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放
我們終於抵達離古晉市區20公里砂拉越河口的青山巖。一行人,你的父親、弟妹們,誼兄誼姐,還有我。
從 古晉居士林安置了你的靈位之後,一路前來,細雨霏霏。你7月25日剛過44歲生日。都說人生 由四十開始,跨過那不惑之檻,生命自然會邁進佳境,但是你卻敵不過癌魔,撂下所有愛你的人,讓人措手不及,走了。造物主若有眼,怎會不讓一個厚道善良、人 格品行優異的生命享盡天年?
一抵青山巖碼頭,倏然晴空萬里。把我們載送到海上的馬來漁夫說,碼頭下還剛見泥灘一片,轉眼潮來已是海天一色,清澈湛藍。
這是一個艷陽中天的星期六。多年前,獲悉你決定前往吉隆坡受訓成為一名警長時,我趕往機場送行。當年你邁向一個理想,走得堅毅,帶著大家的驕傲與祝福。今天你的離去,留下一宇宙的惆悵與失落。一樣是星期六,時間真的是過了22年?
瞻 仰你的遺容時,你的弟妹們知道我的到訪,都圍上來打招呼。多年不見,我對他們的一切印象猶 新,記得的何止是他們的名字。我佯作輕鬆,談笑間發現自己體內有根神經失控地在抽搐,忙不迭地從你的家走入雨中,始發現淋濕的臉上,雨水是鹹的。你的殯禮 我無法抽身全程跟進。你一向寬容,我多希望征求你一聲笑容可掬的諒解,而你已經永遠沉默。
一 連三天,東馬砂沙兩州的各語文報章都圖文並茂並整版地刊載你往生的新聞,相信一向謙卑低調的 你也會為身後事的風光情景感到愕然。咖啡店裡,翻閱當天報紙的人們都談論著你生前舉辦“罪案防範醒覺運動”奔波各機關、社團與各語言源流學校所做的努力, 為你長才未竟就此驟逝扼腕。你的懇摯、親和、氣質與陽光,感染了多少市民,更深深嵌入多少芊芊學子的心扉。有些小孩隨著父母前來,看到了報上頭版你持著麥 克風講演的照片,正昂奮地告訴雙親見過你的情形,獲悉內情後,一臉愕然說:怎麼會這樣?在居士林,友族的清潔工友聞說你的靈位已抵達,擱下手頭上的工作, 前來探問,為了就是要確定你突然離去是否屬實。與你從未謀面不諳華文的佛友突然有所發現:It is Puan Liew!She had done a good job.你的靈堂前陳列著的花圈與來自社會遠近各階層的挽詞不計其數,更有砂沙州內各地警界與政治部同仁、甚至遠從武吉阿曼警察總部的高官們親臨吊唁、出 席特為你舉辦的追思會。戴白手套全副武裝的各族警官自發性地為你扶靈;你世間最後一程,一路是交警開路護航,一路是沿途群眾依依目送,場面莊嚴極致,對一 個平民百姓而言,前所未見。這一切都是你始料不及,因為這些年來,無論在公在私,你義無反顧,從不計較得失,從不過問自己在所有認不認識你的人們心裡的分 量。
我越來越喜歡我的工作,你說,從一大堆文件夾里探出頭來。原以為你會在多年前 考取律師資格後即 另謀高就。不料你卻說修完法律系,僅為了提昇本身工作的素質,不作他想。你的精進令人肅然起敬。尚在抗癌康複中,你即回到工作崗位。我有回造訪,發現你的 同事們正圍著你坐,開著會。見到我來了,頷首打個招呼,會議並沒有因此中斷。我覺察到你開會時的氛圍融洽,從你的同事們的眼神里,看到他們對你的尊敬與愛 戴。你的大弟說,每每帶著妻小從美里回到古晉,說是陪你,你卻工作到深夜,回到家裡,大家都睡著了,第二天醒來,你又已回到辦公室。我心裡一直納悶,大病 初愈呀,你依然那麼操勞,永遠超時的工作。任職警界逾廿年,敬業樂業的你,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樹下社會與公共服務領域的典範。
人生的機遇,往往就是那麼不可理喻。
到了居士林荼毗院時,想著該在哪裡找到你,即見你父親的背影,在你的遺照前垂手站立,似有千言 萬語在向你傾訴。你的父親,他已突破不給黑頭人送終的慣例與迷信,一如他當年就具遠見地鼓勵你一介弱女子挑戰極限、服務警界。看著他抹著眼角走出靈堂,我 走前去,僅聽到他伏在我肩上啜泣。
這些日子以來,腦子里反複交錯出現的,盡是與你 相聚時的點點滴滴。時而是你在講台下正襟危坐、 睜著一對明亮亮的眼睛,傾聽文藝營的小說散文賞析,時而是一路高唱《明天會更好》,我把你送到渡頭後,你在劃向石角舊鎮的扁舟上回頭揮著手。而後,卻見你 駕了一部脫漆斑駁、喘吁吁的舊車,神采飛揚地帶著弟妹們到我家包餃子,哈哈地笑著掀開鍋蓋卒見殘不忍睹的最終產品。接著,是你身穿長袖白襯衫與長及腳踝的 深藍色裙子操兵步地在暮色中來到在警員訓練中心會客室,驚見訪客,欣喜不已;在瑜伽凈化呼吸法中心,身後有人體貼關懷地謙讓坐墊,以為彼此素昧生平,回頭 一看,原來是你,待人還是那麼誠懇溫和,眼睛里閃爍著的依然是攝人的光彩。與你緣慳一面的,哪個不認為你擠身警界高層,體型肯定高大威猛。一見你日常從不 施脂粉的生活照後,眼睛一亮,不敢置信你原來這般嬌小娟秀。因此,在短暫的一生里,你身心負荷得那麼多,讓人倍增難過。
許 多年前,我在農歷年期間到你舊晉連路27里的老家拜年。你當時在石角的民立中學執教,為了我 的到訪,還特地在石角農戶家裡買了一條蘇丹魚。那一幢山坡上的木屋,日前隨你父親前往,已給夷為平地。記得那個客廳里,當年有你帶著弟妹們把賀年片晾在廳 內一條線上圖增新年氣息的喜悅。墻上有張海報,蔚藍的天空里,是一隻展翅向遠處飛翔的鳥,其上是三行英文字,裸裎著你與生俱來的無私與豁達:任它高飛吧如 果連頭都不回它從來就不屬於你。
我們相識之初,我工作駐地三巴叻。當年還沒有公路 往來古晉,就在你辭行、魚船停下的地方,我每 乘搭長舟必定經過。往往一個不起眼的浪頭,潛伏危機,輕易就讓船翻。當年的海上,放眼處,丹戎波上一片蓊郁的植被間,燈塔在陽光下呈現永遠的白。今日,景 色依舊,重返,竟是為了你的告別!海面如鏡,是潮退前的最飽和最清凈。你的小妹把你小心翼翼地引進一泓澄澈蔚藍里,佛號聲中,說該撂手就撂手吧,卻見她略 有剎那的猶豫。
大家為你撒下的鮮花,在水面上盤桓著。潮去時,它們會向四方飄散。你也一樣,遠走你要去的任何地方。
將你火化後,你父母親說:撒向大海吧。她一生都在為別人操心勞累,沒有甚麼機會出門遠遊。你本性愛大自然,又回歸大自然,今後不拘在任何一個特定地點,無所不在。
回歸吧,回歸原本就屬於你的大自在,不好再回頭。
2010 年11月17日是哈芝節。致電與各地回教徒朋友聯繫之際,即傳來你已在清晨撒手西歸。 自從那一天起,經一場死別,你的父母弟妹、親朋戚友們與我,頻有所接觸。我們都是你墻上海報里的那一隻鳥,各自以為是地在遼闊天地間翱翔漫遊,一時晃有所 悟,紛紛回頭,因為你而稍息、聚首,之後也會必然各自飛散。遺憾的是對你有太多的虧欠,來不及說句感激的話,你就先走。
你的手機電話號碼我未刪除,如果你可以打個電話過來,我還會坦誠最知心的話。隨你的離去,那些話也僅能向西風訴說。人生的機遇,陰差陽錯地,往往就是那麼不可理喻。
我們哪一個不是給戲弄了?
在世的,有誰啊,不就從此要好好地重新認識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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