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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8月31日星期二

读张贵兴小说随感三:作为族群接触场域的婆罗洲雨林

#张雅芳


张贵兴惯以婆罗洲图象建构一系列以雨林为舞台的传奇小说,“在马华文学版图上矗立他 的雨林王国,给我们展示了缤纷色彩的雨林世界,完全掩盖了其他书写婆罗洲雨林作家的锋芒”。这种说法已经得到马华文学界的认同。在他笔下的雨林,是物种生 存竞争的场域。砂拉越是一个共有大约27种的种族。他们有不同的文化、不同的语言、不同信仰、不同习俗,因此在这个有大熔炉的犀牛乡内生活,必须具有高度 容忍及谅解。否则,彼此间将会引起冲突。

众所周知,东南亚华人与当地的土著民族的族群关系是一个敏感而又复杂的问题。砂拉越的情况也不例 外。中国人移居砂拉越,与当地的土著接触,间中不免有些冲突。在殖民时期,华人与当地的土著都在英国殖民者的统治下。因为有外来的统治者,再加上殖民者对 华人和当地土著大多采取分而治之和种族歧视的政策,所以当时的华人与当地土著的关系极为矛盾。他们之间有冲突对立的关系,彼此心怀敌意,也有同床异梦之关 系,具有重大的社会意义。翻开史籍,不难发现砂拉越华土之间的冲突,也主要是由殖民政府挑拨离间而引起的。

砂拉越是块个多元种族的土地。 由于历史与殖民主义之故,族群关系往往左右了社会的和谐。不过,改变砂拉越族群结构最大的外力,还是来自西方的殖民主义。由于殖民者在开发殖民地的资源与 产业时需要劳力,引进了大批中国人,尤其是在十九世纪中叶的大规模移民。族群共处难免产生磨擦与冲突,因此族群问题乃造成这些新兴国家不安定的变数。

张 锦忠在〈后殖民困境:东南亚国家的危机与转机〉中表示,马来西亚政府制定了不同的种族政策,保护马来人经济及教育权益与政治语言文化地位的律法,并透过新 经济政策与土著主义(Bumiputeraism)的强势落实,因此造成华人与印度人的士气与地位低落。所以,即使马来西亚获得独立,华人地位仍如殖民时 期的“他者”一般。

族群间的冲突事件其实不算是新课题了。但特殊的是张贵兴以婆罗洲雨林为叙述场域。它延绵贯串所有的场景,时而阴暗神 秘,时而张牙舞爪,就好像人与人之间阴险的一面,令人无法捉摸。在张贵兴的雨林象迹中,我们看到了无数的生命挣扎残酷的景象。就像那支不断被猎杀的庞大群 象,即使在阴森的雨林中四处奔窜,最终也难逃被人类残杀的命运。人的命运不就跟这些群象的命运相同吗?在张贵兴小说中,追杀群象的是万物之灵的人类,而追 杀人类的也是人类。对于张贵兴小说中所呈现的人类与人类之间相互残杀的局面,值得我们反思。

雨林与华土冲突

通 过张贵兴的《群象》、《猴杯》及《我思念的长眠中的南国公主》,我们看到了人性的黑暗面与宽厚的一面。在张贵兴的那块色彩瑰丽而又神秘莫测的婆罗洲雨林 中,我们看到两个族群所串演的恩怨情仇,是那么的震人心弦、动人心魄。对于出生在一个新兴国家的马来西亚,张贵兴书写了许多历经殖民统治的砂拉越,包括英 殖、日殖到建国以后华族面对与当地土著相处时引发不愉快的历史事件。而这些事件都有历史为本。根据刘子政史书记载,砂拉越石隆门的华人多数在金矿公司工 作。他们成为一个自治邦,常与拉者采取不合作的态度。拉者以各种方法来管制他们,但由于管制不得法,爆发了1857年2月18日(华人旧历新年)石隆门华 族矿工的武力反抗事件,他们进攻古晋的政府大厦,烧毁了政府的住屋及政府的许多文件,杀死了一些英国官员,拉者死里逃生,跳河溜走。矿工占领了古晋几天, 詹姆士和查尔斯采取了挑拨民族仇恨的策略,召集大量的马来人与达雅克人加入队伍反攻华人,最后终于将此事镇压下来,华人退回石隆门,沿途被杀死者约千人, 而妇孺男女逃往婆罗洲三发、坤甸者有二千人。

在张贵兴的雨林小说系列中,涉及族群接触的有《群象》、《猴杯》及《我思念的长眠中的南国公主》。三部小说皆以婆罗洲雨林为主要场域,书写了砂拉越华人与土著因生存竞争所引起的冲突事件,并揭示了两个族群之间的恩怨根源。

通 过张贵兴的小说,笔者认为华土之间的文化差异不是造成族群的冲突根源,发生冲突的主要原因是在于社会与经济利益的竞争。正如陈志明在族群关系理论模式中所 揭示者,族群关系可以用族群间的社会经济竞争本质加以解释。此外,在种族性政治主导下的政策会引起族群间的冲突。学者朱崇科认为,若以早期的砂拉越华人与 当地的土著相比,华人呈现出远比土著更加强烈的功利性。为此,华人往往利用土著的本质朴实、简单来谋取经济利益或其他好处。就如《猴杯》,华人最初的命运 是凄惨的,像卖猪仔般,任由主子摆布,生活苦不堪言。但是,面对环境的变迁,有些华人渐渐地也利用自己的机智,开始欺诈其他弱势族群,尤其是达雅克族群。

正 如达尔文“进化论”认为生物进化是连续式进行的。在相同自然条件下,动物进化的机遇和概率是相等的。在生活竞争中,物种往往在新环境中做出一系列的适应改 变,以完成生存需要达到的最低能量。这种适应是被动的,面对重大环境变迁,生物总是以死亡来抗拒。《猴杯》中的曾祖余石秀就是一个最有代表性的例子:

曾祖逐渐发觉园区和土族之间的关系,犹如蜜熊之蜂巢…是一种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复杂进化课题和食物链之争,关键在于谁是掠食者和被掠食者。(180-181)

达 尔文经过多年辛勤的探索和紧张的思考,提出了自然选择以解释生物进化的事实。 《猴杯》中的曾祖来到婆罗洲以后就不断适应变化的环境,在生存斗争中取得胜利继而得到发展的族群代表,而土著族群则相反。就因为生存在这样的竞争环境中, 导致曾祖与当地的土著族群结下了怨仇。他及其继承人余翱汉与当地的原住民达雅克人之间四代漫长的往返仇杀,令人震悚。《猴杯》一步一步地引领我们进入魔 幻、淫靡的雨林世界,一窥中国移民家族与达雅克人几代之间荒错纠葛不清的人性悲欢。在争权过程中,曾祖几度在雨林中与达雅克族群展开激烈的战役。为了得到 种植园区,余石秀竟用几坨金块贿赂殖民官,最后成功争取到种植园区。通过张贵兴《猴杯》,足以让我们看到华人族群与土著族群之间因为经济关系而引起两个族 群之间存在着深仇大恨。华人利用自己的优势对达雅克族群不断地进行压制,令达雅克人愤慨痛恨。对于余石秀的政治手段,可以说是一种暴力。他对本身以外的 “他者”不断进行剥削。当然,作为对压迫和残暴的反弹,达雅克人也有杀手锏-死亡往往变成贪婪掌权者的宿命。余石秀因为得罪太多人,仇家太多,最终在雨林 里被达雅克人阿班班杀害。由此可以看出,社会与经济利益才是导致两个族群发生竞争的原因,通过争夺种植园区而引起战役一例就是最好的证明。

通过张贵兴的小说,族群间的人际交往与文化背景不至于引起族群间的冲突。以下的段落可以表现出达雅克人非常崇仰华人特有的聪明机智。在张贵兴的小说中,虽然他们对华人族群恨之入骨,但对他们的胜算甘拜下风,自认不如,譬如:

…汉人虽然心术不正,但出类拔萃,远胜我族,他们的智慧和精髓将永远在我贫瘠的艺术荒野中蔓延发光像一朵黑暗中的荧光菇…(299-300)

张 贵兴在《群象》中亦有书写砂拉越华人族群与土著族群之间的两种关系。《群象》中的族群关系分为两种,一种是冲突关系而另一种是婚姻关系,间中皆以雨林为两 个族群接触的主要背景。为了自己的利益,身为游击队领导人的余家同利用两个族群的婚姻关系,拉拢两个族群,为的只是想让共产思想参透全民的权宜。由始至 终,他一直希望把共产组织和武装扩大到土著民族之间,动员他们实际参与砂党,参与斗争,以扩大他的武装部队,增强他部队的势力。“ 学习土著语言,华土通婚,是立足土著民族最好的方法。所以我鼓励队员娶土著为妻。” (129)。小说中,显见土著民族对华人起冲突的原因。余家同往往利用土著的朴实厚道、思想简单来谋取利益或其他好处。他虽然大力倡导华土通婚,实际上只 不过是一种手段,想通过此举拉近两个族群之间的关系,并刻意让他陷入圈套,以达到他追求的目的。这些手段可以从他千方百计介绍达雅克女子给其外甥认识中看 出。余家同虽然大力倡导华土通婚,但是,待施家兄弟只剩仕才时,保留在他心中的那份黄种思想却隐约而现。他对和土著女孩法蒂亚关系密切的仕才告白道:

“华土通婚只是一种手段…你是施家唯一的传人了,别让番人肮脏的皮肤渗入你纯种的黄色皮肤…”(146)

可见余家同主张华土通婚具有强烈的功利显著。从根本上说,引发族群矛盾激化的还是经济利益的冲突,而政治斗争则往往是经济利益冲突的集中表现。

雨林与华土融合

张 贵兴除了书写族群之间的冲突外,也有不少例子书写族群与族群之间的亲密关系,无论是朋友关系还是婚姻关系。一般认为两个族群如果相互关系紧张、彼此仇视, 他们成员之间的相互接触会受到许多外部限制,双方成员的内心对于对方接触也会存在某种隔阂与障碍,通常是很难建立恋爱关系及缔结婚姻的。只有当两个族群之 间的关系在整体上比较融洽与和谐时,他们的成员中才有可能出现一定的族际通婚。但是张贵兴小说中却例外,族群之间虽然起冲突,但两族之间的成员仍会相互来 往,相互关心。《猴杯》中的亚妮妮与余鹏雉的关系就是一个例子。达雅克族群也就是亚妮妮家族虽然对余家充满仇恨,但亚妮妮对余鹏雉仍百般照顾,最后为了他 的安全,却以身相许。

此外,一群三十余人被余石秀逼为妓女的苦命华族女人在种植园区结束后,不知何去何从,她们痛恨园区,不想回到贩卖她 们的父母怀抱,害怕鬼子强迫她们慰安军人。于是,他们一同携手沿着巴南河畔深入雨林心脏地带。他们在雨林里,采吃蝙蝠鸟猴啃过的生涉水果,冒险吞下可能有 毒的荤菇,喝猪笼草瓶子里的凉水……后来,她们被几座长屋的达雅克人收留,结束惊心动魄的逃亡生涯。女人从此口吐达雅克语,纹身,言行表里宛如达雅克人。 可见族群通婚所涉及的不仅仅是两个异性个体之间的关系,而且隐含着两个族群的文化。

然而,在《群象》中,移民者与当地的土著民族通婚后, 接受了本土的文化。这也代表第二代的华人思想已经本土化,已成为落地生根的婆罗洲人。笔者大胆认为张贵兴以这样的故事制造了一种多元种族多元文化的社会寓 言:华人移民打破种族和语言藩篱,接受土著为合作伙伴,并与他们操着共同的语言。这似乎预言本土文化与帝国文化(资本主义)相冲突,强调本土文化与帝国文 化之间不同的思想将引发矛盾。

从《猴杯》中三十余位妓女与达雅克男人的结合、余鹏雉和亚妮妮结为夫妻以及《群象》中的仕农娶伊班少女为妻 的例子中,恰恰体现了多元文化的混杂性。无可否认,张贵兴的小说的确大量着手于砂拉越华人与土著之间的族群关系。在砂拉越的各个历史时期,曾经发生了各种 各样的族群交往,其中既有平等互利的贸易、互相关怀、互相学习,亦有因为经济关系而引起血腥惨烈的侵略与屠杀。为生存和幸福而斗争是所有生物的一种普遍现 象。在族群与族群的经济竞争中,竞争的失败者或能力较弱的种族或族群,往往由于其族群背景在竞争中受到歧视与排斥,继而激化了族群矛盾与冲突。此外,种族 之间亦可能相互歧视而导致经济资源、利益分配的不均等,破坏社会的稳定。这间接引发族群间的仇视、敌对和抗争。于是,雨林在这层面上化为物种生存竞争的场 域。

修订版:7/4/2009

(刊登于2009年6月14日《星座》文艺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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