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此博客

2013年6月15日星期六

流水 。暮禽


  • 梁放
   
         你叫我甚么来着?梁放?
            我自觉溜了嘴,一时哑了似的。一手还拿着父亲的遗物《水浒传》。父亲在世时,已读了不下百遍。
            你刚刚叫我姚爸,不是吗?
            是叫您姚爸呀!哈哈!我说。
            你今后就这么叫吧。我喜欢。他在电话的那一头说道,十分开心似的。
            那年我收到姚拓老先生给我寄来的一本散文集《墙头上的小红花》,在第一时间内将它读完,书中某些有关中国乡下的篇章,油然让我想起父亲讲过的故事,感动之余,给姚拓老先生写封信道谢。老先生也即刻回信,还付上一幅字,传达寻获知音似的,让我受宠若惊。那是我有知以来第一份也是唯一的类似赠予。他说:收到你的来信,十分高兴,真的十分高兴。之后,来往信件中,姚老先生称我为贤侄,我称之为姚叔。这么一回,电话里姚爸一声不经意给叫开,就再也没有改口。
            后来,我前往都门的次数多了,去姚爸经营的画廊《集珍庄》叨扰茶水的次数也相对频繁,姚爸与我之间的情谊日愈巩固起来。当年每每姚爸与我围着桌子喝茶清谈的时候,我油然感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上中四的那一年,知道在剑桥文凭考试英文一科必须考获优等才能毕业,父亲竟听信一名过路的推销员的推荐,为我订阅了一年订费高昂的英语杂志,好让儿子可以从中受益。有一期介绍华兹华斯的诗歌,其中这么一段:我们坦荡胸怀滔滔倾谈/诚挚且亲和/一对知交 我尚年少/而马修七十二,让我眼前不期然地浮现着我们父子俩,共挑一盏昏黄的煤油灯,各占饭桌的半周孜孜夜读的画面。
            在英国湖区,我曾亲访诗人故居,在其旧版的诗集中无意翻到这么一首,多少少年时光与父亲读完书相互讨论或侃侃无事不谈的情景全在异乡涌现。我似乎听见诗中的涌泉潺潺,听见家乡小河淙淙流淌,也听见姚爸把茶水注入杯子的声响。我当下给姚爸拨了电话问好,八千里外,我听到他还是那一贯叠声说:
            我很好,我很好。
            在喝茶吗?
            是的,是的,我在和朋友一起喝茶。一起喝茶。
            不知是哪个有福气的旧雨新知啊,正享用着姚爸给他斟上的一杯茶,让客居他乡的游子在炎夏里也感觉喉润津生。
           除了喝茶,在《集珍庄》,我还陆续获赠姚爸给我写的许多幅字,而且都一一给裱好。回到古晋,我将它们全镶了镜框,屋里墙上能挂的地方都给挂上了。姚爸给我的十幅字中,赠于一九九二年的第一幅,尽管给业余裱画的糟蹋了,我仍然特别珍惜。它与父亲生病期间戴着的小佛像,随我到处搬迁。每给调职一处,我都让那一幅字占据一面墙,为我的办公室添增几分土木工程以外的气息。其上,挂着不显眼的佛像,纪念一个影响我至深的老人,他的质朴、安分、稳实,以及他对生命单纯的热爱与对生活毫不保留的赤诚,一开始已奠定儿子人生坚贞的走向。
            两年多前,知道姚爸丧偶,我从一次云游中回砂劳越,路过吉隆坡,前往探访,见他形容憔悴消瘦,想起父亲与肺癌搏斗的末期日子,心里十分难过。见到我,姚爸犹似见到久违了的儿子。知道我准备住旅店,他坚持要我随他回八打灵的公寓:怎不回家呀?我们回家去!说着就帮我提了部分行李。姚爸不愿让人搀着走,我紧随在他身后,只有下升降梯时抢在他前头,以防他跌跤可以及时将他扶住。走在前面时,他总回头看了看,唯恐我在人潮里迷失还是一时赶不上来。在那商业楼里,一路上都有人热情地与姚爸打招呼问候,他也一一慈蔼和气的回应着。后来,我每到吉隆坡都会尽可能在他的家住一两天。两个退休人士在客厅,或在他的卧室里,无所不聊,也可以什么都不说,时间就此融洽舒适地溜走。
            在姚爸的书房里,我看到了他在著作里提过的一套六本的石印版《加批王丹凤袁了凡先生纲监合纂》。他说年少从军的时候,夜宿民舍,在墙角一架子给尘封了的书架中发现这套历史书。在那段颠沛流离的岁月里,这套书是他的良伴。不料事隔年多,他竟又神差鬼使似的回到同一间民舍,原来除了他不告而取的之外,其他的还原封不动,忙把它们原处奉还。多年后,他在香港旧书摊上找到了同个版本,让他欢喜若狂,罄其所有,将它们买了下来。他用手轻抚着那套古籍,用炯炯有神的眼光看着我:是本好书呵,梁放,你应该看。还说,搞文学的怎可不熟读几部史籍呢?我藏有的史书,部分还是父亲遗留下来的,但我却从未曾认真地读过,十分惭愧。一回头,姚爸已全神灌注在双手摊开着的古籍中,旁若无人。电光火石般,惊觉多年以前,我为何会在电话中当姚爸是个至亲。
            姚爸的藏书质量可观,古书尤其不少。提及看过的书,他指了指书架,未说即先笑:这些书如果能看上一半就很不错了。有许多好文章,姚爸至今还可以一字不漏地背诵出来。他热爱古文,但新出版的好书,他也不放过。杨绛去年以九十六岁高龄写就的《走到人生边上》,他反反复复读了三四回,意犹未尽。
            藏书中有许多是姚爸早年出版的图书,其中的中文教科书,我每次造访都要翻阅,重读了不少各名家的散文,心里有另一番滋味与不同的感悟。在我未把书本放回书房前,姚爸将它们拿到卧室里,不知又要玩赏曾经让他爱不释手的哪一篇章?
           由于生活艰难,父亲虚岁十二时,跟随当时分两批走的同乡出外谋生,原本要去的是旧金山,上岸时才给告知是新加坡。他辗转到了婆罗洲,在达雅人的胡椒园里当园工。在广东新会的老家,父亲仅上过两年私塾,但天生爱读书,是南来的途中,有名跑单帮的水客给了他一本没封面且残缺不全的旧书,他如获至宝,读得滚瓜烂熟。以前,父亲每每与儿女们讲三国水浒时,总会提到这本书,说那是他年少时的生活指南,陪着他度过多少背乡离井的青涩岁月,遗憾的是经多年飘泊,那本书早已遗失。小时候,我从外边捡到一本极枯燥乏味艰涩难懂的书,心想父亲也不会感兴趣,不当一回事地搁在一边。未几,父亲发现了,大声欢呼:
            是啦是啦,就是这一本!就是这一本!!
            母亲当时看到父亲的举止也给吓了一大跳,一脸狐疑地问我发生什么事,我不明所以,仅能指了指父亲手里正兴高采烈扬着的《菜根谭》。
            最近一次探访,看到姚爸在重读《红楼梦》,两人的话题绕着书中人物,一谈就大半天。女佣叫我们吃饭,姚爸余兴未尽,要求把饭菜端到他卧室里,可以边吃边聊。饭后,只见他还在《红楼梦》里沉迷,不知是看到哪个会心处正在微笑。抬眼处,窗外蓊郁葳蕤的树林,让我有时光倒流的错觉,仿佛回到砂拉越一条小支流岸上违章的高脚木屋的骑楼上,有个中年,身穿一袭松宽白色无领的汗衫与棉布深蓝色的烟囱裤,靠墙席地而坐,伴着流水声,正借傍晚最后一抹余晖看郓哥如何把王婆制伏得一筹莫展在不禁发噱。那个时候,生活过得虽然十分拮据,却从没让远在小乡镇胼手胝足才勉强养活一家十一口的裁缝师气馁。傍晚放工回家,一卷在握,可以在自己的时空里自得其乐。看姚爸也是如此逍遥境外的样子,我没打扰,径自回房小睡。等他到我房里来找时,已是一个钟头后的事。我们看着他的儿子从中国给他带回来的艺术电影,因为没字幕,剧中人操的不知是哪种中国方言,我们都没听懂,结果两人与电视机对拜似的,竟然坐着睡着了。醒来时,我见姚爸睡得如斯香甜,不忍把他唤醒。夕晖一片,把室内的一切给髹上一层柔和温润的色彩。墙上有一幅字,一直让我宾至如归。姚爸说那是写得最得心应手的时期,同样的字,他当时还一口气写了两幅:
            另一幅,我给了你。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他说。
            我告诉他,那一幅字正挂在我家的客厅里。时至今日,其意境与涵义,终于让我心领神会。荒城临古渡,落日满秋山是姚爸没写上的后二句,引发我挥之不去的乡愁。
            阳台外的丛林暮色四起,绿烟氤氲,时见猴子扰动树梢,也见许多倦鸟纷纷投林还巢。这其中,一定有些是路过的,专为旧识驻留、叙旧。许久不还乡了,大旱天里,尘土飞扬,草木想必都给蒙上一层灰。偏远的小镇,那个斜坡上的一抔黄土会否感到些许孤单,遥望着那一片荒地外的夕阳。
            去世前一周,父亲告诉我,他的一生,过得无怨无悔。他握着母亲的手说,一辈子最欣慰不过的是,白天不管如何劳累,一回到家里,可以一家大小嘻嘻哈哈地围着一张桌子吃饭。
            只要是可以吃的,什么都很好吃。父亲说。家庭经济有所改善后,父亲最感自在的依旧是他的清谈与俭朴。我喜欢听父亲吃饭时嚼着菜梗时发出的脆脆声响,让我也分享了他的快乐与满足。走到生命的最后半天,父亲看完当天的报纸后,还兴致昂然地把玩着梁山泊英雄排座次。父亲一声不响,放下书本,从容地走了,甚至叫人来不及惊愕。来宣判死亡的医生看了父亲亲自搁在枕边的《水浒传》,只说父亲勇敢,未必明白。父亲少小只身漂洋南来,在狭隘坎坷的人生道路上艰辛求存,他亲身所经历的一切练就他了的信仰。
            上帝什么时候招我,我什么时候就可以无牵无挂地走了。姚爸说。
            目前,姚爸依然读他要读的书,依然写他要写的字。他读得如此专注,写得如斯专心,也全然切断了过去与未来。他的食量很小,吃的也不挑剔,但晚饭的主食必备两个蒸得松松软软的白馒头。看他慢条斯理一小口一小口,津津有味地吃着馒头,也让人感觉他吃的是人间至味。他说:食物就是要慢慢吃,才能吃出好味道来。
            我在工程界服务二十多年。高中的会考成绩让我获政府奖学金有机会继续升学。虽然发现工科与自己的志向相左,但毕业后因履行合约,也只有屈就在工程的范畴里。当我可以摆脱枷锁,即提前辞职归故里。事前,我致电姚爸。
            我一直做到七十八岁才退休呀!他说,要我慎重地考虑现实的问题,关心我日后只领取部分退休金的日子会不会过得太辛苦。
            这些年来,每一回聚首都是姚爸请吃饭。由我掏腰包的仅有一次,是我退休后第一次到《集珍庄》。在画廊楼下的一家西式快餐店里,姚爸相识多年的店主和悦地表示羡慕,说老先生多了一个儿子养老,逗得姚爸十分开心。
            我真的还有能力养您呢!我说。姚爸听了,宽慰地点点头。
            很好很好,今后就做你喜欢做的事吧。姚爸大表赞同。我想起我的父亲,如果他还健在,也会说同样的话。
             有一天,我给父亲的小佛像拭尘时,想到何不要求姚爸给我写一幅《心经》呢?他二话不说,立刻答应。事后想起姚爸是个基督教徒,要他写《心经》会不会强他所难?这之前,据悉有人曾经有过同样的请求,他当场挥毫,写的竟是仅仅《心经》两个字,令有心人愣了半晌。
            两百六十个字。每一幅花了我四个多小时。他说,显得轻松自在。当年姚爸已八十三岁 ,下笔前也必然下了不少功夫准备,体能与精神是一种很大的消耗。当他把裱好的《心经》慎重地交给我时,我始明白,这之前他之所以迟疑或不写,不关他的信仰,而是《心经》字数多,以他的年纪,长时间伏案,顾虑的是不能写得称心如意。但是他克服了年纪与久不写中楷的障碍,在短短的一个星期内,总共写了五幅。有一幅在后来他与朱自存等前辈联办的书画展中给高价收购珍藏。我拥有的两幅,一幅在我的床头的墙上,一幅在客厅里,与姚爸十六年前送给我的字相对而挂。任谁来了,知道是出自八旬老翁之手,无不敬佩,朗读之余,无不欢喜。    
            姚爸与我之间的联系,隔着海洋,似断犹续,一恍二十多年。
            在古晋,我依然时不时给姚爸打电话问好。
            是的是的,我很好我很好。他说,河南乡音未改,随即必问的第一句是:    梁放,你在哪里?梁放?
            接着又问及我什么时候去吉隆坡。
            我这里任何时候都欢迎你来住。你一定要来。
            我听了,想起与姚爸相聚过的时光,心里总像窝着些什么,每每都感觉远在认识姚爸以前许许多多温馨的日子在汨汨回流。
            把电话挂上,由不自主似的,我的眼睛也会落在墙上那一幅字上:

            流水如有意
            暮禽相与还

                                                                                                           
 18 52008卫塞节初稿于古晋                                                                                                                   
 10112009 修正

1 条评论:

Ah Meng [老猴深算] 说...

在大人餐廳進餐,讓人想起姚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