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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5月20日星期二

流浪汉

李宣春
他侧躺在骑楼下,睡得很沉。
我背著笔电经过他,原本走远了,忽然心思一动,又回过头来。他真的睡得很沉,身子下没摊纸皮报纸,没有任何遮蔽物如棉被。
一个小时前下过雨,雨现在虽停了,这夜经风一吹,温度大抵只会剩下二十四、五度。还是会很凉。他倚靠的那块落地玻璃,白天属於一家银行。至於他怎么择定臥铺的地点,我想大概也没什么既定规则。只是那个骑楼的凹处,恰好可以阻开一点风吹吧,我听见了他厚实的鼻息。
他脸面向外,两脚叠合微微曲折,像个闪电符號。
我已经掏出手机,给他拍了一张照。喀嚓。像个钓客,钓起了鱼,又將猎物放回自由里面。担心因此惊醒他,我延缓下一步动作。我瞧见他一只手枕在头下,另一只手紧抓著什么。手里似有非常重要的东西,塞藏在肚子和大腿之间那地方。仔细一看,我辨识出,他手里有两包还没拆封的香烟,和捏揉在一起的一块钱纸钞。
衣服长裤是黑的,脚上光溜溜,沾满泥垢。头髮灰白,长到颈项……
我又拍下第二张照片。喀嚓。
他是流浪汉,也有人称他作街民。人们会嫌他脏臭,更常时候看都不看他一眼。白天他要是恰好睡在你店门前,你会蛮横地驱赶他。而你不会在意他是否就此要躲到附近公园更隱密处,像他这种人根本就见不得光,你想。也可能,他醒后就会开始在镇上一天的走动,看会不会有机会碰上点什么能吃的。
如果这时候经过的,是个绝菸人士,大概会对他下道德判断,因为那两包香菸……绝菸者大概觉得有钱买菸没钱吃饭,荒谬可笑,自作孽不可活。只会对他嫌恶更深。而他此刻却只是紧闭的眼眸和嘴唇稍有动静,继续睡著。紧紧藏著他的钱財和菸,宝贝一样。
我收起手机,蹲下来,再次把他看清楚。这次我想到的却是关於自己。
我,上一次睡古晋国际机场,上上一次睡吉隆坡廉价机场,上上上一次睡亚庇国际机场第二航厦,很久以前睡过吉隆坡国际机场。那些硬梆梆的塑胶椅,有些是不適宜躺臥,乾脆睡到地上好了。但机场冷气狂送,会冷得令人肌肉抽筋。怎样也没法睡好。从某个层面来说,我也是流浪汉。从东马小镇流浪到西马城市,而后又转往国际都会。
我不再奢望归属感,对家居生活淡漠。我街头故我在,我移动故我活。
惻隱,我掏出五块钱纸钞,要塞进他手里。吃顿饭买包菸,都好,只要可以挣得一点存活的尊严,都好。我决定摇醒他。他无辜惊异地望著我,我伸过纸钞给他,没再多作逗留就走掉了。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自己终於彻底宣告了自己的流浪汉身分。其实,从曾祖父那一代就埋下了流浪的因子。从北方一路往南迁徙。当眾人以为家族终可安居乐业,枝繁叶茂,我开启了流浪的新篇章。
这个流浪汉,在镇上,拥有一块已逾百年歷史的版图。我,在旅程之间,睡过无数个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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