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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8月1日星期一

胡思椒慮

  • 夢羔子

上個世紀,我們出入的那條山路開始鋪上碎石,像光禿禿的牙床長出了牙齒,終於可以嚼食了。世事紛亂,碎石開始被土漿赤化,走在路上也可以聽到地底層的訊息,在人們的齒隙間外泄。

山路再也騰不出中立的位置,老是被一排頑固的牛筋草長期霸佔當成風信器,民心已被分割和歸類成左和右。沒坑沒積水就走那一向,父親懶得去理政治,他只是一個過客,已經中年了,想的是如何衣錦還鄉。

看看山路兩旁和它的周邊,農戶皆想過更好的生活,把膠刀都扔了,蜂湧地從事胡椒種植。胡椒成熟時,整棵樹、整條路、整個區域都發出了紅色的訊息。“果樂鳥”和它的“近親”之一“白頭婆”也為之瘋狂,熟透的椒粒給牠們捉落的比吃進肚子的還要多。

其他地區,有沒有椒農比我們更狂熱?話說有位阿叔平生首次乘搭貨車進城,回來大驚失色地跟我們 說:胡椒已經熱到城裡去了,城裡的人也學我們種胡椒,種在叉路口,結果枝葉全掉光了,只剩下一條“椒龍”,頂端居然還結了一兩串椒,每串只得三個椒粒。一 時青一時黃又一時紅,車子都停下來了,所有的目光都好奇往它投去……

我們終日處在椒林,也不容易見識到黃色的椒粒。在成熟過程中,它急速地一閃而過,在我們還沒有看清楚之前,已變成一身紅。

司機跟他說:青色才可以採。我們都摸不著腦袋,是哪個品種的椒樹?

青色時,油門才可以踩。長大後我才知道真相。

一串椒裡頭,只要其中有一粒紅了,就可以把它採摘下來。還未成熟的,可以採嗎?可以,不過只限在“下尾”時刻。所謂“下尾”是指後期,椒串採摘所剩無幾時,不論老嫩、紅或綠,一次過把煞尾線畫直將它們採盡。這些質量偏低的椒粒,通常只能把它們曬成烏椒。

下了尾,如果發現椒頭上的泥土流失了,而時間還來得及,趕緊盛兩碗飯似的去挑“生泥”,把財神爺盤踞點的椒斗先罩住,要不然就揮動三齒鈀,在椒頭旁啄鬆或啃下齒印,免得下重肥時來場大雨,肥水隨土層表面任意流失。

可憐的椒樹,似乎只在“受孕”、“生育”時才獲重視賞予幾次重肥。這種全年不均衡的攝取量,和當時的農民平時粗茶淡飯,年節才吃一點肉的飲食習慣有關。

幸好,那時種上的並不是印度椒。這類胡椒品種來自印象中比我們還要窮的國度,理應賤生易長才對。無奈,它卻錯誤地啣著銀匙出世,需要定時奉養,豐衣之後還要足食,若像普通的椒樹跟著苦哈哈的椒農,一年只供應那幾餐,其餘的都得把根深入土層自行去尋食,恐怕早就成具殘骸了。

受到重肥沖擊,椒樹掉了老葉,換上新裝,同時也帶出了花穗。一樹的花穗宛如掛了一樹的小螺絲起子,能否逐一打開來年的寶藏,不關造化,只看你懂不懂得經營。讓農藥將它們裹上保護網,先“打煙”再說吧!

每個時代的“打煙”手法都不相同。六○年代之前,打煙是耗時費力的大工程,全家大小總動員,有的甚至聯合四、五個家庭成員的力量互相支援。

那時虫害少,相對的,農藥種類也不多。有一種味道辛辣撲鼻,不知是否用一種叫“魚籐”的野生植物提煉而成的“魚籐粉”,就讓害虫落荒而逃。可能很便宜吧!父親一買,就是一個巨鐵桶。

盡柱的椒樹起碼有十呎高,如何把藥水噴上去呢?那是支長兩呎、直徑一吋半,用鐵皮或銅片鑄造而 成的噴筒,底部密封,刺有密密麻麻的針孔。長圓形的筒,配合一支可以伸進去的圓木棒,木棒根部巧妙地繫著可供汲水的幾叢布料。一端置入水桶,一手握筒一手 握著長出來的木柄,把木棒往上一拉,水立即通過眾針孔吸入筒內,舉起對准目標,把木棒推入筒內,水從細細的針孔像花灑一樣噴出去了。

父親和哥哥負責噴灑,母親用扁擔挑水,我們這些小孩干不了粗活,就在山腳下的水井旁幫忙搯水入桶。

椒樹梯級般種滿整座山崗,最吃力的工作是挑水,上山下嶺,把每桶四加侖滲好藥粉的水挑上去,又收拾空桶挑回來,非常考腳力。

把椒樹噴得像下過大雨般的濕漉漉,一桶水其實噴不到十棵,像新村人常掛在嘴邊的:打未必(麻雀)勿論火藥。

噴得再徹底,如果沒有對症下對藥,也屬徒然。真正的魚籐植物,拔出來將其根部搥爛,拿一大把去溪裡水洗,魚群馬上翻肚浮上來了。可是魚是魚,椒樹的害虫是椒樹的害虫,並不能拿來相提並論。

胡椒最初登陸時,不是沒病症,而是害虫尚未趕到。隨著後來農民的大量種植,症狀已浮上了桌面並蔓延開來,已經不是區區的魚籐粉能控制得了。

椒樹的花穗由乳白轉向枯黃然後凋落,勉強保住的,花穗上的小不點也難逃摧殘,長大後變成疏落的椒粒,非常的不雅觀。這就是椒農面對的所謂“烏串”。

受到感染,未有特效藥解救之前,椒農幾乎欲哭無淚。面對枝葉茂盛,卻開花結不成果,要當成觀賞植物來培植,行嗎?

自首座椒園得了椒瘟死光後,這是我們的第二座。山,是跟一個友族租下,按照一般的種植契約,首三年因未有收成,可暫免租金,第四年開始,一畝地每年要還收成好的胡椒一擔。通常“椒擔”是依據當時的土產行情,以現金支付。

對椒農來說,最痛苦的事是什麼?人人都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們留得椒樹在,恐怕會沒飯 吃了。得了椒瘟,就直截了當地劃上句點,偏偏一場“烏串”,一場還未找到藥物的小病症,竟令人措手不及。有人因此由愛生恨,抽出巴冷刀,把一園的椒樹砍 光;有人靜悄悄地把它遺棄,從此不問其生死,當然也有人不離不棄,想方設法醫治。

等到剋制“烏串”的農藥“敏力”上市時,那又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後的事了。我們沒有時間和精力去痴痴地等,只好遷回自己的園地,重新來過。

少了一條需要還租的債務,生活的擔子也減輕不少。那時,家裡的經濟由父親把關,他把財物守得很緊,每年採的椒都囤積起來,加上平時種菜種稻,近乎自足,除非萬不得已才賣胡椒,賣那個不能久留的烏椒。

看守滿屋的椒包容易,還是收藏一本銀行的存摺容易?幾十里多的城裡才有銀行,其實不是近和遠的問題,說穿了,是古板的父親根本就不相信銀行,明明知道椒粒囤久了就越乾,重量大大縮小,沒利息好拿還要虧,還是甘願囤積,仿佛椒包疊得越多越能顯示那個人的財富。

隨著手搖和電動肩背式噴霧器出現,打煙與噴草已經變成一件輕鬆的事了。耗水量大的噴筒終於走入了歷史。

烏串受到控制,讓椒農大大喘了一口氣。如果說,過了這個險灘,從此就一帆風順,那就錯了。

過了這個險灘,的確是形勢一片大好,可是有誰會料到,這是胡椒即將在新村周邊地區絕滅的“迴光返照”?

椒樹的病症大可分為“內外科”。外在的,肉眼可見,一般上可以受控於藥物。至於內在的,症狀顯現時,已藥石罔效了。

農藥的泛濫,化學殘留物的滲透,泥土變質,椒根接收了這些有害毒素,加劇夭壽。當看到椒樹半死不活地枯黃,它的根部已佈滿毒瘤,然後慢慢腐化。

屋漏偏逢連夜雨,椒價低迷,政治動亂,鄉民被迫遷入新村,原本的家園已成了一片死域。接近半個世紀後,我頂著一頭灰敗且疏落的毛髮解甲歸田時,已經是一片叢林。

山路還在。秧雞在坑坑洞洞的路面上嬉水,“白頭婆”若沒遷徙他鄉,其後代也不曉得椒辣得是怎麼樣的滋味。牛筋草已失去土霸般的當年勇,誰還會理什麼左什麼右。新村的籬笆推倒後,再說政治已被人吐痰。

清理園地時,昔日的椒頭又重現,整齊的排列,如托盤上的粒粒面包,並不因時間的流失而消失。

無意中,拾了一管噴筒。莫說沒幾人識得這玩意,連椒樹也未曾目睹的人大把,更別說“下尾”、“打煙”和“魚籐粉”了。

仿佛跌入了時光隧道。過客身分的父母親始終無望回鄉,一了心願,而長眠他鄉、一管漆黑,我瞧了瞧噴管,那是另外一個世界了,我也慢慢地走了進去,在阻塞的盡頭、在細細的針孔間,化成一陣煙,漸漸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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