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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5月11日星期日

走出一个下午

钻石子

     静文捧着自己的额头,觉得混身发烫,晕晕的脾气就躁了起来。她
站起身,肘子一抽,把阁在桌角边的唇膏撞了下去,在白的发亮瓷砖上
涂上一抹黏糊糊的红。
    早上才拖过的地板泥!安文狠狠的捡起唇膏,再狠狠的抽了一张纸
巾,把那抹红渍拭去,决定放弃了替自己上点妆。她瞧一瞧镜子里的女
人,瞧不出什么病容,静文莫明的有点不甘心。
    “静文,我把桌上都拾好了!”厨房传出杯子碟子的声音。
    静文急匆匆的跑进厨房,饭桌上光溜溜的没有一点儿面包渣,两个
人的咖啡杯子都倒挂在杯架上滴水。
    “志颖,我会收拾嘛,你怎么忙着做?”静文责怪丈夫。
    “你今天在房里久了点,我就帮一帮你,你一早起来就忙着家务…
………”
    “好啦,我不累的!”静文突然觉得自己的语气太冲,就静了下
来,贴近了丈夫替他拉好领带。志颖比她高了许多,每次一站近丈夫,
静文总觉得很安全实在,但是她今天却觉得有点飘飘浮浮、定不下来。
    “下午带我去看医生,好吗?我觉头昏。”静文说。她一向怕一个
去陌生的地方,小时候静文患了感冒什么的,她都不去看医生。那时候
有家庭医生。温柔的说:小姐不要怕,我不打针的,吃药就好………。
    丈夫的手在她额头上抚擦了一会,她觉得他的掌心热烘烘的,不由
闭上了眼睛。“没什么的,现在流行感冒,”志颖说。“下午我带你去
看一看医生。”
    等静文张开眼。她的丈夫已经走出厨房。她凑近厨房门边,喊:“
学生的簿子在你桌上,下午不要忘了早点回来!”
    “我不会忘啦!”
    静文总是很早就起,志颖说她要和公鸡斗早。其实这一带排屋那有
人养鸡,只是静文的闹钟永远拨着四时四十五分。
    也许志颖一直都不晓得,不是闹钟唤醒她(她醒得比闹钟还早),
是志颖妈妈的一句话。“娶了个千女小姐。别以为是福气。还不是娶了
个日上三竿还赖在床上的女人!”这句话当然是背着儿子和新媳妇说
的。已经三年了,静文觉得这句话比闹钟的聒噪声还刺耳。
    她的家清洁溜溜得过份,隔壁的小孩跑过来还在客厅的地板滑了一
跤。再隔壁的太太跑过来说静文家的厕所比玫瑰花还香。玫瑰花在静文
以前的家里是到处都插上十几朵的,不过现在对志颖和静文来说是好希
的奢侈品。
    两个人的家按理是没太多家务的,所以静文是趁这档空时间胡思乱
想,近一阵子,她却只是空空白白的发呆。志颖教完书回来,两个人用
过午饭后,静文就忙着收早上晾出去的衣服、洗下午换下来的衣服、再
晾晚上让它滴干的衣服,然后才准备晚饭。到了晚上,静文空下来。轮
到志颖忙批改作业、预备功课、他还忙着写书,是数学参考书。静文只
好看电视,看呀看的就越来越早一个人上床睡觉。一天过了等于没过。
    今天静文做了拧檬鸡,可是她觉得累。所以没有把柠檬切丝,只是
切片,而且她的手发着抖,柠檬片切得歪歪的,厚得像面包。然后她就
开始等丈夫回家。
    志颖抱着一大堆文件和簿子回家的,听到闹钟神经质的一阵阵响。
踏进厅里,他一眼看见静文手里捏着一向放在房里的闹钟,四时四十五
分是静文的习惯。
    “啊安文,临时开会到四点多,所以没赶回来吃饭,我们家早该装
电话了,有事可以通知………你没等我吃饭吧?”
    静文按掉闹钟,一下按掉了所有声音。
    “今晚吃什么,静文?”志颖忙着收拾带回来的东西。
   “快熟面。”
    一整只柠檬鸡躺在厨房的垃圾桶里。
    第二天静文起不来,她觉得整个世界昏昏沉沉。闹钟没有响。昨天
被静文按掉了。
    “静文!安文!怎么你的头这么烫?”她听见丈夫的声音。她想努
力捕捉里头的焦灼,可是她头痛得厉害。
    “静文、静文、起来。我带你去看医生………。”
    “我不是千金小姐,我自己去看医生,自己去看医生……”
    静文和志颖从医院回来,带了一堆装在小袋子里的药。有白色扁平
的药片、有红黑相间的胶襄。志颖拿了杯白开水给她送第一服药。“医
生说没什么,静文,你今天不要煮饭了,我中午买饭回来,你要吃什
么?”
    “你要吃什么?”志颖第一次带她上街时间。她想起自己一向常去
的海鲜楼,贵宾房的鲍鱼,她差点脱口而出。
   “随你。”
    结果志颖带她去吃包子。巷子里的食摊,摆着的是木脚会摇的长
凳,桌面油腻得像永远抹不乾净,可是在那氛氲的热气中志颖的眼睛使
她微笑着说:“包子很好吃。”
    “我想吃包子。”
    “包子?买包子不顺路啊,不如买鸡饭好吗?”
    志颖只请了半天假,急匆匆的带着学生作业回学校去了。家里静了
下来,静文觉得全家彷佛只剩下她和那堆药。她不想赖在床上,蹒跚的
走进浴室拖出水桶。桶里只有志颖一件衬衫,静文捞出来,蹲着用力的
刷。很用力的刷,好像能刷出什么似的。她提着衬衫的领子站起来,觉
得一阵昏眩。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静文决定离家出走。她带了身份证、存摺、护照,还有家里大部份
的现钱,其他什么都不带,静文从志颖的桌子上抽出一张白纸,在上面
写:
志颖,
   我很累,我不想这个家了。
                        静文

    静文还没走出家门之前,她去厨房查了煤气,锁好了后门,拉上了
窗廉,就像平时去上街买菜一样,可是这次她不会再回来了,她告诉自
己。
    外面的太阳很猛,像要把她推回屋里去。静文冷静的锁上门,把钥
匙塞在鞋架上志颖的球鞋内,一步跨进那炫目的阳光里。
    静文的家庭很大,有十个兄弟姐妹,除去静文和她最大的哥哥之
外,剩下的兄弟姐妹都像其他豪富家庭的儿女一样放洋去了。静一向怕
生,不愿意被家里送出国,她的父亲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静文的大
哥却是太早出世,那时静文的父亲还没发迹,他的年纪比底下的弟妹长
了老大一截。静文家里人之间的感情淡得像白开水一样,要问静文她的
三哥二姐六妹在干什么,她可不知道,只知道嘛三哥在加拿大,二姐在
澳洲,六妹呢就好像在英国。
    静文是千金小姐,“下嫁”刚刚师训毕业的志颖,她家里人只是冷
漠的彷佛不知道,她大哥嘴角噙着冷笑说:“家里吃的是什么,外面吃
的是什么,将来可不要后悔!”静文的父亲说:“嫁鸡随鸡,以后安份
守己,别污了家声!”嫁出静文这样“普通”的女儿,他觉得像是捐出
了一件挂着许久不用的衣服,没什么拾不得,只是有点不清愿,有点不
体面。静文结婚了,全家人好像在等着看一出好戏。
    静文沿着路一直走,太阳这么猛,她却一直标着冷汗,把她的衣服
黏在脊梁上,凉冻凉冻。要走到什么时候呢?巴士站到了。静文茫茫然
的搭上一架往市区去的巴士。她想去以前去的海鲜楼。
    那里的待者还是同一个人,却不认得她了。静文要了贵宾房,那待
者有点讶异,看她单独一人,不过还是先给她端上一杯柠檬汁。静文静
静坐了好一会待者才递给她餐谱珍贝鲍鱼、三百;清蒸龙虾、三百五,
加起来快比得上志颖半个月的薪水了、静文突然觉得犯了罪似的,什么
都吃不下。
  “不要了,我喝这杯柠檬汁就好了!”静文含糊的说。她不想看那待
者的表情。
    不知道志颖现在是不是教书教累了,口渴了没有?
    静文再一次走进那炫目的阳光里。
    静文的婆婆不是怎么喜欢她,像是看准她嫁来以后还是娇生惯养,
还是因为婆婆觉得门不当户不对,跟静文怎样都熟不来。静文像在她以
前的家里一样,静静的,只是不再是“千金小姐”,她每天从早做到
晚,一分钟都不敢懈怠。结婚一年,婆婆挑不出她什么,大概是累了,
搬到志颖哥哥那里住,照顾孙子。可是志颖母亲阴沉的神色,常常在半
夜滑进她的梦里,像蛇一样盘缠不去。静文觉得她一辈子都证明不了自
己不是“千金小姐”,她发觉自己像一个没有身份的人,无论是不是千
金小姐,都在迁就人。
    什么都没有,只有志颖。
    不知道志颖会不会开了煤气忘了关呢?
    静文沿着路一直走,她越来越累。很多人擦过她的身边,却没有人
转头望她一眼,她觉得不安,只好转过头看街边的橱窗。她看见了一样
东西,毫不犹疑的走了过去。隔着玻璃,有很多花花绿绿的衣饰。那条
蓝色的领带多么适合志颖!还有折扣呢!
    静文买了领带出来,才发现自己正在离家出走。
    整个下午,静文一直走,一直走。
    太阳下山了,路面的热气不断腾起,静文站在自己的家门前,混身
是汗,脚后跟起了泡,膝盖发软,她整整走了一个下午了。
    “静文!回来啦?”隔壁的太太隔着篱笆叫她,神色有点古怪。静
文想。不是她的孩子下什又在厅里滑了一跤吧,那孩子挺顽皮的。
    “你先生下午好早就回来了,可是却慌慌张张的问我你到哪儿去了,
我说不知道,他骑了摩托车就跑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噢,我有急事,来不及通知我的先生。”静文匆匆的说。
    “不过我看你先生也快回来了,”隔壁的太太关心的推测。
    “是啊,快回来了。我先进去了,谢谢你。”静文一下把门打开,
志颖没把门锁好,他真的是很慌张。
    屋里很暗,蒙蒙胧胧中静文瞥见厅里的茶儿上有一张白纸。她走过
去一看,还是自己上午留下的出走信呢。“志颖,我很累,我不想要这
个家了。静文”,怎么看都不像是自己写的。
    静文走进厨房,扭亮灯,一眼看见了桌上的一袋包子。塑胶袋上还
凝着水气,包子已经冷了,静文的心却热了起来。她把包子一粒粒拿出
来,整整齐齐的排在盘里,放在锅子里蒸,志颖回来就有热包子吃了,
静文想。
    她走了一整个下午,只是因为丈夫忘了带她去看感冒。
    隔壁的太太悄悄对丈夫说:“隔壁的太太一声不响的出门,害她的
丈夫急得不得了,真是小姐脾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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