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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0月23日星期三

廖保神父



  •  梁放

廖保神父穿著一件灰色的短袖襯衫與同色澤的長西褲,看我站在門口,從屋裡走了出來。他不知說了一句甚麼,大概是問我有何事之類,而我用英語說專程來訪時,他微微一愕。後來,他告訴我說:我住這裡那麼久,你是絕無僅有的一個。只來探訪。嗯,很好。

進屋時,發現有個年輕人也在裡面,經介紹知道是名叫肯納的小學教員,是神父來砂拉越服務50周年紀念慶祝會的籌委會主席。

都是他們堅持要這麼辦的。我後來想想,也無所謂吧。大家可以趁這個時候樂一樂。

在古晉中央醫院,曾經有一個意大利籍的天主教神父,拖著蹣跚的步履,一到探病時間,就在各病房出現,風雨無阻。

他那一襲白袍超越了任何宗教,是中央醫院裡最慰籍人心的一道光明。他往生時,報章大幅度報導,消息很快傳遍,出殯時人山人海,各族各信仰人氏無不同悲。

當天整個古晉的上空愁雲一片,氣壓驟變,直逼胸口。

二十多年後的今天,每提及他,大家對他的印象還是那麼深刻。

還有一個老神父,來自蘇格蘭,一口令人親切未改的口音。

有一回在醫院的藥劑處偶遇,看他兩腿潰瘍,繃帶包紮著,行動不便,扶著他到大門口候車,兩人猶如遇故知,聊得十分開心。他告訴我,他所經歷過的都是美麗的,只是時間過得太快了,來的時候18歲,一晃間,已近耄耋。

在砂拉越,他服務也已超過半世紀,與廖保神父、意大利神父一樣,間中僅回國探親三幾回,自從砂拉越並入馬來西亞獨立後,入籍大馬,從沒有退休回國之想。這些天主教的外籍神父們,無怨無悔地默默為這片早年的荒蠻之邦奉獻著,一住就是一輩子,哪不叫人肅然起敬?

廖保神父長得十分高大,當年雖然已75歲了,依然胸挺背直,步履穩健,可以想像年輕時應有多碩壯。

1947年,他給教會分派到砂拉越,一開始就落腳在至今還沒有公路往來的加帛內陸,為神職穿山涉水,坎坷可知。他學會了伊班語、馬來語及馬蘭諾語。1968年給調到布南可卡後,才又開始學比達友語。

我的到訪,是出差到此地,閑來僅想找個人聊天,別無他事。一踏入門口,倏地想起在英國求學時期曾在修道院裡生活過的日子,潛意識里,拜訪廖保神父,或是對那段難忘日子的一種懷念,一種憑吊。

一坐下來時,廖保神父十分迅速地問起我話來,單刀直入地,三兩下子已全部摳空我個人資料。他滿意地點點頭,不再設防。

納要趕回學校上課,先告辭了。廖保神父說請我喝咖啡,我隨他從一道側門走出去,上了樓,置身 在一個極簡、乾凈的客廳兼餐室裡。實木的幾件最必要家具,線條古樸,髹上透明漆,盡露木料原來色澤,是20年前,他一手設計,當地人幫忙完成的實用藝術 品,用久了,更帶一種穩實與凝重。十來本書,整齊地陳列在屋子里唯一架子上,還有一盆常青寄生植物,擺在架子的最上層,葉子愜意垂下。

樓下那些鋼骨水泥與磚墻部份是最近十年來才添建的,醜死了,沒辦法。他說。原來的建築,就僅是高腳的木樓。以前,屋腳下,還常見野豬鼠鹿漫遊。我聽了,也隨之神遊。那個永遠消逝了、不太久遠的美好年代。

由於建得高,窗口四處敞開,屋裡灌滿風,十分涼爽。屋外,周邊百米內都是齊垛垛的草坪,這之外還見原生態的熱帶雨林。大門前鋪著碎石的路,直通他前輩創辦的小學,夾道擺著一盆盆用木架子墊高的各色九重葛,都開得燦爛非常。眼前所見,凝聚了兩代傳教士的努力。

在廖保神父的餐室裡喝著咖啡,一時錯覺,以為置身在毛姆那些南海的故事里。

只要是行善,都在造善業種善因

剛來的時候,工作十分不順利。廖保神父說起往事,衛生教育是首當其沖的其中一項。初入此地,他發現小孩子都是面黃肌瘦,還頂著圓鼓鼓的肚子。他知道那是因為體內的寄生蟲所致,藥物的治療治標不治本。

他建議大家把豬與家禽都在離長屋一段距離外圈住,不讓它們到處亂跑到處排泄,但都給當耳邊風。後來終於有人接納了意見,首先發現臭味沒有了,地方幹凈了,疾病也真的少了,逐一才認真實施起來,影響也很快地遍及附近的村子。

功勞都歸他們,贊揚他們做得好……”他告訴我一些心理戰策:衛生是最根本最重要的。我從 自己開始做起,就像這個(指了指桌上一個白色的杯罩)小小的東西,他們看到了,儘管一開始不知為何來著,回家也模仿,把習慣也逐一養成。他們來了看到了我 這個地方,清潔,是因為我常打掃。之後,他才又慢慢地灌輸基本醫學知識。

近年,他也應用地心吸力的原理,把附近高山上幹凈清冽的溪水用水管引到各村子裡去。

村民給予的配合與協助,他感觸良深。他把附近幾個村莊的農民組織起來,創辦一家由農民們自己 掌管的合作社,把樹膠片胡椒等農作物集合出售,繼而讓每個人都參股,辦些日常用品與幹糧回來賣,利潤回流,幾年裡已搞得有聲有色,是間具相當規模的雜貨商 店,里邊還擺了兩付桌椅,可以坐下喝飲料聊天,即省下老遠到鎮上買辦的麻煩,又給附近村民多了一個消閑的去處。

最主要的是他們的收入增加了,生活素質也提高了。日後就得看他們會不會持續對神的敬畏了,還有他們的下一代,下下一代。

他端詳了我半晌,又說:啊,你懂。我真高興。

我笑而不語。異中求同,有個觸類旁通點,是個美好的經驗。不知道廖保神父看透我多少,我告訴他,我獲善知識,上了珍貴的一課。

開始建造他目前住的屋子之初,他說:我做夢也沒想到村民們會全部自動來幫忙,而且他們當時還不都是天主教徒。

以前,我曾經與修道院同一屋檐下相處過半年的弟兄辯駁過:人性中原有的善良,它的散發並不一定是因為宗教的關係。接觸孟子、佛學之後,看著廖保神父,我不再如此堅持:不管用哪一個方式詮釋,只要是行善,都在造善業種善因。善因善果連綿緊扣,終極會是甚麼境界?

是這些人,讓我更接近主。他說。我有所感觸,點點頭。想起有段意義深遠的故事:有一天佛祖路過一個村莊,有個人一心一意要親自前來探訪,佛祖微笑說:回家去吧,佛祖也在你自己家裡。他百思不解,回到家裡的時候,見到年邁的母親,恍然大悟。

我沒問廖保神父曾不曾為自己的工作感到困惑過,因為這是不公平的,畢竟他也還是個人,都具備了人性的七情六欲、喜怒哀樂,一路上,他肯定已經一一克服與化解無數生活里預想不到的障礙與煩惱,才會走到今天。

在比利時,為了聖職,他放棄有三百多名職員工廠的繼承權,舍棄一名富家子弟養尊處優的生活。當了50年的神父,長年累月地堅持著有助於提昇自己人格品行的操守:清貧、貞潔、服從。
感覺十分美好,一點也不辛苦。

退休後會不會回到自己的出生地呢?

一切從神願!我總要回家。他說,微笑地豎起食指,向上指了指。

我離開了那個村莊,再沒有見過廖保神父。事隔多年,知道他後來去比利時探親,病逝故國。

我依然記得他在談話時總在自嘲取樂的樣子。

我拿起相機,想要給他拍照,他捂住鼻子,搖搖頭:不了,我這鼻子大,照片拍不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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