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油
余秋雨在“文化苦旅"的“夜航船"裡,描述他兒時在中
國南方水鄉貧苦鄉民的悲情。他說山民於夜晚等候客船,當聽
到船工用木棍敲擊船幫發出篤篤篤聲音,即準備動身上船。那
些被窮困所迫的山民們乘船遠走他鄉,有的人一去無回,留下
妻小在沒法生活時投河自盡;“夜航船"的篤篤聲,成了“離
鄉背景"鄉民的“催魂曲"。
談到明朝張岱所著的“夜航船",余秋雨說這是古人在紹
興夜間乘船的另個版本,書中少了悲泣蕭煞之氣。張岱稱船裏
的士子們在閑談消遣中,把“十年寒窗,竟在談笑爭勝間消
耗",間中也有“瀟洒幽默"的場面。張岱的“夜航船"乃描
寫古人生活的“小百科",余秋雨喻為“夜航船文化",顯見
他“獨具匠心"。
余秋雨又引述幾位文學大師“乘船"的寫境︰
魯迅這么形容︰“我仿佛記得曾坐小船經過山陰道,兩岸
邊的烏□,新禾,野花,雞,狗,叢樹和枯樹,茅屋,塔,伽
藍,農夫和村婦,村女,晒著的衣裳,和尚,蓑笠,天,雲,
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隨著每一打槳,各各夾帶了
閃爍的日光,並水裡的萍藻游魚,一同蕩漾。"
周作人這么形容︰“夜間睡在艙中,聽水聲櫓聲,來往船
只的招呼聲,以及鄉間的犬吠雞鳴,也都很有意思。僱一只船
到鄉下去看廟戲,可以了解中國舊戲的真趣味,而且在船上行
動自如,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我覺得也可以
算是理想的行樂法。"
豐子愷這么形容︰“ 早春晚秋,船價很便宜,學生的經濟
力也頗能勝任。每逢星期日,出三四毛錢僱一只船,載著二三
同學,數冊書,一壺茶,幾包花生米,與幾個饅頭,便可優游
湖中,盡一日之長。......隨時隨地可以吟詩作畫。"
在余秋雨筆下,“夜航船"雖有許多離愁,但有更多樂
事。如張岱和文學大師們把乘船當作享受:談古論今,欣賞風
景,吟詩作畫,要不就喝酒睡覺,自得其樂。那時南方水鄉的
客船都用人力“划槳搖櫓",因此少了幾分機器聲的喧吵,卻
多了幾分自然界的清音,田園風味相映成趣,文人們有福了。
令人費解,余秋雨在文章結尾時,突然“詞鋒一轉",將
張岱的“夜航船"和“遠在千里之外"的法國人什么狄德羅扯
在一塊,說這個法國佬所著“百科全書",是“法國精神文
化的航船最終擺脫了封建社會的黑暗,進入一條新的河道"(
這段文字曲折讓人讀得好辛苦)。又說︰“張岱做不到這個地
步,過錯不在他"。筆者尋思張岱的“小百科"寫人文不寫政
治是他家的事,硬將這兩個不同時代背景的古人,來個“風馬
牛"相比,顯得格格不入。這是題外話。
“夜航船,也令我憶起一段往事。
這舊事要從四十多年前的“拉讓江"畔談起。那時筆者也
像許多“熱血青年"一樣,滿腦子“烏托邦理想",在拉讓江
畔從事“地下工作";套用當時的“官方術語",就是搞顛
覆。
拉讓江是砂拉越最長的大河,全長350 英里,江上川行著
大小船隻,晝夜不息。載客的木船,有單層和雙層。雙層木船
下層載貨物上層載人,船艙裝配三至四百匹“馬力"柴油機
器,開動時隆隆作響,遠遠都能聽聞。此外,還有為數不少的
小捷艇,每次載三、五人,收費不貲。至于大型的快艇,那時
尚未面世。
當年我從詩巫往上游,多乘搭“夜航船",為的是“避人
耳目"。晚上十點多,即提個裝簡便衣物的塑膠袋,看清沒
人“跟蹤",即“閃身"上船,套上圓領寒衣,隨手在船架上
拉個軟木的救生衣當睡枕,捲伏在長椅上,強忍寒風的侵襲渡
過漫漫長夜;在乍睡還醒中,尚須提妨出“狀況",心情忐
忑,可想而知。
記得同船的乘客,多是“伊班族",他們很愛講話,嘰喳
到半夜毫無睡意,人們都說他們是健談的民族,一點也不差。
凌晨時分,客船啟動,思潮也隨著船身抖動而起來;猶記
得一位犧牲的戰友曾說過︰我們的“事業"就像接力賽,一個
接一個,一站傳一站,個人也許不能到達終點,但堅信我們的
隊伍必定抵達;這份激情是何等的豪邁。在上個世紀六,七十
年代,砂州幾乎“山河變色",輾轉數十年,最終換來數不清
的“青山埋枯骨,白頭送黑頭"的悲慘故事;追源溯流,“烏
托邦"意識形態是根源,這是后話。
“夜航船"在隆隆的機器聲中,溯流緩緩而上。偶而岸邊
的碼頭閃著燈火,客船舵工知道有人要乘船,便減慢速度,靠
到碼頭接客。就這樣“行行重行行",天剛破曉,客船已抵達
一座小鎮。剛一泊岸,乘客趕忙提著大包小包躍下碼頭,而賣
糕點,賣茶水的小販也雜夾在上船的乘客當中擠進船艙,叫賣
聲,喧嚷聲交織成一片。
此時放眼江面,薄霧迷漫,伊班人划著小船,三三兩兩沿
著岸邊緩緩而行,偶而一艘舷外摩多划浪而過,驚得小船忙掉
換方向,順著波浪起伏,避過正面沖擊。討生活的人們起得
早,用汗水向大自然要糧,這是最起碼的求生需求;鄉民們經
年累月重複同樣的生活節奏,薪火相傳,構成綿延不息的“族
群文化繁衍"。這是生活的真諦。
客船在小鎮停了一句鐘,解纜啟航,航向另一個山城。此
時江水開始湍急,兩岸的民居及長屋緩緩後退,河岸遠處,浮
現出起伏的山巒,重疊的翠綠,想起伙伴們正在等著我平安歸
來;一敘別后的離愁。
多年來,“夜航船"成了生活的部分︰在船艙裡等待、不
安;然后是抵達的歡愉、拼博。這種日子過了多年,直至身陷
囹圄,才終止漂泊。當年乘“夜航船",沒有余秋雨所形容
的“消閑",而“亡命"的成份卻多些。雖然沿江風光旖旎,
卻挑不起“游山玩水"的心情。那時想學希臘神話裡的“盜火
者"普羅米修斯,準備接受“天譴",也決心為人間傳送“火
種"。這畢竟是場“烏托邦"的夢想呵﹗事隔數十載,如今已
時移勢易,往日種種如過眼雲煙,是否“時不予我",唯有徒
呼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