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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5月11日星期日

室鸟已死

黑岩

秋的萧杀,秋的冷冽,撒在多风的NORTH COTE 小巷。
    昨夜下了一场好冷的雨,人们都在议论怎么这 年秋
季这么长,这么冷。
    在巷尾的最后一座单层主宅,已两天了,仍不见它的
主人出入,也许是出外渡假,那一对年轻夫妇,还有那孤
独的老头。一年前从马来西亚,砂罗越移民过来,怎么不
见他拖着笨拙身子,至垃圾箱倒垃圾或是至屋前信箱,望
了又望好似在盼望什么?
    邻居跟他打招呼,或是冷漠说:“早安,老伯…………”只是那难
听澳洲口腔英语。
    老硕照例的傻笑,点头………。
    来到这里,似乎陷入咙哑世界,一切彷佛跌入无声地带,老头的心
灵受了创伤。
    孩子对老父的唠叨。显得不耐烦。
    “什么听不懂,听不懂就不用讲,省得烦死人……”孩子大声嚷过
之后,似乎有点感到懊悔。
    “慢慢,慢慢你就习惯了,知道他们在讲什么。”
    “说什么,慢慢的………”老头的心在哭泣,那一望无涯的火车站
,人来人往都是蓝眼,黄头发的洋人,就是华人也噪他娘的英语,多问
两句,却挨二白眼,呸!什么移民天堂。
    当初孩子还算是热心带爸爸到公园坐,到超级市场买东西,后来,
忙忙忙,日子像断了线的针,老头也显得烦闷,再也不到CITY,不坐火
车,也不去超级市场。
    心想,就是去了一百遍,CITY 照旧是 CITY,火车依然那样行驶,
超级市场去久也厌倦。
    “爸,你最好别坐在门外……。”
    有天儿子回家当着父亲面前有点不高兴地说,老头感到有点莫明其
妙,怎么了,我有空,拿条凳子坐在门外也是错吗?
    “你不知道这里的洋人都没有坐在门外的习惯,他们问我,那OLD
MAN 每天坐在门外,是否神经有问题?。”
     唉,又是洋人,连坐在门外的权力也被剥夺了。老头有些气馁,
泪水由双颊徐徐流下。
    我好想在夏门街的那段时光。
    “唉,阿伯吃饱饭没有………。”是那刚放工的邻居小子,热诚的
呼唤。
    “哎,亚金才回家,今天天气真热,叫你老母煮碗意米水参冰糖给
你喝,解解热………。”老头摇着扇子。穿件旧黄背心,坐在屋外大声
地嚷着。
    想起阿肩嫂,老头总忘不了她那鹅蛋形的脸,永远挂着一副热诚真
执的朗美。
    “阿肩嫂,阿金也该成亲了,几时在我去世前跟你儿子做个媒。”
    “好是好就是现在年轻人要什么自由恋爱,要自己挑那像我们那个
时日………。”说着喜喜哈哈迎面来了辆黑色汽车,卷起一阵烟尘。
    “死鬼,驾车的没有长眼睛,”不知谁在背后大声的嚷着,引起一
阵哄笑………。
    老头的梦魔惊悸,粉碎夏门街烟彩一现的昨日,望着添黑的房门,
老头好想用力把门一开。便能找到昔日叫嚷的陋巷,在远处他似乎听到
阿金,阿肩嫂,金印兄的喧闹争吵。
    不过,自那天起,老头便不坐在门外,把自己深锁在屋内,让冷清
浸干四周灰墙,踱来踱去,不时不免往镜子一照自问:“我是否疯了…
……。”
    在胶园的那段时日,本来是好好过,无奈自从后山响起炮声之后,
这里的一切都改观,那时候国清还在新芭念中学,只是这段日子,显得
沉默,恒郁异常,老头的心中,七上八下,好似大风暴就要横扫这片叶
落胶林土地,几星期都不雨,连胶林小岸也呈龟裂,人们都在交头接耳
。
    “好像我们这里要乱了,你瞧昨天,船载一大伙古加兵,听说带头
还是红毛小子………。”
    “昨天巴刹还有人抢购米粮……。”
    到了夜间,大家把窗户关得紧密,如果没有必要也提早吃饭,也少
点灯,一切显得特别宁静,偶而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大夜鸟以它巨大的
翅膀,彷佛提早把庞大的芭来盖住。大家都感到呼吸异常困难。妈的,
,连晚上蚊虫也多起来了。
    几天见到国清,问他生病是吗?什么地方不舒服,都爱理不理,这
小子………。几天之后流言传开,学校校舍住满了身穿绿色陌生队伍,
这些人显得特别忙碌,一大清早便拉队入后山,过了好多天,才托着疲
劳身子回来。
    流言说,住在后山的李家媳妇在胶园被人拉去草丛,不止撕破了衣
服,还大哭大闹说不想活了。那天,老头在渡轮就见到她家婆带她到市
区看私人医生。婆媳俩坐在船尾沉默不言,同船的人也不敢多问,最后
只在面前投了同情的眼光,在背后咕喳了几句。笑乱世人。
    李家媳妇人长得皙白可爱,倒也命苦,不止人勤劳,割胶又养猪胶
价惨跌之后,那远去木山的老公一情也难得回家几趟,可真把她想死。
    老头想到这哩眼前不禁呈现被撕烂衣裤,裸露雪白身子的挣扎与嘶
。唉,真不要脸,这么年纪一大把,还不正经。
    “假正经,假正经,做人何必假正经……”船头旧老的播音机正看
透了老头心事,他那多皱纹的脸孔,也不禁泛起红晕,热呼呼的。
    九月,这多事之秋的季节,一连串的宵禁,真是苦不堪言。而山芭
一带的人,走的走,逃的逃。也听说有些远离那儿也有逃至深山那里。
而国清也就在那年头无故失踪。也不知为什么,这孩子不见影踪,究竟
到那里去寻找他。老伴哭得死去活来。有人说在美里看到了他,引起老
头一线希望,因此俩老夫妇也借故到处走动,寻找孩子失去的影踪。甚
至到了拉叻,伊干等地,期待奇迹发。尤其是老伴,整个人几乎跨了。
而国贤又小,就索性搬到中华路,把江边房屋以低廉价钱租给人,因为
当时内陆住家为了避乱都搬到江边一带,而江边一带也都迁移至芭刹。
    直到国贤九号毕业,申请赴澳留学时刻,还是母亲病重,含泪中依
依不拾送孩子到国外读书,夫妇俩为了怕孩子走他哥哥的老路,使父母
受到了牵连,索性把山芭十一依甲胶园卖了。还把靠近中华路的排屋也
脱手,搬到夏门街木屋。说是木屋清凉好住,其实变卖的钱都当了国贤
在国外的留学费用。就这样才过了多年,正是老伴临终时刻,最后她放
心不下却是国清,那么一走就是廿多年,怎么一点音讯都没有。
    那次在那群身穿绿色人马与山老鼠驳火的时刻,在晚间轰隆炮火声
与直升机直飞三天后,就有人在山芭学校长亭上置放了大批尸体,而好
像其中也包括国清在内,老头那敢去认尸,在那腐碎的驱体上,血肉模
糊,就像前次,他们一家人与乡民一样被困在熟烘烘的房内,不论大小
孩哭成一团,他永远也忘不了在那绝望的时刻,至到他死也不走上山芭
的土地。
    国贤念的是药剂,毕业后也顺利在当地药剂行工作,工资不俗,数
次写信给了老头,要他来澳长住。信写了多次,话也重复了多次,只是
老头在夏门街住惯了,这里也埋着他死去老伴的骨头,还有失踪多年的
大儿子………。若说还在的话,已是四十出头。
    本来一个幸福家园,只是那不幸倒霉年代,使他失去家园,亲人,
他也试图回唐山养老,只是那失去多年联络,一个年老眼盲的姐姐早已
去世。那还有什么亲人,………到澳洲去,又不懂红毛话,一想到那黄
头发蓝眼睛的族群,究竟不是我们同类,怎么如此说走就走了。
    二年过后,国贤从澳洲回来,带了许多巧格力,糖果………,父子
含泪拥一团,国贤不忘典,还到母亲坟上祭拜上香。
    邻居都在说:“亚兴伯,你儿子都大学毕业找到工作,真是难得,
什么时候娶媳妇抱孙子,可别忘了我们,你老人家为什么不跟儿子到国
外享福去………。”
    “澳洲真是天堂,那里对老人还特别照顾,什么事都不用你老人家
操心………。”
    真是世界上有这等便宜事,老头自从唐山南来,全靠一双手苦干,
从来就没有人这么给他便宜过。连儿子也在旁怂恿说:“爸,你过去看
看,住不惯再回来也不迟………。”
    看到国贤诚恳模样,老头就心酸,就使人想起国清,要不是那倒霉
的什么,反对殖民地,争取独立,怎么也不失去国清,我去老伴,眼前
的国贤总之不能再我去了,老头终于下了痛苦的抉择。
    “老伯,你到了澳洲别忘了我们这些穷巷的亲人。”
    左邻右舍在得知老头将随儿子赴澳前夕,都依依不拾,老伯的心头
像粒大石子沉着,沉着。
    眼泪虽没流出,忍着泪水心情,也不是外人所明白,拥在大夥的炽
热,铁鸟终于徐徐起飞,望着机舱外绿青炙热的海浪,森林,在浮云的
飞翔下,逐渐远离,远离………。
    “那些来自马来西亚的华人,一点也不像中国人,皮肤又黑又难看
,讲的国语又是那么恶心”。两个坐在车厢对外面,看似来自中国大陆
的女孩正操着京片子,在评论大街走过的马来西亚留学生。
    “唉,我们这里来的马来西亚侨生,穿得那么老土,不知从那个部
落闯出来的哀鬼,看了都激死人。”像是来自香港移民华人,在噪着半
咸不淡浓厚香港口音的英语,自以为的。
    到了香港人的餐厅,不只食物贵还受到冷漠的对待,老头与儿子到
那里,“饮茶”一次就够了,只有那些进入餐厅的洋人,还受到日本式
作躬的欢迎。THANK YOU,SIR GOOD BYE,SIR SEE YOU SOON……。
     老头与身子付钱走出餐背后似乎感到冷冽一阵。
    在这里华人好似豆剖瓜分,后此在挑剔什么的是否处处在讨好肤色
不同的族群,而摆了一副奴才相,呵想起好寂寞,还是家乡的咖啡浓香
,乾盘面热腾腾………。
    最近,老头的心情显得孤寂不是找不到人讲话,而实在无法与周围
的人沟通,左邻右舍还好,大家客客气气,至多能跟他们说句:GOOD 
MORNING,其他只有点头摆手。
    “其次在火车上,我试图与我前面与我一样头发苍白的同类,我对
他点头微笑,他却视而不见,我试找话题,他一句也没搭上。接着上了
一堆塔客,有位年老洋人坐在他身边,他反而有礼让位,显得君子的高
雅、风度、高贵而有教养似的。”
    对面老头却在翻白眼,老头自身感到透明,受尽欺凌。第一次,老
头感到有些气愤,第二,第三次遇着类似情形,反而感到害怕,周围人
群全消失,最好自己躺在火车座位上。
    “这是苏西,我爸爸………。”有天国贤带了一肤色黝黑打扮入时
的女孩到家里。第六感在告诉老头,那是国的女朋友,也是老头未来的
儿媳妇。
    大家彼此礼貌的点,过后老头便冷漠坐在厨房椅上,静瞧这对年轻人
人在倾谈。
    他什么也没听进,因为他讲的是地道澳洲腔英语,偶而叫到“OLD
MAN,OLD MAN……。”先是家常便饭谈着,后来似乎在争执什么,不时
听到那女孩的叫嚷,国贤脸色显得青蓝。
    过了两天,国贤回来饭也不吃便倒在房里倒头大睡,老头也以为儿
子在外工作受了气。也不敢惊动。
    只是,默默,默默的等着一连过了一星期,好似要发生什么似的。
据老头过去听国贤说,爱妮,哦不苏西是印尼移民,家里虽然是华人,
但却印尼化了。除了能说印尼语外,便是英语。
    在老头的心目中,那女孩并不显得美,只是不知自己孩子看上她那
一点。
    “爸我下个月就要跟苏西结婚,她嫌家里多一个人,不方便,我们
商量结果,叫你搬到老人院………。”
    老头听之,顿时感到呼吸停顿,静沉沉,苍白白,整个人跌落在椅
子下。
    “我们已跟你安排好了,下个礼拜你也不用收拾什么,他们用车来
载你。”
    “我早就跟你说,我不适应,这里,秋天天气又那么冷,冬天更不
用说,夏天没有风又闷,苍蝇又那么多。”
    “我想回去,你跟我买张机票,我走好了………。”
    打从这年头,老头就这么催促看见儿子,老是重覆这句话,做孩子
却永远那么固执。
    “慢慢你就适应了,我从前来还不是那么样子,叫人瞧不起,我努
力读书,考取学位,我现在还不是跟那些洋人平起平坐。”
    “难道回去成了绝望,我好想夏门街的木屋,屋顶漏水叫人修理了
没有……。”老头头喃喃自语。
    “你还是等一阵子吧,爸,现在我工作忙又走不开,等年尾放长假
,有很多这里读书学生回乡省亲,我叫你与他们同行,也有个照应。”
    年尾长假,留学生回家省亲,这是老头唯一的期待,但事情都过了
一年多,现在苏西又迫他儿子,把他赶到老人院。
    哎,像那邻居的洋人老头子,上星期,不是被他孩子带到老人院,
那洋人除了一身子外,其他东西都不准,带丢,送人的送人,连他最爱
的安乐椅也丢在家里,不准带去。人老了,到老人院,是否在那里期待
死亡的来临。
    想到这里,那夜等孩子深夜回来,老头几乎以听不见的弱声对国贤
说。“我想回去,无论如何,你明天跟我买张机票,我会独自回去,怎
么说我一个人爬也会爬到家………。”孩子的答覆是什么?孩子的表情
怎样,他一时都忘了。
    那夜,天气很冷,寒风也吹得冷冽,老头似乎睡得特别安祥。
    只是孩子的房里的灯,整晚开着,国贤那一夜都没有好睡,梦魔好
似整夜朦胧纠缠着他。
    老头却迷糊地梦见来到赤热山林家乡,山明水秀,清宁一片,大家
见了他都在嚷着老伯回来了,老伯回来了。在人群中还夹着国清与老伴
的身影,那些被打死放在校亭的年轻人早已把身血迹擦乾,在问长问短
围着他。
    老伯你们破漏的夏门街屋顶,我们早跟你修好了……。
     隔天,国贤双眼通红,好似留着泪痕,拖着疲倦的身子,好不容
易挨到十点才打电话MAS OFFICE,总算给老头定了机位。
    晚间八点,国贤冒着寒风,赶回家抵达家门,怎么幽黑一片,爸爸
平时在这时候,不是扭开电视机,便是在厨房里,忙这忙那,今天这么
反常,连房门也没开,里面漆黑一片。
    “爸爸,爸爸……你在家吗?”国贤心中疑惑,在这寒冷的秋夜,
爸不会一个人单独出去。
    待他把房里电灯开关一按,老头还睡在床上,国贤把被子一掀,啊
,他惨叫一声。
    老头,几时早已身体僵硬冰冷,瞪着双眼,□在国贤眼里,像是充
满不可饶赦的眼神,无限无奈,无限不甘………。手上的机票早已掉在
地板上。
    窗外,冷冽秋风继续萧萧瑟瑟在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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