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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5月20日星期二

跑者

李宣春

十二月下旬,他洗肾过程连续出现状况。机器滚动两小时之后,胸口就会剧烈疼痛,必须终止疗程。状况一直持续,洗不满四小时,也意味著积水越来越多。大概到了一月中旬,复诊时,肾臟科罗伦斯医生陈词:病人身体很糟,血小板过低,无法动任何手术。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洗肾,能洗出多少积水即多少。医生也立时解除食禁,他吃甚么都已无所谓,嘱咐家属一切谨从其意愿。

他並不感意外,一早已料想会有这天到来。於是他开始认真思索要吃甚么,家人一一为他预备。舒戈邦快餐店的鱼柳堡、路边摊的牛肉汉堡、咸鱼蒸豆腐、巴丁鱼、糖醋排骨、八珍汤、豆腐花、罐头桃子……原本食慾大不如前,解禁后,稍稍吃得下饭粒。

罗医生给的药处方,照旧还有补血用的钙片、补铁片和维他命,其实这些他都文风不动。这次多给了一种含有止痛强效並会令人嗜睡的新药。洗肾前,他先服用那浅青色小药丸。药物后来也失效。他继续因为难抵胸口疼痛而要求机器停止。一次,回家的路上,他哀戚地呻吟疼痛,旁人皆无计可施。他只想回到家里睡在自己的床上。

纵使有人建议让他给別家医生瞧瞧,他和家人都没再对大医院抱存任何期望。按程序,他会先到急诊室,手忙脚乱的年轻医师瀏览病例表,对病体进行各种器官检测,推至X光室扫瞄,然后带著光片回到急诊室决定下一个医疗步骤。他们都知道,已经没有用了。他抗拒医院,不想死在那里,不想一个人孤单地置放在停尸间里,医院太冷。

大儿子刚好遇上公假,他问大儿子要不要开车出去绕绕。大儿子载著他绕到一家四口曾经居住近二十年的工业区。十年前,他们终於搬离了那个充斥污染和噪音的地方,而今那里尽显残破。他们绕进市区,买了一串香蕉。又绕到常去的商场,他照例留在车里,大儿子下车给他买温奶茶。回到车上,他就著吸管一点点地喝。

他原本的干体重是86公斤上下,如今徘徊至96、97公斤,全是排不出身体的积水。夜里,大儿子没通报一声就回老家把老祖母载来和他见面。医生宣告无能为力后,母子初次见面。老母亲坐在他臥床边,温柔婉约,他们谈及疾病宛如家常。直到临去时,儿子问他还有甚么要向母亲交待?他只说自己不会进医院了,那里冷清清的,留在家里就好。

老祖母坐在车后座,像女皇。大儿子不觉自己是孙子,像隨行侍卫。老母亲喃喃幽深道:“都怪他年轻时太糟蹋自己。”老母亲的严厉塞满暗夜的车厢。大儿子专心开车,一语也不敢发。

他说,只要撑过新年就好,等过了年一切就由得去吧。大儿子斗志充满,独自上街办年货。老父亲决心要跑完这场马拉松,大儿子决定陪跑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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