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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12月2日星期二

如何本土:无意识/有意识的辩证——论吴岸诗歌中的本土植物

   作者简介:朱崇科(1975-),男,山东临沂人。广州中山大学文学学士、硕士、新加坡国立大学哲学博士(文学方向),台湾佛光大学世界华文文学研究中心 海外研究员。今执教于广东中山大学中文系。主要研究领域为:20世纪以来的中国文学、区域华文文学(港台文学、新马华文文学为主)、文学理论等。著有《本 土性的纠葛——边缘放逐;“南洋虚构;本土迷思》《张力的狂欢——论鲁迅及其来者之故事新编小说中的主体 介入》《考古文学南洋”——新马华文文学与本土性》和论文数十篇。

  拉让江畔的诗人”1——吴岸,无疑是砂华文学史和马华文学史上不容绕过2的诗人,其对现实主义诗风的深化与发展,其自身的传奇经历3和本土认知以及相关研究的推波助澜都令上述结论似乎更显得言之凿凿。

  吴岸(1937- ),原名丘立基,马来西亚砂朥越人。出版多部诗集:《盾上的诗篇》(香港:新月出版社,1962)、《我何曾睡着》(马来西亚:铁山泥出版有限公 司,1985)、《旅者》(马来西亚:砂朥越华文作家协会,1987)、《达邦树礼赞》(砂朥越华文作家协会,1991二刷)、《榴梿赋》(砂朥越华文作 家协会,1991)、《生命存档》(砂朥越华文作家协会,1998)和《拂晓时分》(砂劳越华文作家协会,2004),同时著有文论集《到生活中寻找缪 斯》(马来西亚:大马福联会,1987)、《马华文学的再出发》(古晋:马来西亚作家协会,1991)和《九十年代马华文学展望》(砂朥越华文作家协 会,1995)和《坚持与探索》(2004)等。

  同时,吴岸也是马华文学史上相关研究声势最为浩大的诗人(之一)。迄今为止,研究专著就有:曾荣盛编《吴岸诗作评论集》(吉隆坡:马来西亚翻译与创作 协会,1991)、黄侯兴编《诗评家眼中的吴岸》(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侨联海外交流中心,1999)、甄供编《说不尽的吴岸》(马来西亚:董教总教育中 心,1999)、周伟民 唐玲玲著《奥斯曼·阿旺和吴岸比较研究》(吉隆坡:马来西亚翻译与创作协会,19994和甄供著《生命的延续——吴岸及其作品研究》(新纪元学院学术研 究中心,20045等等。

  整体而言,吴岸算是一个开放的现实主义诗人,如《吴岸诗选》作者简介所言,在创作实践中坚持了现实主义理论,走现实主义和乡土文学相结合的道 路,形成了自己独具特色的风格。”6当然,异议或修正的声音也不乏,比如陈鹏翔就认为,他是一位不断强调南洋地方特色而又不忘与时俱进吸取新观念新技巧 的折衷派。”7

  但耐人寻味的是,尽管对吴岸实践操作的流派划分可以各抒己见或不无争议,但对其本土特色/特质的认知似乎不约而同的一致。陈月桂在考察了吴岸诗歌的影 响源头后指出这一点,然而尽管受到世界文学的这些影响,吴岸的诗仍具有东南亚文学的特征;例如取自当地景物的形象(拉让江与热带植物),北婆罗洲人民及 其文化与风俗习惯的描绘。”8

  问题在于,吴岸是通过怎样的方式书写、呈现并反思其本土特质的?其本土书写又达致了怎样的程度和层次?本文则企图以他诗作中的本土植物9为论述对象, 展开可能更深层次的思考。 以本土植物为例自然有充分的理由:1吴岸的本土植物书写相对比较丰富,而且认真考察起来,似乎也算得上层次井然;2本土植物作为诗人不同时空欲念和认同等 的投射,也可以承载并泄漏他的主体认知和对有关本土化过程的理解。令人不无惊喜的是,本土植物出现在吴岸的所有诗集中,但尤以《盾上的诗篇》、《达邦树礼 赞》、《榴梿赋》和《生命存档》显得繁盛,乃至成为一观。

  本文标题为如何本土:无意识/有意识的辩证,其实也意在考察吴岸本土书写中的本土无意识吊诡:虽然他也曾有意书写本土事物,让自我本土化,但他的 作品却更清晰显出本土认同深层意涵上的本土无意识。为此本文主要分为三部分:1本土的认知与关涉,力图探勘创作主体自身的本土理论素养;2本土色彩与本土 意识;3植物意象与本土认同。后两节希望以更加清楚的分层来剖析吴岸实践操作中的本土书写程度和深度。

  一 本土的认知与关涉

  如前所述,吴岸的诗歌书写大致可划为现实主义流派。当然,他的现实主义其实是一种深化的现实主义,马华文学史家方修曾这样评价吴岸诗风的成功调 整,他不是单纯的为了提倡表现形式多样化而提倡表现形式多样化,重要的还是为了提升作品的思想内容,要使多种多样的思想内容在新的气氛中找到新 的、适当的表现形式,从而更深刻、更生动的写出作品10而吴岸自己也认为,诗没有固定的形式,它随内容而变化。没有丰富的生活内容而寻求形式的多 变,是徒然的,那只能是一种外表的涂饰与化妆而已。”11不难看出,吴岸为了能够让形式更好地为内容服务,整体上,还是以相当开放的心态吸纳中华文化/ 学、西方和港台现代派文学12以及本土马来文学的精粹(当然包含了部分写作策略和形式的更新)的。

  但是,如果我们从现实与文学反映这一角度来考察的话,吴岸实际上是不折不扣的现实主义者,他指出,我觉得诗人既要参与创造未来的历史,除必须深切关怀民族与国家的前途与命运外,应也是时代与历史的见证者13而同时,他对本土的认知也打上了现实主义的烙印。

  1认知:自然本土主义。吴岸对本土的认知更多是一种朴素的本土主义,而且这种认知也仍然局限在其深化的现实主义框架内。如果考察其渊源和系谱,其 实仍然未脱192030年代南洋色彩提倡时期的素朴,比较而言,它只是一种更确定的衍化:本土从相对模糊的南洋被相当确认的定位于脚下的土地(具体 化),文化效忠和本土认同往往近乎有效的重叠,政治意识上原本可能的分裂和游移倾向被很好的压制或过滤(统一化)。这似乎更像是南洋色彩口号提倡的理想版 本。

  我们也可以从吴岸对乡土文学的界定中加以阐析:吴认为乡土文学,意味着作家在创作上必须以自己的乡土为立足点,在作品中反映本土社会现实生活,因此 乡土文学在本质上是现实主义的文学。乡土文学也意味着作品所反映的人物事物、社会环境和自然环境也是本土的,如果它们是真实的,就必定是具有本土的特征和 色彩的,因此乡土文学也是一种具有明显的独特性的文学。不难看出,吴对乡土文学的界定更多彰显出自然本土主义的特征:他是从相当狭义的视角和现实主义立 场进行限定。同时,他又言,但乡土文学并不意味着我们将回到一种纯粹本土和失却优良传统与民族性的文学,更不意味着我们要拒绝接收或排斥西方现代文学的 新技巧和新表现手法。”14实际上,这又不过是他深化的现实主义的一种注脚和重申。

  吴岸对砂华文学的诠释虽然充实了些,但仍然具有相通的狭隘和自然主义色彩。砂华文学写作者应该重视创作具有独特性的文学,这种文学,就是根植在砂朥 越本土的社会生活与自然环境的,具有地方性与时代性的,具有华族民族性并融汇州内其他各民族艺术风格的、具有创新技巧的砂朥越乡土文学。”15显然,在这 种定义下,区域内的多元主义和混杂占据了一席之地,这显示出吴岸定义的一定程度的开放,但土地在此处仍然是最重要且唯一的评判标准。

  综上所述,吴岸对本土更多是一种相对朴素的认知,它往往被描述为一种和土地相关的认同和维系。某种意义上讲,吴对土地的牵挂和迷恋显示出其本土认知的 有意识层面,但如果从本土层次的实际可能上看,吴的本土认知毋宁更是本土无意识。他更多仍然停留在本土色彩的论述上,而忽略了超越土地维系之外的本土视 维。16

  2本土情怀。吴岸曾经坦陈文学书写时的不自觉状态,学者的看法都有他们的根据。其实我写诗的时候都不是很自觉的。” 17毋庸讳言,其对本土植物的书写很多时候也有类似的感觉,这其实也属于本土无意识的表现。

  通读吴岸的诗作,我们不难发现其本土植物所呈现的不同功用。从更宽泛的意义上讲,本土植物首先是一种本土背景,当然,它们也可以关涉其他主题,比如环保意识等等。

  在诗集《盾上的诗篇》中,吴岸就不乏类似的书写。《后园小景》对红毛丹树和村童的书写就清新可人。红毛丹树在此幻化成为怡人的秀丽景色,毛丹满树红 /毛丹树下遍地红/缤缤艳艳/画意浓。而《成长》一诗中,绿树青青椰园等更多是作为点缀的背景,用以渲染本土场域的特色。

  吴岸诗歌中的本土植物同时也承载了更丰富的意味。诗集《榴梿赋》中的《记忆》中有关环保意识的忧思开始浮现,不过是巧妙地借用了路的听觉:大路隐约 听见脚下森林中/第一个伐木者/坎坎的斧声。《摩鹿山》中,这个主题仍然在延续,那里有我的族人/他们衣衫褴褛/在森林里到处流浪/到处听见伐木的声 。同时,殖民主义的隐喻也包含其中,当然此中也可能包含了政治的角力与神话,比如砂共等。《民都鲁二题》(收《达邦树礼赞》)一诗中,被破坏的何止是 森林?而是整个生态环境。“Caterpillar/已啃去一片绿林/又将山/深深剖切/处女土/裸露着赤红的丰腴/在晴空下/一望无际。在《生命存 档》一书中,则有更加强烈的环保意识。

  其次,关注本土文化。如人所论,吴岸始终是立足本土的诗人,对生活的体验和内省,最有价值的,是他立足于婆罗洲本土文化的思考。因为他诞生于世界第二大岛婆罗洲的热带丛林间,婆罗洲修长的海岸和红树林,布满了他的足迹。他为乡土人情而歌唱。”18

  《诗里末河》中俗称Bakan树、常见于热带海岸或河岸泥滩上的红树则默默含笑,固然是因了偕妻共返她阔别30年的故乡之故,但对本土的热爱却自不待言,我已回到梦乡/两岸红树/默默含笑/且让我/挽着伊/涉向时光的上游/往事似浪花/在夕阳下辉耀……”

  比较耐人寻味的则是吴岸对本土他族的开阔胸怀、博爱和真诚关注。《鹅江浪》中固然未曾涉猎本土植物,但吴岸对马来母女的江中历险却充满了关心,待到浪起时/却只见/马来母女俩/手把桨儿/笑吟吟/坐在浪峰上……”对本土异族的兼容也可以显出其对本土多元主义的接纳和执行。

  到了《重上拉让江》时,吴岸则更加彰显出本土的和谐与混杂。竹丛边/斑斑剥剥的/不是伊班父老的长屋?/胶林里/隐约闪过的几点红/不是广宁乡亲的 挥春?竹丛边的伊班人则是婆罗洲的土著居民之一19,而胶林中却又潜隐了华族父老乡亲的文化,这种人/物合一的并置与共存似乎隐喻了砂朥越多元种族和睦 共处的美好图景和事实,当然也可能灌注了吴岸对本土文化的认知与态度。

  第三,吴岸的本土植物书写中也从某些层面上展现了他的本土认同和对本土的定位。比如常见的椰树等,往往也可成为代言本土的象征,甚至是吴岸心中祖国的汇聚。鉴于下文对此专论,此处不赘。

  二 本土色彩与本土意识

  有论者曾经指出吴岸本土化的心路历程,首先,作家有了自我的身份定位和认同;其次,热爱家乡的山水、事物和风土人情,并赋予真实的性格;第三,向友族 学习。20如果我们回到吴岸诗歌中本土植物的书写上,他所呈现出的本土性则主要体现在笔者所划分的本土色彩与本土话语中的意象层面上。本节主要论述其本土 色彩。

  1本土色彩。吴岸有关本土植物的诗中,本土色彩往往能够呈现出五彩斑斓的特征,无论是其内容,还是其形式与手法。甚至在表面的色彩之下,偶尔也迸发出某些本土化过程演进的灵光和对人生态度、个人品质、精神等的积极思索。

  本土色彩首先可以是对本土背景的勾画。《南中国海》作为《盾上的诗篇》中的一首优秀作品,其中的本土背景值得注意。该诗不仅书写了拓荒的先辈们对荒蛮 处女地的开发与美化,如今,果树正在开花,到处传送芬芳/饱孕着白乳的是粉红色的胶树的巨干/椒园里,绿丛中满挂着穗穗的珍珠/而田里的稻已抽出了青葱 的秧苗,好一派生气勃勃、生机盎然的景象;而更引人注目的是,椰风蕉雨实际上也成为一种对本土,尤其是土地的认同的内化,我们在这里落土,又在这里生 /我们餐的是椰风,宿的是蕉雨/炎阳天下烤黑了皮肤,但血仍然是血/说:我们是儿女,土地是母亲/你的北方的大陆是我们的父亲。《夜探》中对婆罗洲 的深邃的森林的刻画其实也传达了诗人对本土背景的重视和关切。

  当然,本土植物也可以呈现出独特的可贵的品质,在很多时候,植物同时也被拟人化。比较著名的则是他的《咏含羞草》:轻抚/它含羞/侵犯/它用荆棘自 它又展开黛绿色的衣裳/吐出一朵朵紫色的花球/默默地/把这荒野点缀。有论者指出,《咏含羞草》是吟咏当地风物的诗……是一首咏顽强生命力的 好诗。”21其实,在歌颂生命力顽强以外,也可能更令人慨叹此中人生态度的不卑不亢。《古树》的书写也别有含义,这千年的树已脱尽叶子/光秃秃抖索在寒 风里/多少路人/无奈地仰望/太息它之将逝//我俯首沉思/透视了泥层下深层的根/听见了根须们的絮语/我满怀欣喜/相约再见//在浓密的树荫。诗人却 能在一股萧杀中看到重生的希望与落叶化为春泥的奉献精神。

  在《树的怀念》一诗中,在对比的方式下,类似的主题同样显现:是的/我依然茂密如故/正如你所梦寐以求/一年四季都披着绿衣/这里的雨季已开始/ 早到晚/我象穿着绿色的雨衫/撑着绿色的大伞/在雨中伫立/偶尔有狂风吹过/雷电闪过/而我依然寂寞//你那里该是深秋了吧/秋风该吹红了你的衣裳/秋阳 也该已把你点燃/翩翩的落叶是一种怎样的壮烈啊/我羡慕/羡慕你能在秋风中脱尽繁华/在严寒中裸露/在枯萎中/重生;在重生的诉求以外,我们也看到了对 考验的乐观认知。

  有时候,诗人也从本土植物中读出生命姿态的可爱与真诚。如《无题》中你这盛开的花儿/浅浅一笑/竟羞成/含苞的蕾则将花的动态拟人化,其中洋溢着 人生的大喜悦。而《落叶》中,我独自/在你墓前沉思/有人/轻拍我的肩膀/回头/不见人影/一片枯叶/跌落在地上/我举头/见墓边那株菩提树/长满了嫩 同样不是一般诗人伤春悲秋的俗套,在吴岸这里,枯叶却是生命的淘气和天真姿态,而其中的再生意味也绵延悠长,令人回味。

  本土植物也同样诉说着某些单纯而又富有深意的哲理或禅意。《蜂与花》中,红的牡丹和金黄的百合/在绿的热带阔叶丛中/争妍斗艳/深秋的枫红/伴着常 青藤/在圣诞的雪花中/相互辉映/一只蜜蜂/飞入丛中/嗡的一声/飞出窗口/它怀想起深山里/那久违了的/白胡姬通过蜜蜂的思考显现出对某种事物/理想 等的执著,尽管与其他相比,它可能缺乏世俗的富丽堂皇。在诗集《旅者》中,有关本土植物的诗作只有一首,《金马仑高原的花》披上寒衣/仍禁不住哆嗦/ 看风中的你/裸露着/嫣红的笑。但诗中也有一定的深意:本土化了的植物是以怎样乐观和心甘情愿的态度面对挑战、挫折乃至苦难。

  当然,本土植物也可以升华为一种理想,《金花》中的金花毋宁更显出了诗人对理想的坚定与执著——“多少儿时梦/都随年华逝/那园林早已芜/我的心也已 憔悴/惟有那金花/多少次/在梦中闪烁/当夜里/风起时……”。值得注意的是,在吴岸为数不多的有关新加坡的诗作中,他在《新加坡河》中表现出类似怀旧情 结的幽思/忧思,引人注意:对岸/一只擎天的巨臂/轰然敲落了/紧紧盘根在古店危墙上的/老榕。老榕其实在此象征了可能落伍抑或博大深邃的传统,整首 诗表达出现代化对传统的破坏。

  《我何曾睡着》中,椰风和蕉风往往成为一种通风报讯的本土伴随,当椰风送走/炎炎的长夏/蕉风来报/南国的春讯/当邻家的孩童/在院子里/敲打起 /木箱铁桶儿/咚咚锵/咚咚锵/我就睁眼/就昂头/满心祥瑞/再次向人间/跃腾……”饶有意味的是,这首诗的主题主要是通过舞狮从中国到南洋的迁移来彰显 中华文化的南洋化过程,而有论者却显出解读重点的偏差,全诗以形象的语言,描述舞狮的历史渊源,如何翻山越岭从中国江南江北飞渡重洋,然后在蕉风椰雨的 南邦落地生根,启示着中华文化不断流传发展,像一头威武的雄狮,永远体现着它勇猛刚强、坚韧不屈的意志和生命力。”22相反,这首诗作中对本土化的强调苦 心却被某种程度的忽略了。

  某种意义上说,本土色彩层面的植物勾勒反映了吴岸的本土有意识的认真实践,无论是作为本土背景,还是本土植物中反映出的纯朴哲理,还是对本土植物的种 种化用都从不同不同角度反映出吴岸朴素却真切的本土认知。当然,严格说来,这类书写往往更多只是本土意识指使下的产物,由于缺乏对本土的更深刻追问,其书 写在可能的生动之余,也难免浮浅和粗糙。

  2本土意识。如前所述,本土色彩的书写往往源于本土意识的映照和指引,为此,我们有必要考察和深入剖析文学意义上本土意识的彰显。

  吴岸在《盾上的诗篇》中有一段非常动人的反问,沙捞越是个美丽的盾/斜斜挂在赤道上/年轻的诗人,请问/你要在盾上写下什么诗篇?这个问询中固然一方面传达出对年轻人理想的追问,另一方面却也从中映照出诗人强烈的本土意识和情怀。

  从此意义上说,其代表作《祖国》相当传神地表达出他的清醒的本土意识。令人警醒的是,在诗中作者铺陈了白发的母亲和一个青年送别的场景。事实上,恰恰 是年轻的青年送别自己年迈的母亲回归祖国——中国。但吊诡的是,恰恰是因为本土意识(指向中国的侨民意识),母亲回归了她的祖国,而这个祖国却不是具有不 同本土意识(指向南洋本土)的青年的祖国,尽管,母亲的祖国曾是他梦中的天堂。你的祖国曾是我梦里的天堂/你一次又一次地要我记住/那里的泥土埋着祖宗 的枯骨/我永远记得——可是母亲,再见了!//我的祖国也在向我呼唤/她在我脚下,不在彼岸/这椰风蕉雨的炎热的土地呵!/这狂涛冲击着的阴暗的海岛 呵!

  显然,此处的椰风蕉雨已经升华为政治认同和物质性相结合的祖国和本土,这是和诗人的主张和本土意识相一致的,从反映社会现实的角度来看,十四首诗中,最直接反映当时砂朥越社 会运动特点的,是血液祖国两首。一九五七年,在砂朥越,一方面是爱国主义思想萌芽反殖民主义运动发韧的时刻,但另一方面也是华裔青年学生掀起北归浪潮的年头。我反对青年人北归,主张视砂朥越为家乡,并为她献身。”23

  有论者曾经指出,《祖国》中多重认同的交织,这里有祖国的认同和定位,也有文化的认同和定位,这使吴岸能够最充分地吸取华夏文化的营养,同时,又以 主人的身份看待自己所在国家的一切,与之生死与共,也同时用自己的笔为这块土地歌唱呼喊。”24 在我看来,这其实是对该诗的过度诠释(overinterpretation)。25《祖国》中主要的仍然是展现诗人强烈的本土意识,这个意识更多是政治 认同的和朴素的土地认同的混合体。如果从文化认同的层面进行考量,对本土的文化认同,诗中并没有深刻和清楚地呈现,而对于中华文化的认同感,也同样是暧昧 和模糊的。所以,综而观之,《祖国》恰恰更是本土意识的传声筒和载体。从更深的意义上讲,吴岸的本土色彩从书写手法、姿态和意义指向上自然有其丰富多彩的 一面,但是如果从本土性理论的推进和思考上讲,它仍然是相对朴素的,甚至是肤浅的。从此意义上讲,它并没有真正超脱口号式和异域色彩/情调的限制以及框 定。

  三 植物意象与本土认同

  在我看来,吴岸对本土书写的贡献主要在于其本土意象的实践操作。在这个层面上,本土意象往往凝结了本土植物的本土色彩以及诗人自身对本土认同的别致思 考和理解。王润华也敏锐地感知到这一点,他如何改造语言与意象,让它能承担新的本土经验,譬如一棵树,它居然也具有颠覆性的文化意义,一棵树它就能构成 本土文化的基础。”26具体而言,吴岸所形塑的几个比较成功的本土意象是:达邦树、榴梿、班兰、椰树等。

  在对文化认同的阐发中,吴岸其实有其独特的出入策略:在建构本土认同时,他有时采用回望姿态,以省亲的方式重审本土;在借鉴民族文化资源发展本土认同 时,他往往采用了走入的策略,或者远眺,或者近观,他对中华故土、文化资源表现出独特的认知和批判。在《旅者》的北行集和《榴梿赋》中的北行二集中吴岸花了相当的篇幅反观与借鉴中华文化资源,同时也部分展示了自己的思考。

  在吴岸的本土植物书写中,更多的是采用了前面所言的走出的策略。比如在《我何曾睡着》中的《还乡》就耐人寻味:我早瞥见/苍苍椰林里/簇簇村舍/ 为我而舞/袅袅晚烟/融化了/游子的乡愁。作者其实是以出嫁多年后省亲的女子视角重新观照本土,所以椰林可以成为与人共舞的本土生命情境。

  如果我们更细腻地切分吴岸在本土植物书写本土意象指向的层面,我们不妨从如下两个层面展开分析:1弘扬主体精神;2从中国到本土的嬗变。

  1弘扬主体精神。在吴岸的本土意象中,往往弘扬着一种积极的生命姿态和乐观的现实主义精神,这自然和诗人自身的经历以及由此形成的人生态度息息相关。 他指出,积极的主题不是作者由外部加进作品中去的。它是诗人站在热爱生活与关心人类的立场上,在认识生活与塑造艺术形象的过程中,所注入的自己的思想, 再通过美的形象暗示给读者。”27

  《椰颂》中,诗人写道,在凄风中/它不叹息/在苦雨里/它不哭泣//顶天立地/向蓝天开展绿羽/迎着狂风暴雨/它翩然起舞///深植在悲哀的泥土 /默默地/把大地的眼泪/酿成琼浆玉液。表面上看,似乎只是诗人对椰树的主观升华,而实际上,这恰恰是诗人对自己坎坷经历与磨练的内化、淡化,张扬着 强烈的主体精神——“七十年代末,我恢复了自由,返回社会,也回到了大自然的怀抱。我的经历使我对家乡的山水和植物,有更深一层的认识,我仿佛了解它们真 实的性格28椰树其实更是诗人坚强性格和乐观人生态度的化身。

  《榴梿赋》中也同样隐含了作者许多价值理念和精神追求的深刻反思,而它却兀自巍立危山绝谷/岿然以亿万年风雨炼就的雄姿/任蝙蝠蔽天鼠蛇漫野/日日 夜夜/在洁白的子宫里/孕育着稀世的醇膏/披上盔甲/戴上自由女神的皇冠/伴着八月骤雨的前奏/悠然降临人间,显然,其中不乏诗人对自由理念和实干精神 的推崇,我爱榴连,我更爱它的孤高独立我行我素的秉性29

  不难看出,本土意象书写中其实蕴含了相当丰富的主体精神涵盖和累积。

  2从中国到本土的嬗变。在本土意象实践中,吴岸通过本土植物其实也相当细致和微妙地刻画了从中国到本土的内在嬗变。

  班兰无疑是这一嬗变的最佳纪录。吴岸诗歌中提到班兰的作品主要有两首:《搬家》(她已缓缓下车/踱到泥沟边/两手用力/把一丛班兰叶拔起/‘ /把这叶子带到新家/种在后园里/每年端午节/留着包粽子’”)和《粽子赋》(在五月暗淡的灯光下/在厨房的饭桌上/谁把它们品尝了呢/完成了这旷世 的艺术杰作/悠悠江影里/离离芦苇/冉冉班兰/却不知那倒影儿/此刻是在双溪砂朥越里/还是在汨罗江上?)。

  班兰是热带植物,班兰叶味道芬芳,人们用以包裹糕点。南洋华人以班兰叶代替竹叶,其色香味更甚于竹叶粽子。耐人寻味的是,《粽子赋》中,当本土人欣飨 以班兰叶包裹的粽子后,竟然产生了双重文化认同的游离感。在中国与砂朥越本土、芦苇与班兰叶之间显然流淌着中华文化化归本土的内在嬗变,在对两种文化的凝 视中,对本土文化的认同倾向也在此并置过程中凸显。

  《搬家》中则表现出一种微妙的内在本土化。尽管是在本土内部的一次搬迁,长辈却告诫自己的孙子牢记本土化的象征——班兰,并让它永远生长在新家中,年年包粽子。在这首诗作中,其实更深一层地讲述了本土已经内化到本土人血液和日常中的文化内涵。

  榴梿这个意象在张扬主体精神的功用以外,显然也有着其他本土的意涵:有人掩鼻而过了/退避何止三舍/想起三保太监的恶作剧他要作呕/世间美果据说都 国色天香/美国红苹澳洲金橙/哪个不玉肤凝脂/独它一副赤道莽林里的青面獠牙/气味撩人三日不绝。在张力十足、对比强烈的书写中,榴梿再次彰显了它决不 从众的孤高个性,但关键的是,诗中的榴梿也同时凝结了本土华族的历史/传说。它其实和数度下西洋/南洋的三保太监密切相关(据说是他的大便变化来的)。这 个貌似不雅的传说其实延续了本土人的故国(文华)想象,同时也很好地维系了本土的集体认同。

  达邦树意象则表现出更加复杂的本土认同意味。在《达邦树上》这首诗中,达邦树上更多是被视为比较平面的天堂礼赞,我攀上了/我日夜仰望的地方/这绿 叶如盖的天堂/我呼吸着芬芳的灵气/听百鸟在枝头/为我这礼赞的歌者/歌唱//绿树如织/看风卷黄叶/如群蝶飘落谷底/荡起串串篝烟笑语

  而在《达邦树礼赞》中,作者显然不知在礼赞不同境遇下不同姿态的巨人形象:1宇宙天地间吸纳灵气顶天立地的银色的巨人2在烧芭灾难中仍然屹立不 倒的古铜色的巨人3被砍伐倒下的巨人;4化为沃土、滋润稻秧的金色的巨人。这种种形象的演变自然可以有多种解读:1作为个体屡受打击之下的顽强 不屈;2作为华族群体百折不挠的坚强精神与奉献精神的赞歌。

  然而,我们如果考察达邦树的种种功用,不难发现,达邦树(Tapang)是婆罗洲生长的一种树木,木质坚硬,树上常有蜜蜂做窝,其根部面积宽阔,达雅 人取之制成精致的桌面;它也是伊班族民间传说中传颂和歌咏的英雄形象。若从此视角更进一步思考的话,达邦树恰恰是砂朥越各个种族多元融合的崇高精神象征。 作为华族的诗人,吴岸并没有坚守和固执于民族性根基(沙文主义?),而是彰显了本土认同的混杂、和谐与交融。也难怪达邦树成为作者生平最爱的树30

  不难看出,在本土意象中,吴岸其实潜隐了本土认同的不同侧重和视角。

  结论:通读吴岸的本土植物诗作,我们不难发现其中大多汇聚了诗人对本土的深情关怀和浓烈的本土认同。当然,它们或者呈现出姿彩各异的本土色彩,或者从 本土意象中折射出本土认同的多元取径和表现。如人所论,他的诗,是根植于砂劳越本土的社会生活与自然环境的,既具地方性与时代性,又具华族民族性,并融 汇了砂劳越州的民族艺术风格。”31虽然四平八稳、无甚高论,但却仍然颇具效力。

  吴岸这种有意为之的努力和良苦用心的确值得关注。而且诗人似乎也清醒地意识到本土性和文学的世界性和永恒性的关系,文学的民族性、地方性、时代性所 构成的独特性,是否会削弱文学艺术的世界性和永恒性呢?我以为不会,不但不会,而且独特性是文学艺术获得世界性与永恒性的必要因素。”32

  然而如果从更高的要求看,吴岸本土植物的诗作也有它自身的局限,当然这不只是说,他的部分诗歌过于朴素,缺乏基本的诗味。更深层的问题在于,他的本土 认知和实践更多仍然是局限于本土事/物,而缺乏一种可能形而上的本土精神和视维的高度升华。他自己也部分意识到这一点,虽然还是语焉不详。譬如我写马当 山,写榴梿,这些还只是物体的外在表征本土化,还需要从实质精神上去达到本土化。以我现在所达到的程度,我觉得我还是本土化不够的,因为真正的本土的东西 就是要真正产生于本土的东西,如乌斯曼·阿旺的文学一样,这是马华现实主义文学或乡土文学未来所应达到的高度。”33而实际上,如果具有成熟本土视维的作 家,哪怕是在书写他域的事/物时,仍然可以表现出清晰的本土烙印和视角。

  吊诡的是,吴岸有意识的本土实践往往表现为本土色彩的多样却浮浅,而本土意象的深层意义却往往来自于他的本土无意识。但无论怎样,在本土有意识/无意识的辩证中,他还是给我们实践了一条如何本土的开阔和独特路径。

  注释:

  1 具体可参杏影〈拉让江畔的诗人(代序)〉,见吴岸著《盾上的诗篇》(马来西亚:南风出版社,1988再版),页1-16

  2 陈贤茂主编的《海外华文文学史》第二卷(厦门:鹭江出版社,1999)就指出,吴岸当之无愧的是当今马华诗坛上最负盛名的诗人之一,具体可参页 188-202,引文见页190。潘亚暾甚至直接认为吴岸是马华第一诗人。详可参潘亚暾著《海外华文文学现状》(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 157-161

  3 比如他曾在少年之时(17岁)就因了诗集《盾上的诗篇》一举成名,也曾因为坚持砂朥越的独立而坐牢十余年,在出狱后曾历任马来西亚和砂朥越华文作家协会的要职。

  4 这本专著算是马来西亚本土以外比较集中论述吴岸的第一本代表性专著。论者的不懈努力和良好意图显而易见,但对吴岸的整体研究似乎仍然堕入宏大叙事的俗套中,论者并未找到合适的对应的观点既有层次又比较细腻和创造性地剖析吴岸。

  5 这本书目前是研究吴岸文学生活历程及其特色最为集中和全面的一本专著,但总的来说,除了在资料和对吴岸的生活等有着比其他论者更为清晰的论述外,在学术观点上往往受制于前人研究成果太多,反倒建树不多。

  6 吴岸著《吴岸诗选》(北京:华艺出版社,1996),作者简介。

  7陈鹏翔〈论吴岸的诗歌理念〉,见甄供编《说不尽的吴岸》,页210-233。引文见页214-215

  8 陈月桂〈《经验的波浪》——论吴岸诗中由中国与西方传统所构成的独特思想〉,见曾荣盛编《吴岸诗作评论集》,页58-76。引文见页76

  9 这里的本土植物主要是指马来西亚土地上生长的植物,因此并不专指稀有品种和特产。

  10 方修〈门外谈诗——读〈一个马来西亚诗人的歌唱〉〉,见甄供编《说不尽的吴岸》,页146-178。引文见页173-174

  11 吴岸〈我的诗观〉,见吴岸著《九十年代马华文学展望》,页40-41

  12 吴岸自己其实也谈到了他对现代派的有限吸纳,具体可参〈马华诗坛的回顾与展望〉,见吴岸著《九十年代马华文学展望》,页18-24

  13 吴岸〈诗人与社会〉,见吴岸著《马华文学的再出发》,页22-30。引文见页26

  14 吴岸〈砂华文学的独特性〉,见吴岸著《马华文学的再出发》,页117-126。引文见页124-125

  15吴岸〈砂华文学的独特性〉,页126

  16在我看来,如果拥有较强烈和成熟的本土性,他//她在观照本土以外的事物和世界时,仍然可以彰显出与众不同的本土思维模式。具体可参拙著《本土 性的纠葛——边缘放逐·“南洋虚构·本土迷思》(台北:唐山,2004)中的〈本土性的纠葛——浅论马华文学史书写的主线贯穿〉,页15-29

  17吴岸〈擂鼓击锣 迎接文学的新明天〉,见甄供编《说不尽的吴岸》,页262-273。引文见页265

  18 唐玲玲〈吴岸所追求的艺术理想〉,见甄供编《说不尽的吴岸》,页89-103。引文见页95

  19 有关伊班人的更详细资料,可参蔡宗祥著《伊班族历史与民俗》(砂朥越:李金珠,1992)。

  20 具体可参周伟民〈吴岸的文学世界在世界华文文学中的地位〉,见甄供编《说不尽的吴岸》,页125-145。尤其是论文第三部分。

  21 古剑〈一个马来西亚诗人的歌唱——《达邦树礼赞》读后〉,见曾荣盛编《吴岸诗作评论集》,页23-37。引文见页36

  22 孟沙〈吴岸诗歌的人文精神〉,见甄供编《说不尽的吴岸》,页62-74。引文见页67

  23 吴岸〈新版自序〉,见吴岸著《盾上的诗篇》(新版)(吉隆坡:南风出版社,1988),页i-vii。引文见页iii

  24 叶延滨〈吴岸诗歌解读〉,见黄侯兴编《诗评家眼中的吴岸》,页50-61。引文见页60

  25 具体可参Umberto Eco with Richard Rorty, Jonathan Culler, Christine Brooke-Rose, Interpretation and Overinterpretation (Cambridge;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2)

  26 王润华〈到处听见伐木的声音:吴岸诗中的后殖民树木〉,见王润华著《华文后殖民文学:中国、东南亚的个案研究》(上海:学林出版社,2001),页149-157。引文见页149

  27 吴岸〈到生活中寻找你的缪斯(代序)〉,见吴岸著《我何曾睡着》,页I-XIV。引文见页XI

  28 吴岸〈我行吟在婆罗洲山水间——为威海《人与自然——环境文学研讨会》而写〉,见吴岸著《生命存档》,页8-16。引文见页11

  29吴岸〈我行吟在婆罗洲山水间——为威海《人与自然——环境文学研讨会》而写〉,页15

  30 吴岸〈我行吟在婆罗洲山水间〉,页12

  31 周伟民 唐玲玲著《奥斯曼·阿旺和吴岸比较研究》,页103

  32 吴岸〈砂华文学的独特性〉,页121-122

  33吴岸〈擂鼓击锣 迎接文学的新明天〉,页2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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