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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5月20日星期二

安靜的旨意

李宣春
炎炎夏日,暑假,在马国。我回来了。抵达半岛那日,入夜,正巧阿根廷惨遭德国战车辗得怨灵四起。隔日昼间,友人开车载我进入吉隆坡道路系统,遮蔽天空的广告看板上,梅西的沧桑,有点忧鬱,但总比那“一的力量”的渲染,悦目多了。离开回来仿佛仅隔著昨天今天。
那些年在吉隆坡生活,纯粹为了求学。大学毕业后,迁徙到霹雳班台。吉隆坡已无甚留恋。那些年流连忘返的书店原址已变了样。大学时期在八打灵上课,却长住旺沙玛珠,过著每日通勤的生活。现在,学弟妹们已到金宝新校舍上课。我连回“母校”瞻仰遗址的浪漫情怀,都可以省却了。傍晚时分,友人驶进富都地段,车站搭著鹰架,装修中。距离时代广场十几20步之遥的监狱,还有几块石头,可供哀悼,眼泪不妨收著,珍惜水源。Pasar Seni轻快铁站之下的大沟渠,对边那面墙继续有一整长闕的涂鸦。这城市,我掛念的只剩一道墙。
按计划逗留半岛一週。回东马前2天,特意北上班台,循著旧时的路线。隶属南北大道的长途巴士、佇候红土坎码头的渡船、Damar Laut岸边空荡荡的蓝色老巴士……班台大街,照旧是一眼望穿。教过的那些小朋友,愈见成人模样,而我更忍不住展示自己天灵盖上触目惊心的白髮!故人依旧静静生活,豢养恬淡如歌的日常。当初和我同期到独中教书的大学同学,好不容易申请到了师训名额,最终选择忠於自己心意,留在独中。我等贱民,何德何能与官僚体制抗爭?终究是要自己掉头转弯。说不上同学放弃固若金汤的体制庇护,是否愚蠢;也说不上得以追循自由意志,是否幸运。这城邦,虚偽的,继续虚偽。说谎的,继续吹胀气球。无关隱喻,你我耳目澄明,都懂的。
世道怨气逼人,市井风光依旧。
回家,比想像中顺利。当日离家,为出国一事搞家庭革命搞得差些一命呜呼。如今,家人是一脉平静,聊聊台湾生活,一般互动。呼!自20岁离家后,第一次回家回足一个月多,且回得心甘情愿。
大学时,林水檺老师在课堂上曾好玩地出了道谜:Pantun(班顿)。虽说自己也是中文系本科生,猜灯谜、对对联这等活儿可就难倒我。揭开答案,不就是“诗巫”嘛!老师当时应是恰见班上多位同学出自同一乡镇,故思及此。我的城是一首巫文诗。
下一段,你领我何处去?
回乡以后,日日不得不读报,日日政客、地方领袖言论教人心惊胆颤,真担心自己某天会气得猝死客厅沙发,见不著日头。近日地方报头版新闻见:民间社团建议易改城名,徵求民眾意见。理由竟是:“巫”字不正,意即巫师、巫术!眾人知我留台,喜问我还回不回来。我也老实答覆,要继续留在台湾已非易事,我要归国,不只要回到半岛,还要回来东马。读到此,你或许要笑我好傻好天真。代代新人换旧人,如今旧人渐萎,將来若无人来当一瓦一柱一栋一墙,怎不著急家园倾塌,不得其门而入?
閒时混跡市区,在舅舅的布庄充当太子爷守著收银机。弟弟还未上幼稚园时,母亲常將下课后无处去的我“寄放”店里。近百年老店,用膝盖想都知道,这门家族生意要经营求生,需耗多少心血。日日不仅布疋花色琳瑯满目,各式各样顾客来裁布製衣。舅舅和母亲他们是客家人,因布庄生意,而懂得多种方言。自小耳濡目染,我对语言的好奇,长越大,越是饥渴。那写作时惯用的阅人之术,亦由此而生。
前些天到民都鲁一趟,探望L,L在西马读完大学就回来家乡。L是个温柔的人,有一份安静的工作。婚后,一样照旧过著简单生活。L和我同辈,嫻熟於文字。不知是否L的缘故,顿觉靠海的民都鲁比诗巫安静多了。而后又上溯拉让江,到加帛W家小住。去年,革命中途曾负伤躲进山里疗养。这次,在山里,无忧无虑。W家窗口望出去,先是日渐浅薄的江水,再过去是葱绿山林。週日晚上,镇上小教堂,感恩主日,有缘见证W接受洗礼。W同父亲、哥哥和舅舅一起工作,在那镇上,只有水道通往外面的世界。夜里,W载我到山中最少灯光的路段,路的两边树端冒出丁点儿萤火虫,抬头望天,星星多得数也数不清。
这一年来,我不断质疑和拆解自己,也不断建立自己。我不知道那股即使头破血流也只管走过去的傻劲,由何而生。有时候,也会问:下一段,你领我何处去?我只是继续走著看著,有时恍神著,很寂寞,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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