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 老 师
⊙作者:紫云
婆罗洲文化局征文比赛优胜作品(1963年)
於1968年初版,1973年再版,1976年三版。
本站按:
本篇作品生动刻画出在五十年代,有一批为数几十名的中国知识分子,在
大陆解放前後逃亡到香港,最後受俜在古晋中华中学任教的生活写照。他
们远离故国,接受微薄的薪酬,在当是算是落後的砂罗越的生活线上挣扎
求存。刚巧大部分的老师都居住在简陋而租金低廉的`七层楼平民房`组屋
里,形成了一个小生活圈子,经过三十多年的岁月折磨,这批`流亡知识
子`之中,大部分都选择落籍本州,至今,也大都作古了。。。。。。无论如何,
在发扬中华文化的`苦旅`(指痛苦的人生旅途)中,他们曾经以沉重的步
伐,踩出了斑驳的足迹;在冥冥中,这应算是尽了身为炎子孙的一分责任
吧!。。。。。。。。。(2000年10月)
***
冯老师
学校的办公室,是一座老式的楼房,周围参天的古树,自然造成一种森严的
气氛墙壁是新粉刷的,像老太婆涂上脂粉,仍掩饰不掉她的憔悴,几处显明地增
补的窗门,蹋裂而倾斜的台阶,又处处向人夸耀她经历过的悠长岁月。
下午第三下课节钟敲过了,宽阔的走廊,阳光懒懒地泼满一地,大间的办公
厅只剩下两三个同事,都在低头批改学生的作业,情景显得有点冷漠凄清的味儿。
我面前堆着三班的练习簿,想想今天是无法清算这些积账的了。於是套上笔,
转动一下僵硬的颈项,站起来时,腰骨也有点不自由了。
隔着两行办公桌的林文源,还在聚精会神地批改作文,他做事总有那股劲儿。
我步出校门,朝马路另一头的咖啡店走去,身旁脚车制止器嘎的一声,回头
看看,是黄正光。
"冯老师,不搭车吗?"
"不,走走好。"
"啊!散散步。再见,冯老师!"车轮转个弯儿,去远了。
这引起我回想起十二年前的自己,就像黄正光一样,高中刚毕业出来,抱着
满腔的热情,还孕育着一个高超的理想:为着造就华裔子孙,替数千年来东方辉
煌灿烂的文化,负起承前启後的职责,因而决心献身於教育。那时,黄正光还是
小学六年级的学生,现在自己教出来的学生又做了华文老师,可是,当年的崇高
理想,却愈来愈遥远,可真像高得不可及了。目前的社会似乎感到中华文化已不
合时宜,既不能谋生,用於处世也显得迂腐了。我已不止一次怀疑过自己多年来
付出的心血,是否徒劳?而这中华文化会不会日渐衰微而至於不能存在?
想着,想着,我已来到咖啡店门前,一阵淫荡的呼啸声,夹着放纵的大笑,
打断了我的思路,我本能地踟蹰了一会,但是一种习惯的潜力拉住我,这里虽然
不是休息的场所,却不会比那个白鸽笼一样的家坏,孩子的哭闹,妻子的叫骂,
邻居收音机尽量开响的流行曲,其喧哗的程度比起这里毫不逊色。终於我捡了一
张靠烧水间的坐位,向伙计要了一杯奶茶,燃起一枝香烟,沉入我的冥想世界。
最先闯入我那冥想世界来的是钱,今天十四号,明天要发薪,二百八十元,
不管我如何精於计算,也无法使这数目应付七口之家的需要。妻子的抱怨是当然
的,她家里原极富有,自从和我一起生活以来,她不曾享受过一天的安乐。初结
婚那一年,我有一个好吹毛求疵的母亲,终日对她唠叨责骂,第二年孩子出世了,
她的工作愈加繁重,责骂也愈多,直至母亲去世,我们的孩子已添了三个,妻的
健康即迅速崩溃,青春的红润已从她的脸上消失了。想到这里,一个疲弱苍白,
头发蓬乱的形影就像京戏里的苏三,陡然跳了出来,我像是受了蜂针刺了一下,
全身打起寒颤。这就是我那`可爱的安琪`,在婚前给她的情书里,我曾经这样的
称呼过她。在我们新婚的第一个晚上,她娇羞地伏在我的肩膀上,那时我曾怎样
的答应给她幸福啊!
现在我却像一艘船在礁石上搁浅了。。。。。。。。
砰砰!一个醉汉跌碎了酒樽,我的冥想也被它惊破了。
看看那一手插在裤袋里,跄踉地跨出店门的背影,我叹了一口气,也搜索着
自己的裤袋,找寻那仅存的几毛钱,放两毛在桌子上,走出大街去。
****
那是一列高崇的大厦,其中有我这样的一个寒士被庇荫着。住在这儿的人家,
几乎都是人丁旺盛的,因此孩子和母亲便成了这个区域的霸王,世界上最尖锐刺
耳的声音都从这儿发出来,震撼着四周。
我走到楼梯入口处,梯级上正坐着一个七岁左右的女孩子,右手拿着一条残
余的冰棒,正往嘴里送,她的腿上有一个一岁大满脸鼻涕的孩子,由她左手抱着,
像是走了调子汽笛声在尖号,直到我走入那臭味熏人的电梯间,那声音还在我的
耳鼓里回响。
这三人中,吴仲明年纪最大,外表也显得衰老,近来他的形容更憔悴了,那
沉忧的面目似在向人诉说家务上的种种顾虑,银钱上的不断需求,和叶已完全失
望的旧日的理想。数不尽的失意和挫折,使他行路时头都不愿抬起来,说话总是
迟疑地有点口吃。
钟杰明有着一副爽朗的仪表,他是一个极机敏的人,无论对同事,对校董,
或对学生,对工作都能随机应变,他善用机会,迂事并不坚持,并且随时可以改
正。
林文源和我最合得来。他是一个性情率直的人,他忧虑别人的忧虑,别人快
乐时,他永远能够开怀朗笑,以增加别人的欢乐,他对朋友的热情,甚至惹来别
人误会,以为他有所企图。
"看你先出办公厅,那里去了?"
像敲响一口破钟似的正是林文源的声音。
"在路上碰到一个顽皮的学生,我顺便到他家去看看,和他的父亲谈了一会。"
我撒了谎,因为怕妻知道我又到咖啡店去浪费二毛钱,等会又要唠叨半日,
她的理由是早晨剩下的咖啡一样够味,犯不着送两毛钱给别人赚。
"呵哈!顽皮的学生出了校门就不是咱们的事了,在街上有警察,在家里有父
母管,你说是麽?"
钟杰明弹掉香烟的余尽,转过头去找林文源的眼睛。
"虽然话是这样说,事情到了跟前,凭良心也不得不管一管。"
林文源像是替我辩护似的表示了意见。
"这年头省点精力是上策,谁敢担保你明年不被踢出去?"
钟杰明采取转移阵地的策略。
我没有话说,虽然刚才只是撒了谎,但确是我平日爱管`闲事`。
"不是女生就好,否则又要闹师生恋啦!"
林文源一面笑着,一面递给我一支香烟,钟杰明睁大着眼睛,稀奇地看着我。
"这种事我最清楚,老冯,我了解你的性格,但你不管别人怎样造谣,总是默
默地像是没有听到一样,说真的,我那时恐怕比你还气愤呢,晚上睡不着,老在
替你抱不平,有时我想替你去打那些说话不负责任的人,有时我想明天去找那女
学生家长,要他们出来申辩,但是第二天,我看见你若无其事的样子,气竟平了。
反而抱怨自己多事。"
我听了这番话,自己不禁引起几分怅惘,好一会材抬起头来,露出一脸的苦
笑说:
"其实那学生的家长也认为是我勾引他的女儿呢!"
林文源只是摇头,好像是要把他脑袋愤怒摇下来。钟杰明燃起另一支香烟,笑
着说;
"想你是学了耶苏的精神,对别人掷来的毁谤,轻视,只是心中宽恕,口里祝
福,以善胜恶吧!"
"学生侮辱女教师,家长因他们的子弟受处罚,竟然来到学校谩骂,"始终静
坐一旁的吴仲明也沉不住气,就这样字斟句酌地说:"我眼看一个学生家长,声
势汹汹的拍着办公桌,骂校长:`你是什么东西!`这样的教育,你以为值得办下来
麽?"
"太不成话,真是斯文扫地!"
"家长和学生好像通力合作来找寻教师的过失,非与教师作对,心有不干似的。"
"不过,事实并不完全如此不堪,与学校当局合作的家长,尊敬教师的学生仍
然有的,这便足以慰情於万一了,像我们一辈子献身於教育,岂会没有一点成绩?"
大家的悲愤不是无因的,只是我始终抱着一个信念:教育这些孩子是我们的职
责。与其去割除那永不能消灭的莠草,我们可转而经营培植一些有用及美丽的花朵,
因为人性里面的恶,并非不可能转为真,美,善的。
这时,太阳已退到阳台的上端,林文源最先站起来,走到墙角去拿伞,一面说:
"我们原是来问你捐多少钱给蔡中明,听说他连吃饭都成问题。起初我劝他到
山芭去,买块地种菜养鸡,他也打算去试试,却不料病倒了。几个月来,那点儿储
蓄恐怕花光了。你说,多倒霉!"
他就站在门边等我回话,其余的人也都站了起来。
我模模口袋,难为情地说:
"我捐十元吧,但是明天才有钱。"
"老兄,知己知彼,做教员的没有几个立即可以从袋里掏出十元来的。我们赶
着今天到处去张罗,就是知道明天发半月薪,如果迟些,钱又用完了。"
一阵`呵呵`响满这个小小的厅堂,又流出门口去,可是还不曾待我送客回转来,
刹那间像不知从那里飞来大群的麻雀,啁啾满室了。
好容易妻把四个小麻雀安顿好坐位,小嘴们忙着把菜饭往嘴里送,就没有工夫
吵闹了,而房里躺着的老四亚聪却嚷起来了:
"妈!我不要老是躲在房里,我要出厅来吃饭。"
妻入去哄慰,安怃一番,终於伏贴了。饭桌上却起了争执。
"哥哥吃了我那块肉!"
"我要汤!"
"我要那花碗,那是我的!"
对於小孩子的吵闹,我是全然束手的,虽然费力地调解一阵,结果总是无效的
多。因此不免有待妻的老法子鞭打来解决了。有时碰着妻的工作忙不过来,心情暴
躁的话,就会打得异常凶狠的,然而争执也因此止息。这回,自然又是妻赶着出来,
每人狠狠地给一掌,局面才告平定了。待得妻可以坐下来吃饭时,菜饭早已冷了。
而且都是残羹剩馔。看看,心里有极深的愧疚。我的愧疚是因为我身为教师,对於
子女的管教却无暇关顾,而眼看妻子捱受着生活的折磨,工作的负累,亦全无办法
改善,甚至在将来,也未必有一线可窥见的光明。
这时妻已站起来收拾碗碟,便又提起刚才的事:
"自己穷得还不够,出手那么阔,亚聪病了,也舍不得请医生看,这两天吃退
热散仍不见好,出汗时退了一点,过後又像烧得更高些。"
我只好说:"那就抱去四方楼看,怎样?"
"说得好容易,家里的工作谁做?要轮候几点钟,你们要吃饭麽?"妻索性把闷
气一起倾倒出来:"你只知道在外面快乐,百事不管,老二,亚珠都要买鞋,他们
的校长不准穿拖鞋上学,天天回来吵,你反正耳根清净。一个月给我三十,四十,
却什么都包在这笔数里,下星期三表弟结婚还不是要我拿出十元来。我也只能送十
元。他们嫌薄也没有办法。。。。。。"
亚聪醒了,在房里叫妈妈,才把妻的牢骚打断。
我默然地燃起第三根香烟,让那茫茫的烟雾弥漫眼前,我祗感到不曾有过的寂
寞,内心所隐藏的希望与失望,挣扎与忍耐,也许将永远寥落在那深处。
夜里,妻不断地起来替聪儿换衣,按时吃药,闹得我也整夜没好睡,这时,日
间谈论的问题,那被人毁谤的女学生事件,都重复地在脑海里翻腾,因此第二天上
学时,精神异常困倦,而心境亦极端恶劣了。
第一节是六年级的算术,我开始讲园周率,在黑板上画图,一面解释,後面的
学生竟唧唧喳喳地谈起笑来。这时心里只觉一股怒火上升,愤满之情已不能自制,
我一下子转过身来,将粉笔掷过去,用一种变调的声音喝道:
"滚出去!这里不需要你们这样的学生!"
那几个说话的学生,羞红着脸低下头来,我却感到自己冲动得过分了,但已激
越的情绪一时不能平复,再无法讲下去了,便叫学生自己做习题。
原来这班学生,很多都是超龄的。坐在後排的两个,嘴唇上端已隐约出现了稀
稀的髭须。上课时无心听讲,却以扰乱秩序为消遣,下课後就跑到马路上抽香烟,
直到再敲上课中,才慢条斯里的,带着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气,跟在教师后面走进教
室,还接受全班同学的敬礼。
在教室里,我来回地不知走了多少转,一时百感纷踏,想想一个教师所负责的
责任是如此艰重,学识的传授,人格的陶冶,处处有赖教师的领导,启发,而我现
在做的,像是水果商人把腐烂的苹果丢到垃圾桶里去,还是应像一个勤劳的园丁,
着意栽配他们心中的莠草,让它开出芬芳的花朵来?
教室里闷得很,我的心也乱得像一团散开的绒线。脚步不自觉地走向教室门口,
走廊上有阵阵的凉风,心中烦恼顿见消减些,回头看班里的学生,都在聚精会神地
做着习题,不管这是为着怕责骂,或是为了分数,或为着有一点事可做,他们总是
在受教育了。而我呢?负责领导职责的教师,可曾带领他们走上一条康庄大道。可
曾给他们学习生存所需要的能力?怃心自问能不感到惶恐?
铛铛。。。。。。下课钟响了,学生们带着放下重担的心情,一窝蜂地奔出教室,我
无可耐何地摇摇头,他们对外面的天地是如此的响往啊!
办公室里一层紧张的气氛弥漫着,我刚坐在座位上,李平便走过来,带着一副
严肃的表情说:
"校长接到教育部的通知,明年限制新生人数,毕业班多,教员有多余的,得
栽减数名呢!"
真的来了,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心里只感到很沉重,模模口袋,刚发下来的
一叠钞票,对我一家人是那么重要,如果一旦无处领取,怎办?怎办?
我畏怯的抬起头来,想找寻一个答案似的。却迂到林文源一副凄然的苦笑。我
忽然得了一个预感:他在替我四处张罗。
"可怜他一家七口,黄口校儿,嗷嗷待哺,帮忙,帮忙!"
於是李平掏出十元,黄正光陶出十元,。。。。。。啊!我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连
忙低下头来,深深地吸入一口气,把眼泪吞下肚子里。
这时校长正好走进办公室来,林文源就赶着坐起来问道:
"校长,这消息是真的吗?减裁的人数决定了没有?"
校长悠然一笑,像是看见一株成熟的红毛丹可以采摘一样。
"裁是裁定的了,多少名却未能决定,得看招生的人数,如果招不足五班,或
会多裁一名,那就是三名。"
这是裁定了,最少三名!一阵难堪的低气压笼罩着整个办工厅,大概每个人都
在心里估量自己被裁的可能性吧!
校长不知什么时候走开了,只留下一抹阴影在每个人的心里。
****
回到家里,屋里空荡荡的,孩子全都出去了,卧房里,妻正在用小茶匙喂着以
苡米水给亚聪吃。在昏暗的光线下,那小嘴愈见鲜红了,但却是干焦的,眼睛紧闭
着,当我叫唤他时也没有张开来。我坐在床沿上,握起那软弱的小手,竟是热得烫
人的。妻放下茶匙,用一种沉郁的神情看着我,像在求我出个主意似的。
"找个医生看看罢,看这样子病得不轻。"
经我一说,妻也慌张起来,但她仍坚持不看私人医生,先到政府门诊部看了再
说。于是三言两语就决定了,我一面穿山外衣,一面走向门去,又会头吩咐妻用一
张小棉被抱聪儿,我便连奔带跑的走下楼梯,这时似乎信任自己的腿胜过那可能出
毛病的电梯了。
我们上了一辆路过的`的士`,向着政府药房驶去,忽然聪儿含含糊糊的说着什
么,仔细一听,原来他断断续续地念着幼稚园读本哩,那是我平日教他的。想起聪
儿向来体弱多病,很少被允许到楼前广场去玩,有时偶而跟着哥哥去一次,太阳一
晒,风一吹,回来就病了,因此他爱读书,爱听我说故事,我和妻都因此特别溺爱
他,后来老五出世了,妻对他照顾就少了。而他期望我的感情亦愈切了,可是我若
不是在咖啡店消磨了许多黄昏,便是带着一叠簿子会来,在灯下工作。那小小的心
灵,不知忍受过多少失望的悲哀,捱度过多少寂寞的时刻。那稚弱的童心,对於这
个自私而冷酷的父亲,又不知曾发生过多少怨恨啊!
车子飞驶着,我的思潮也激荡起伏。一种不幸的预感突然袭击我,我害怕,害
怕聪儿再不会回家了,我想叫司机驶会去,我不忍心九这样抛下他。
但车子已停在一座宽大的建筑物前的平展出来的露台下,大厅里坐满了候诊的
人,那些痛苦的,疲倦的脸容,却又都带着安心忍耐的样子,我知道我们也一样要
耐心的等候了。
焦急与痛苦使时间显得更长,好在聪儿老是沉沉睡去,直到那些长凳上的病人
祗剩下寥寥的几个了,才见那个蓝衣的护士,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冷漠神情,打开一
扇木门,叫着冯聪的名字。
在诊室里,一个穿着白衣长袍的医生坐在桌旁,以手指示妻坐在另一张椅子上,
他在妻怀抱中看了一眼,便严肃地吩咐护士探热,同时拿起听筒在聪儿的胸前探了
一会。我着急的想听到医生一句可以安慰的话,但是没有,我只看见医生以那种怜
悯而带着责备的态度看我们,随後看护告诉我们,孩子的病要到医院留医,外面的
救伤车可以送我们去。
这时我的方寸已乱,妻低头无语地饮泣。而到医院去已是唯一挽救聪儿的路径
了。我还能再耽误麽?
这一夜我无法入眠,教部的通告,校长的微笑,林文源凄凉的苦笑,聪儿黄底
泛红的脸孔,医生怜悯责备的眼光,妻悲哀的饮泣,就这样像走马灯的形象,循环,
左右地在脑际回旋,痛苦像一条蛇一样缠着我不放。
忽然一辆汽车驶进广场,车轮在洋灰地上沙沙作响,车头灯把廊外摆着的万年
青叶子放大拉长的影子投在玻璃窗上,然后滑过去九消失了。我心一动,是不是医
院来的车子呢?不是来告诉我聪儿有什么不测吧?我嗖地推开被盖,站起来,走到
窗迁一看,原来是一辆夜归的`的士`,一个熟悉的人影走进阴暗的楼下,这才舒了
一口气。这时月色寒寒的,马路上洒着树木的黑影,几辆汽车尊伏在广场中央,悄
然无声,也像沉入了梦乡,这是多么宁静,和平的世纪啊!你能相信许多痛苦都在
酝酿着么?
白天终於来了,想起昨晚的疑虑似乎不必要了。初升的阳光替心坎里燃起了一
点希望。可是孩子们争着诉说要吃早餐,因为妈妈一早九到医院去了,我相信妻也
是一夜未曾睡好。
好容易照顾妥当孩子上学的事,老五还在酣睡,我可不能不到学校去,只好叫
老二留在家里照顾下妹妹,等母亲会来再上学。
我海没有走到自己的办公桌,校工亚财便叫住我:
"冯先生,有电话。"
我的心忐忑了,双脚虚弱得举不起来。但我终于拿起电话听筒,一个陌生的女
子的声音在说话:
"我很抱歉要告诉你,你的孩子冯聪在今早五时去世,请你立刻来医院的殓房,
你的妻子需要你,我们已替她打了针。"
我拿着听筒,呆呆地站着,让眼泪纷纷地滚下脸颊,滴在衣襟上。
在殓房里,我看见聪儿苍白而木然的脸,我真盼望那小嘴能笑一笑,能展开友
敛去,也许这样能减轻我内心的歉疚,但是我只看见那小小的身体,梃直僵硬地躺
在地上,他再也不会爬上窗前望我回来了,他是不需要听我读书,要我讲故事了,
只是那挺然的姿态,却海像对我抗议说:
"爸爸,你为什么不早救我!"
我的心坎里,有一种尖锐的刺痛,像有谁从我生命底层抽取一部分,然后用劲
踩在泥土里。
一个稚嫩的生命,九像山头的薄雾,像溪泉的喷沫,消失了,幻灭了,永远地
去了。
我带着全然迷惘的心,馋扶着妻回家。可怜的孩子们都不知道一个弟弟已经埋
葬在地下,在他们单纯的头脑里,我又何忍让一个生死的谜给他们猜度。因此,当
老二咤异地湫着母亲红肿的眼睑,低声的问我:
"聪儿为什么不回来?"
我只说一句:"在医院里给看护照顾。。。。。。"便连忙走开,因为我的声音已带
哽咽。
下午,林文源特地来慰问我,并给我带来一个颇可安慰的消息:校长决定提出
两个人少年宫教育部,一个是自动辞职的锺杰民,他要改行做生意了,另一个是已
达退休年龄的吴仲明。
这一来,我们总算又跳过一关,最少有一年时间不必耽忧生活费用了。
在人世的道路上,永远有剧烈而残酷的斗争,而人们也永远不息地朝着高峰攀
登。有多少意志坚强的男女,怀着善良而谦卑的心灵,千辛万苦地爬到半山,终于
因能力不继而停留在庸劣的生活里,他们祗是替後来者走出一条路迹来。
我和妻子儿女,又回到原来的生活圈子里,祗是少了聪儿,想是上帝怜悯质弱
的他,必无能力在此坎坷的人世周旋,因而及早召他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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