侃谈之,大
乐也。大家无拘无束,两臂抱膝高谈一夕,更是难得。月下,把一茶
壶,外加一壶烧开的水。四只五只杯,不见一人独饮,心情、趣味当
然不同。「当其欣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夜下清言雄
辩,都可以。友朋到访并不在於一杯茶水,这是我深深可以领会的。
夜深时,倚栏杆目送,总觉得美里有分我珍爱的,是友情。出门人最
怕这些了,无意间让人摸清楚你的心事。友朋关心,而我只有壶水搭
配:老舍小说中好心人为赶路人而备的那种粗茶就是了。

美里向来少雨,记得有一晚天气转变,下场大雨。楼头本来多风,今
次夹着雨,留客坐谈别是一番趣味:我才觉得交朋友不必都是高眉雅
士,随便听听说说,很有趣的。「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大家
各自喝着茶,不用提自己的抱负,不用回答壮志未酬的遗憾,他们喝
茶我喝茶,大家一齐静听牛蛙叫声很是特别。「那堪更被明月,隔墙
送千秋影」。那春残的孤独寂寥与怀人之词意,更不用在茶酒里说明
白。

一天在古晋也是一样的风雨,我搜索良久总听不到美里熟悉的牛蛙咯
咯声,回来向他们说,当晚很想念美里,大家都笑了。果然,所谓喝
茶,却是在喝清茶,鉴赏其色与香味,意未必在止渴,正如周作人所
说。我回古晋,志在探望家人。大家不曾见过我家属的面,却因我杞
忧所累而关心。我先说美里不由得他们大笑,正如有次茶集,我说好
久没有听到古晋雨声,他们还是大笑。我从此看到,淡淡茶香满是人
情气息,一杯呼一杯。有一晚留客风雨,大家专等牛蛙声至半夜。不
果,我说也没听到古晋雨声;玩笑一开,大家反而失望。

今年十月起特别多雨,傍晚时分雨声四起,这样天气,有家的一定不
想出门,换上睡衣,卷进舒迨沙发里,等喝一杯滚热的茶。这一刻家
居闲情逸致,每人都能有。这样的时候,楼头友朋串门煮茶不亦快
哉,可是这半月来,几乎像有了期限,雨季一来,大家下山去了。友
朋的聚散,人多比喻浮萍以我看以茶杯更好,君不见杯碟都是交替
搭着用。这不是甚么大道理,人会这样想,心情一定比较好,人生在
世,不正是这样来来往往,好比杨绛所说:「孟婆茶可喝不得呀!喝
一杯,甚么事都忘得一乾二净了。」

但谁都没有忘得一乾二净白天时候,谁空闲着,只要一通电话,都可
相约茶店。茶店里也可谈一时之志,诉一时之情,只等雨季一过故人
都会来的。

1989年

附注:我写文章大半是给几个友朋看的。大家都知道我生活背景,因
此,在写这篇文章时并没有交代一些天时地与我。这篇网上贴稿稍为
补充这方面虚字。1981年,因公职一人从古晋调到来500里外
的美里,时瑞柳和我方新婚,两地牵挂,时时两头跑。楼头是我美里
公寓於笫三层。文中常邀我喝茶老人绐终都没回去唐山,中马两国恢
复旅游签证可在他死後数年。

1999年。

另一片瓦01写於一九九零年,时巳探悉回调消息,非常欢喜。可是,下 笔时,回顾十年美里,那分得失又上心头。

 
另一片瓦 之一
a 石问亭
另 一 片 瓦 01
  今天是我来美里十周年。十年了,还可真的不能磨灭,而深深印在心头。这 一年,公务员大调动,我头一趟外放, 对此行不知如何是好。 时,方与瑞 柳订亲,婚礼在即。忽闻消息後段日子,两人心中不免有几分杜甫新婚别之 伤: 结发为君妻, 席不暖君床。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即刻,我们有 了生离的经历,我们认识到人生道路漫长,险阻艰难,只不过才开始;同 时,我们了解夫妻之间除开相吸的情爱还得有相依的能力。
美里是旧游之地,不过数年人事却巳翻新,从前友朋显然无处可寻。我得重 新认识美里的过去和未来。我底过去无非青少年时代回忆。我的未来不可 知。「能不爱美里」,我这样说,人就像行驶於美里河上渡船,两边都靠不 着岸,那时的心情,对古晋是乡情的依依,对美里却是茫茫一片前途。几日 之间的变动一时是难适调的,尤其是来自心底那寄身天涯一己的独寞感。恨 惊的心情充满压力,颓丧,失意,几乎是陈之藩失根兰花之写。一时间和失 悼心一样,我好像来到一个不知方向的所在,白天如一只晒乾的虾子只剩躯 壳了无生趣,夜里又觉得身着虱虫彻夜辗转难眠。每一夜,我都听见海潮的 声音,从河口那边汹涌翻动着,又好像全到了眼前,猛烈地拍打我的胸膛。 这是我第一次在夜里听到海潮的声音。
我是一只听不惯海涛的山乌,因失群而飞迷了方向,不得不暂时栖身在一块 石上等待黎明。...待续 



没有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