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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0月23日星期三

浪浪山水隨意去──姚拓爸爸不會寂寞



  • 梁放
從吉隆坡奔喪回來已經那麼多天了,心情始終無法真正平服。姚爸的容顏無時都會在腦海里出現,叫人不敢閑靜下來。尤其是姚爸佔據我臥室與客廳牆上的字,見了令人倍增傷感。夜間醒轉,都會想起姚爸,再也不能入眠。這種情況還會持續多久呢?

姚爸走了,我歷年來陸陸續續讀了些佛書,自以為可以超然面對死別。那種瀟灑,我何生何世才能修煉有成?

姚爸是我的再生父親啊!

二十四年前的喪父之痛會如此輪回,叫我始料也措手不及。半百人生的情緒管理累積的成果,原來在一瞬間可以化整為零。

月三日,中秋剛過了一天。原意要去與姚爸相聚幾天,猛然想起前些日子與守穰電郵聯系,他說十 月四日家里會有客人,我就把日子稍為押後,訂了十月九日飛隆。十月七日早上給守穰撥了電話說後天會到都門,隨即問及姚爸的近況,守穰傳來的惡耗猛地讓我愣 住。電話也不知何故就此中斷了。鞠藥如也在此時傳來短訊︰姚爸去世了。

我忙不迭地 與在砂拉卓的弟弟聯系,要他提前兩天到古晉代陪伴及照顧年頭跌斷鎖骨不良于行的老母 親,好讓我提前飛往首都,給守穰幫上一些忙與支持。姚爸這一走,對守穰的沖擊最大。自他的母親往生後,近年來他與姚爸相依為命,姚爸三番幾次入院急救,他 承受的精神壓力與擔憂,除了他自己,不是外人可以全部體會與了解的。守穰對姚爸的生活起居關懷備至,細微處諸如有個時期需在飲食里加紅薯都也考慮周全。因 他時而要為業務出遠門幾天,我曾建議他知會一聲,我會前來陪姚爸,但是他怕給我添麻煩,說家里的兩個工人都十分盡責可靠,況且姚爸的孫子也在吉隆坡,遠在 美國的兒女守稼與露露也幾乎每個晚上都給他撥電話問候閑聊。兩年前八月間姚爸入院,我趕到首都的醫院探病時,守稼已在床邊侍候著。除了臨走前的兩天,姚爸 一直看書寫字、生活程序井然。姚爸確實是個有福之人。

弟弟因故無法提前到古晉。我從鞠藥如的短訊中獲悉守穰已處理著姚爸的身後事,守稼也在姚爸入院後神志十分清醒時趕到。我十月九日前往吉隆坡與姚爸的聚首啊,誰料到會是為奔喪呢。

最後一次見到姚爸是今年八月間。

在姚爸的公寓原想住上兩天,不料守稼會在第二天抵家,守穰處又有了客人,我只好住一晚。隨守 穰的車子回到姚爸住處時已是晚上九點,姚爸在一一撕著舊信件,見到我來了,精神奕奕地堅持要到與他隔壁的客房看看是否一切已給我準備妥當。我笑說︰姚爸該 看看我浪跡各國的落腳處,比起這里,差異何止霄壤。

姚爸在我的房里站了片刻,還是我每一次來訪時就會听到的一句老話︰這就是你的行李嗎?我站著吃吃傻笑,接著算準他還會問︰這麼少啊?!果然不出所料。

姚爸見我不語,只一逕搖頭咧嘴笑著。這一搖頭這一笑,眼神里飽含著一個貼心知己的全部了解,一個慈父對兒子所有的包容。

一回,姚爸要我睡在他床邊的另一張床上。我與晚間看護姚爸的工人說了,以為她高興還來不及, 不料她一口斬釘截鐵地說︰不可以,那是我的工作!姚爸知道了還點頭表示贊賞。老人家對待兩名工人都很好,吃什麼東西都給她們留著,也從不給她們添不必要的 麻煩。他告訴我︰要對她們好一點,都是背鄉離井討生活的人。希達是在姚府工作十余載的菲籍女佣,看她一臉落寞地在靈堂里坐著不語,見到鞠藥如和我,猶如見 到親人一般,眼睛立即泛紅。她說,失去姚爸這麼好的一個雇主,除了傷心,還感覺不知何去何從。姚爸進院前還在看電視,看到精彩處還招手喚她與另個工人過來 分享,不料就患上血栓,麻了半邊身。給送進醫院搶救復原後發現肺部積水,同樣的情況曾經發生過數回也都安然無事,但這一次,姚爸卻再沒從手術後的昏迷中甦 醒過來。在靈堂里,守穰再忙,也沒有忘記在用餐時間時叫她吃飯。她還說屋里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守穰讓她住到另外找到工作找到住處為止。希達不擅烹飪,但姚 爸從來沒想過因而將她解雇。

客房里有個笨重制作精致的大木箱,據姚爸說那木料是永 遠不會給蟲蛀的。姚爸曾問我要不要看看藏 在箱里的字畫,我說不要了,怕姚爸見我看了喜歡豪爽地又要說送了。他還說書房里的書,我若要的話盡管拿回去吧。我自己的藏書恐怕這輩子也讀不完了,也沒接 受他老人家的美意。再說近十年來我已拚命在丟掉東西,除了貼身與最必需的物件外,我什麼都不要了。

每與姚爸相聚,除了談談各別的讀書,幾乎都是侃侃清談。時而考考記憶,要我從書房里拿來一本 《戰國策》,翻到某個頁數就交給我,叫我準備好就瑯瑯上口地背誦起來。見我听他背誦時目瞪口呆驚訝不已,姚爸顯然洋洋得意,還告訴我古文狠狠讀它幾篇,背 得滾瓜爛熟,很快就會觸類旁通。回想起許多年前,姚爸請幾個來自中國的學者吃飯,鞠藥如與我也在場,其中有位李子雲教授,因姚爸美言,鼓勵我去復旦大學學 習。姚爸說若能從中國古典文學中吸收養分,在文學創作上應該有所提升,只是當時我因前後兩度赴英學習、合約纏身,唯有放棄了。而後李教授的來信我也不知何 故給弄丟了,讓姚爸白忙了一場,實在罪過。然而姚爸要我多讀古文的勸導一直沒有停過,只是推薦的《文選》,我曾在書店里似模似樣向店員說要買一本,等捧在 手里一看,那些跳進我眼簾的文字幾乎全與我互不相識,差點沒把我給嚇倒。不知我存書中的古文集子里有沒有一些《文選》里的篇章,以我隨心所欲喜歡避重就輕 的閱讀習慣,相信若有也只看了篇目給跳過了。姚爸用心良苦,我全辜負了。

姚爸老嫌 我寫得太少,有天突然說︰梁放,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肯再開始寫作?我汗顏,不敢為自己的 懶散再找借口,支吾了半天說︰快了快了。去年心血來潮寫了篇有關姚爸與父親的文字,不經修飾就發表了。後來在姚爸的房里看到剪報,說是有個朋友給他帶來 的。因為寫得不好,我問姚爸看了生氣沒?他說沒有,兩人緊緊互握著手,許久不說話。一九八七年,姚爸要我整理一本小說集,交與他出版,我考慮到經費問題, 沒反應。姚爸來信催了兩次,我推說份量不足,事情才告一個段落。那本書既是一九八九年自費出版的《瑪拉阿妲》。

爸很常與我談起中國鄉下的老家,讓我對他提及的那些窯洞向往不已。我答應姚爸陪他回鄉一次, 等我準備成行,姚爸說他恐怕走不動了就給擱下來。一直無緣相見的姚花開大姐終于在喪禮上認識了。她是姚爸四名兒女中與姚爸長得最相像的一個。我告訴大姐, 有天我會去魯莊,要看一看姚爸少小時生活過的地方,也住一住那冬暖夏涼的窯洞。

姚爸住處,有一回來了一個愛讀書的年輕人。而後姚爸說還有另個常來看他的年輕人,是我的同 行,與我卻緣慳一面。姚爸的喪禮上,我們都見了面。有過一面之緣的王志清獲悉姚爸往生的消息,特地從尼泊爾趕了回來。林啟發卻當了鞠藥如與我的義務司機, 深夜里把我們從殯儀館送往住處,那些天里,讓我們在大都會里感覺實在與人情溫暖。

姚爸收為義子一事,我相信那是一種緣分。我想,姚爸是看中我的土。書畫家黃崇禧老先生忙說我 並不土,用了另一個字,說的是多年前我給他的印象。厚道的黃老怕我沒听真不悅,忙解釋說︰不是蠢。姚爸與我父親都先後說過同樣的話,說我若遇到好人則罷, 否則總要吃悶虧。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其實說土說蠢,也不為過。我曾托當時東西馬兩地飛的陳蝶給姚爸帶了家鄉的土產旱米,姚爸知道了,來信說︰你即使送 我一根蔥,我也很高興。我還曾手提著從古晉給姚爸帶了兩個叫桂尼的野芒果,讓他嘗個鮮的,但是因為氣味濃郁,沒給帶上機艙,姚爸听我敘述著與機場人員言語 交鋒互不相讓的情形,笑得像個小孩子。就這一次奔喪吧,在暮色中從機場出發,鞠藥如與我差點給送到了墓園始知有錯忙折回紀念館不說,我們一路談著的竟是為 姚爸守靈事宜。我惦著要給姚爸修剪腳指甲,那是他生前很樂意我代勞的一件事,等守穰領著我們走到靈堂後面,赫然見到姚爸已穿戴整齊一臉安詳地躺在棺木里, 立刻倒退幾步,面向牆角一時難撫自己的失望與錐心般的難過。我們說要在靈柩下過夜,守穰說可以,卻加了一句︰晚上這里會很冷呀。原來大都市里早已不興我們 鄉下人那一套。姚爸當時若有知,對為他守靈一事未必贊同,但肯定會因我們的舉止善解地開懷大笑。

年前,三十多年前留英時視我如己出的英籍夫婦來訪,我到吉隆坡接應,也帶他們去集珍莊 介紹他們給姚爸認識。此後,那對夫婦時不時就要我問候姚爸。篤信基督的他們相信姚爸就是上帝在他們的晚年里托我安排相見的一個朋友。姚爸的整潔、慈藹與溫 文爾雅的氣質給他們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我給他們發了電郵,把惡耗相告,他們雖然表示惋惜,卻堅信以後會在天國相見。

殯儀館里的三天里,人來人往,相信是緣淺,又因與馬華作家們幾乎沒有聯系,前來吊唁的我沒全 部認出來。學友會的成員,幾十年來一直是姚爸的擁躉。他們有一次邀姚爸前往一個避暑勝地歡聚,姚爸還問我要不要陪他前往。在首都工作的侄子曾說在一家快餐 店里見到好多人給姚爸慶祝生日,十分熱鬧,想必也是學友會一呼百應的常年活動。這個組織幾十年如一日對姚爸擁護有加,令人感動。學友會數十年屹立不倒,可 見當年姚爸創辦的《學生周報》對當時的青少年影響深遠。小學時代我也買了不少期數的《學生周報》。父親是個裁縫師,還曾經給我用線裝成厚厚的一大冊合訂 本,後來是在同學間互相傳閱中給弄丟了,十分可惜。我向姚爸提起這件事,他也沒料到《學生周報》竟可以在當年交通極不便、幾乎是閉塞的砂州小鎮買到。

自全國各地的學友會成員們,一行幾十個人,當年的一頭頭青絲大都已皤然。他們在最後的告別與 追思儀式上聚集在姚爸的靈堂獻唱了一首又一首據悉是姚爸生前喜歡的歌曲,場面十分溫馨。看著他們唱歌時,臉上劃一是孩童般無遺的虔敬與單純,讓人動容。露 露、守稼與我也在人群中參與其盛,她姐弟倆為學友會此舉還交換個感恩的微笑。未幾,我從人群中抽身,走向站在門口的守穰說︰姚爸不會寂寞。抬眼見他臉上一 陣痙攣點了點頭,又見到席上有人流淚,有人泣不成聲,我忙沖進洗手間,卻見有人已在那里沒命地用水洗臉擤鼻掩飾自己外露的悲慟。我縮在一角,閉著眼睛已不 顧淚漬會否弄髒借來的西裝。都是幾十歲的男人們呵,死別哪有不曾親身經歷過的?

墓園里,大家恭恭敬敬地挨次給姚爸撒下一朵白菊花一把泥土,都那麼小心翼翼,唯恐把姚爸吵醒 或弄疼。學友會一名成員手持麥克風開始引吭高歌,歌聲牽動著大家的神經末梢,叫人不能自己。一曲驪歌過後,歌者說︰以後,我們即使是路過,也別忘了進來探 望我們最敬愛的姚拓老先生。
姚爸,您可曾知道,您的葬禮是如此莊嚴、如此亮麗,符合了您一生的璀璨與圓滿。

生前的好朋友黃崇禧老先生說︰梁放,姚老先生的為人與品行沒得挑,姚老收你為義子真是你的福 氣,我真為你感到驕傲。看著全國各地不辭勞苦前來為您吊唁為您送行的摯友們,听著學友們個個情真意切地一再為您獻唱。他們一個個也一樣備受姚爸您關愛,有 福氣的人何止是義子梁某啊。隨著歲月推移,失去您的悲慟必然會全部平息,但所有敬愛您的人對您的思念,卻會持續到老死。隨著您的離去,義子生命里有部分最 重要的什麼也永遠消逝了,再也不復原了。

您已給自己的墓碑上親筆題好了字︰

浪浪山水隨意去
陣陣花香到處來

墓邊一方修剪得齊垛垛的青草地,其上一幅石制圓桌椅。四周環境清幽、雅致,在火傘高張的午後,仍然讓人感覺一股清涼。想著您在天國里讀書、寫字、煮水烹茶,豁達、好客若您一定不會寂寞。永遠不會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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