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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月2日星期六

婆罗洲文化局第1966年徵文比赛优胜作品-婆罗洲之子

婆罗洲文化局第1966年徵文比赛优胜作品

婆罗洲之子
李永平 一 暮霭苍茫,山坡底下响起一阵阵的鼓声。 每当长屋举行祭典的那一天,我总爱在黄昏时坐在山坡上,倾听那从坡底飘来 急激的,紧凑的鼓声,一直到天色完全入黑了。这一个黄昏,我没有等到天色 入黑,很早就下了山坡。我记起杜亚鲁马(注一)吩咐过我,在天色入黑前去见 他。 一路上,我总想不起杜亚鲁马为什么要我去见他。但杜亚鲁马的招见,总是一 件荣幸的事。我便兴奋地踏上长屋尽头的木梯子,穿过登步安(注二),然后规 规矩矩地站在杜亚鲁马的房门外,恭敬地唤了一声:“杜亚鲁马!” “是大禄士吗?进来。”里面传出了杜亚鲁马的声音。我谨慎地推开房门走进 去。 房门没有上灯,只有几线金黄的阳光进过後面的厨房射进来。整个房间颇暗, 但那四壁的装饰,使我的眼睛亮起来。我平日总爱在经过这房间的时候,乘着 房门半掩,尽量向房里多望几眼。杜亚鲁马房里有他族先传下来的巴冷(刀), 盾牌,兽皮,还有许多木头雕刻的奇奇怪怪的东西。 杜亚鲁马盘足坐在席上。我一眼看见他手里端着一杯都鸭(注三),便讨好地 说:“杜亚鲁马,您在饮都鸭吗?” 杜亚鲁马笑笑地把杯里的都鸭喝干了,然後把那杯子在身旁的矮矮的竹桌上一 搁,将手在嘴唇上抹了一下,招呼我坐下,然後简单地说:“大禄士,今夜是 你做我的帮手。”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这突如其来的差使把我略略地怔了一下。 杜亚鲁马又挥挥手说:“现在你先到外面去,待会天黑时再来。” 我应了一声,站起身来,依依不舍地把眼睛往壁上溜了几下,才走出去。在门 前,我险些跟迎面而来的人撞个满怀,幸而那个人闪得快。我定睛一看,原来 是杜亚鲁马的妻子,便一壁笑笑地招呼了一声,一壁把眼光停留在她手上拿著 的几样东西上。 “见过这样子的祭典罢?”她满面笑容,和霭地说道。长屋里的人都敬爱她, 她的笑容真叫人感到如沐春风。 我摇了摇头,陪笑地说:“没有。” 她大笑起来了。说道:“怎么了?你们孩子的记性都不很好?你六岁的时候就 曾有过一次,这是你爹的猎枪作祟呢!” 我立刻记起了我爹那杆涂满了鸡的血的猎枪。我往杜亚鲁马妻子手里的两只鸡 和两枚鸡旦看了一眼,伤感地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的父亲就在他 的中了邪的枪祭过之後的第二天黄昏,被人发现倒毙在树林里。他是怎么死 的?还有是谁杀了他?长屋里的人,包括我的母亲,都把它当作秘密,没有人 肯告诉我。 杜亚鲁马的妻子笑笑地劝慰我说:“那些事不去相它也罢。”我觉醒地应了一 声,发现她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门里,便闷闷地穿过登步安,走进丹拄(注四)。 一杆双管猎枪立刻映入了我的眼帘,那枪管在夕晖下闪着金黄色的光芒。它被 搁置在丹拄前面的一张竹桌上。这模样的猎枪,长屋里只有两杆,另一杆就是 杜亚鲁马的。 姆丁静静地站在旁边,望着他的枪。我轻轻地走上前去,在他的肩膀上重重地 拍了一下,然後看着他那张恼怒的脸庞,噗哧地一笑,说: “姆丁,愁些什么?愁女孩子怕了你吗?” “混账东西!”姆丁涨红了脸,显出啼笑皆非的样子,他狠狠地把我推了一 把。我忍住了笑,一本正经地说: “姆丁,怎么你会干纳(注五)到这样倒霉的事情来?” 姆丁立刻蹩起了眉心,愁闷地说:“我也不晓得。天知道,我的子弹明明射在 那头鹿的身上,怎么突然会变成了黑黑的一块石头?” “你的眼花了。”我说。 姆丁急了:“那明明是鹿,一头八十卡地(注六)的鹿。。。。。。” “好了,好了,别紧张了!”我笑着制止了他。我本想把杜亚鲁马要我在今晚 的祭典做他的助手的事告诉他,但我立刻按住了。我想,大家在今夜看见我随 着杜亚鲁马走进丹拄时,一定会感到很惊奇的。 “那毕竟是光荣的差使,”我想,“阿玛一定也会高兴的。”我不禁笑了。 “笑什么?”姆丁惊讶地问道。 “笑你的眼睛花了!”我说了,也不去看他恼怒的神态,便走开了。我曾听人 家说,姆丁也喜欢阿玛,所以,我不想把我所想的告诉他。 母亲知道杜亚鲁马要我做他的助手,也感到很高兴。在晚饭後,她慈爱地把她 的那一份两枚熟鸡旦给我,我拗不过她,便要了一枚。那真是吃在口里甜在心 里呵! 晚饭後,天刚入黑,我便到杜亚鲁马的房间去。房里点了两盏土油灯,但灯光 不很明亮,映着墙上的巴冷,盾牌和兽皮,有一种神秘的气氛,跟黄昏的光 景,颇有些不同。我不觉凛然了。 “杜亚鲁马,我来了。”我恭敬地说。 杜亚鲁马正在把那一顶插满了长长的鸟翎的帽子套在头上。他身上的衣服已经 穿上了,那熊皮的披肩很惹人注目。在我的记忆中,他并不常这么整齐地装 扮,只在大日子的时候才见得到。我想,这是他身为杜亚鲁马以来的第一次猎 枪祭典,不免要庄重些。 “大禄士,你来得正好。”杜亚鲁马满意地说。 我在席上坐了下来。 杜亚鲁马斟了两杯都鸭,给了我一杯。我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双手把它接过 了。我很爱这种酒,很醇很浓。我记得有一次的孟香本当(注七),杜亚鲁马从 镇上托人带会来两瓶外国酒,仿佛叫做什么勃兰地什么的。杜亚鲁马要我为他 做了一些事情,然後很郑重其事的赏给我小半杯酒。这是我第一次尝到外国酒 的味道。 我谨慎地,不留一滴的把它喝光了,心里却不免呼起冤来。什么头等外国酒! 多手张钞票一瓶的东西竟不过如此!那时,杜亚鲁马问我有什么味道,我含含 糊糊地说:“很清!”杜亚鲁马听了却大笑起来,仿佛讥讽什么的,我也不理 会它,我宁愿饮自家又醇又浓的都鸭。 我仔细地喝完我的都鸭,杜亚鲁马看我一眼,忽然讪笑地对我说:“青年人果 然不懂得饮都鸭,你且看我怎么饮。”原来他老人家半杯都鸭都还没饮完呢。 这时,他一小口一小口地把杯里的都鸭仔细地倾入口中,但并不立刻吞下去, 他让它在口腔里徘徊一阵,然後才慢慢让它留进喉咙里去。 杜亚鲁马仿佛看出我的羡慕的样子,便慷概地再给我一杯。这一次,我觉得是 我有生以来花最多时间去饮一杯都鸭,一边谨慎地聆听着都亚鲁马的指示。待 一杯都鸭喝完了杜亚鲁马也站了起来。於是,我便遵照他的指示,在房角拿起 了那两只绑了双足的活鸡,海有两枚鸡旦,随着杜亚鲁马走出房门。那两只东 西倒还静静地让我拿著。我最担心的是走进丹拄的刹那,那鸡看到那么多人, 会拚命地叫了起来。但它门总算没有当场给我好看。 我们踏进了丹拄,便感觉到全部人突然间静了起来,他们的眼光完全集中在主 祭和他的助手身上。我感到一阵骄傲,便用眼睛去搜索阿玛的身影,想看她高 兴的样子。 只不过我们出现的一刹那,一个苍老的声音便冲着我们喊起来:“不行!杜亚 鲁马,不行!” 丹拄上的人们立刻起了一阵骚动。我看见了阿玛,她依在父亲的身边。她的父 亲就是刚才大声喊叫的布利。杜亚鲁马迅速地把脸一沉,向大家扫了一眼,待 大家静了下来,他才冷然问道:“利布,什么不行?” 那老头依旧嚷道:“不行!杜亚鲁马,不行!他--- 他不行!”他终於把指头 指向我。 我感到一阵不快,便高声叫道:“利布,你太欺人了!你不甘愿吗?你在妒忌 吗?你怨杜亚鲁马不叫你那宝贝儿子吗?” 忽然我注意到阿玛焦急地看着我,我便压下怒火。我以为杜亚鲁马也不会去里 会利布的。谁知杜亚鲁马却大步上前,沉声对利布说:“利布,你老糊涂了 吗?大禄士怎么不行?” 我有点急了,心里怨着杜亚鲁马多事。不想我第一次的威风,就被人家做了好 看。耳边只听得利布急燥地说:“杜亚鲁马,大禄士不是我们的人,他是半个 支那(注八),他会激怒神的!” 我立刻感到极严重的威胁。我把手上的鸡和旦交给身边的一个後生拿了,然後 大踏步上前,一字一字地对他说:“我要和你斩鸡!” 人们立刻兴奋起来了。 利布的脸色一阵灰败。我抢进一步,狠狠地对他说:“利布,听见吗?我要和 你斩鸡!你侮辱了我,你侮辱了我的母亲,你侮辱了我死去的父亲!你侮辱了 我的先人!我要和你斩鸡!。。。。。。” “大禄士!”阿玛哀声地唤了我一声,打断了我的话。她哀求地说:“大禄 士,你不要这样凶,爸爸是说著玩的。爸爸,你说是吗?”她把头一偏,把手 摇撼着她父亲的肩膀,哀求道:“爸爸,告诉他们,你是说着玩的。大禄士不 是半个支那人,他是我们的人!” 利布居然无动於衷,我忽然感到切齿痛恨他!这老家伙!利布忽然暴燥地摔脱 女儿攀在他肩膀上的手,苛责她道:“阿玛,没你的事!” 我忍不住大声说:“利布,你不敢和我斩鸡吗?” 人们兴奋地骚动起来,我感到一阵报复後的痛快。杜亚鲁马愤怒地挥动着臂 膀,企图压制人们高涨的情绪。他沉吟一会,终於沉声地问:“利布,是真的 吗?为什么我一直都不知道?” 我非常的不快,心里头埋怨着都亚鲁马。 利布灰黯的脸上,现出了沮丧的神色。“这事只有我和他母亲以及鲁干晓 得。”他无力地说。 我开始感到不妙,心里怦然跳动,连忙求助地看着杜亚鲁马。 杜亚鲁马的脸上,现出了迷惑的神色。“鲁干?他不是大禄士的爹吗?他死去 好久了。” “鲁干不是大禄士的亲爹。”利布叹口气说。 他的这一句话,狠狠地打在我的心坎上。我的眼睛叮在利布的脸庞上,耳边似 乎只听见阿玛的哀叹声。我恐惧地移开我的眼光,看着庄严的杜亚鲁马,有回 头看我的母亲。可怜她正垂著头,畏缩地躲在妇女堆中。我忽然感到整个丹拄 像鬼域般的死寂一片,一阵恐怖的感觉向我袭来,我禁不住疯狂地大声喊叫起 来。 “怎么你们都不说话?你们说呀!说呀!说利布老头诬我,天呀!你们都是利 布的帮凶,你们都诬我!妈妈,怎么连你都不说一句话?你说呀!说鲁干是我 的亲嗲,说利布老头子破坏我的名节!天哪!怎么没有一个人出声?。。。 。。。” 一只手蓦然搭在我的肩膀上,重重的一按。我顺手一举,“蓬”的一声,打在 那人的胸脯上。我的神智立刻清醒了许多,定睛一看,原来是杜亚鲁马!他面 无表情地看着我,斩钉削铁地说:“大禄士,这是神的意旨,我们不能违 背。” 我感到鼻子一酸,连忙强制着不让眼泪迸出来,呜咽地说:“杜亚鲁马,你也 相信利布吗?他诬我,神不能宽恕他!” 杜亚鲁马叹了一口气,温和地说:“大禄士,陪你的母亲回去,你看,她很辛 苦。”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默默走向我的母亲,我茫然地点头,默默地走向我的母 亲,搀着她那颤斗着的身躯。人们毫不放松地把他们的锐利的眼光射向我们母 子两个,并且在热心的议论。兰地布那妇人的声音很大,我无意中把她的议论 捕捉了几句:“。。。。。。啊啊!大禄士的娘是好人,不想竟会干纳(发生) 到这种不好的事情,利布这老头子也太不积德了,说什么也不好在这么多人面 前揭人家的底,你叫人家把脸藏到那里去呀?。。。。。。啊,半个支那,多 可怜!。。。。。。” 我的鼻子不断地发着酸,只想放声大哭。但是,我已经是十八岁的青年了,我 没有让眼泪迸出来。我呆呆地看着杜亚鲁马和利布,也看着阿玛。阿玛也看着 我,在迷朦的月光下,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见两颗眼珠在月光下闪烁着。 一股莫明的滋味从我心底升起,直冲我的鼻端,我的鼻子又酸了。 利布呆呆地望着丹柱外,忽然,他哀求地对着杜亚鲁马说:“杜亚鲁马,我是 不得已的,我真怕他会激怒神。” 大家都把眼光移向丹柱外面,只见大地一片漆黑,只有那黑沉沉的石山镇压在 遥远的,无人到过的平原那边。住在我们这座长屋的人们相信,那边的人激怒 了神,神便降下了那座石山,把他们都镇压住了。 杜亚鲁马只略略扫了丹柱外面一眼,也不说什么,便把头调了回来。他看了众 人一眼,平静地说:“蓝达奴,你来!” 那蓝达奴就是刚才替我拿祭品的後生。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避进了云堆里,我只觉得这时候的丹柱比往日忽然暗了许 多。一阵风无声无息地吹过丹柱,人们不觉毛骨束然。 整个丹柱被一种神秘的气氛笼罩了,中间迷漫着一种扣人心弦的紧张气氛。众 人都不自觉地张着嘴巴,把眼光定在祭桌上。 祭桌上,油灯的金黄色灯光跳动着,映在杜亚鲁马的庄严的脸庞上,泛现着凛 然的光彩--- 那是神秘的光彩!我们相信,只有长屋的首领,只有这样摄人心 魄的光彩。杜亚鲁马虔诚地站在竹桌前,他的嘴唇不断地颤动。我们知道他用 一种神秘的言语向神祈祷。姆丁的双管猎枪依旧森然地搁在竹桌上,枪管在灯 光下,依旧像黄昏时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我忽然感到,杜亚鲁马脸庞上的光 彩和枪管上的光芒异样的调和,互相辉映。 杜亚鲁马的嘴唇停止了颤动,他平静地说出一句话:“兰奴达,拿来。” 兰奴达立刻明白他的意思,迅速地把一只活鸡献上。那只鸡忽然挣扎起来,拼 命地拍着翅膀。杜亚鲁马把它接过。人们只听得“刮呃----”的一声尖叫,眼 睛便立刻看见鲜血四溅。 我忽然感到一阵恐怖。“那是鸡底鲜血,那是涂在我父亲猎枪管上的鲜血!” 我在心里狂叫,恐惧地把眼皮闭上。“鲁干不是大禄士的亲爹。”利布无力的 声音,忽然又在我耳边响起。我睁开了眼睛,心里有一种嗒然若失的感觉,下 意识地把利布看了一眼,忽然又看看阿玛。她微张着小嘴,出神地看着祭典的 进行,眼角依希还留着泪痕。 这时,姆丁的枪已变成一杆血枪。 第一只鸡的颈项已被扭断了,鸡血被抹在枪管上。鸡的鲜血是邪物的克星,我 想姆丁这时定然安下了心。我看着他时,他却呆呆的没有什么表情。 杜亚鲁马满意地看了枪管几眼,然後,平静地说:“兰达奴,拿来。” 第二只鸡立刻被献上,它没有挣扎,任人摆布。 人们经过了第一次,对第二次也不觉得那么可怕了。 “妈妈,我害怕。”忽然一个孩子颤抖的声音,在寂静中响了起来。 人们不满意地带着责备的眼光埽过那孩子,做母亲的便连忙把孩子哄着,把他 拉得更紧,让孩子紧紧地抱着她的大腿,然後又紧张地注视着祭典的进行。我 看着这个母亲的动作,一时不禁呆了。 蓦然,“朴”的一声响,我醒觉地把眼光注视到祭桌上。 杜亚鲁马把两粒鸡旦敲在枪管上,让旦黄和旦白从破裂的旦壳流出,抹在带血 的枪管上。祭典前,杜亚鲁马曾告诉我说,当两枚鸡旦的旦白和旦黄被抹在枪 管後,祭典便告结束。 “孩子,我很疲倦,你扶我回房去吧。”母亲忽然在我耳边说道,可声音非常 软弱。 我吃了一惊,焦急地问道:“妈,你怎么啦?” 在金黄色的灯光下,母亲的脸却显得异样的苍白,她的汗珠不断从发脚淌下。 “我没什么,回房躺一躺就会好的。”母亲很牵强地笑了笑,说。 我便悄悄地扶着母亲离开丹柱。我发觉母亲的脚步却蹒跚起来。 这时,登步安上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 我推开了自家的房门,然後小心地帮助母亲躺在席上。我把油灯点亮,藉着微 弱的灯光,我再度端详着妈的脸庞。 “妈,你当真没什么吗?”我不放心地问道。母亲的脸色还是那样的沧白。母 亲缓缓地伸出右手,把它覆盖在我的掌心上,轻轻地揉着。 “傻孩子,妈为什么要骗你呢?”她笑说。见她底笑没有丝毫牵强的样子,我 便放下心来。 母亲的眼光停留在我的脸庞上,我坦然接受她的眼光。 房里有一阵子的静默。 “孩子!”母亲忽然低低的唤了一声。刹那间,她的笑意完全消失了。她把覆 盖在我掌上的手移开,一转身,脸朝向内,把手掌蒙住脸庞,哀哭起来了。 我惶惑地板开她的肩膀,轻轻地摇撼着,焦急地问道:“妈!怎么啦?怎么 啦?妈!” 妈收起了眼泪,翻过身子,看着我,半响,忽然低低地叹了口气,说:“孩 子,我害苦了你。” 我哀求地唤了声:“妈。” “孩子,你怨你娘吗?”母亲低声地问道,双眼呆呆看着我。 “妈,你今晚怎么啦?”我开始担心起来,尽管心中充满疑团,也只好强忍 住。 母亲仿佛没听见我的话。她狠狠地说:“都是你那狼心狗肺的爹!” 这句话,像重锤打在我的心上。利布在丹柱上说的无力气的话“鲁干不是大禄 士的亲爹”,此刻又在我心里响起来,祭典上那种暂时使人诨忘一切的紧张气 氛顿时消失了。我不禁恐怖地唤了一声:“妈!”然後立刻问道:“我真的是 半个支那人吗?” 我紧张地注视着母亲的脸庞。 “利布的话是真的。”母亲无力地说,眼皮也垂了下来。 我终於忍耐不住,绝望地哭了起来! 母亲摸怃着我的头发,低声地说:“大禄士,是妈害了你。” 母亲的怃爱,越使我的感情激动,我不顾一切地放声哭了。 房门外传来一阵骚乱的声音,像讽刺般地钻进我的耳里。我使气地站立起来, 重重把门掩上。然後,我茫然地站立在那里。耳边仿佛听见母亲自言自语地 说:“祭典结束了。” 骚乱的声音,渐渐地静止了下来。 我忽然感到眼角一阵冷湿,便撩起丝拉(注九)的一角,在眼睛上擦着。然後, 我在席上颓然地坐了下来,把眼光固定在“卡章”墙上,上面有我的异常庞大 的影子。我有了一个念头,毅然问道:“妈,告诉我,我的亲生爸爸是谁?” 母亲像被我这个突如其来的要求怔住了。他仿佛有点窘迫。半响,她缓缓地 说:“他不在这里,他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在支那的唐上是吗?”我忽然一阵激动,便轻轻地接了一口。 母亲颇感惊讶地看了我一眼,点点头。 “我怎么会到这里来?”我问道。眼光依然固定在“卡章”上面。 母亲轻轻地叹了口气,困难地牵动嘴角。 “你亲爹原来是在我们这个地方开铺子的,人家都称呼他“头家”。在这边没儿 女,後来我才知道他的妻子留在他们的唐山。那时候,咱们的家境并不好,你外 公便把我领到他的铺子去,央他让我帮他洗衣煮饭什么的。每个月你外公问他那 钱,拿多少,我没问过,所以一直不知道。後来,我糊里糊图和他做了夫妻,不 久之後便生下了你。你那没良心的爹在你刚满一岁时後,便卖掉他的铺子,狠心 抛掉我们母子俩,回他的唐山去了。总算他还念到一番夫妇恩情,便给了店里的 长工鲁干一笔钱,要他照顾我们母子。鲁干是个好人,他把我们母子带回长屋。 人们只知道我跟他是夫妻两个,那可恶的利布不知哪儿打听来的。” 我默默地倾听母亲的细诉,神智仿佛模糊了。迷蒙的眼睛,仿佛看到母亲眼角闪 着泪光。 二 母亲整整两天没出过房门。黄昏时,她要我去瞧瞧自家的母鸡是否下了旦。 我走入了长屋底下,在自家的鸡窝里面找到了两枚旦,便踏上梯子走上屋子去。 刚上了梯子的一半,猛听得後面一个人大声说:“喂!大禄士,你手上的东西到 底是从那儿弄来的?” 我略略偏了头,看见山岜把手叉在腰间,脸上尽是挪揄的笑,看着我。我打算不 去理他。 山岜忽然“呸”一声,自言自语地说:“半个支那!” 我立刻再回过头,站定了。 山岜带着一点吃惊的样子。他忽然低下了头,玩弄着那攀着梯边的野胡姬,自言 自语地说:“半个支那!” 紧跟着四面飘来了笑声。我立刻感到脸上一阵发烧。我没有经过考虑,便把手上 的一个鸡旦使劲地向山岜脸上抛去。“扑”的一声,那个旦在他的额上破了,旦 黄混着旦白从他那平坦的额上流下。 山岜把手在脸上狠狠一抹,蓦地一吼,便综身跳上梯子。 “山岜,你别闹!”阿玛突然出现在梯口,她制止了山岜的进一步行动。然後, 她微微低着身子,责备地对她的弟弟说:“山岜,你总爱胡闹,当心爹给你吃棍 子。” 我在阿玛说话的时候,便注意到有些人把鄙夷的眼光投向我。我忽然感到受了山 岜的侮辱,急急地踏上几级,在阿玛和其他闲人身边擦身而过。我听到人们对我 发出不满的批评和嘲笑。 门虚掩着,我一掌把它拍开,看见叔叔干尼尊在席上,跟母亲谈着话。 我忽然感到一阵莫明的羞愧,我没有招呼我的这位“叔叔”,他是鲁干的弟弟。 “妈,这里头怎么有两对旦?”我看见灶旁放着四枚鸡旦,便高声问道。 “是你叔叔送来的。” 我听见母亲口中说出“叔叔”这字眼,心里很难堪。但我不愿对母亲或干尼说些 什么,因为我晓得自从鲁干死後,干尼对我们母子的照顾,委实太多了。在长屋 里,就只有干尼一家算是我们的亲人。母亲那一族却是住在山外的那座长屋,来 往未免生疏了。前天干尼带着他的妻子儿女到他岳父那里,迂上了大风雨,当天 赶不及回家,没有参加姆丁的猎枪祭点,否则,他一定不会让我受这么大的委曲 的。 我默默地把煮熟的鸡旦,送到母亲面前。 干尼已经出去了,我忽然有点後悔对他冷落起来。 母亲看着我的脸庞,忽然柔声地对我说:“大禄士,他们欺负你吗?” “我才不怕他们!”我使气地应了一声。才说完,就觉得忍不住,便暴发地大声 说:“妈,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这般讨厌我?妈,为什么?难道就因为我的爸爸 是支那人吗?” 母亲垂着头,没回答我,我冲动地把拳头重重地在楼板上一墼,狠狠地说: “利布!你好!都是你老龟子的一句话!” 说完,我霍地站起来。 “大禄士,你想做什么?”母亲急忙叫道。 我使气地应道:“我想找他们打架!” 母亲困难地撑着上身,她的眼圈一红,呜咽道:“大禄士,都是我这个做娘的害 苦了你,大禄士,你要找他们打架,就先打我吧。大禄士,你不要恨他们,你不 晓得的。” “我是晓得的。” 我像胸脯被对方突然擢了一刀的斗鸡一样,沮丧地站在那儿发愣。 母亲捡了一枚熟鸡旦,递给我。我感到一阵辛酸,便顺从地把它接过来,放在掌 中,轻轻地摸怃着,让那热气从手掌流到我的心底。半响,我尊了下来,把手中 的热旦放在母亲的身边,说道:“妈,你吃吧。” 我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耳边还听见母亲说:“大禄士,不要生气呀!” 夕阳照在丹柱上,长长的丹柱到处晒着毂。 长屋外面,四处青草莽莽,一片苍凉之感,涌上了心头。我心想,这两天来,长 屋的光景,委实有些不同了。只因我是半个支那,我的母亲是半个支那的母亲! 我忽然明白,妈为什么这两天来不出房门。我并不担尤她的健康,实际上,举行 祭典的那晚,她曾一度眩晕,但第二天突然就好了。杜亚鲁马在今晨曾建议为母 亲作法驱邪,母亲婉拒了。她婉转解释自己并没有给病魔缠着,只是人老了,精 神颇有些比济,便多躺了两天。 屋里走出了一个年青的妇人,手里拿着一个大篓子。她远远地看了我一下,那神 情仿佛很踟蹰。我有些迷惑了,她那两道目光似乎在戒备什么。 看来她是要收毂吧。果然,她垂着头,走到我的附近,便府着身,也不发一言, 就把那晒着毂子的草席的两边拉拢起来,毂子便集中在席子中央,然後便将毂子 倾入大篓子里。 她一直默默地作活,平日她总爱说话的。我忍不住,便含笑问道:“西蒂,今年 毂子收成好吗?” 西蒂吃惊地抬起头,我发觉她的脸庞红了一下。她笑了一下,点点头,便又垂下 头作她的活。她的笑太牵强了。我感到很尴尬,便度了开去。 想了一会,我苦笑对自己说:“或许是我已经变作半个支那吧?” 那与其说是自嘲,毋宁说是自伤。 “阿玛会怎麽样呢?”我不禁问自己。立刻我便对自己说:“阿玛不会的,她两 天来对我还是和从前一样的。” 我烦躁地在丹柱上度着。 “大禄士!”一个女人轻柔地唤了一声。 我吃惊地回过头,看见阿玛笑吟吟地瞧着我,便含笑地招呼了她。 “大禄士,山岜很坏,你不要理他。”阿玛依旧笑吟吟地说。她的声调更加诚 挚。 我不禁怡地然笑了。 她忽然一蹩眉心,忧虑地说:“大禄士,你也别怪我的爸爸好吗?” 说着,他带着恳求的神色,看看我。 我实在不知到怎么去答她。我向四面看了一眼,说:“阿玛,我们不谈这个问 题吧。”然後,我又连忙加上一句:“阿玛,人家会讲闲话的。” 阿玛一扬眉毛,满不在乎地说:“理他们!我才不怕!” 说这,她走近我的身边。 我有点手足无措,连忙说:“阿玛,阿玛!现在不同了!我是半个支那,人家 会笑怪你的。阿玛!” 阿玛怔了一怔,依然满不在乎地说:“我不管。” 我感动地唤了一声:“阿玛!”然後我压低了声音说:“阿妈,明儿我就要背 罗担和打马给头家去。我给你带个银手镯可好?” 阿玛喜悦地笑起来。她连连点头。 我还想说些什么,有人走近来了。我便离开了阿妈。 第二天黄昏,我把银手镯套在阿马的手臂上。她喜悦地连连向我道谢。我把她 的脸庞看了看,忽然,我叹了一口气。 阿玛吃惊地看着我。 我心想,我又想起早先山岜说的“半个支那不好做朋友,石头不好做枕头”, 这句话来。於是,我无力地对阿玛说:“阿玛,我疲倦了,我要回房去。” “大禄士。”阿玛柔声地唤了我一声。 我掉回头去看她,她不放心地看着我。 我勉强地笑道:“我不妨事。”然後,自言自语说:“今天委实走了太长的 路。” 我走了几步,忍不住再掉回头看她。只见她把一只掌儿搭在另一只手腕上,轻 轻地怃摸着那套在腕上的银手镯,眼睛看着我。 推开了房门,我软弱地倒在希上。 厨房里传来了母亲烧菜的声响。我合上了眼皮,想静静地躺一回。可是,脑子 里尽想着头家铺里的事。我便索性再把它子细地想了一下。 头家开着一间很大的铺子,我们的东西总是背给他的。 其实,头家的铺子并不远,就在我们长屋的附近。陡步走下大约一个钟头的路 程便到了。那边有好几户支那农家,他们种植一种叫“胡椒”的植物。说起 来,我们这座长屋的人们还算运气。听他们说,有些长屋的人们背东西给头 家,要走上整天的路程呢,那路又是崎驱不好走的。 我在十岁那一年,第一次被鲁干带到头家的铺子里去。自此以後,在我的印像 中,头家对背东西给他的人总是笑容满面,很诚恳的,并且殷勤得使背东西给 他的人感到不安。 我们拘谨地坐在一边,不很自在地喝着头家的咖啡乌。 头家的伙计有好些个,他竞都让他们闲着,自己倒动手秤我们背来的恩加邦 (注十)来。头家刚刚把秤头上的铁钩往盛着恩加邦的麻袋钩下去,我们便听到 铺後面的房间冲出了一阵又哭又闹的声音。听那声音分明是头家的老婆姑纳, 她原是我们长屋里达干的女孩子,三年以前给头家娶去作老婆。 头家皱着眉头,很不耐烦的样子,抬头向後面看了几眼,神情甚是窘恼。我 想,他大概想要放下秤秆,到後边去讲他的女人几句罢?可是,很快的,他便 像下决心不去里他的女人似的,又垂下了头,使用着他的秤,嘴里咕噜地自言 自语地骂起来。 谁知到姑纳哭闹得更响亮了,还杂着一些不堪入耳的粗话。头家仿佛激怒起来 了,抓起那十几斤重的秤锤就使劲丢到後边去。房里的女人立刻尖叫一声: “你老鬼要杀死我呀?” 我们几个人连忙做好作歹劝住头家。那些伙计竞然毫不在意,一派悠闲的样 子。我忽然感觉到自己做了一次傻瓜,面孔不禁臊热起来,便立刻退出了劝解 的圈子。 头家很快地息了怒,不过他嘴边还喃喃地在骂三骂四。他的女人的哭闹声也静 止了下来。 我忽然对这一场吵闹感到莫明其妙起来。 我看着头家躬着腰,把那个秤锤从地面上拾起来。刹那间,心里起了一种说不 出的感觉。我呆呆地看着他,这中年的支那人。 头家把那个秤锤从容地套在秤杆上,拉达依那个老头忽然上前,恭谨地对头家 说:“头家,您看看,好像你的秤锤搞错了。” 我们这才注意到,这一个秤锤比头家先前丢进後房的一个要大好多。 头家的脸色立刻红了一下,他躬着身把那秤锤拿在手上看了又看,嘴里喃喃地 说着:“我做生意最老实,来番几十个年头,从不曾给人家嫌过半句什么 的。” 我又呆呆地把他看着,心里头那种说不出的感觉更加浓厚。我忍不住也偏头看 看自己臂上的肌肤,又低下头看看自己身上的双腿和的肌肤,我实在看不出自 己有和头家相同的地方。我又看看那些支那人伙计,忽然我注意到有一个伙计 的肌肤和我的完全一样。那个伙计恰好转过身来,不期然我们的视线接触了, 我立刻低下了头,心里却受到惊震!我是半个之那,我的肌肤和那个支那伙计 的肌肤完全一样。 山岜忽然冷笑一声,我转过头去看头家,只见头家变了脸色,把手上的秤锤重 重地放了下来。站直身子把山岜狠狠地看了一下,忽然移动脚步重重地走到铺 後面那个房间里去。 我把头家的表情神态看在眼里,心里很不自在,我直觉到他的表情是可笑的, 那模样简直像小丑! 头家走不上几步,山岜又冷笑一声,他偏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我忽然感到一阵羞辱,往日我喜欢会看头家的可笑表情,此刻,那可笑的表情 却不知怎的像刺着我的心一样,它也使我感到羞辱。我心里头竞忍不住希望头 家威风起来,好煞一煞山岜的得意和锐气,也替我出点气!想着,我不觉心里 苦笑了一下,问问自己:“我怎么啦?我想得多可笑!” 就在这时,後边房里冲出了又打又骂,又哭又闹的声音。 我耳中抓住了头家几句咒骂,都是骂得特别响亮的:“你妈的!死拉子婆!你 要害死我呀?你未出世,我魏某人就来了番,几时给人家闲话过?你吃了生人 胆呀!竞敢把秤锤换了丢出来,害我蒙上不白之冤呀!好家伙。。。。。。, 你不要以为“拉子”都是傻瓜,他们比我们唐人还要聪明呀!” 後面的那句话,竞是冲着我们来的。我悄悄地看了拉达依一眼,只见他尴尬地 坐在长板凳上,那神情直像坐在木材堆上,浑身不安。 我懂得一点支那人的客家话。母亲说,我的亲父亲就是支那的客家人。 头家发起威风来了,山岜的得意也仿佛被他煞了一煞,我却感到一阵难受。姑 纳的凄泣和哀叫,混在头家的咒骂斥喝和拳打脚踢声中,扰乱了我的心思。 山岜向我瞟了一眼,我屈服地避开了他的眼光,却不期然又与他那肌肤和我一 样的支那伙计的眼光碰个正着。那支那伙计冷冷地别过脸去,脸上尽是鄙荑的 神情。 我立刻感到脸上一阵臊热,一种混乱的感觉啃着我的心头。我忍不住自卑,自 伤和自暴自弃起来。 陡然间,我忽然感觉到在这铺子里,这两股人之间,我是个彷徨的孤儿。是为 两股人所鄙弃的孤儿,所不接受的孤儿呀阿! 我忍不住想立刻回到长屋去,伏在母亲的怀里大哭一场。 头家的声音忽然静止了下来。跟着,头家板着脸孔从後面出来。他的手里拿着 那个原先他丢弃的秤锤子。 那一张满是汗水的脸孔通红,却有几根青筋暴露其间。我只看了他一眼,便连 忙垂下头去。然后,头家正眼也没瞧上我们一眼,便把手上的秤锤,重重地放 在地板上,却不再动手秤我们的东西。他把伙计叫来做这件事,自己坐在那张 大台子的後边的大藤椅子上,好像还在发着脾气哩。 这个罪可受得够了。我们坐在长板凳上,几乎不敢动弹。 伙计熟练地秤着恩加邦,铺子里一直静静的,姑纳的凄泣声也没有了。 这一段时间并不长,但我想得很多,却一点头绪也没有。说有吧,就是更深入 的自卑,自伤和自暴自弃而已。 结束了买卖,已是响午时分。大家也没了到处逛的兴致,怏怏地踏上归程。 我们一前一後地走着,我走在最後,拉达伊在我的前面,山岜走在最前。 天气很晴朗,路上干燥好走,但那空气好像很闷人似的,大家好久没有作声。 涉过小溪,再过去不远就回到家了。姆丁忽然说: “姑纳也真可恶,把人家的秤锤都换了。要不是拉达伊眼明手快,头家果真要 搞错哪!” 拉达依颓丧地叹了口气,仰望着长空,幽郁地说:“你们还年青,很多事你们 不懂。姆丁,你真的以为姑纳自家把秤锤换了吗?” “怎么不是?”姆丁回过头来,惊讶地反问。 拉达依忽然笑起来。可是,他很快就不笑了。 “我吃盐比你们几个人吃的米加起来还要多。我告诉你们,你们留心听着罢。 方才头家两公婆相打相骂都是假做的。” 大家不觉惊呼起来。 拉达伊淡淡地笑了笑,说:“姑纳是头家的女人,当然要听老公的。他们先 “巴商”(注十一)好了。姑纳要生要死是假的,头家的发火也是假的。他们合 作把秤锤给更换了。” “那他们要换秤锤做什么呢?”姆丁不解地问道。 “你们不晓得,每一把秤都配好大小一定的秤锤,锤子随便更换不得的。像早 先头家把那小的秤锤换了那大的,依我估计,至少每十斤我们要吃亏给他三 斤,那就是说,十斤东西只能秤得七斤。” 拉达伊顿了一顿,又说:“你们想,他们公婆两个把偌大的秤锤丢来丢去,我 们劝解都来不及,那还会注意到秤锤大秤锤小?”他咧着嘴,笑了一下,神情 甚为得意地说:“他却想不到会落在我老拉达伊眼里!” “呀!他们可真厉害呀!”姆丁惊叹道。 我的心不觉直沉下去,沉重得使我有点负担不起。我不知道如何说才好,我把 嘴紧闭住了。 “嘿!”山岜忽然冷笑一声,说:“支那人都是一个样子,改不了。” “这可就不对了。”拉达伊立刻接口说,他的声音甚是严肃:“人有好坏,树 有高低,这是一定的。像以前那个在这里做买卖的,就是好人了。可惜他死 了,买卖也就散了。” 我听了心里感到一阵快慰和感激。我走上前几步,把一只手搭在拉达伊的肩膀 上,偏过头来,向他喜悦地一笑。 拉达伊奇怪地把我看着。我含笑道:“老拉达伊,你说得真对。人有好坏,树 有高低。” 姆丁也加进来了,他善意地笑道:“可不是?就说我们长屋里,不也是有些坏 旦吗?” 我们走上了土坡,放目向前方望去,我忽然发觉我们的土地里是多么的辽阔和 富饶!轻风迎面拂来,我的心一阵开朗。 拉达伊遥指着山路尽头处,我们的长屋屹立在那边。 “喂,年青人!加紧脚步呀!看我老拉达伊一步赶上你们一步。” 我们轻快地下了土坡。我信口吟道:“人有好坏,树有高低。” 拉达伊忽然喃喃地接口道:“树有高低,人有好坏,是了,像支那阿伯就是大 好人了。” 我莫明其妙地注视着他,而他像沉缅在深思中,喃喃地说: “支那阿伯入今不知还在否?他的大恩大德,我犹未报,唉!。。。。。。” “谁是支那阿伯?”我好奇地问。 拉达伊依然沉缅在深思中,眼精直望着深邃的天边。他缓缓地说: “那一天的晚上,是的,很晚很晚了,我跟他坐在油灯旁边,说了很多话。他 说,他女人早过世了,自己带着三个男孩子,大的还只十六岁,小的也只有八 岁。在这山里开荒。他讲了许多唐山的事,他讲他怎样被卖“猪仔”到马来亚 来,又怎样乘机冒死偷跑到婆罗洲来,流了多少血汗和眼泪呀!听得我心头都 激动起来。我也告诉他,我的长屋在那里,我今年三十岁了,娶了一个老婆, 还算贤慧,她替我生了两个男孩,一个女孩,都很聪明活泼。我一次又一次谢 他救了我的命,要不是他,我早就饿死在山里了,谁叫我在山里打猎迷了路? 我说:“阿伯,你老人家叫什么呀?好让我以後报你的大恩大德。”他呵呵大 笑道:“支那有一句话说:相逢何必曾相识;还有一句话说:施恩不望报。交 湾(注十二)!你就叫我支那阿伯罢!呵呵!”他是多么豁达爽朗啊!我便“支 那阿伯!支那阿伯!”地叫得好不亲热。 第二天,他送我出山,以後我再去找支那阿伯,已经找不出路来了!” 拉达伊脸上显得异常的柔和,像碇开着一朵幸福的花。我呆呆地看着他,心里 头忽然明白,那是一朵友谊的花呀!充满人类的温情和爱。 我不觉怡然了。 “哼哼!支那不好做朋友,石头不好做枕头。”山岜忽然大声哼起来。 像一把刀子,骤然插在我的心上,我呆了一下。 一只乌鸦蓦然地在我们头上掠过,发出刮刮的噪声。 *** “大禄士,什么地方不舒服呢?” 母亲的话,把我的思潮打断。我茫然地看着她。 母亲连忙尊下来,伸手在我的额头上摸了一下,又捏捏我的脚掌,疑惑地说: “凉凉的呀!” 我赶忙说:“我没什么!”接着又嘘一口气:“今天脚走得好酸。” 说着,我爬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说着:“我要洗个澡去!”便把悬在墙上的 “丝拉”拿过一条,走出房门去。 黄昏的天空,倒映在溪水中,异常的可爱。 我感到一阵喜悦。向四周埽了一眼。便迅速地把下身的“丝拉”解下,连同手 上的一条一古脑儿抛在树上,纵身跃到溪里去。 水中不冷,令人感到凉爽愉快。我愉快地激溅和颠蹈着水花,骤然间我听到一 阵女孩子的笑声,连忙把自己沉到水里,然后翻转身子,便看见阿玛站在水 边,抿着嘴天真地笑着。 “喂!我可是一丝不挂的。”我故意大声嚷道。 她果然飞红了脸儿,转过头去就走。我看见她手上挽着一件纱笼,便高声叫 道:“你也要洗澡吗?等等,我就好了。” 她停了脚步,一只手仿佛还抿着嘴。 “淘气的小妮子!”我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便迅速地爬上岸,胡乱地檫干身 子,将丝拉围在腰下,说道:“好了。” 阿玛回过头来,一只手果然还抿在嘴边,脸上依稀带着红霞。 我带着兴致对她那抿着嘴的手看了看,忽然,我注意到她那条手臂上,在我送 给他戴的银手镯的前方,还套着一个镀金的铜手镯。我过去轻轻地把她的手从 嘴边拉下来,端详着那个镀金的铜镯,疑惑地问道:“这是谁给你的?怎么刚 才我没看见?” 她毫不在意地说:“是姆丁给我的。” 我感到一阵不快,把脸一沉,说:“你怎么要他的东西?” 她惶恐地看着我说:“我原也不要,可是後来我看他急死了,才拿了的。” “阿玛,你把它取下还回给他。” “我不能。”阿玛摇摇头。 “为什么?” “不为什么。”她依然摇摇头。忽然她抓着我的手,恳切地说:“大禄士,你 不要在瞎想。大禄士,我拿了他的,就当作是哥哥给我的。” 我有点惭愧了。 骤然,阿玛叫了起来:“呀!山岜来了。” 我掉头过去,果然看见山岜。 他走前来,却仿佛没有看见我,直朝着他姐姐说:“爸爸要我把你手上的银镯 取下来还给人家。” 阿玛的脸色一阵发青,她摇了摇头。 山岜的口气忽然凌厉起来:“这是爸爸的话。你到底还还是不还人家?” “我不还!”阿玛的眉毛跳动了一下,倔强地说。 山岜也不再说什么,一把抓住姐姐的手腕,动後要取下银镯。阿玛挣扎着。我 看不过眼,便在山岜的肩上用力一板,斥道:“你想欺负你的姐姐吗?” 山岜停下手,望着姐姐,忽然嘿嘿地冷笑道:“你跟那半个支那去罢!爸爸不 是你叫的爸爸了。” 我呆了一呆,看看山岜。一时间,生起了自暴自弃的念头,大声说:“阿玛, 我是半个支那,我不配送东西给你,你还给我罢!” 阿玛“哇”地一声哭起来,她迅速地把银镯连同镀金的铜镯一齐取下,狠狠地 抛在我的跟前,用手蒙着脸,奔走回去了。 山岜看了我一眼,弯下腰拾起那镀金的铜镯,也走了。 河边留下我一个人。 我忽然感到一阵不可抑制的冲动,把那银镯狠狠地摔在地上。 *** 今天又跟姆丁结伴到头家的铺子里去了一趟。 姑纳已经被头家遣回长屋,或着可以说她和那不过两岁大的女孩一块被抛弃 了。可巧姑纳的父亲和哥哥半年前到山城寻找他们的运气去,母亲又已过世, 她便独个儿带着女儿住在父亲留下的房子。房间就在我们隔邻。 黄昏时候,我从头家的铺子里回来,母亲便要我把一些咸鱼,菜脯之类拿过隔 邻去送给姑纳。 我带着东西走出房门,便看见姑纳被两个闲汉缠在身边。我停了脚步,站在房 门边,看着他们。 一个闲汉咧开嘴巴,把头颅凑近姑纳的女儿的小脸,向她调笑道:“喂!笑 香,喊我爸爸。” 那闲汉学着支那人的声调,把小香的名字喊得怪腔怪调,我感到一阵耳刺。那 闲汉还顺手在姑纳的肩膀上檫了一下。 另一个闲汉也把头颅凑近,嘻皮笑脸,随後又“呸”了一声道:“人家的老公 是支那头家,你有这福气吗?” 他也顺手在姑纳的肩膀上察了一下。 我实在看不过眼,便咳嗽了一声,走上前去。 那两个闲汉看了我一眼,便一同嘻笑着走了。 我把手上的几样东西递过去给她,含笑道:“这是我妈的一点小意思。” 姑纳推辞了一会,便谢了又谢,腾出一只手来接过。 小香在姑纳的怀里,天真地向我展开笑容,愉快地挥动小手。我的心蓦然被触 动了一下,呆呆地等到他们的影子在房门里消失,耳边依稀听到门闩搭上的声 音。 我不觉叹了口气,心里说:“又来了一位半个支那!” 我烦闷地回到自家的房间里,拿出一条“丝拉”,到溪边洗澡去。 洗完澡回来,在梯口忽然被一个十四,五岁的大孩子冲着唱道:“支那不好做 老公,石头不好做枕头。” 我心里有气,便责道:“这么大的人了,还不三不四唱些什么!” 那孩子叫做打鲁。他咧开嘴巴,露出没有牙齿的缺口,藐视地看了我一眼,忽 然低下头来,玩弄着攀在梯边的野胡姬,嘴里忽然自言自语地说:“半个支 那!” 我一把捏住他的手腕,使劲地挥了一下,大声地斥喝道:“你讲什么?” 打鲁立刻尖叫了一声,引来了一伙闲汉,刚才调笑姑纳母女的那两个也在里 面。大家立刻七嘴八舌地问打鲁发生了什么事情。 打鲁乘机挣脱了我的手,一纵一跳地退後几步,他忽然露出狡黠笑容,指着我 对那些闲汉说:“我讲他跟姑纳这样这样。” 他做了几个粗野的手势。 “真的吗?你看见吗?”那些闲汉连忙追问。 我喝止已经来不及,打鲁却一本正经地说:“我亲眼看见的,我敢斩鸡!” 那些闲汉轰笑着散了。 我感到啼笑皆非,却奈何不得,便也去了,不去里他们。 回到房里,我躺在席上,等候母亲进来,想告诉她,今天在头家铺外,迂见过 去见了好几面的支那农人。他要我以後把毂背一些给他,他拿旧衣服什么的和 我交换,或者拿现款给我也好。他说,头家铺里的米太贵,他吃不起。他还把 我和姆丁请到他椒园里去,坐了老半天。 母亲带着阴郁的脸色,推开房门进来。 我连忙坐起来,把她看着。我意识到母亲又受了一些闲气了。 果然,她眼圈一红,坐了下来,沉默了半响,忽然呜咽道:“大禄士,尽管妈 怎么害了你,你说怎么也不可不爱惜自己!” 她的声音带着一些凌厉的口气,我感到有些委屈。 “妈,我什么事惹你伤心了?”我看着她,恐惶地说。 “整座长屋都闹遍了。你还装什么?”母亲忽然仰起头,板着脸,愤愤地把我 责备。说完,她垂下头,伤心地哭泣。 “妈,我实在不晓得我做错了什么事。”我有点手足失措了,哀求地说。 “你真的这么糊涂吗?自己做了那样的事也不知道?” 母亲台起了头,满脸泪痕。 我立刻说:“妈,我要是打诳,就让我明儿死掉罢!”我又自语地加上了一 句:“这样的日子也过厌了!” 母亲阻止了我的诅咒。她却忽然为难起来,欲言又止,像是不知要用怎样措 词。过了一会,她终於说:“大禄士,你跟隔邻的姑纳不三不四些什么?” 我霍然跳了起来,向母亲诅咒,发誓。最後,我愤然道:“妈,我就斩鸡 吧!” 母亲呆了一会,忽然撩起纱笼的一角,放声地哭了。 “孩子,我也晓得你受了冤屈,千错万错,都是我不该跟你那没良心的爹生下 了你。”她在哭声中说。 我从心底里感到刻骨的辛酸,一时间,忍不住也哭起来。直到哭倦了,我才把 刚才在梯口打鲁的讲话告诉了母亲。母亲失神地听着,始终没有表示什么。 晚上下了雨。 躺在席上,倾听着风雨声,想着月来的变化,久久不能成眠。 午夜似乎已经过去了。 在风雨声中,隔房忽然传来姑纳的叫尖声。 我迅速地冲出房门,立刻瞥见一个人从姑纳的房里冲出来,在长屋的另一端消 失了。在黑暗中,看不清楚那人的面孔。我毫不迟疑地走进姑纳的房里,想问 她发生了什么事。 杜亚鲁马领着众人匆匆地走进来。他老人家忽然大喊一声:“把他绑了!” 我还来不及分辩,便被杜亚鲁马身边的两个壮汉架住了,立刻便有人去拿麻 绳。 我情知杜亚鲁马搅错了,却急得我舌头直打结,一时间,竟分辩不清楚来。 母亲来了,她哭着问杜亚鲁马我做了什么事情。杜亚鲁马冷笑道:“你自己看 吧!” 他指着躺在席上蒙住脸孔哀哀地哭泣的姑纳。她身上的纱笼破了几处,身躯一 去一伏地颤动。她的女还子躺在身边,哇哇地哭着,一个好心的妇人把她抱起 来哄着。 “妈妈,你听我讲。。。。。。”我在慌乱中大身叫道:“姑纳,你怎么不说 一句话? 到底是不是我欺负了你?” 姑纳抬起头来,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忽然低声向大家说:“不是他,不是大禄 士。” “房里头黑黑的,你怎知不是大禄士?”利布忽然凌厉地问道:“又是这老龟 子,我恨死了他!” 姑纳怔了一下。 利布立刻又加上了一句:“长屋里头那个不晓得你和大禄士有不明不白的 事!” 姑纳气恼地哭起来,边哭边说: “我是个被丈夫丢了的女人,你们不该这么欺负我。你们竟讲出这样肮脏的话 来,我还不如死了干净。可怜我女儿只两岁呀。。。。。。” “哼!你被支那丢了,又跟半个支那相好!”一个人叫道。 杜亚鲁马怒斥道:“住嘴!”他气恼地说:“你们这样像是对待一个妇人 吗?” 麻绳拿来了。杜亚鲁马的脸忽然起了痛苦的痉挛,他把手一挥,说:“不用 了!” 母亲忽然跪倒在杜亚鲁马的跟前。 “可怜可怜呀!大禄士没有爸爸,你们不能这样折磨他。我的孩子不会做这样 的事,我是没了丈夫的妇人,杜亚鲁马你该相信我。。。。。。。你听我讲 呀。。。。。。” 母亲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那哀诉的声音,使到最饶舌的人也静止了下来。 我受不住感情的冲击,眼泪就要像缺堤的合水般奔流出来了。我死命地忍住, 也免不了迸出几滴泪水来。那原来架着我的两个大汉早就把我松了,我伸手抹 干了泪水。 杜亚鲁马要他的妻子把母亲扶起来。 “是呀!大禄士这孩子平日挺不错的,怎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呢?”杜亚鲁马的 妻子同情地说。 “你有所不知,支那就是这样的。你瞧他挺不错的呀,你得知道他在打你的主 意呢!”这汉子把眼睛盯着杜亚鲁马的妻子,得意地咧开嘴巴笑了。一些人也 跟着笑了。 “怎么会呢?”杜亚鲁马的妻子肯定地说。他才扶着母亲,劝着她。 利布忽然咳嗽了一声,郑重地说:“大家都是明白人。姑纳的房间里头黑黑 的,你竟知道欺负你的。。。。。。” 姑纳爆发似的大声说:“那人压着我,我怎不知道?还有,那人早就逃走 了。” 许多人居然当作笑话一般轰笑起来。杜亚鲁马愤怒地挥着膀子。 “大禄士哪会不逃跑还留在姑纳的房间!”姆丁忽然说。他的声音和平日一样 不很大,但人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人们开始纷纷议论起来了。许多人说在听到姑纳的呼喊後,跟着又听到一阵急 促的脚步声,显然那人已经逃跑了。 我开始感到松懈了。 杜亚鲁马沉吟着。干尼暴躁地叫道:“我的侄儿绝不会做出这样丢人的事。那 个龟子。。。。。。” “哪个是你的侄儿?”山岜讥讽地说。他第一个大笑起来。 我恼怒地看着他,心里忽然被触动了一下。我连忙大声对姑纳说: “姑纳,你用心想一下,那个人是不是就在这里?” 姑纳惊疑地看了我一眼,怔了一怔,便瞥着眉心,认真地思索起来。她把四周 的人仔细地打量着,一下子,人们都静了下来。我立刻注意到山岜的神色有些 不自在了,平日那付嬉皮笑脸的模样不见了。不过,他很快地做出了他的嬉皮 笑脸,装着不在意的样子,但牵强得很。 姑纳终于把目光停留在山岜的脸上。山岜在她的目光下困窘地挣扎着,他试图 再做出他平日的嬉皮笑脸,可是他失败了,他终于恐怖地爆发起来: “不是我!不是我!” 利步怪叫着,大骂姑纳和我串通。 我不去里利布,把他的儿子看着,凌厉地问他道:山岜,你把我害惨了!你还 有什么话好说?干尼大步走上前,一把楸住了山岜。 利布怪叫起来:“你敢打我的儿子。我跟你拼了!” 我要干尼把山岜放开,沉声对山岜说:“山岜,大家都是明白人。你刚才一直 躲在哪儿去了?好呀!你以为没事了,就大模大样地出来了吗?” 我看见众人都带着疑惑的样子,便向他们解释:早先山岜不知躲到哪里去,直 到姆丁说话的时候,他才进来。 一些人想了想,也领悟地点点头。 我这下完全松懈了。 母亲困难地走上前来,把我拥着,淌下了两行泪水。她只说一句:“孩子,苦 了你了。” 骤然,一个女孩子“哇”的一声哭起来。我回过头去看时,阿玛已经跄踉地奔 出去。我一直没注意到她,原来她站在我的背後。 “阿玛这回可难起来了。是她哥哥好呢?还是半个支那好?嘿!有意思。” 我听到一个汉子这么说,心里只想放声大哭。 利布忽然指着杜亚鲁马叫道:“你们没有证据,你不能够随便对我儿子怎样, 不然我就跟你拼了!” 杜亚鲁马低头想了一会,然後看了姑纳一眼,说道:“姑纳,你还没有坏了贞 节。好了,大家都回去睡觉吧!” 我忽然觉得他的声音是那么的软弱疲乏。但我实在太疲倦了,我只想谁觉,我 来不及玩味他的话。 *** 傍晚,天气还是那样的沉闷,夜里又将大风大雨。这早来的雨把人们困扰得够 了。 我站在丹柱上,望着天空出神。树上有几只鸟儿在啁啾着,叫人心里烦燥。 姆丁向我这边走来,叫了我一声。 ”姆丁,昨夜要不是你帮我讲一句话,我不知要受多大的委屈。“我衷心地向 他致了我的谢意。 姆丁淡淡的笑了一下,没有出声。 我觉得一好像很忧郁,骤然,我记起了一件事,便问道:“姆丁,你得罪了利 布是吗?” 姆丁怔了一下,便现出垂头丧气的样子。他没有回答我。我感到一阵辛酸,勉 强带着开玩笑的神情道:“你不要瞎担心,阿玛不会讨厌你的。” 姆丁飞红了脸,讪讪地说:“你不要这样说,我哪儿配她,你。。。。你才 配。” 他说到这里,便紧紧地闭上嘴巴,仰着头,忧郁地望着天空。 ”姆丁,别说配不配。说到不配,我更配不上她。我是半个支那,我不能喜欢 她。“我痛苦地说着,我无法再装着淡然的样子。 目丁立刻偏过头来,把我看着,脸上并没有喜悦的神色。他呆了一下,忽然抓 着我的手,呆求地说:“大禄士,我真卑鄙,我怎好妒忌你呢?大禄士,不管 怎样,阿玛总是喜欢你的。” 我怔住了,心里头不知是喜还是悲,一股辛酸的滋味直侵蚀着我的心坎。我终 于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摆脱了他的手,馒馒地度到丹柱边沿。 姆丁跟了上来,他在我的耳边说:“大禄士,一切都想不到。。。。。。” “都是利布那老龟子一句话!”我暴燥地说。 “谁叫你们两家有仇呢?”姆丁冲口而出。 我立刻回过头去,心里头枰然地跳动。姆丁像是察觉到自己的失言,脸孔红了 一下。 他为难地说:“我一点也不清楚,真的,我是听人家讲的。” 我立刻离开了姆丁,走进干尼的房里,我开门见山地就要他告诉我利布和咱们 的仇恨。 干尼在编制他的藤篮。他听了我的要求,问道:“你听谁说的?” 他很平静,一点也不激动。 “先不要管这些。”我急急地说:“我要晓得利布凭什么要把我害得这么 惨!” 干尼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他猛吸了几口罗各烟,徐徐地吐出烟来。他沉声 说:“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长屋里的人们一直把这件事当作秘密来保守着, 只为了怕冤冤相报,对两家都不好。” “可是,利布那老龟子。。。。。。” “是的,利布台对不起人了!”干尼忽然狠狠地打断了我的话,他把手上的罗 各烟在地板上压螅了,毅然地说:“我告诉你。”他思索了一会,骤然平静地 问道:“你知道你爸爸是怎样死的?” 我怔了一下,心里有点不快,便道:“你是讲鲁干吗?” 干尼有点惊讶地看着我,答道:“是呀!” “母亲和别人都说他的枪中了邪,祭过枪後的第三天黄昏就死在山里。我知道 的就是这些了。”我老实地说,眼睛直看着他。 “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 干尼也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他拿起刚才在地板上压熄的罗各烟,把它再燃 上了,放在口里缓缓地吸着。过了一会,他才简单地说:“冤冤相报总是不好 的。” 我忽然明白了。 “你是说利布杀了鲁干吗?”我急忙地问道。 干尼点点头,接着,他郑重地说:“他不是蓄意的。他被关了好几年,说是误 杀。” 他拍拍我的肩膀,亲热地说:“十几年前的事了,管他娘的!来来来!我请你 喝三杯都鸭,是你婶娘刚酿的,试试味道可好。” 他从瓮里用木匙捞出一杯都鸭递给我,我木然地接过,一口气把它饮下。一股 热气直冲上脑际,我仿佛又记起了姆丁的猎枪祭典那日,天刚入黑的时候,杜 亚鲁马请我喝都鸭的情景。不过短短的几天时间,光景就大大不同了。 我一杯杯地喝着,干尼仿佛也醉了,他忽然用他那热烘烘的手掌板着我的肩 膀,一嘴酒气喷人,舌头仿佛硬化了。他困难地说: “大禄士,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大大的秘密。” 我努力使自己清醒一些,侧着头,注意地听着。 干尼把杯里的酒一吸而尽,然後结结巴巴地告诉我他所知道的秘密: “利布那老龟子不知打从那儿知到你是半个。。。。。。半个。。。。。。 你不是你爸爸的亲子,那老龟便老了脸皮,常常问你爸爸要钱。你爸爸怕这 龟子如果张扬出去,坏了你妈妈的名声,也坏了你的将来,初时也只有忍气 吞声,後来,被那老龟缠得烦了,便不再去里会他。以後,唔,以後大概在 一块打猎的时候碰见了鬼,动起粗来,才。。。。。。才。。。。。。呃 。。。。。。呃。。。。。。妮安呀!” 他支持不住了,便叫起他老婆来。 婶娘从厨房里赶出来,抱怨地说:“你们叔侄两个怎么啦?醉得像两只 猪!” “我要杀死利布!”我在迷迷糊糊中困难地叫出。我的舌头也硬了。 “什么?大禄士你。。。。。。”干尼叫道。 以後我仿佛飘上了云端,什么也不知道了。 四 一队马打(注十三)突然开进了长屋。 这正是傍晚的时分,人们都从作活的地方回到长屋。整座一百八十卡基 (注十 四)长屋,到处都是恐惶的气氛。 带头的领了两个马打和一个普通衣着的支那,踏上了长屋,杜亚鲁马将他们迎 住了。带头的离开对杜亚鲁马讲了一些话,态度甚是有礼。杜亚鲁妈听着,脸 上一直没有表情。最後他缓缓地把头点了点,带头的立刻从那便衣支那手中拿 过一个像牵牛花模样的很大的东西,把嘴巴凑在它的尖端用我们的话对大家 说:“大家静一下,大家静一下。” 众人都显得吃惊的样子,因为带头的马打的话透过那个大牵牛花模样的东西, 忽然声音变得大起来。 带头的继续说道:“大家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不要乱走,不要乱动。” 然后,带头的把那牵牛花模样的东西从嘴边拿下,向他的人讲了几句话,那三 个人立刻进入长屋的第一间房间。那个便衣支那似乎在领着头。後来我听拉达 依讲,那便衣支那就是支那话叫做“暗牌”的。拉达依还说,这个时候,我们 这个地方是被白种人管的。 我躺在席上,无聊地思索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心里头不免有些怔忡。 约莫过了两顿饭的功夫,那三个人推开我的房门进来,果然是那“暗牌”领着 头。我好奇地看着他们,他冷淡地看了我一下,便和两个“马打”翻箱倒屉起 来。还好我们房里也没有什么东西,不过是一口母亲以前从我生父的铺子里带 回来的皮箱惹人注目些,可是那三个人略略把它翻了一下便罢了,倒是材堆灶 间要翻得仔细些。 这些人空着手出去以後,我立刻感到一阵松懈。 又过了一顿饭的工夫,隔着几个房间骤然传来了山岜的号哭和呼叫: “冤枉呀!冤枉呀!那不是我的东西,别人偷偷放在我房里的。。。。。。那 不是我的东西呀!。。。。。。” 声音里面夹着马打的吆喝和利布的怪叫,还有阿玛的哀泣。 我陡然明白是什么一回事了。我想,这时可以走出房间了。 登布安上,人们挤在两处;一处是山岜的房门口,一出是卡都鲁的。两个年青 人被马打押在一处。卡都鲁显得很镇静,脸上居然还带点笑意,不过脸色很苍 白。 我找到了姆丁,他幽郁地告诉我: “山岜和卡都鲁竟打抢起走拉子屋的支那贩子来。你看。” 他指了指山岜的房间,警方人员正把赃物起出来,有一袋袋的衣物和日用品。 也有一合合的饰物。我立刻想起昨天有几个支那贩子来过我们的长屋。 有人拍了我的肩膀一下,接着这人细声说: “有人说是你同风报讯,他们很愤怒,你可要小心呀!” 这人是干尼。 我向四周看了一眼,果然有几个汉子在狠狠地盯着我。我生气地说: “又不是我做龟子,我怕什么?” “我也晓得,可是。。。。。。可是。。。。。。” 干尼一急,说话便结起 舌来了。 我气道:“他们凭什么又诬我?” 干尼说:“他们说只有半个支那才会做出这种事情。” “我偏要站在这儿。”我使气道。 干你急得直踩脚,我也不去里他,向姆丁继续问道: “有没有打伤人?” “两个贩子都受伤了,不过一个重些。”姆丁一直注意着卡都鲁的房门,一面 说。 阿玛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到我的耳膜里。 “姆丁,还不去安慰阿玛?你听她哭得多伤心。”我说完,便匆匆地回到自己 的房里去。 晚饭的时候,我向妈妈打听,知道山岜和卡都鲁都被押到城里去。杜亚鲁马和 利布,还有卡都鲁的老父也去了。 妈幽郁地说:“有人说是你通风报讯呢!” “妈,你也相信吗?”我生气地说。 “我怎么会相信呢?”妈忽然流出眼泪来说:“孩子,都是我害了你。” 第二天的下午,都亚鲁马,利布和卡都鲁的老父冒着大雨回到长屋。 黄昏时,我站在梯口望着外面的雨出神。利布的兄弟忽然走到我的身边,低声 地说:“大禄士,利布要和你说话。” 他的声音没有敌意,却带着恳求的语气,我虽然很迷惑和惶恐,但还是跟着他 去了。 我小心地踏进了利布的房间。 利布躺在席上,抽着罗各烟。他看见我,便猛然把半截罗各烟丢在脚下,他的 兄弟连忙过去把它踏熄。利布困难地爬起身来。 我怀着戒心,看着他。 利布忽然张开双臂,揽住我的肩膀,拼命地摇撼着,嘴里一叠连声地哀求道: “大禄士,你救救山岜罢!你就救救山岜罢!” 我感到莫明其妙,利布的模样却像着了魔。我惊悸地扭动身子,却摆不脱利布 的手臂。 “你不肯救山岜吗?”他忽然松了手,沮丧地说。 我紧闭着嘴,忐忑地看着他。 骤然,他跪了下来。 “大禄士,以前我多多对不住你。我当着大家面前,揭穿你是半个支那;我一 口咬定你侮辱姑纳,只是为了替我儿子掩饰。大禄士,就请你看在阿玛的份 上,救救他的弟弟罢!可怜她自小就没了妈,只有一个弟弟。大禄士,你就救 救她的弟弟罢!” 他的哀求的话,撩起了我久积在心底的悲愤。我残酷地站在那儿,紧闭着嘴 唇,把眼睛定在他的身上。我真想打他几下嘴巴! 他的兄弟也加了上来,说:“大禄士,现在只有你能救他了。” “只有我能救山岜?”这时我才醒觉过来,说:“我怎么能救他?” 利布兄弟两个对看了一眼。利布忽然咳嗽了一声,尽量把他的声调装成不在乎 的样子。他说:“咳!人家说你。。。。。。说你在马打那里说了些话,其 。。。。。。其实也没什么,我不会怪你。如今你只要跟马打讲你先前对他说 的话是。。。。。。是不对的。呃,你就说弄错了!是。。。弄错了!这样山 岜就可以放回来了。” 我不禁光火了。 “利布,我不是那样的人!你认清一点!”我大声地说。 “其。。。。。。其实也没什么。。。。。。”利布依然陪着笑脸。 我忽然感到一阵被冤枉的辛酸,忍不住大声说: “利布!你把我害得那么苦,你还嫌不够吗?你竟又诬我通什么风?报什么 讯?你现害得我被长屋的人撵出去才肯罢休吗?老实告诉你,利布,你不要逼 我太甚!有一天,我会让你晓得的!你等着罢!” 说完,我一转身走出了他的房间。 一股闷气憋在肚子里,很是难受。我信步踏出丹柱。 蓦然,一个身影闪人了我的眼帘,我的心头一阵激动。我想躲进屋里去,可是 一种欲望却使我舍不得。正踌躇着,她已经看见我了,脸上没有表情。 我艰难地走上前去,低低地招呼一声:“阿玛。” 她把头他抬,眼睛望着天。 我的心一阵痛楚,我忍不住又唤了一声。 她回过头来,寒着脸孔看了我一眼,便立刻把脸转开去。 我勉强做出一个微笑,说道:“阿玛,你弟弟的事情怎样了?” 她骤然回过了头,冷冷地说了一句:“你可高兴了!”便大踏步走了。 我一急,便忘了顾忌,纵身上前,拉住她的手,伤心地说:“阿玛!阿玛!你 也误会我吗?” 她把手狠狠地一摔,“哼”了一声说:“我也敢误会你吗?” 我低声地恳求着说:“阿玛,你怎样啦?” 我心头激动,情不自禁地拉住她的手。忽然,她大声叫起来:“你想欺负我 吗?” 我愕然松了手。 阿玛的声音引来几个人,杜亚鲁马也走过来了。 杜亚鲁马的脸色很难看。他把我看着,眼睛仿佛要突出眼眶来,我心里一阵惊 悸。他忽然狠狠地斥道:“你也做得够了!” 说完,他便掉头走了。人们也一哄而散。 丹柱上只剩下我和阿玛两个人。 “阿玛,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我痛苦地后。 阿玛忽然把手蒙住脸,哭着跄踉地奔去了。 五 已经是第七天连续下雨了。 黄昏後,我一直站在梯口,望着雨水出神。夹铡雨点的风不断地埽向我来,我 没有去闪避它。 登步安上,人们依然像往日那样愉快地喧闹着。声音传来,我感到一阵刺耳。 母亲病了,这几天来一直躺在床上。 长屋外面,仿佛比往日暗了许多。我望着天空,想起了几十天来的变幻,历历 在目。 “他是半个支那,他会激怒神的!” 利布那急燥的声音在我耳里响过,余音不绝,扰乱了我的心思。我感到一阵 惊悸,不愿再想下去。 我呆呆地听着充满登步安的愉快的,喧闹的声音,心里忽然若有所失,阿玛的 清脆的声我一直没有听到。她现在在做什么呢?她还在织着那张毯子吗?我不 禁痴痴地想着。 那一个晚上,她在登步安上织着毯子,我坐在一边看她编织。她告诉我,这张 毯子只织了一点点,算是开头,以後还要花上三几十天才织得成呢。那时,我 便笑道:“要是半途上断了几根线,那不就白花工夫了?” 她回过头来,嗔然瞪了我一眼,说:“那你可高兴了!” 她不生气,脸上装着薄怒,声音也装着薄怒,真有趣。 那不过是几十天前的事。 “那你可高兴了!那你可高兴了!”我喃喃地念了一遍又一遍。心里想,那声 音多有趣。那不过是几十天前的声音。 “那你可高兴了!” 骤然间,那声音变了,变得冷冷的。那是几天前她在丹柱上说的呀!那时她恨 死了我,我一下子仿佛跌进了冰冷的溪水里去,一阵带着雨点的风向我埽过 来,我全身起了可怕的震颤。 一阵闪电过後,天的一边响起震耳的雷声。 “你也做得够了!” 杜亚鲁玛那天在丹柱上斥责我的话,骤然间又在我心里响过。我全身起了痉 挛,被扰乱了的心思,像无情地被截了一刀,我的脑子一阵发昏。我仿佛在绝 望中大叫了一声:“我也做得够了!” 我疯狂地冲下梯子,不顾一切地向黑暗中奔去。脑子仿佛暴涨了,什么思想都 没有了。我只想:走!走! 天好像震怒了!一阵闪电过去,天的一边响起了震耳的雷声。风雨在身边掠 过,人的声音从後面追来。 我什么也没有想,我只想:走!走! “大禄士----你的母亲跌倒了-----” 不知过了什么时候,後面一个声调拉得长场的声音,划过了风雨的长空,激射 入我的耳膜,震撼了我的心灵。我呆了一下,脚步停了。 一下子,脑子仿佛冷却了。我只感到自己是一个罪人。我的眼角迸出泪水。 “大禄士----你的母亲跌倒了----” 一阵雷声骤然响过,雨下得更急了。 “。。。。。。别拉住我!我要我的儿子!。。。。。。我要把我儿子找回 来!。。。。。。别拉住我呀!。。。。。。” 母亲的哭声和哀号,被风断断续续地卷进我的耳里。我仿佛看见母亲在他们的 手里拼命地挣扎。我骤然回头,嘴里喊着母亲,向着长屋的方向奔回去。 我粗暴地推开众人,扶起了母亲,哭道:“妈!我还像个然吗?我还像个人 吗?” 母亲看见我,喜极而泣,她连声说:“你回来了!你可回来了!” 她的身躯松懈了,她让我搀着她。 “妈,我不离开你了!不管他们对我怎样,我也不离开你了。”我哭着说,搀 扶着母亲,也不看傍人一眼,便向长屋馒馒走去。 四周仿佛一下子沉静了下来,只有风雨埽过发出鬼叫似的啸声。 我回过头来,看见众人垂着头,默默地走着,让脚底踏在泥泞的路上,发出更 响的声音。那脚步显得异常的沉重。我感到一阵不可抑制的激动,报复地大声 说:“你们为什么要追我?你们为什么要追我?你们怕没有第二个半个支那供 你们折磨吗?告诉你们,姑纳的女孩可也是半个支那!。。。。。。” “大禄士!”母亲痛苦地唤了一声。我立刻闭了嘴。 有人叹了一口气,我发觉是姆丁。他幽郁地说: “为什么不让我们不再说你是支那,他是达雅呢?大家都是在这块土地上生活 的。” 我心里一亮,眼前出现了一幅壮丽辽阔的土地的画面,那是我前些时候从头家 的铺里回来时,在路上的一个土坡上偶然发现的。这块土地上有支那,达雅也 有巫来由。大家要像姆丁说的那样:你不再叫我支那,我不再叫他巫来由,大 家生活在一起,那我们的土地该会多么的美好呢! 但这只是短短的一刹那便消失了。我冷冷地说: “姆丁,你别尽在发梦了。支那拼命在刮达雅的钱,玩了达雅女人又把她丢 掉,留下可怜的半个支那给达雅人出几口乌气。。。。。。” “大禄士!”母亲又痛苦地唤了一声。我闭了嘴。 大家的脚步仿佛也沉重了。我们默默地走着,脚踏在积水的黄土路上,那“啧 啧”的声音更响了。 “大禄士!”有人沉沉地唤了我一声。 我回过头去。见说话的人是拉达依,他叹息道: “大禄士,你想错了。可惜,许多人也像你一样,都想错了。你别笑姆丁,他 的话很有意思。你不记得我们以前说过的吗?“人有好歹,树有高低”。支那 头家像姑纳的男人自然有,老老实实做买卖的,我也见了很多;我们长屋也有 几个坏东西,但好的人总是多。大禄士,你瞧我是坏人吗?” 我回过头去看他。他是善良的。 “老拉达依,你对我好,我是晓得的。”我激动的说。 拉达依笑了笑,指着傍边的几个人说:“他们不是坏人。”他接着说:“大禄 士,你受了委屈,但很快就会过去的。你瞧今晚这场风雨好大,可是明儿天气 就要转晴了;明天不晴,後天也要晴的。” 我呆呆地听着,心里有点纷乱,但一直很激动。 “唔,支那阿伯是大好人哪!不知他现在还健再吗?”拉达依喃喃自语。 我忽然觉得大家的脚步轻了一点,脚踏在泥泞路上,“啧啧”的声音也没有那 么响了。 蓦然,一阵不寻常的巨啸从後面逼过来。大家回过头去,不觉都惊呼起来。立 刻有人扯开喉咙大喊道: “大水呀!大水呀!大家快逃命呀!” 人们立刻乱了,拼命向长屋奔去。有人拿起路傍的铁罐,拼命地用木棒敲起 来。 迅速地,长屋到处都响起铁罐的声音。 “大水呀!大水呀!” 洪水恿到了长屋脚下。 杜亚鲁马指挥着男女老幼逃上长屋後面的上坡。大家已经没有时间停留在长屋 里收拾细软。长屋底下,鸡飞狗走,更增加凌厉浑乱的气氛。 我背着母亲,辛苦地爬上了山坡,立刻气呼呼地倒在石块上,疲倦地闭上眼 睛,喘息着。好一会,才勉强睁开眼睛。 山洪果然暴发了。污黄的洪水夹着巨晓,澎拜汹涌地卷过来,眼见家园被吞没 了,山头上到处都是哭声。 我向四周打量了一会,勉强地定下心来。山坡不很高,但洪水仅及它的腰部。 我坐在石块上,忽然想起一个月前的黄昏,我曾坐在这儿倾听着坡底飘来激急 的,紧凑的鼓声。我不觉茫然。 杜亚鲁马焦急地来回度着。他自语地说:“卡章本该带出来遮遮雨。” 他的话提醒了我。母亲身上带着病,不能在风雨里挨上一个夜晚。我偏偏头看 着母亲,她老人家身上只有一件很薄的纱笼,她闭上眼睛,卷缩在我的身边, 不断地打着哆索。我只有把她拥得更紧,让身上的热气传给她。 在我的忖度中,午夜应该过去了。洪水依然咆哮着,不过来势减了些。 “啊!有只舢舨漂来了!”我身边一个人叫起来。 我连忙睁开眼睛,果然看见一只舢舨在风雨中,摇摇荡荡地漂过来。我真担心 那舢舨会覆没的。 “是支那!是支那!我们不要理他!”有人兴奋地叫起来,仿佛迂上了得意的事 情。有几个人同意了。 一阵风挟着巨啸吹过,洪水激起了浪涛。 “救命呀!救命呀!”舢舨上的人用达雅话喊起来了。 我连忙跟着山头上的然站了起来,只见那舢舨离开山头约莫有一百五十卡基左 右。站起来的人都迟疑起来。 “呀!是姑纳的老公。那头家!”有人兴奋地叫了起来。於是,人们带着兴致 用他们的眼光搜索着姑纳母子两个。当人们把她俩找到时,便笑道: “姑纳,你男人来了,还不去迎他?呆些什么?” “啊啊!小香,你老子来了!快去叫爸爸!哈哈!” 姑纳忽然“哇”地一声,用手蒙住脸哭起来了。那小女孩也跟这妈妈呜呜地哭 着。 “救命呀!舢舨要翻了!。。。。。。” 这时,舢舨离山头还有八十卡基。我急急地走到杜亚鲁马身边,问他说: “杜亚鲁马,我们怎么办?” 杜亚鲁马还没有回答,便有人急燥地说:“我们没有舢舨呀!” “那我们可以泅去!”我冲口说。 “那你去罢!”有人笑起来了。 我窘了。 “舢舨翻了!”有人惊叫起来。 我不再迟疑,便跃下洪水中去。 洪水挟着排山倒海的力量不停地向我冲击,污水打在我的脸上,我几乎窒息 了。 当我泅到翻船的地点时,已经疲倦极了。谁知道那头家一见我伸手过去,便死 命地抓向我来。我吃了一惊松了手,一阵波涛卷来,头家刚开口呼唤,就被卷 进水里去。幸好头家身边的伙计眼明手快,抓着他的衣领。但那伙计显然已经 没有半点力气了。我立刻泅到头家身边,把手将头家拦腰抱住。在那伙计的协 助下,顺着波涛,吃力地向山坡泅去。 我没有在水中救人的经验,泅不多远,就感到支持不住了。眼看离开山坡还有 四十卡基,我只得高声呼救。一个人立刻跳下水,向我们泅来。当他泅到离开 我们只有十卡基时,他高声叫道: “忍耐一下,我来了。” 我刚想开口唤他,猛然吃了一口污水。杜亚鲁马泅到我们声边,敏捷地伸出手 挽住了头家的腰间,让我把手抽出来,我感到那只手快要麻痹了。 我们终于泅到了山坡。山头上忽然响起了一片欢呼声。大家围了上来,仿佛忘 了风和雨,热烈地慰问和赞扬我们。人类的温情感动了每一个人的心。 头家吐了一大口污水,睁开眼睛,望着大家,然後吃力地点点头。他想说些什 么。却说不上来。大家看到他的脸庞上泛着激动的神情。平日在铺子里那种讨 人厌的表情消失得不留一点痕迹。 姑纳忽然从人群背後抱着她的女孩奔了出来,跪在她的男人身边,哭了起来。 头家苍白的脸上,现出了一些红晕。他伸出一只手把姑纳的臂膀抓着,一只 手轻轻地怃摸着女儿的小脸,温和地说: “姑纳,大水退後你跟我回去罢!” “我不跟你回去!”姑纳摇摇头说。我以为姑纳在睹气。 “我情愿住在长屋里。”姑纳说。 “那也好,我会常来看你的。”他说着挣扎要起身,姑纳连忙搀着他。 我跟着人们在一旁看着,心里居然感到一阵辛酸。我离开大家,向母亲走去。 母亲孤寂地坐在石块上,望着人丛那边。我看着母亲,心里不禁想道: “妈为什么不能有这样的一天呢?” 头家的伙计忽然大声地叫道:“头家,咱们载货的船驶来了。” 大家都把眼睛向洪水那边望去,果然一只不很大的船缓缓地朝山坡驶来。舷外 摩多的“吧拉”不停地咆哮,激起了长长的波浪。船靠在岸边,人们立刻围拢 上来,羡慕地望着船上的一罐一罐的饼干。 船上的伙计跳上了岸,匆匆来到头家身边,向他报告: “水太快了,我们只能抢救出这些东西。”他一边用手抹着脸,一边望着他的 头家。然后,他又惭愧地加上了一句:“这些都是浮在水面上的。” 头家立刻现出沮丧的神情,他沉默了半响,脸上忽然换上坚决的神情,一挥手 说:“你同阿生和根友都辛苦了,都休息去罢!” 三个伙计从船上拿了二片卡章。说说笑笑地向树下走去。 我看着他们,心里一动,便赶上去,拍拍那个拿着卡章的伙计的肩膀,用生硬 的客家话说:“老兄,借我一片卡章,可以吗?” 那後来的两个伙计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先来的伙计笑着说:“他救了头家的 命,你就给他一片罢。” 那个伙计果然给了我一片,我谢了一声,高兴地拿到母亲身边,把卡章摺成两 边,然后竖在地面上,用木头定住了,作成“入”字的样子,请母亲到里面去 阌辍� 我满意地嘘了一口气,向四周打量一眼。忽然,我看到了阿玛,她陪着父亲, 孤寂地坐在一边。利布卷缩着身子,不断地打哆嗦,嘴边依依唔唔地呻吟着。 我难过地望了他们父女俩几眼,心里下了个决定。我走前去,温和地对阿玛 说:“阿玛,我有一片卡章,请你爸爸也进去避一避雨,好吗?” 阿玛惊喜地睁着眼看着我,利布也抬起头,睁开眼睛,茫然地向我看来。我含 笑地对他说:“利布,请进卡章里去罢,雨还好大呢!” 利布忽然叫起来:“我不能领你的情,大禄士。” 阿马暗然地垂下了头。 我依然含在内笑说:“以前的都是误会。阿玛,你说是吗?” 阿玛感激地看了我一眼,便用手扳着老子的肩膀,柔声道:“爸爸,大禄士说 得一点都不错的。” 利布忽然迸出了眼泪,说:“阿玛。你以後跟着大禄士,我再也不会不放心 了。” 阿玛飞红了脸,啐了父亲一口:“爸,你说这些干吗?” 她搀着父亲,向卡章棚走去。我跟在後面,看阿玛把父亲送进卡章棚口。利布 忽然犹疑起来,他显出难为情的样子。我便唤了一声:“妈,阿玛的爸爸来躲 雨了。” 母亲吃惊地睁开眼睛,看看我们,忽然好像明白了似的笑起来。她愉快地说: “是利布这老头吗?快请进来。” 姆丁向我们走来,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他热情地拍拍我的肩膀,大笑道: “哈哈!是吗?大禄士,我原说过阿玛喜欢你!” 我不觉和阿玛相对一笑,阿玛脸红了。 “大禄士,头家唤你呢!”杜亚鲁马远远地唤了一声。 我立刻应了一声,牵着阿玛的手,向他们走去。 头家拍拍我的肩膀,愉快地说: “你叫大禄士吗?好!真是一条好汉。今天,咱魏某人算叨你的情了。你把船 上的一些饼干拿去分给大家罢!” *** 风雨完全停了。我和阿玛并肩站在山头上。 “阿玛,今後没有人再叫我半个支那了。”我愉快地说,“我相信有一天,没有 人再说你是达雅,他是支那了。大家都是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的。正如姆丁所说 的。” “姆丁这样说过吗?”阿玛微微惊讶地偏过头看了我一眼,然后领悟似地点点 头,说:“是的,我们都是婆罗洲的子女。” 太阳从东方升起,洪水开始退去。(完) 注一。杜亚鲁马(Tuai-rumah):长屋之首领,即屋长。 注二。登步安(Tempuan):长屋里的长廊。 注三。都鸭(Tuak):一种达雅米酒。 注四。丹柱(Tanju):长屋的露台。 注五。干纳(Kena):遭遇。 注六。卡地(Kati):斤。 注七。孟香本当:达雅族族最大节日(哈里高歪)的前夕。 注八。半个支那:支那。即土语“华人”;半个支那,即华人与土著之混种。 注九。丝拉(Sirat):达雅男子用以裹着下身的一块长长的布。 注十。恩加邦(Engkabang):树枳,婆罗洲土产。 注十一。巴商(Passang):布置,装置。 注十二:交湾(Passang):朋友。 注十三:马打(MataMata):警察。 注十四:卡基(kaki):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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