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子
刘浩又回到石隆门,为了祭拜两位生前与他亲如兄弟的难友。他在码
头雇了一只小船,由马来人划着,直往砂罗越河下游而去。到了那个多次
出现在他梦中的渡头,他叫马来人停船。当年就在这里,他的两位好友被
杀害,他侥幸逃出生天,不过也受了伤。幸好伤势不重,他躲在荒草丛
中,一动也不敢动,追杀他们的那些人四处找他,都没有找到。他一直躲
到那些人离去,才从草丛中□出来。
那时候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只觉得天地悠悠,不知何去何从。回头找
寻两位好友的遗体,见他们回天乏术,只得将他们先背到一个小山坡上。
他用巴朗刀挖土,挖成两个墓穴,分别安葬两具尸体。
在那荒山野地里,他精疲力尽,想起两位好友从此与他阴阳相隔,不
禁悲从中来,号啕大哭。
他和黄强、蔡进三人都出生在那遥远的故国,只因家乡战祸连年,民
不聊生,才不得不离乡背井,飘洋过海,先在婆罗洲西部的三发落足,做
了开采金矿的矿工。
那时候,三发的客家人势力雄,组成三条沟公司,以开采金矿为主要
的业务,大家同心合力,有福共享,有难同当。
刘浩、黄强、蔡进三人都曾经历苦难,如今在三发刚刚能够安居乐
业,却因三条沟与万劳律的大港公司不和,虽然都是客家人,却是水火不
相容,弄得自相残杀。
于是在刘善拜的率领之下,为数三千同属三条沟公司的男女老幼仓皇
逃出三发。他们餐风饮露,行色匆匆,经于越过分水岭,进入砂罗越的地
界。
当时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在砂罗越他们会干回老本行。他们选择石隆
门,因为该地原先就有一些客家人。自从人抵步之后,刘浩每天都和黄
强、蔡进一起,用最简单的工具,开水塘,挖沟,引入砂罗越河的河水以
冲洗矿土,让金沙沉淀沟底以便收集。
不久成立了十二公司,大家都是公司的人,由幻司分派工作,公司出
售黄金所得的利润人人得以分。公司的首领也由众人选出,如领领当中有
人行为不检,众人可以在开会时将他罢免。
想到十二公司当年那种风风光光的景况,刘浩好不怀念。虽然事事隔
多年,他好像还能看到那些首领一个个英姿飒爽,意气风发。公司的旗帜
每天都在旗杆上迎风飘扬。人们使用的也都是公司发出的钱钞和铜币。那
时候他和他的两位好友无论走到那里,都可以昂首阔步。他们同住一间屋
子,同吃一锅饭,直到公司将他们分开为止。
黄强被公司派往烧炭岗。那儿也发现金矿,需要人手。不久,蔡进被
派往短廊参加锑矿的开采工作。只有刘浩留在石隆门。
【二】
在古晋,白人拉者召见首席行政官。那王宫就在河边,对岸是巴刹,
有一些福建和潮州人开店做生意。对这些华人。拉者一向没什么好感,只
是不能没有他们。照他以往的经验,至少古晋的福建人和潮州人比石隆门
的各家人听话,肯与拉者合作。
政府的行政公署设在巴杀附近,首席行政官要想晋见拉者,必须乘舢
舨渡过砂罗越河。今天河水流得特别急,所以舢舨必须斜着往上划,到了
河中央,虽然马来船夫奋力打桨,舢舨到达对岸时,被水冲到王宫码头下
游,船夫还要划上几划,少能靠岸。
船上除了首席行政官之,还有两个锡克人卫兵。他们留在船上,行政
官独自上岸,这时早有拉者的侍从在等着他。
“拉者找我谈什么事?”行政官一边走一边问那待从。大家都是英国
人,在这个小小的国度里,也没有什么事值得互相隐瞒。
“还是上回谈过的那件事。”
“石隆门?”
那侍从人点点头。
行政官不再说什么,与那侍从迳自走入王宫。以气派来说,它更像私
人住宅,而不像王宫。行政官初来上任的时候,就曾提议将王宫加以改
建,使它名符其实,无奈国库空虚,谈了几次都是空谈。
拉者的办事处倒是相当宽敝,通风,而且光线充足。拉者的气色也很
好,看来有王者之相。见了行政官,他就跟以往一样,走过来亲切的跟行
政官握手。
“家里的人都好吗?”拉者问。
“太太一直吵着要回祖家呢,真是麻烦。”
拉者听了大大笑。“你们来了都快两年了,她还不能适应这里的生
活,这太讲不过去了吧。”
“是啊,我也是这样跟她说。但是没办法………。”
“你去告诉她,拉者来这里整整十六年,都不嫌这地方落后,你叫她
老实点。”
“我说过了,她就是不听。”
“那你就让她回去吧。”
“不行啊,我可过不惯单身汉的生活。”
“怎么我又过得惯?”
论年纪,行政官比拉者大十几岁。拉者今年最多四十岁,一直没结
婚。在行政官的心目中,此人是个理想主义者。他宁可在这远离故国的婆
罗洲岛上开疆拓土,划地为王,也不顾回去英国做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
人。
“年轻人,有志气!”这是行政官对拉者的评语。
他与拉者每次见面都是无所不谈,两人亲如兄弟,所以当拉者反问行
政官“怎么我又过得惯”的时候,他其实只是随便说说,完全没有责备对
方失言的意思。
“今天让你来,要想跟你研究一下怎样对付石隆门的那帮野峦人。”
拉者说着,自己先坐下,并挥手叫行政官也坐下。
【三】
鸦片,对石隆门的客家人矿工来说,并不是什么新奇的东西。烟馆、
赌馆和酒馆是人们工余常到之处。
刘浩有时跟朋友也到酒馆喝上一杯,一过他不赌钱,也不抽鸦片。黄
强说:“你还年轻,气血旺,生活再苦,你也还顶得住。”
真的,矿工生活的确很苦,工作时间很长,风吹日晒雨淋,尽管身强
力壮,做完一天也不免腰酸背痛。
还有,在石隆门的华人当中,男人与女人的比例几乎是十比一。除了
很幸运的几个人之外,个个都是光棍。每天做完工作回到家里,总是冷冷
清清的,饿了没人煮饭,衣服破了没人补,最凄凉的还是那狂风暴雨之夜
,单身汉子难耐寂寞。
抽鸦片的人就不同了。刘浩听人说,抽上一口,身子就轻飘飘的,什
么苦都没有了。有时彷佛还回到故乡,见到阔别多年的爹和娘。有时甚至
见到梦里的美娇娘,不是情不自禁就哼起山歌来:“娥眉月仔弯又弯,哥
想妹呀想断肠,不知妹几时来,哥与妹呀共张床。”
至于鸦片的来源,刘浩知道那是公司派人翻山越岭到三发买了带回
来。三发是他们的发祥地,他们忘不了三发。还有山口洋,还有坤甸,对
他们来说,可比古晋更加接近,虽然路途更加遥远,他们在石隆门开采到
的黄金,也都运往西婆罗洲出售。古晋算得了什么,在石隆门矿工的眼
里,十个古晋还比不上一个三发。
不过最近情形有了变化。十二公司的统领将刘浩叫去。在公司屋里,
统领对刘浩说:“我们刚刚接到古晋寄来的一封信。那是首席行政官写
的,语气十分强硬。”
“信上怎么说?”
在公司屋里,人人平等,这是一开始就定下来的老规矩。统领和副统
领都是大家选出来的,他们与普通磺工不同之处是他们略通文墨,做事果
断,高瞻远瞩,能顾全大局,所以由他们做统领,大家都很放心。而且都
很放心。而且当初会曾约定,做统领不是一生一世的事,谁做得不好,在
开会的时候,众人人可以另选新人代替。因为这样,刘浩跟统领谈话时不
觉得拘束。
“他代表红毛拉者,要求我们即刻停止走私鸦片。”统领说。
“什么叫走私?”
“就是说我们没有得到他们的批准就派人到三发买鸦片,使他们无法
抽税。”
“我们跟他们井水不犯河水,凭什么要我们缴税?”
“说得对,我们一向自己管自己,又没有侵犯他们,哪容得他们这样
踩到我们的头上来。”停了一停,统领又接下去,“他们不但不准我们再
买三发鸦片,还订下份额,要我们每个月派人到古晋去接收,那份额订得
很高,这里的人根本抽不了什么。”
“简直欺人太甚!”
“我跟副统领商量过,决定不理他们,不买他们的鸦片,也不向他们
缴税,我看他们一定会不服气,所以我想派你到古晋去一趟,替公司打探
消息,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回来向我们报告。“
【四】
刘浩来到小土丘上,看到荒草萋萋,一棵枯树傲然独立,树上不知什
么时候飞来一只乌鸦,“呱呱”的叫了两声。
刘浩在树下找到枯枝,挥打树身,谁知老鸦对他不理不睬,他气起
来,将枯树折断,取一截掷向乌鸦,乌鸦才怕打着黑色翅膀,向河边飞
去。
赶走了乌鸦,他即刻抽出巴朗刀斩草。他认得出当年埋葬好友的地方
在那里,而且他也留下记号,如今那作为标志的两根木棍仍在,但好友的
遗体恐怕早已化为黄泥,最多只剩骨殖而已。想到这里,刘浩禁不住长叹
一声。
他将带来的祭品摆好。点上香,先拜天公,再拜地母,然后将神绽烧
了。他在两位好友的坟前跪下,看着插在地上的一对红烛,他举香拜了几
拜,然后在杯子里斟上白酒。
他叫着好友的名字,心中默默祷告““当年形势所迫,未能好好将你
们安葬,请你们不能见怪。小弟在此发誓,总有一天会亲自运来棺木,将
你们的骨殖取出,重新安置你们。到时候,只要能力做得到,一定请和尚
来为你们念经,超渡你们的亡魂,使你们不致变做野鬼,四处飘泊而得得
安宁。
祭拜完毕,烧过纸钱,纸钱化为灰炉,微风吹过,有几片被风吹得飞
了起来。这使刘浩甚感安慰。这等于告诉他,两位好友的鬼魂已经来过,
并且收下了纸钱。
在归途中,马来人吃力的将小船往上游划去。刘浩低头坐在船中,想
起当年在接到公司统领的指示之中,因为从不曾到过古晋,所以特别要求
加派黄强作伴。黄强为人谨慎可靠,到了陌生环境,彼此有个照应。统领
当即点头,并且指示刘浩找到黄强之后,两人即刻动身。
【五】
他们在古晋住了三天。白天,他们到处游荡,几乎走遍了古晋的每一
个角落,甚至连对面港也去过。晚上,他们投宿在客栈中。客栈老板是福
建人,对他他们并不友善。
“你们不好好的住在石隆门,到古晋来干什么?”老板用福建话问他
们。
这也是多余的,因为他们两个都不会讲福建话。老板见他们对自己不
理不睬,心中更是生气,但也无可奈何。
老板自己并不在客栈里过夜,通常不到八点他就回去,留下杂役阿勤
叔替他看守客栈。还是黄强细心,他发现阿勤叔虽然是福建人,却会讲客
家话。
“我过番的时候,船上有客家人,我跟他们学了几句。”阿勤叔说,
“到了石叻坡(即新加坡),我无亲无戚,只好在政府的收容所先住下
来,后来有人介绍我到砂罗越,就这样我来到古晋。”
“可是你的客家话讲得很好。”黄强说。
“这是因为你们石隆门客家人每次到古晋来,都住在我们这家客栈,
有时我瞒住老板,偷偷用客家话跟他们交谈,渐渐的我就讲得跟客家人一
样好。”
“为什么要偷偷摸摸,是不是老板不准你跟我们交谈了?”
“是啊!”阿勤叔叹一口气,“我想你们自己也看得出,古晋是福建
人和潮州人的天下,他们都从唐山乘船经过石叻坡来到这里,不像你们,
听说你们是从人三发逃难过来的,对不对?”
黄强点点头。这时,刘浩冲了凉出来,只穿抽索裤,打赤膊,露出结
实的胸肌。他用一块蓝布浴巾擦干背上的水珠,见黄强和阿勤叔谈得起
劲,也就坐下来。
“那天我们特意到剃头,店去剃头,那个剃头师傅告诉我们他也是客
家人。可见这里不是没有客家人。”刘浩说。
“兄弟,你要是相信我,你就别去惹那个人。”阿勤叔说。
“为什么?”
“他是警察的耳目,”阿勤叔压低声音,“这里人人都知道这件事。
你们有什么秘密,千万别告诉他。他每次听到什么风吹草动,就即刻到警
察局报告,害过不少人。
“岂有此理!”刘浩生气地说,“这还算是客家人吗?我们客家人最
恨的就是这种出卖自己的人。”
“他哪里是客家人?他只当你们是傻瓜,所以才用这种计谋骗你们上
当。”
“阿勤叔,你放心,”黄强插进来,“其实我们也没跟他谈过什么,
只是问问古晋的风土人情而已。”
【六】
十二公司的副统领将这个月的胀结了,然后带着账簿到公司屋见统
领。
“大哥,这个月又多了一些。”统领面带微笑。
“这是大家的功劳,加上天气又好,所以各地缴来的黄金都有所增
加。”
每当谈到各地矿场的黄金产量有所提高的时候,他们就情不自禁的眉
飞色舞。他们都是中年人,带领着这一群刻苦耐劳的矿工在这一带开矿,
目的是为了让大家都安居乐业。
“这次你打算派什么人携带这批黄金到坤甸去?”
“我看还是派上回的那三个人,他们最靠得住。”
统领点头表示同意。最近,他们一直将黄金卖给坤甸的客家人,虽然
古晋有人跟他们接头,但他们一次都不曾跟古晋的人有过交易。为了这件
事,听说白人拉者大发脾气,认为石隆门的这些家伙太过目中无人。
“刘浩和黄强回来了,你知道吗?”统领问。
副统领摇摇头。“他们打探到一些什么消息?”
“他们倒是很能干,只去了三天就将古晋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
副统领心想,那也没什么,整个古晋总共不过四五十间店铺,多看上
几眼,也就什么都看到了。在副统领的心目中,石隆门才是真繁荣的地
方。至少这里出产黄金,古晋别说没有黄金,就连铁器都不会比石隆门
多。若是讲钱,恐怕也还是石隆门人荷包里的钱比较多。
“他们说那边的福建人和潮州人都看不起我们客家人。”
“他们不是看不起我们,他们是见到我们有钱才对我们眼红。”副统
领说。
“我曾吩咐他们多多留意白人拉者的兵马怎样布防,他们说他们在古
晋住了三天,只看见一些马来人警察和西排(即锡克人)警察,一个兵也
没有看见。”
“不会吧?白人拉者如果兵马不足,谅他也不敢写信夹给我们,强迫
我们按照他订下的数额缴交鸦片烟税。”
“兄弟,”统领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的副手,“不是猛龙不过江,对这
个人,我们还是要多多提防。”
“我就是不明白,我们跟他井水不犯河水;他管他的古晋,我们管我
们的石隆门,双方楚河汉界不好吗?他的势力又不比我们强,干嘛非要我
们向他低头不可?”
“他要我们低头,我们就偏偏不低头。”
“必要的时候,我们给他一点颜色看看,也好让他知道一下我们的厉
害。”
“我正有这个意思。”
公司屋是人人都可以自由进出的。这时候一个年轻汉子闯进来。
“阿富,什么事?”统领问来人。
“报告统领、副统领,扁头三畏罪逃走,我们到他屋里去了几次,都
找他不到,听说是逃到古晋去了。”
这扁头三是自己人,犯的是通奸之罪,按照公司订下的条文,必须处
以死刑,所以统领派人去捉他,要将他五花大绑,然后押到旗杆下,让他
对着公司的大旗提出申诉,如果理由不足,就即刻斩下脑袋以示众。
“兄弟,”统领转头对副统领说,“我看这是个机会。我们就拿这件
事去跟古晋办交涉。你即刻用公司的名义写一封信给那个白人拉者,限他
十天之内将我们的逃犯扁头三送回石隆门来。”
“这是个好计策!”副统领拍着大腿说,“他做初一,我做十五,看
看到底是谁怕谁?”
【七】
统领是众人选出来的,只要为人公正,就能得到大家的尊敬,副统领
是他的军师。对副统领,大家的期望比较高。在大家的人目中,只有足智
多谋的人才能担此重任。
在策谋起事的过程中,他频频告诫各地的矿工,对此事千万守口如
瓶,不可走漏风声。在那段日子里,公司发出禁令,不准任何矿工私自前
往古晋。同时也加强戒备,任何矿工如发现陌生人出现在我们当中,必须
即刻举报,以防奸细混进来。
不久就是八月中秋。在客家人眼中,一年中有三个大节,其中最重要
的当然是农历新年,其次是端午和中秋。
照公司订下的规矩,每当有什么节目,必定提前一天大事庆祝。何况
是中秋?中秋太重要了,拜月光,吃月饼,一点都马虎不得。所以八月十
四这一天,各地猪屠一口气杀了几条猪,使到人人都有肉吃。
为了让大家回去好好吃一餐,各地矿场都提早收工。那些荷包里有钱
的人都到屠户那儿割了猪肉,又向卖菜的人买蔬菜水果。就连做豆腐的人
这一天也做了比平常多一倍的豆腐。不吃酿豆腐,又怎能算是过节?
那些有家眷的矿工平时让自己的女人在屋后养些鸡鸭,如今杀鸡宰
鸭,晚上那一餐也就更加丰富,一家大小吃得满咀是油。民以食为天,对
他们来说,有得吃就是福气。拚生拚死为?还不是为了享受那一口安乐茶
饭。人生啊,说起来就那么简单。
过去,他们饱经忧患,颠沛流离,也没有谁同情过他们。总算是皇天
有眼,给了他们一个落脚的地方,他们怎能不好好珍惜?
只有他们未必个个都满足于现状。首先,工作实在很苦。为了生活,
再苦也得捱下去。通常他们会说:“别叹气,眨眨眼就混过去了,看开一
点吧,看开一点。”
撇开工作不说,最令他们难受的是生活中少了女人,没有女人,想传
宗接代都不行。在刘浩、黄强、蔡进三个人之中,只有蔡进有妻子。那一
年,进嫂生了一个女儿,蔡进开玩笑地对刘浩说:“你耐心的等着吧,等
十五年,我女儿长大了,就许配给你做妻子。”
后来进嫂又生了一个女儿,蔡进于是对黄强也说出同样的话,因为论
年纪,刘浩比黄强大,将来大女儿出嫁,当然嫁年纪大的那个。
像蔡进那样的例子,十个男人之中算来算去最多只有一个。没有老婆
的男人只好□认命,到了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借
酒浇愁。听说古时候有一个叫李白的人举杯与明月对饮,那也不错。来,
干一杯!
喝醉了,都喝醉了。更深漏尽,人人倒头便睡。第二天是正日,大家
都睡到日出三竿,反正这一天不必开工。
睡醒后,三人结伴再到街市上去。这次约好不再喝酒。除了酒铺里人
潮汹涌之外,睹馆里也是一早就挤得水泄不通。人们睹番摊,睹得大呼小
叫,连楼板都差点让他们吵得塌下来。这三个人一时手痒,也就挤到人堆
中去。
他们看见睹们一个个都红了眼,赢钱的看去好像一下子都变成王爷,
呼朋引类打算到酒铺里去再谋一醉。输钱的个个垂头丧气,骂爹骂娘,才
骂得两句,就被人赶出睹馆。
蔡进输掉了十个铜板,不睹了。到底是有家室的人,比光棍们稳得
多。刘浩和黄强也是有输没赢。他们还想睹下去,却被蔡进进硬拉出来。
“他娘的,今天真邪门!”刘浩一路走一路还在骂,“老子押三他开
四,押四他开三,害老子的钱都让庄家吃了,真不服气!”
“我还不是一样。我一连三铺都抽一,没有一铺开一,我操他老
娘!”
“算了吧,”蔡进勤解他们,“我们这些人都是贱骨头,辛辛苦苦赚
了钱,不送一些给那些开赌馆的人,心里就不舒服。现在钱也输了,怪谁
呢?怪自己不争气。要是不进去睹,你们不是都可以多寄一些钱回唐山去
吗?”
“好了,别说这个。”刘浩说,“你们一个在短廊,一个在烧炭岗,
只留下我一个人在石隆门,平日老觉得冷冷清清的,日子不好过。难得今
天中秋节。你们都到石隆门来,我们总算又见面,我看我们别再错失良
机,到我屋里去,我有月饼,不吃月饼哪像过中秋?”
【八】
刘浩泡了一壶茶,切了几块大月饼,三人慢慢喝茶,慢慢吃月饼,边
吃边谈。
刘浩感怀身世,他说:“当初过番,以为最多三年五载,就能衣锦还
乡,买田起屋,光宗耀祖,谁知一转眼,十多年就这样过去,真不知道要
何年何月才能回乡见到爹娘?唉!”
“别叹气,别叹气,”蔡进说,“眼前最重要的是人平安,吃得睡
得,其他的事且不要去想。”
这些日子里,矿区里风声鹤唳。三个好朋友难得见面,如今碰上了,
很自然的就谈到即将发生的那件大事上去。
“终究要打一仗,不行不行。”刘浩先开口。
“这叫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蔡进接着
说,“打一仗也好,打完了再各自去过日子,总比像现在这样拖下去好得
多。”
“我想过了,”黄强说,“我们三个都算是壮丁,不打还好,一打起
来,我们都有份,一个也逃不了。”
“那怕什么?她娘的,打就打,谁怕死的,谁就不是好汉!”刘浩拍
着胸口。
“没有人怕死,”黄强即刻澄清,“男子汉,大丈夫,吃了子弹算什
么,见到阎罗王也还理直气壮。”
“是啊,我们这些开金矿的人,同属一间公司,当初讲好有福同享,
有难同当。平日我们情同手足,肝胆相照,公司叫我们打,我们就打,怕
什么?”蔡进不禁提高了声音。
矿工们有多禁忌,开工的时候谁也不许提到什么“死”啊,“棺材”
啊之类的字眼,怕不吉利。但这时刘浩的话已经到了咀边,不得不说:“
进哥,我想问你,万一真的打起来,有人去了回不来,而他又是有妻子儿
女的人,你说………”
“要是有那样的事,我就要拜托你们两位,”他抓住其他两人的手,
“看在我们兄弟一场的情份上,你们要替我照顾我的家人!”
“要是连我们………”黄强说不下去。
“那就各安天命吧。”蔡进黯然地说。
几个月之后,十二公司果然召集了六百名壮丁,带了枪枝器械,在短
廊集合,分乘几十只木船,往砂罗越河下游而去。
一路上,人人杀气腾腾。统领坐在其中的一只船上,回头看那声势浩
大的阵容,只觉得胜卷在握。
接近古晋的时候,河面上暑气渐消。不久,所有的船上都点起了火
把,火光倒映在水里,摇摇曳曳的汤漾成无数的光片。副统领看见这情
景,不禁对身边的人说:“这真是百年难得一见啊!”
副统领在中国乡下曾上过学堂读过几年书,这时他想起了一首古诗: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他屏息凝神,不敢再想下去。他告诉自己:不会的,结局不会这样,
一定不会这样。
【九】
石隆门的客家人矿工终于造反了。
这个消息恍若晴天霹雾,在各栈里打杂的阿勤叔乍听之下,登时呆若
木鸡。他知道追反是要杀头的,怎么这些人这样沉不住气?凡事好商量,
在人屋檐下,怎好不低头?造反干什么,到头来还是死路一条。
一连两天,客栈老板都不曾露面。客栈里的住蓖本来不多,一听到枪
声,就都走光了,剩下阿勤叔一个人,关上了大门,一直没有人打门,他
乐得躲在客栈里,饿了就胡乱弄点吃的,填满肚子之后,就照平常那样打
扫收拾,做他份内应做的事。
他并不为自己的安全担心。他怕的是外边那些人一旦打起来,如果血
流成河,那就后果不堪设想了。
躺在床上,他老是睡不着。一听到什么声音,他就心惊胆跳。好容易
捱到第三天早上才有人打门,老板再度现身。
老板说,客家人刚闹得天翻地覆,胜败不分就收兵,全都撒回石隆门
去了。
“谢天谢地!”阿勤叔说。
“你先别高兴,”老板狞笑着说,“这帮家伙不知天高地厚,他们以
为事情这样就算了结,他们那里知道,拉者有炮艇,由他的外甥亲自带兵
从外地开来,炮艇一到,嘿嘿………”
白人拉者福高命大,当矿工们杀入王宫的时候,他的待从首当其冲做
了他的替死鬼。矿工们以为拉者已死,自己这边已经大获全胜,一时之间
欢呼声响彻云霄。
拉者躲在黑影里,看见对方人多,个个又都凶神恶然似的,自己单枪
匹马,怎么也拼不过他们。于是他乘乱悄悄溜出后门,越过山坡,来到小
溪边。
当时月黑风高,他慌不择路,一连被树根杂草绊倒了几次,简直是狠
狈不堪,也想这些磺工胆敢造反,使我英名扫地,只要我逃出生天,召回
我那个驻守在外地的外甥,调齐人马,到那时候,非将你们杀得落花流水
不可。
他不敢划船过溪,因为目标太大,若被磺工看见,还是难逃一死,因
此只好委屈自己,溜进冷冰冰的溪水之中,本想游水过溪,但到底不放
心,恰好溪边停着一只船,便摸索着解开船缆,自己仍然身在水中,却攀
着船舷将船推向对岸,靠着船舷的掩获,他安全到岸。
他回头不见有人追来,这才稍微放心。一身湿漉漉的,冷得他发抖,
想起这次矿工造反,自己事前全然不知,真可说胡涂透顶。若是预先得到
消息,那就能够设下埋伏,只等他们的船到来,就开炮轰击,保管可以杀
得他们片甲不留。
如今大势已去,王宫落入叛徒手中,唯一的希望是外甥早些接到消
息,带兵赶回来,与叛徒决一死战。只要他来迟一步,那就什么都完了。
想到这里,白人拉者黯然神伤。不知是因为他心里害怕,还是因为刚刚从水
里爬上来的关系,他浑身发抖。
【十】
刘浩他们的几十只船浩浩荡荡的撤回石隆门。一路上,他们敲锣打
鼓,神采飞扬。因为他们打了一场胜仗,狠狠的教训了那些英国人,为自
己出了一口气。看来英国人以后也不敢再欺负他们了,单凭这一点,就值
得他们回去大肆庆祝。他们有些人的船上还载着战利品,这就更加证明英
国人不堪一击。
事实上,他们只遭遇轻微的抵抗。他们攻其不备,所以很快就得手。
刘浩、黄强、蔡进他们三个奔波了一夜,都未曾放过一枪。刘浩问起其他
的人,也都说这次胜得太容易。他们曾经接到两位统领的命令;事成之
后,谁也不得滥杀无辜。当时,很多欧洲人仓皇逃出,后来都聚集在主教
的家里,矿工们并没有骚扰他们。
矿工们都知道,古晋的那些福建人和潮州人对他们并不友善。如果要
报复,他们可以趁机洗劫那些店铺。统领们有监于此,曾经严厉禁止任何
矿工从事抢劫或暗中杀人。还有,统领们也警告他们,不得对马来人和印
度人无礼,否则以军法对付。
命令接二连三传下来,当时刘浩曾对他的两个同伴说:“我们千山万
水,打老远的地方走到石隆门,目的是为了有一口饭吃。除了那些英国人
欺人太甚之外,我们跟其他的人无冤无仇,犯不着去得罪他们。”
黄强也有同感,他说:“还是我们的统领站得高看得远,我实在佩服
他们。”
“只是我们这样教训了那些英国人,我担心他们会不服气,除非斩草
除根………”蔡进说。
“兄弟,快别这么说,”刘浩制止也,“统领们是我们的头人,是我
们选出来的,当初说过我们一定听从他们的话,即使他们叫我们上刀山、
下油锅,我们也是万死不辞。”
隔了两天,白人拉者的外甥果然带兵回到古晋。恰好在这个时候,一
艘以拉者自己的名字来命名的货船也从新加坡返抵古晋。有了这艘船,拉
者便如虎添翼。
这艘船比石隆门矿工的船大得多。船刚靠岸,还来不及起货,拉者便
已亲自登船。不久运来几尊铜炮,拉者命令工人尽膘将铜炮抬到船上。经
过这样改装,货船也就变成炮艇。
在石隆门的两位磺工统领接到消息,马上决定派人前去堵截。在他们
派出的第一批人马当中,恰好就有刘浩、黄强、蔡进三人在内。他们都知
道此去凶多吉少,但为了保存十二公司的实力,又不得不这么做。他们故
意同乘一船,目的是为了彼此之间的个照应,就算此去而对死亡,他们也
要死在一起。
他们在河湾上遇到炮艇,一看那庞然大物威风凛凛的朝他们的小船冲
过来,人人的心都冷了半截。刘浩心中叫苦:“这怎么打哟”他举枪对准
炮艇,心里明白,这一枪打过去根本就只能给炮艇搔痒而已。
白人拉者在船上亲自指挥,他叫了一声““瞒准!”几尊铜炮的炮口
便马上对准矿工们的小船。矿工们奋不顾身,喊杀连天,朝炮艇开了几
枪。拉者心想:“你们这些人都疯了,你们想用鸡蛋碰石头。”他又叫了
一声:“开炮!”
硝烟升起,好像白雾。“伏低”黄声大叫。炮弹打在他们那只船附近
的河面上,激起一股水柱。那轰轰隆隆几声巨响,矿工们听见了只得胆战
心惊。
蔡进伏在船板上不让炮弹的碎片打中,但他马上抬起头来,看见战友
们的船有的被打个正着,船毁人亡,其中有一个还被炸得粉身碎骨。
“不行,我们不能坐着等死,”他大叫,“快把船划过去,靠拢他们
的船,我们爬上去跟他们肉博。”
但炮艇上的人并不给他们机会,炮声响过之后,接着是一连串的枪
声。拉者的兵都伏在炮艇的船舷上,居高临下像打水鸭子似的对准磺工们
开枪。
“啊!”一声惨叫。
黄强首先中枪,倒在血泊中。
蔡进好像发疯似的对着炮艇开了一枪又一枪,刘浩什么也不想,一心
只想救护黄强。他扶起黄强,但黄强已经断气。
“你们杀了我的兄弟,我跟你们拚了!”
他还不来及站起来,蔡进也被打中,往后倒下,竟将刘浩压住。
“完了!完了!”刘浩心慌意乱。
炮艇上的人这次占尽了优势,跟刘浩同来的矿工死伤过半。那些侥幸
活着的纷纷跳水逃生。炮艇上的人并不放过他们,有的也跳下水里,游向
岸边去追杀他们。
刘浩不愿意丢下两位难友,他拿起船桨,奋力往下游划去。
他看见一个渡头,即刻停船靠岸。他一边将船缆绑好,一边对蔡进
说”“兄弟,你忍着点,我一定救你,带你回石隆门。”
但是迟了,蔡进被射中要害,早已奄奄一息。他紧紧的抓住刘浩的
手,面部的肌肉不断抽搐,咀唇动了几动,却没有声音发出来。
天啊!连蔡进也死了。刘浩觉得好像被人剖腹挖心,怡头看天,天空
一片蔚蓝,在他的意识中,天上乌云密布,远处雷声隆隆,电光闪闪,连
河里的水似乎也在呻吟,在哀号………
不该死的都死了。没有死的也必定活不长久,刘浩可以想像想到拉者
的兵不止是炮艇上的那些人,后边必定还有更多的兵即将开到。刘浩倒不
怕他们扑过来将他杀死,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所担忧的是当拉者的大兵杀到石隆门的时候,那会是一幅什么样的
景象。他将两位最亲密的兄弟埋葬在小山丘之后,脑袋里一片空白,天地
间彷佛只有他一个人留下而已………
(笔者按:此故事以一八五七年发生的石隆门矿工事件为背景,唯人
物与情节均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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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5月11日星期日
天地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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