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放
那一年,因为土地测量,我出差来到砂拉越北部与汶莱毗邻的老越。间中一个週末,在该镇机场的篱笆內,看到当时即將飞行的一架九人座小型飞机,一听说是飞往砂印东北边陲的高原,我立刻就像上巴士前般买了票,连最简单的行李也没带,搭上那一班飞机,飞往后来就一直想念著、也牵掛不休的巴卡拉蓝去了。想念、牵掛,不是那边远离市囂、目前还未经大事开发、气候宜人的原生態生活环境,而是那里住著的一家人,那里住著的一位已经年近耄耋、慈爱和蔼、可敬的老人。
我的孩子,你终於回来看我了。
当飞机降落,他的女儿茱莉亚前来接机,帮我提了部份行李步行到她家里的时候,大门一打开,患上眼疾近乎失明的爸爸巴朗与妻子原来早已从自己家里走了来,在女儿家里等我的到来。他闻声站了起来,张开双臂,开口的第一句话,竟让我不禁老泪纵横!
那是我二十三年前离开这里前的承诺呀!我说。爸爸巴朗啊,我不能赶在今天以前来看您,真是罪过啊,真的很抱歉!
他说,你知道吗?我后来还三几次去了古晋,路过青统大厦时,就与同行的说:我有个儿子就在里边其中一个部门任职,待说要找你时,却已经不记得是哪个部门。去年在古晋医病,也想起你。但是,我总有个预感,知道你有一天一定会回来!
爸爸巴朗,他並不知道,自从那一次他来到古晋找我之后,我隨即也离开了青统大厦的总部,给调到泗里街,再调到木胶去,也不再有机会出差去北砂一带。那一次给调离,让职务整得头昏脑胀、庸庸碌碌的繁忙日子中,有天我突然发现,人生有限,自小对物质生活的要求又那么低,这样瞎忙,再不从中抽离就是白痴,就此在木胶这个沿海小镇提前告退,没有再回到古晋的总部来。临行,我从办公室里只带走自己一件褐色的灯芯绒旧外套,一把用了三十年、插在胸前口袋的派克51,也把歷年来不以为然、早想扔掉的各类学歷证明,连同自己的档案文件全部丟进废纸篓里。
也是退休之后,我开始很积极地找回一些以往几乎断了信息的友人。这些年来,只要是遇上任何一个来自那一区域的伦巴旺人(Lun Bawang山地里来的人),我就探听爸爸巴朗的下落。年纪大的我从来没有遇上,年轻一辈的,能够离开的都已经在城镇里生活,即便久久回乡一次,也大抵不会记得一个素昧生平的陌生人所託。他们也都说,巴朗(Balang老虎)这个名字极普遍,他们同一辈的就有许多位,年纪大的几乎更多。我原以为伦巴旺人理当都来自巴卡拉蓝这个地方,殊不知他们为数不多的人口却散佈在整个砂拉越北部,想当然耳以为他们都是彼此认识的,是我一派无知与天真。我以前也从不知道爸爸巴朗的姓氏。有个时期,我一度还想找据知来自那一地带、Long Semado的一个政党砂州领袖,或许他可以帮上这个忙。Long Semado离巴卡拉蓝不会太远,只需徒步山路两个小时。爸爸巴朗告诉过我,他曾在那个村庄上过学,那是当年在那区域唯一有所学校的地方。
巴卡拉蓝山高地远,在电讯还不普及的那个年代,爸爸巴朗啊,我当时只知道您从医务局退休后还去了一个伐木营服务,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与您保持联繫。爸爸巴朗啊,您並不知道,我也找了您逾廿年!
是二○一三年十一月十六日,诗巫的作家诗人李炎城与杨貽昉文友来访,写一手好散文的林国水充当司机,把我们带到石隆门一带与砂印边陲小镇诗里京游玩。在古镇新尧弯的咖啡店歇息的时候,国水说,他要为农耕地泥土的勘察公务出差,第二天不陪我们玩了。他要去的地方竟是我一时还不敢相信自己运气的巴卡拉蓝!我立刻向貽昉要了纸借了笔,当场写了短简,托国水带了上去,极希望在那高原上,无论是到了哪个村庄,他都可以见到谁就把短简出示,就探听,再把我的联繫电话告知,凭著那极有限的线索,我祈愿可以找到这么一位久未谋面的恩人。
林国水去了巴卡拉蓝,我开始殷切地有所期待,手机很反常地,多日里一直开著,等待消息,却有所焦虑,唯恐传来的讯息是老人已经不在人世,那將会是很大的遗憾。我竟也不怕国水嫌烦,多次传了信息打扰。在我认定他也不会找到爸爸巴朗的时候,有个人终於来了电话,一听见说是巴卡拉蓝打来的,我不由分说就叫:爸爸巴朗,我是Leong!电话那一头却说自己不是爸爸巴朗,是爸爸巴朗的哥哥,说爸爸巴朗因病复诊住在美里,他已经与弟弟通了话,因为眼疾已经看不到拨电话了,你务必立刻打电话过去,他现在就在美里等著。
一通电话,我终於把这位阔別了近四分之一世纪的朋友重新联繫上。感恩林国水!
我当然记得你!我怎么会忘记!他还说:我老了,不能再去古晋了。也只有你来看我了。
联繫上之后,我始惊觉,当年如果不是在意那里没有邮政服务,也没有一个完整的通讯地址,只需把让林国水带上的类似短简再三地以明信片发出,虽然可能会费时会逶迤了些,在那个每个人都相识、也几乎都有点亲属关係的高原村庄,相信也终会有心人发现后传讯而联繫上。再不,也可以登个寻人启事。更料想不到的是,为了重温在巴卡拉蓝高原读过的《Unchartered Waters》,我找遍古晋市所有基督教书店都没有找著,还致电澳洲的朋友,恳求她帮忙买了寄来,却在回家途中经过一间教堂,心血来潮走了进去,不但把书找到了,还与教会里一名比达友牧师聊了开来。原来爸爸巴朗每到古晋都会在那里参与礼拜,同个教堂里服务的还有一个来自巴卡拉蓝的牧师,竟然是爸爸巴朗的亲戚!而与该教堂只隔著一条支路,是我有事没事都会去翻翻报纸看看朋友的古晋佛教居士林!
电话里听到他体弱、苍老的声音,我恨不得能够立刻飞到美里去,但是紧接著就是前一年就安排好的印度朝圣行程。他说:如果你来,我一定要在巴卡拉蓝招呼你。那里才是我的家。
与爸爸巴朗再相聚的日子终於定在今年农历新年期间,当小弟自外乡回家过年、可以顶替我陪伴年迈母亲的那几天內。
在美里过境再转乘双獭小飞机向高原飞行的时候,前座是个来自古晋的陈姓小姑娘,一踏出师范大学就给派到巴卡拉蓝执教。当地的一位中年同事看她只身前来,就认她做干女儿,好让她可以宾至如归,三番几次都叫她去家里吃饭。这是当地人一直沿袭自前辈的风俗。当时我並不知道,后来看到前来接机的茱莉亚,陈老师才说了,就是茱莉亚的夫家领养了她,我真的为她感到高兴,更高兴她也至诚领了人家一番好意,但初来乍到,她已经数著该在高原服务的最低年限,急著两三年快快过,好让她申请调职回到城市去。儘管伐木作业已经逼近,但在巴卡拉蓝,触目所及还是青山围绕,绿野遍地,心想她或许不真的知道,自己目前接触的最珍贵的风俗人情,还是迅速在消失中、很快就不復在。以后吧,等她远远地离开了这个地方,阅歷也增加了,她或许会十分怀念在这里生活过的日子。那个时候,她若想到要回来,也该对人生有了一番感悟。我一直坚信,人性里总有些永远不会被时空淘汰掉的优良品质,否则半个世纪以来经歷了那么多的人世是非,看过多少令人週身不自在的嘴脸,我的心早已经变成了化石。
巴卡拉蓝的变化真大!
飞机未降陆前,半空中我已经看到铺了沥青的飞机扩建跑道,和机场周边许多以前没有的房屋,以及蜿蜿蜒蜒在绿野间刺目异常、通往不知哪个县城的一条条黄泥路,不知道它们今后会继续把外边世界的甚么带了来,也把这里的甚么逐渐带了去。黄泥路上的罗厘车往来驰骋,颺起雾一般的尘土。所幸刚收割过稻穀、一阶接一阶的梯田、一幢又一幢窝在半山腰丛林间的房子,不食人间烟火似的,看了无疑依旧那么养眼。一下飞机,空气还是那么清新,令人不自禁立刻要先把肺腔灌满!
当年,我一下飞机,发现自己著陆在一片草坪上,除了尽头一座简陋、孤零零的c o n t r o l tower外,四周是伸延至远处山峦的原野,机场周边几乎不见任何一间房屋,来到了无人地带!午后四点,日光依稀,太阳早已躲到那一屏耸天的大树后边不见了,气温也降了,沁人肌肤。我站在草坪上,眼看著那小飞机,几乎都不允许我有去留做个抉择的余地,一把乘客放下,像小鸟一般,飞走了。少顷,已见云雾像棉絮一般拢聚,把远山近树全都笼罩著,眼前白茫茫一片,让我看不到三米以外的景物。就在我不知该何去何从之际,有个身体健壮、高大魁梧的中年男子出现了,微笑著从云雾中走来,招个手,只说一句:Pleasecome,just come with me!
是多年后再聚时他才告诉我,他当时原来是与我同一架飞机从老越飞了来,一路看到我像小孩子般、雀跃万分地在机舱里时左时右地移动,贪婪地想一下子看尽飞机下所有的高原景色,让他发噱,也感到莫名的欢喜,心想这么一个城里来的年轻人,到底是为了甚么只身到荒蛮的高原来?后来回头见到我竟然还徘徊在机场跑道上,才毅然向我走来。
我亲生的儿子都没有像你一样,与我那么合得来。这不是一个梦吧?
午、晚饭,我扶著他,沿著小径走到茱莉亚的家里用膳,饭后又抄原路回到他自己的老家。就是这样,白天里我们不是在楼下,就是在楼上的厅里漫无边际地閒聊。午饭后,他躺在他专用的摇摇籐椅上安详地睡午觉,只有在要上厕时让我扶了一把,或是妈妈巴朗叫喝下午茶时,他像依赖自己的儿女妻子般,也把一手搭在我肩上,一手拿著枴杖让我领著走到饭厅。那三天里,除了晚上睡觉,我就一直坐在他身边陪著。我带来一本挑战阅读的英文小说,与那里悠閒与自然的环境彻底犯了冲似的,想都不想翻阅,就开始细读从他女婿Sang那里借来的Hudson Southwell回忆录,两天里轻鬆愉快地把那一厚册陆续读完。上世纪初即从澳洲前来北砂传福音的HudsonSouthwell,主要撰述的是他一生在北砂一带、尤其是巴南河流域的传教生活,其中有关当地人的生活与景物,因为熟悉,无所谓的自觉性,无需渲染,写来自然真实、格外动人。婆罗洲是世界上的第三大岛,除了砂拉越,还有汶莱、沙巴以及占总面积与人口各至少三分之二的印尼加里曼丹。一两百年前,天主教、基督教的外籍传教士已经深入其间某一部份,写了许多至今还是令人读了手不忍释卷、情文並茂、精彩绝伦的好文章,还有这一边厢英殖民时代,许多旅人、官员也出版了不少著作,早已经丰富了我们婆罗洲的文学遗產。爸爸巴朗补充了许多那本书以外亲身体验的一些故事,因为一直勤於参与教会的活动与工作,他当年不但见过、也曾多次接触过Hudson Southwell。
那棵橘子树呢?我问。在高原三日,他告诉我许多往事,我也老想起与他邂逅相遇的那个遥远下午。他自己也感到惊讶,虽然这辈子交往的人也不少,有关当时与我相处过的一段短暂时光,记忆竟然是那么清晰鲜明:就像昨天刚发生似的。你看,你来了,我照旧像平时那样生活。
我还以为因为你来了我会很忙,但都不是那一回事。如果有甚么不同,我只有感觉更加安心了些。感恩上帝待我不薄啊。
橘子树不在了。他说,苹果树也不在了。
那个斜坡上,身体依然健朗的妈妈巴朗无时不到屋边的园子里劳作,说几十年前种下去,以为也已经死去,今日发现又冒出地面的两株葡萄还在!我往园子找,终於看到了,纤弱的一段籐蔓顶著四五片叶子,在风中颤愣愣的,似在求助。
再不照料好,它们也总有一天会被野草淹没。爸爸巴朗接著说。
也像他后来提及耕开了的稻田需要一直持续一样,让我感触良深。谁说,人与人之间感情的维繫,也可以视为当然?
在围绕我们的重重暮靄中,我当年逐步跟著他走上一个山坡,中途见他停下来,从一棵树上摘了两个已经熟透的橙红色果子,自己先掰了一个,尝了尝,就把其余的全部给了我。那是我从未见过,至今也没有再尝过的橘子!橘子皮柔软丰厚,毫不费力就可以掰开了,一瓣瓣果肉也像一朵花绽放般很快散了开来,每一瓣的薄膜里边都饱满地蓄著甜美的汁液,几乎吃不到一点渣。我一路不停地把橘子皮揉著,一路凑近鼻子猛闻,巴不得把它们也吞进肚子里去。那株苹果树刚开了花还没有结果,他说我没有口福。那至今其后裔还依然挣扎求存的葡萄籐,当时茂盛的枝叶四下张展,匍匐在棚架上,一串串垂著还待丰腴的小小果子,我也没有赶得及尝一尝。
那个时候,我自詡是《消失在地平线》里衍生出来的另一章节的主角,已经安全来到了香格里拉,尽让新奇事件在眼下发生,爸爸巴朗就是我在绝处出现的一位带路仙人。当时他的老房子在梯田边的斜坡上,是间屋簷矮矮的单层建筑。屋子里支撑整个架构的,都是就树干原型、未经特意刨修的粗獷圆柱子,还有木片瓦,木片墙,所有建材无不来自森林。洗澡间与厕所在屋子前门外的右侧,里边有个就地往里凿空的大树墩,蓄著不停流自竹筒、以地心吸力原理从山中高地引来的水,钻石般的晶莹、清澈,已是冰一般的冷!爸爸巴朗吩咐给我烧了一壶热水(二十三年后他也如此吩咐,而我已经学会赶在午后三点、水还不会太凉之前洗澡,也不好再麻烦现在也不再年轻的妈妈巴朗),但一把衣服脱了,我已经冷得直在哆嗦,只草草洗了脚,抹了抹身子。屋子里后半边的中央是一座生著柴火的土灶,是做饭也是围著取暖的地方;灶上的两层架子里整齐地堆著柴与一些干粮,有猎获燻干的山猪与野鹿肉。垂掛在灶边还见一只只像老丝瓜的条状物,爸爸巴朗给我摘下一条,说是山盐,要我带回家去。高原上盐泉的发现,原来是因为飞禽走兽都喜欢在那里喝水,接著有一只给吹筒射中的山雉跌进泉眼里,之后烤熟了,族人惊讶味道那么好,由怀疑到肯定,关键確实是那一脉不起眼的水。现在巴卡拉蓝略带灰色的天然山盐已经外销各地,以塑胶袋包装,不再裹在类似棕櫚科叶子里边。二战刚结束,几百名日本军人因为拒绝投降,从沿海一直走向巴卡拉蓝高原,食物因山里有猎不尽的野兽飞禽而充足没给饿著,却垮在身体缺乏盐,个个虚弱得再也走不动,之后轻易给俘个正著的地方,离开盐泉原来不足五百米。
开饭前,爸爸巴朗拿了一只箩子出去了,少顷回来时,已经盛了半箩子的小鱼,说是从稻田里捞获的,几乎不费任何功夫。吃饭时,我们都在灶边席地而坐(那个时候,还有爸爸巴朗现居老越的最小儿子也因学校假期,回到高原小住),除了用山猪油炸得酥脆的小鱼,还有清炒未曾熟透却已呈橙色的木瓜丝,以及当地种植出来的小小米粒以柴火煮成的饭,香柔嫩滑。那一天的饭菜,我吃得之前从没有体验过的香甜。
在屋子的一角,妈妈巴朗给我准备了一席温暖的被褥,犹怕不足御寒,爸爸巴朗还递过来一件厚厚的毛衣(二十三年后,他再次把自家常穿的毛衣给我递了来,说了同样的一句话:穿上,晚间冷。我一听,错以为时空倒流)。当晚,为了我,他还启动了小小发电机,消耗著运到高原后价钱比城镇里贵了几十倍的汽油,照亮了部份屋子。后来灯熄了,只有灶火,以及树脂火,衔接两个大白天的光明。今天,那间仙境里的旧房子已经不在。我抵达后在她家与一家人谈天的时候,朱莉亚让我选择,我当然选择落脚爸爸巴朗自己的家。一走入那间远不比茱莉亚家现代化的半砖双层木屋子时,厨房里那个传统的落地土灶让我欢喜不禁,立刻上前坐在灶边的矮凳上拨弄一番,回味当年在灶边吃饭与取暖的时光。那个早已远得似不再真实的夜晚,我是如何睡著的,早已不再记得,仅记得当时心里暖烘烘的,一直计划著今后无论何时何处再见著,我一定会好好报答爸爸巴朗一家的留宿之恩。对那个日子的怀念,让人深深感悟与嚮往著人与人之间坦诚交往,单纯、无间相处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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