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迟菊
醒在寒流清晨,特别想你。古晋应该是凉凉的,在暗黑的云层里,微透曙光,而你会在厨房里忙着替孩子们准备早餐煮咖啡。在天还没亮就赶鸭子上轿,塞满一车喧哗及孩子们的睡意,多年来的生活点点滴滴缩影成对你无限的思念。
回家的路变成一种沉重 ;朋友们很羡慕地说:“可以回娘家过年真幸福。”但在准备年货拌手礼时,总想到你说过年机票难买又贵,为什么一定要过年回家?也因这样,一年又一年,就十九年不曾回家过年。而今,终于可以成行,终于要团圆在一年之初,但心却无法轻盈,不知要怎样面对没有你的家。
几十年一刹那过去,每一次下机,总看到你叼根烟,穿着夹脚拖,上衣永远不塞在西装裤里的一派老大模样,等我。无法在你脸上,看出任何情绪,但我知道你是开心我回来了。上了车,你会不停告诉我一年来家里的大大小小事,开心的、不快乐的、生气或喜悦、父母的种种、工作、家庭、朋友,从机场一直到马丽哈花园的家。一下子我好像从来没离开过这里,熟悉又亲切的,彷如一直生活在你身边。
而这次,谁会替代你来接我呢?谁能取代你对我的责难及无限的支持与呵护?失去这样一个陪伴我,过了大半世纪的人,如何能一下子从脑海拔除?没有几个兄妹能拥有共同的朋友、同学(同班同学)、文友、共同的兴趣、话题……
我一直让自己以为你很忙,如多年前妈妈身体不好,你五年没有来台,只是通通电话或脸书看看你的动态;但现在自己要回去刺破自己的谎言,是多么令人颤抖而没有勇气呀!
清晨五点多,收到吉隆坡来到即时通,文友传了以你为论文的文章。拜读之后,流泪满面。这样的时间,你总是在厨房忙碌,妈妈总是坐在同样的位置,默默地看你忙碌地煮咖啡,弄早餐及中午的便当。但现在的你,是不是和妈妈相聚了?在第三度空间看着无奈的我,沉浸在无限的思念与决堤的哀伤里。
从小你就体弱多病,听妈妈说你一出生,就尿尿在她肚皮上。爸爸当时是消防员,因公受伤,爷爷认为你出生不祥,想把你送给邻居,但奶奶舍不得,你又是儿子,所以把你留下来了。隔年我出生,在那个年代女儿原就不受欢迎。妈妈说我更乖巧,从来不吵不闹,除了吃就是睡。哥哥却一直体弱多病,脾气也扭。记得三岁时,因为玩耍,你叫我走开,我没听话,你就用劈柴的斧头砍了我的脚。我捧着脚没哭,你却因害怕逃到午后的山林里躲起来。天黑了,妈妈无奈又心疼地四处找你,把你找回来,也没责备你。隔天还带大姐、你及我,三个小孩去拍了合照。我依然笑得灿烂,一点都看不出脚还伤着呢!至今,还看得出来,当年妈妈用咖啡粉止血的黑痕迹。长大后,听妈妈口述,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用咖啡粉止血!
一直到初中,你还是瘦瘦小小的,那时你迷上游泳,但妈妈只有你一个宝贝儿子,严禁你去游泳。你却常常偷偷去市立游泳池练习。有时夹脚拖被偷,你就去找外公,外公总会支持你。外公是你成为州手,到处代表砂州去比赛最大推手。有时在夜幕低垂时,看你穿着‘皮衣’(上衣又被偷了)骑回来,你会叫我闭嘴,偷偷趁妈妈不注意溜进屋里。一直到你领了奖状回来,妈妈才发现你练了健壮的体格。
我喜欢看你游蝶式的美丽身影,轻盈的像海豚在大海里悠游。然后,你却在婚后,没了时间。早婚的你,唯一的兴趣就是创作、雕刻、写作等。你一直跟老天借时间,在全家入眠,在全部现实工作告一段落后,在疲惫的躯体下,有一只雀跃的灵魂,展开唯一能让你快乐的兴趣,把生活中的悲欢喜乐,把你一生的见证,落实在你的笔迹里。你一生从来没睡到自然醒,因为你舍不得那样属于你独占的时刻浪费掉。
大侄子从小一直到出社会总爱问我:“小姑,你和爸爸差几岁?”其实不过是十五个月而已,但侄儿总以为十几岁。你跟老天借太多时间,终究得连本带利地还。算算你该睡而不睡的时数,你也算是高寿离开的。我总是这样告诉自己,只是我们计划好,退休后要睡到自然醒,把酒言欢,浪迹天涯,留下更多美丽的文字。现在却只留下我,不断地欺骗自己你又浪迹他方,不让我寻获……
这是最后一次思念,最后一次掉泪,最后一次以文字祭你。因为你,我又开始游泳,在寒冷的冬天,也不间断。封笔二十年,因为你,重新提笔,好像这样可以接续年青的我们,好像在替你继续未完的遗志,用美丽的文字记录我的后半生,以期相见时,你才不会怪我,浪费余生沉溺在伤感里。
2014年1月21日清晨6时
后记:正月三十日除夕一早,再去祭拜你,但我不再哭,只是一而再告别。没有你的家,显得冷清,也不过少了你,怎会如此空洞?嫂子一如往常吱喳个没停,想念你的种种。除了她,一家大小,女儿女婿反常规全回来吃团年饭。这就是我们家,可以把夫家全家带回来吃团年饭。大家似乎短暂习惯你不在。夜深了,我想起你迎接大年初一的忙碌身影,换成大侄儿生涩又不停问爷爷:“借着要做什么?”传承者家族的仪式。人的一生,就是如此代代相传。我相信你是在身边的。看着来不及长大,却不得不接手被迫成长的儿子,代替你尽孝传承族业。再见了,哥,我慢慢也得学会没有你可以依靠的日子。没有你的家,没有你的古晋,没有你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