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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5月20日星期二

若果

李宣春

刚回来的时候,有人告诉他,曾在他家后院见到了他至亲的魂魄。魂魄面上已无任何表情,颤抖著虚浮的身形。无从得知它是怀著怨念抑或是不捨而徘徊不去。他听说了至亲最后日子的许多故事。故事拌杂著许多人世的曲折与尖锐。他没见到至亲日渐颓败的模样。他缺席送行的仪式。他始终没见到至亲歿后的轮廓。魂灵显形的那个位置,种下两棵果树,如今每隔一段日子便犹自发狠地生吐出串串纍纍鸡蛋般大的青色果实。果肉微酸,彷彿魂灵就地消融那方土里,以怨以恨日日催生著果实,每一粒都是它生前来不及咒诅的脏话。

曾几何时,他的降生標示著这个家族在热带落户经已来到第四代。时间制定好了一切次序。土地栽种出了生活、房屋和財富,垦殖民繁衍子嗣组成家庭,家庭又扩张成家族。然而,亲族成员间的繁复关係和情绪,是因何而生,因何而困,他至今依然未解。在困锁岛屿上活著,许多时候等到的结果,仅以一句不了了之作结。老者们陆续归於尘土,而他这一代衔接生息,逐年孕育著新生。

没別的方法可行了,只能硬著头皮继续撑下去。

这阵子他总会想起台湾,据说离开了那里的人很难不会念念不忘。他想起了第一次在台湾经歷的冬天。秋天末了的时候,天气转凉,他捱到第一波锋面袭来的时候,到学校后门的杂货铺买了一张羽绒被。温度濒临结冰的夜晚,他把自己深埋在厚厚肿肿的被窝里,感觉到美好的孤独,感觉到已经长久欠奉的安逸。那似乎是许久之前的事情,掐指一算,也才过了几年。时间是粘合剂,把人与生活粘贴得举步维艰。他离开台湾后,亦步亦趋地开始面对各种现实。沉陷在现实里,锋面再度冰冷且尖锐地直戳他的身体,他的確也感觉到了羽绒被。但那却是晾在天台忘了收进来的羽绒被,饱满地吸收了水份,又重又湿地把他裹得紧紧的。失去甜美的孤独与安逸以后,他身上默默累积各种尺寸大小的疲倦感。

只能硬著头皮继续撑下去,只能这样。

他想,这一切大抵还是要归咎歷史的错误操作。人为的失策与冒失,导致事物发育不良、营养失衡。这片土地上乖乖遵循体制生存的人们,无可奈何地承担一切莫名的损毁;无论付出多少的努力,也实在难以换回相等的报酬;惟有日日等待神明搭救,等待救主施恩。

也是回来以后的事情了。清明节,他第一次去扫至亲的墓。他和亲人们清扫墓穴週遭的杂草、沙土和垃圾。遗像里的至亲,非常体面,神色和悦。他想起久远久远以前的日子,至亲怀著病痛,也总会固执地隱忍,把痛楚与不適硬生生吞嚥进身体內里,宛如到了极深之处,一切自会稀释分解。

肉身何其脆弱,世间却如此拥挤。只能这样,硬著头皮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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