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我心──記與融融生前的幾次心靈互會

• 梁放

融 融去世時，我在重慶朝天門，整天不言倦地在濃霧里看著嘉陵江之水匯入長江，想起上世紀 初，漢素音憂國憂民地在同一地點倘佯，我的來到卻見證了中國經濟強勁的增長，親睹重慶的舊面目正在迅速地消逝中。當年少年的漢素音粉絲，也已兩鬢泛白，深 感時間的流逝，不禁悲從中來。回國過境吉隆坡時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晨露撥電話，因她原本與一班馬華詩人們同去貴州赴東南亞詩會去，臨上機前才發現沒辦妥簽 證而只好稍後跟上。晨露告訴我她安然無恙，隨即說︰“融融去世了。我們還說，下一次出席詩人大會，一定要約融融同行。”

我听到消息後，在機場內呆坐了好幾分鐘，才從一股茫然中甦醒過來。

融融真的走了嗎？

我 們都知道她與末期的癌癥搏斗了好幾年，但是前幾個月在聚餐時還見到她，一切如常。當時，我給 她打包我煮的南瓜羹與黑糙米飯，告訴她吃糙米的好處。她提及很久以前我從海口區給她帶來的野蜜，說︰我是那麼的舍不得，一點一點的，許久才吃完。我答應給 融融送點黑糙米，卻沒有後續，讓我感到十分愧疚。融融與我不著邊際談著，是一向的融洽，我突然開玩笑地輕輕扯了扯她的頭發，說︰哦，是真的。她笑著回答︰ 是真的。以前她接受化療時掉完的頭發果然真的都已長了出來。我感到十分欣慰，融融終于全部康復了。事後想想自己的舉止未免過分了些，當面向她道歉，她說沒 事。“我知道，梁放，那是因為你真的對我好。”我听了，一時哽住，一手緊緊地攬住她的肩膀，不語。我由衷感激，四分之一世紀的友情，融融她確實了解我時而 忽發、與年紀不符的調皮個性。融融知道，我並不含絲毫惡意。

知道她患上癌癥之初， 我幾次探訪，唐要我轉告她會為她誦經回向，我在沐膠佛教會也找到一本《心 經》的小楷摹帖。就在我想交給她的時候，獲知她已受洗。我很是為她信了基督教感到高興，畢竟大家要為她做的都是找個心靈寄托、可以化解痛苦的管道。接著， 我把一本聖經與一把從自己後院里摘下的番薯葉送往她的家，因為她家里沒人，我只好把東西留下。不管用什麼方式，自小，我都祈望我的親朋戚友與周邊的人過得 如意吉祥，那是我與生俱來的信仰。後來學佛，是依自己的本性對號入座。

每一次見 面，融融都是那麼樂觀，那麼自信。有回在吉隆坡機場與她夫婦倆不期而遇，說是為了看他 們的一對兒子而來。我腦海里即時浮現的是那兩個身體碩壯、結實的小男孩，長相十分討喜，每每在駕車的路上與他們一家四口擦身而過，坐在後座的兄弟倆都會招 招手，讓人頓時感覺周遭的環境如此日麗風和。都說他們都已長大，而且念完大學。黃葉時是融融生前最親密的朋友，當時也在貴州，離開古晉不過十天，臨別應該 見了面，不料回來後，融融已出了殯一天，這之間幾乎快得令人不敢置信，無怪晨露說她在接獲噩耗時悲慟異常。生死就在一呼一吸間，生命原是如此脆弱啊。無常 人生，那麼無奈。

認識融融是在二三十年前，我剛從英國讀書回來，在報章上發表了不少習作，融融也是個文藝青年，在我還沒有出書前，她以悠悠這個 筆名在報章上發表了一篇短文 〈寄語梁放〉，對拙作表示贊賞，在我，那是心里很受用的一件事，是我最初得到的肯定。這篇文字與我早年的作品剪報給弄丟了。隨即有好幾篇不同作者的評論文 字見報，是褒是貶，我都沒看，因此也都沒有存留。有一篇韓風寫的〈感受不一〉，卻在融融去世後一周，給發現不知何故夾在漢素音的著作《A Mortal Flower》里，作者明顯地是反駁著貶者的論點，里邊摘錄了融融當年發表的好幾句話。

“他的散文袒露著他對生命的熱愛與生活的熱忱，之中更融和了他真摯的感情”

“他的小說是成功的，我之所以驚喜，因為我已見到梁放寫出我之不能寫！”

“寫作是一條寂寞又艱苦的路，但是既有尋找你的作品的知音，寫作的道路就不算盡是寂寞。”

跑了一趟重慶，想看看那些依山勢而建的老街老建築，是當年閱讀漢素音情懷的延續。回來後，若不是有意找出漢素音那一套三本的自傳重溫，近三十年前融融給我的鼓勵或許會永遠埋沒在歲月的底層。誰說那不是天意？

韓風寫道︰不知悠悠是誰，但我已開始喜歡他了，因為他有一個善良的心，他並不因別人有所成就，就盡找別人的缺點去挖苦。

讀到這里，我開始哭了。

因為自己語言笨拙，我始終還不敢給融融的先生昭翰撥電話慰問，更不敢翻閱出門前囑咐妹妹給我留著的一疊舊報紙，就是怕見到其中哪一份會有一則有關融融的訃告還是泣謝。

不到五十八歲的人生，說走就走了，真的太倉促了些。

這一切好像都不真實。

你真的走了嗎？融融。

注︰〈悠悠我心〉是融融的一篇短篇小說的篇名。在此借用。

融 融（1952-2010），原名吳楠娟，曾服務教育界、砂州學校教育廣播節目制作人。一九六 三年開始寫作，作品包括小說，散文。為世界女作家協會會員，砂拉越華文作家協會理事，出版有小說《脈脈斜暉》，《青山依舊在》，《逆旅》，《前路》，後二 者各獲得一九九○與九一年度大馬福聯會出版基金小說優秀獎。其他著作尚有台灣圓神出版社出版之合集《用真情走過的地方》及《雲過馬當山》（砂華作協作品 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