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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7月30日星期二

一头牛的背影

第二届马鸣菩萨文学奖

公开组-小说首奖

作者:沈若波(蓝波)


主人把牠买回来时,牠还是一头初生之犊,女主人有点怨言,可 是小主人却高兴得不得了,视牠为宠物、玩伴。

主人的三个女儿都嫁到城里去了。妻子超大龄才生得这男孩,他老来得子,也真是事佛积善的因果。

他们的家在一座小山丘脚下,斜坡下有条小溪;屋子左侧有个小凸丘,有棵大榕树,须根飘拂如女人的乱发。这里是据高点,可以 跳望数里外城市起伏的橙黄色屋顶,密密麻麻。

屋后是一片平坦的草坪。小主人每天把牛放牧到草坪上吃草,有时骑在牠背上,用树枝抽牠,在草坪上奔跑绕圈;累了就在树林边躺下休息,小主人伏在牠肚皮上睡觉。草坪边缘是一丛灌木林。

一条泥路从屋前往外延伸,下了微陡的斜坡,就通往村子去。路的两旁有十多间长方形的菜畦,种了许多蔬菜瓜豆;每天傍晚收割了的农作物,放在大箩里,隔天凌晨就有大罗厘车来把菜和瓜豆类载到城里菜市场去卖。

村子的石灰路,通到高速公路岔口。左边一排半洋灰板店屋,挂的都是老旧的刻字招牌,板店的左则,屹立一座香炉余烟袅袅的大伯公小庙。板店对面,石夹路右边是高脚浸在水中的甘榜屋,一家挨着一家沿着溪边而建;间中一间回教堂,大葱头的屋顶,特别抢眼。

那年,坏消息传来,附近几个村落甘榜都发生口蹄症,死了很多猪牛;不死染病的、没染病的统统要活埋。主人听到村口来传讯,也怕牛无辜被拉去消灭,就叫小主人把牛牵到灌木丛林中去藏起来。

小主人小心翼翼牵着牛走进林子,找到一处长满野草杂叶的地点,把长长的牛绳系在一株树干,放了一桶水,径自回家。走出林子,看见一群人,戴着口罩,穿上手套,在盘问父亲。“这里没有牛!”父亲铁定的口气。

那些人也没见到牛的踪迹,迟疑了一阵,上车穿过村子,走了。

既然说了没有牛,就让牠“失踪”些时日。当小主人把牛牵出丛林,已是两天后的事了。牛在林子里,牠系绳所及的范围内的野草杂树叶,被啃得精光,排泄的粪便,给林木添作有机肥!

把牛引到莲雾树下,小主人跑去正在菜畦拔草的父亲身边。“爸,为什么我们只有一头牛,没养些鸡鸭呢﹖”

“噢,你看,我们是种菜的嘛,养了鸡鸭,会把菜都吃光了,牛只会吃草,你看那片草坪被牠啃得服贴贴的,省了一架割草机!”

不久,节日中的牺牲日来临,甘榜里的牛羊,死于口蹄症和被消灭的,已没活口,只有这头牛,侥幸躲过一劫!

那天,午后的太阳是一把毒伞,牛躺在屋前莲雾树下,享受一份阴凉的感觉。莲雾的花须与瓣,受粉后纷纷落在牛身上,好像撒满了黄色爽身粉!

这时候,泥路上出现两个陌生人。甘榜里的每一户巫籍家庭,农家主人都认识,因为每一家都在买他的菜。

“甘榜和周遭各村的牛只都死光了,牺牲日到了,我们要买你的牛做奉献。”

“这......”主人在犹疑。

“不卖。”童幼发音中,有发育中转声变调的沙哑。小主人出现在门口。

“不卖!我们不卖牛!”

主人的坚持决意,最后令两位来者失望而去。

“爸, 为什么要杀牛来奉献呢﹖”

“那是别人宗教的仪式,我们信佛是不杀生的,尤其是牛,牠能耕田拉车扛东西,是农家的忠实朋友。”

“那为什么我们很少到佛堂点香呢?”

“哪,孩子,事佛呢不在于形式,只要心中有佛,佛在;况且我和你妈忙着这片菜园,没时间,等过年你姐姐们回来,我们才去城里佛寺拜拜。”

小主人握住牛的角,牵到草坪上去。主人望着他们的背影,曾几何时,儿子已成长,青少年了,而牛也肥壮长高,两个体形,隐重踏实。

夜 里,牛在熟睡中觉得颈部被绳子勒紧,一股强力把牠硬拉起。在近距离,牠嗅到陌生人的气味,有人要把牠偷走。牛支起自己沉重的身体,稳住两条黑影使劲的拉 扯。牠感到颈部痛了,失去械备而再度被拉动了几码。牠嗅到前面是草坪了,说时迟那时快,牠突发狂足向前冲;两贼被这突发的动作,吓得一个松了绳子,一个跌 翻在地上,一手捆着绳而被牛拖着走,最后他放手,牛越过草坪,潜入漆黑的林子里。

早上,少主人推开门,“牛,牛。”不见牛的身影,直觉告诉他,牛不见了!

“爸,牛被偷啦。”

“怎么可能,牠那么壮大笨重。”

“牛,牛!”少主人向空气中大喊。

“你上学吧,我去找。”

当他转身,看见牛蹒跚的从林中走出来。他跑前去,见牛颈的绳子还沾满血渍,牛受伤了。他轻抚牛的头,“真有贼来偷牛,可恶!”他解下了绳子,丢了。           

颇有一段日子了,少主人没带牛去吃草,也没替牠洗去身上的污泥沙尘。牠径自走到大榕树下,树的须根越长越多越长。很久以前,牠躺在树下,小主人抓紧根须,幌来荡去,快乐的笑声,清纯而响亮。

暗夜里,四周墨黑,静寂中只有蚯蚓的叫声。少主人房里的灯光总亮得很夜,牛走近窗口,原来少主人在温习功课,以应付考试。牠在窗沿下墙边躺下,好像在为主人守卫。

成绩揭晓后,少主人就忙碌起来,三两天就往城里走一趟。

一个晚上,牛躺在草坪上,享受草地被阳光照晒后,散发出来的那股暖气;夜空很明朗,有月亮。

少主人拿了张毯子,盖在牛身上,然后躺下,枕在牠肚皮上。

“牛,知道吗?我要出国去念书了。以后你想我时,就望着那颗最亮的星星,我也会这样想你的。”牛无声,只是鼻孔息息在喷气。

那一夜,他们以穹苍为帐,草坪为床,在月光冷色被盖中,风在催眠,坠入梦乡。

牛在晨曦里悠闲的啃草,牠真是一架不插电的割草机,而且是自动自发的!主人就曾经赞牠。

主人一家穿上少见的隆重服饰,整装的走在泥路上,朝村子的方向走去。少主人搭着背包,主人拧了个皮箱。

“牛!”少主人向牠招呼。

牛跟在他们背后,走到村口,牛停下脚步。少主人回过身,摸摸牠湿漉漉的鼻头,拍拍说:“牛,好好看家,等我回来!”

少主人不在,日子好像变了调子的节奏。主人的菜畦,已剩下没几行,收割的蔬菜,也只是两小篓,搭在牛背上,牵到村子去售卖;除此之外,牛依然啃牠的草,到榕树下纳凉,有时向寂寞的空间,仰头“哞”几声。

某日﹐草坪边的丛林传来劈劈啪啪的倒树声,还有隆隆机械声。主人在屋内感到天摇地动,走出屋外察看,小丘后有人在割泥,神手独臂已把小丘铲去一半,有人在砍树。了解情况后,原来有发展商要建廉价屋,然后把这片地发展起来,把村子迁出,成为一个住宅区。

主人的土地刚好以草坪边丛林为界,经过铲挖和砍伐,这里的景致已变样;而那丛林还是政府保护林呢!

主人有些担心的事终于来了。那天,发展商找上门,要收购这片地,让他们有更好的发展空间。

主人很沉着:“这家园我已归划给我儿子,他在国外,我作不了主!”

牛站在门口,屁股背向着门,牠在避雨多时,现在雨歇了,牠还站着不动。

天空突然亮丽起来。

主人坐在桌旁,跷起脚,在等晚餐上桌。才五点多呢,太阳还没下山。

他看看牛的背影,在强烈的反光下,在他蒙胧的老花眼中,牛只是一个黑影子。

“妳看牛的脊骨凸得多么显著,牠瘦了。”对着在厨房干活的老伴说:

“牛跟了我们这些年,牠老了,我们比牠更老!”

牛蠕动身子,慢慢走在泥路上,向据高处的榕树走去。它的须根更多了,结实扎住地面,占去更多的面积。牛挤着须根能够容身的空隙,好不容易才挤到有视野的空间,眺望远处的城市,但是城市屋瓦的橙色,却糊作一团;或许城市的空气污染指数,太浓太重了。

这时,泥路上出现一辆爬山车,停在路中央,车门开处,跳下一个男人,急急朝牠奔来。

“牛!牛!”他喊着,陌生中有熟悉的口音。

他来到牛身边,抓住牛角,一个翻身就骑到牛背上,“走,带我回家。”

牛觉得有点重压感,失去平衡点,摇摇摆摆的走到屋前。

男人跳下牛背,紧紧环抱两位老人家,牠听到喜泣声。

牛走到莲雾树下。被雨打落的花瓣撒满地上,像一张乳黄色的地毯;牛的前脚一软,身子就趴在地上了。牠喘喘的吁着气。这时车子在屋前停下,走下一个少妇和小男孩。陆续的又驶进三辆车子,显然,住在城市里的人都回来了。

男人把小孩牵到牛身旁。

“看,这是爸爸常给你讲故事里的牛。”

小孩伸手触摸牛背,牠感到一股无比的暖流,就像久远以前小主人抚摸牠的感觉;可是牠却觉得很累很困,没有反应。

屋内的言谈欢笑声逐渐消失,渐渐混浊不清。夜魔披着黑慢降临,夜开始伸延。

晨早,男人醒得早,打开门,看见牛躺在树下,走过去摸牠。

“牛,牛?”

他触摸的牛,是一具僵硬而冷的躯体!

“牛!”他大喊,“爸!快来!牛...…牠...…”

早上的空气,有凝重的水雾气,而男人的哀号声,在雾气的微分子间互撞而扩散,扩散……

“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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