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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6月18日星期五

书写少数民族

身 为一名文学研究者,我的阅读方式或许和一般纯粹消遣的阅读有所不同。当对某项书写或某位作家提起兴致时,我会尽可能把所有相关的作品都找来,一本一本的、 或一篇一篇的细啃,唯恐不能一口气把这些作品咽下去。

当读出了感觉,我便开始著手论述这些作品。要是还无法有何感悟,便又再重新的阅读,如此往復的 玩味再三,直到內心有所感发,有信心下笔为止。如果不是为了研究,大概没有多少人会有这样的耐心,对著某篇作品死咬不放,一定要读出个所以然。这样的阅读 经验不算非常愉悦,但唯一的好处是能够对相关作品摸得很熟透,有时会在头脑里盘旋一段时期,挥之不去,宛如一名入戏的演员,曲终人散后思绪仍然一直沉溺在 剧情中。

去年一整年我读的马华文本不算少数,但读得比较愉快的是一系列有关书写少数民族的作品。为何突 然盯上少数民族,说来话长,或许归为一个缘字吧,使到过去的阅读积累,不管是那些理论文章或文学文本,顿时化成了一只看不见的飞毛腿,把我踹到少数民族的 异度空间。

我以为,华文文学的书写不尽然只局限在自我民族的敘述中,投入於对其他族群的敘说,尤其是那些 被边缘化的少数民族,將能扩大马华文文学的视野与境界,表现马华书写者的宽大胸怀与人文精神。实际上我们一直以来都有不少很棒的写手在经营这样的主题。李 永平的成名作〈拉子妇〉;梁放笔调很富感情的〈温达〉与〈龙吐珠〉;潘雨桐系列东马小说中的许多精彩篇章如〈野店〉、〈热带雨林〉、〈雪嘉玛渡河〉等;张 贵兴那文字浓密得化不开的《猴杯》;沈庆旺集研究与考察伊班文化心得所匯成的《哭泣的图腾》等,都是非常珍贵的文本。

这些作品大部分当年在修博时已经读过,但没有引起我太多的注视,读得有点囫圇吞枣,毕竟当时我 的研究焦点不在这边上。去年再细细地重读,未知何故,心里头总有不吐不快的感觉。今年初,恰好多招了一位研究生,因此便鼓励她往这方向研究。此外,也完成 了一篇万多字的论文,打算今年八月中旬在福州发表,这或许是马华文学第一篇论述少数民族书写的学术论文。

这里所指的少数民族,除了在人口比率上属於少数(一般佔总人口的百分之十以下)外,更重要的標 志是他们在社会、文化、政治、经济等方面处於较弱势的群体。我初步把马华文学的少数民族书写归纳成三种文体范式︰即“融入型”、“寓言型”及“展示型”。

具有“融入型”文本倾向的马华作家最喜欢探勘华人与少数民族的关系,他们融入於华族、异族关系 的场域中,去再现少数民族与华人的微妙关系。华人与少数民族如何从误解与冲突中,因著华人对少数民族理解的增加,或者掌握了他们的民族性格与文化特性,或 者发现了他们的善良与优点,或者体会了他们的难处与挣扎,而对他们產生同情与怜悯,最后重新与他们建立融洽与深厚的情谊,或者以全新的视角去解读他们。

哈贝马斯的交往理性提出现代人应从工具理性的窠臼中跳脱出来,以交往理性为替代,以促进人与人 之间在公共空间的平等互动与达致正確理解的可能。马来俗语“Tak Kenal Maka Tak Cinta”说得太好了,提醒我们相爱须从相识中被触动与萌生,然则如何才能相识呢?当然非从交往开始不可,即使在初步的交往中產生诸多磨擦或误解,但往 往总是“不打不相识”啊。梁放的〈温达〉在很大程度上印证了交往理性的果效,似乎可成为它的感性注释。

〈温达〉是写一位华人工程师(敘述者/“我”)与一位伊班族厨师的微妙关系。华人工程师一方面 居於本身职位的优势,一方对於本身文化的优越感,对测量工作队里的伊班厨师温达难以接受与不胜反感。温达经常偷偷地使用他的剃刀、肥皂、梳子、牙刷等,对 居住在长屋的原住民来说,他们的日常用品大都凡物公用吧,故温达不以为怪,再加上对某些新物品的好奇,使他一犯再犯,导致“我”对他的误解日益加深。另 外,温达在烧菜时不洗手,不注重自己的卫生,使留过洋的现代青年“我”很不能忍受,但又畏於温达“剽悍的眼神”,往往敢怒而不敢言。

后来,在某一个夜晚“我”在工地帐篷阅读时,温达手持刀子一步一步向“我”趋近,“我”以为温 达是要来伤害他。然而,最后真相大白。原来有一只毒蛇正伺机待发要攻击“我”,被温达机警地发现而非常麻利的耍动手中的巴冷刀,就把那尾毒蛇劈成好几截, “我”在虚惊之余对温达的救命之恩非常感动,“热的泪似缺了口的堤,涌流不住;流泪,除了感激,还因为羞愧”。

在那一剎那,“我”对温达的所有误解烟消云散,开始以平等与欣赏的心態,去理解与接受温达在性 格及文化上与本身的差异之处。由於“我”的改变,使他与温达的关系变得非常的友好,他们互相拜访,有说有笑,不只在当时成为很好的工作伙伴,也发展成为日 后的生活良友。

拉康的“主体间性”说到他者经常是建构自我的一面镜子,这正也是此篇所投射出来的观点。被自身 文化优越感所捆锁的主体,在经过异族他者文化镜子的反照下,变成了胸怀更辽阔的自我,穿越了自身文化的窠臼,朝向更成熟的主体性,小说主人公性格发展正是 如此。此外,小说以倒敘的方式,写“我”与温达“阔別十年”后又重遇,“我们不著边际,畅怀地敘旧,沉湎在过去的时光里”,由此把他们的故事敘说重头,在 敘述手法上是成功的,这显示了他们“在消弥误解后”所生长出来的友谊是巩固的,没有因为岁月的因素而褪色,敘述手段自身证实了华人与少数民族建立密切关系 的可能。

另一种“融入型”的书写方式,是从“文化持有者的视角”去写作。延续马林诺夫斯基的立场,进一 步发展了“地方性知识”社会学方法的克里福德.吉尔兹认为,从“文化持有者”的內部观察,可以避免以主观的认知偏见去描述他者,或以宏大的理论敘述不切实 际的去虚擬被敘述者,无法把他们的真实情状揭示出来,无助於理解具体的研究对象。无论如何,要以文化持有者的立场去描述敘说的对象並不容易,至少须设身处 地沉浸在他者的文化歷史语境中一段时期。这种功夫需要书写者/研究者对该文化的参与与融入,並能够时时的从他们的视角解读与反思。

沈庆旺的诗集《哭乡的图腾》,可说是马华文学互ほ一完全书写少数民族的诗集,诗集大都从伊班人 的內部视角去观察与反思他们的社会与文化,文本多从传统与现代的张力敘说伊班人在现代化下的困窘。伊班族原住民的文化是婆罗洲特殊的现象。在未受现代化冲 击之前,他们世世代代在这块土地上过著非常淳朴与自然的生活。他们或者生活在偏远的內陆山区,或者生活在靠海或河岸的地方,除了种植旱稻、捕鱼及制作手工 艺品之外,也靠大自然森林的各种赐予维生,世代繁衍。无论如何,自从英殖民者登陆之后,特別是殖民者对森林资源的掠夺,他们无法阻挡文明的侵入,也无法避 开现代化的冲击,使他们的生活与文化脱离了原有的轨跡,被强硬地纳入现代化的框架中,许多族人对此適应不良,有些仍然坚守传统的规范,有些则妾居於城乡但 心灵未得安顿,经常缅怀失去的山林。

在现代化之下,原始的文化形態与生活方式经常被標签为落后,然而,诗人却高喊︰“原始不是落后 /而是更接近本质”,这句话成为他诗集所要张扬的理念,显然是要为伊班族洗脱这种莫须有的標签。特別是在全球化铺天盖地收编下,越来越多民族重新去寻找自 身的本质意义,所谓的“原始”可能是自身民族最珍贵的精神资源与財富。因此沈抓住了在伊班庆典“加威安都”(Gawai Antu)中宗教师的召唤,“搜寻他的古老在夜底/搜寻他的传统在夜底/搜寻他的哀伤在夜底/搜寻他的存在/在夜底/搜寻/他的/本质/而夜/竟/是/ 他”,伊班族在努力地寻索自己的本质,寻找自身存在的意义,而在这现代化的欲望下,又使许多族人迷途忘返,这位孟南在长空星夜下显得无比哀愁与寂寞。

在现代化的洪涛下,似乎没有一个族群能够幸免,即使是深居於偏远的人们。“文明已混浊我们的血 /民族的感觉已被同化/让我们最后一次/忘情地享有/传统幻灭的痛苦欢悦”;“一座屋/一座长长长长长长的屋/爆裂成烟花/散落散落/散落在现代的/星 空”。诗人把文明视为一种负面的力量,侵害了伊班族传统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诗人特別从伊班族生活的核心场所,即所谓的“长屋”,在现代化的侵略下,也被 轰炸得“体无完肤”,特別是有不少长屋的居民,在家园失守之后,被迫投奔到乡镇生活。

在那些不熟悉的乡镇里,他们面对適应不良的窘境,有些女人別无选择的要以原始的本钱去面对现代 生活。“文明的耻辱/教我们拋弃习俗的/无上装/而在繁华世俗黝暗的/小阁楼里/廉售裸贞” ;“自尊倾倾斜斜/倾倾斜斜在衣锦还乡的部落炫耀/而长长长长底长屋/竟没有一片板地/容我站得稳/月光粼粼/没有人知道/是乡土遗弃我们/还是我们遗弃 了乡土/就让初生的灵魂/皈依为长屋的子嗣/无须追究姓氏”。诗人逐渐潜入伊班族的內心深处,特別是那些在乡镇出卖青春的伊班女性,他们回到长屋时將受尽 排挤,“竟没有一片板地/容我站得稳”反映了这样的焦虑。无论如何,敘述者在外“廉售裸贞”而结下的“孽种”,仍然期望著他们重新回到长屋,以便延续那种 悠游自在的纯朴山居生活。这种心理就如在外流浪受尽折腾的孩子,嚮往著回到自己的家乡,让灵魂有个安定之所。诗人的敘述方式是潜入伊班族的內心深处,诗句 中多处使用“我们”的第一视角敘述,把自我与敘说的对象融为一体。当然没有人能够完全融入他者的灵魂深处,而诗人尽其所能把伊班族內在的喜怒爱憎与外在的 现代化压迫与异化表现得淋灕尽致。

第二类文本范式,我把它称为“寓言型”。这里所指的是詹姆逊意义的国族寓言,而非传统互ゆ式的 寓言。詹姆逊认为第三世界的文学,总是蕴含著浓厚的国族寓言,无可避免地隱喻民族与国家政治。“寓言型”的模式往往通过少数民族的书写来言说政治,不管是 国族政治、性別政治或地域政治等,而非只是单纯的论述少数民族。潘雨桐的一系列东马小说,譬如〈热带雨林〉与〈雪嘉玛渡头〉,分別通过敘说少数民族女主人 公身体被操控的遭遇,作为论述政治的表征,尤其是东、西马微妙的政治关系。

〈雪嘉妈渡头〉与〈热带雨林〉有著非常相似的寓言范型,即借著身体的书写来转喻国家政治。这两 篇文本敘说的女主人公都是生活在东马的少数民族。〈雪嘉玛渡头〉的娜芙珊是杜顺族,〈热带雨林〉的女主人公伊莉是来自菲律宾的移民。与她们演对手戏的男主 人公,几乎全部都是来自西马的华人,他们多数是到东马开发森林的商人或工友。

这些来自西马的华人为了解决生理需要,喜欢以契约的方式租用东马少数民族女子为妻。这些契约妻 子只是他们的泄欲工具,西马华人尽其所能的操控她们的肉体,然后就把她们置之於不顾。多情的少数民族女子往往对这些西马华人动之以真情,但最后只落得空自 遗恨。〈热带雨林〉的厨娘伊莉不堪被他的老雇主所操控,趁其不在时情挑老雇主的儿子,夜里摸入他的房间与他翻云覆雨,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似乎是对被老 雇主操控行为的一种抵抗形式。

这两篇文本的书写策略,特別是对人物的地域背景安排,在在显示了文本对东、西马微妙政治的转 喻。西马男人宰制东马少数民族妇女,带有西马政权宰制东马政治的寓意,东马少数民族妇女的身体则被换喻为东马的资源与財富,往往在西马权力的主导下被攫取 与享用。在这种不均衡的权力形式下,东马人的不满与异议声音,表现在〈雪〉的娜芙珊不断找寻她的“前夫”追討回她应得的欠款,〈热〉的伊莉挑逗老雇主的儿 子,表现了內在抵抗的姿態。虽然东、西马的政治比文学文本实际上能够表征的要復杂得多,但“西马宰制东马的政治,西马人攫取东马的財富”这种刻板印象仍有 一定的现实基础。

另外一类“展示型”的文本书写,意在展示少数民族特殊的人物形象与文化情调,或呈现一种对异族 文化的猎奇心態,以远距离的观赏去描绘,刻意避重就轻不去论述或解读少数民族的真实面,只是想营造纯粹艺术美感的文本策略。

张贵兴的〈巴都〉 (《猴杯》节选本)並无意论述少数民族的本质问题,而是试图通过对少数民族的歷史、文化传统与民族特性多向度的展示,企图打造出一篇与南美洲魔幻现实主义 相比照的“婆罗洲魔幻现实”作品。文本通过繁復、浓密、细腻而又异彩纷呈的文字去呈献这样的美感,把原住民的各种“诡异”传统从一个外来观赏者的视角一个 接一个的去展现。例如,伊班族的纹身艺术、巫术之风、猎头行动、部族械斗、人兽搏斗、长屋风情等等,有点接近推介达雅族文化的旅游手册。

小说围绕著主人公巴都的故事而开展,巴都是达雅族的一个异类,不务农不狩猎,而成为外来游客的 导游,带领他们去婆罗洲大森林寻幽探秘,以此描绘少数民族特异的风土民情。文本对达雅族的纹身艺术兴致勃勃,除了描述巴都身上的纹身,更不厌其详的展示巴 都祖父阿班班的身体纹路。文本对巴都形象的描述是︰“他背著手,横著蟹胸,竖著树脖子的宽短椰壳头型,试著將小角度的仰视变成飘渺的鸟瞰。眼窝如穴,眉粗 牙大,鲁道夫人之颧,繁致的咀嚼肌,妖姣的纹斑--少说佔了全身五分之四”。虽然点出全身的五分之四被纹案覆盖,但毕竟还是比较简扼地勾勒出胸部和头部的 图形。但在刻画阿班班时,已是极尽的挥洒,似乎把他“禽异化”、“人兽一体”了︰“阿班班黄昏在河边裸身沐浴,向族人展示他爬满纹案的健美身材。胸部万兽 奔走如山林,四肢花叶鸟虫如树丫,背部日月风火雷电如晴空,脚掌手掌两棲爬虫类,臀部两座骷髏冢,满脸精灵,连男器也爬满纹斑,皮皮的像一只褶颈蜴。”如 此细腻的描绘,皆非情节或敘述所需,而是纯粹的美学玩赏。

对达雅族的说话方式,作者也兴味浓烈,例如文本中如此写道︰“巴都的达雅克语说得颅骨撼动,胎 记纹斑密布,恰似一道粗雷,细雨不降。……他的达雅克语还可以凑合著用,就像巴都的英语还可以凑合著用”,这种对讲话方式纯粹玩赏式的展示,在描写唯一出 场的女性人物亚妮妮的说话方式时更加淋灕︰“不算流利但显然经过刻意淬炼的英语,其中结合了蜿蜒的蟒语,肢体化的猴语,甲骨风的鸟语,溽湿的胎语……”从 人的语言中尽吐出禽兽的声调,呼唤著婆罗洲森林的野性。

文中对巴都的行径也凸显其怪异与传奇,有的直接描述,例如︰他十五岁执行成年礼第一次狩猎时, 把一位族亲以吹筒射伤;有一回又烤食一只被视为圣禽的大犀鸟。十六岁时误杀了一位肯雅族青年,几乎酿成二族一场血战等等。有的通过他者转述,例如,亚妮妮 说︰“巴都很行的……长屋的猪跑到雨林去了,只要不被野兽吃掉,巴都都找得回来”、“即使被野兽吃了,巴都也知道是甚么野兽”。

在描述巴都疯狂分解疑是吞吃人类的怀孕母兽时,更是让人惨不忍睹︰“第一击就开膛破肚,……一 个多毛湿滑的小胚胎,被巴都高高举到眼前,然后將胎儿扔到树外。巴都从母兽身上又挖出一只胎儿时,那胎儿突然淒苦地叫了一声,巴都手朝它肚子用力挤压,胎 儿连续发出极响的哀叫后,终於沉默。……”这一系列“人兽搏斗”的描敘,集中地展示达雅族的野蛮与凶残面,为文本制造了诡异与惊觫的格调。

文本虽然也点到外族所施予达雅族的悲惨遭遇,如二战时期日军对他们的灭族式残杀、西马政府建大 霸而严重破坏他们的家园、日本人的伐木活动给予他们的干扰、华商对他们的欺蒙诈骗等,不过都是片言只语,没有对这些霸权更具体与深入的论述,因为这本来就 不是作者的核心意图,作者实际上只想通过少数民族的书写,构设与展示一种另类的“原生態美感”,其他的也就只是陪衬了。

以上这些马华作家的少数民族书写有著多元的表现方式,虽然有些文本未臻完美,例如对人物刻画与 场景安排上有时过於刻板,但也不能否定他们各自的精彩之处。他们以华族的相机去摄取少数民族形形色色的生存画面,拓展了马华文学的视界,丰富了中文创作的 文体,不只提升了我们的阅读乐趣,也让我们对少数民族的命运,以及华人与少数民族的微妙关系有更深远的反思。

星洲日报/文艺春秋•许文荣•16/12/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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