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片美丽、富饶、神奇的土地。这土地是以激情方式呈现的
奇观;地壳隆起上升,岛屿冒出海面,岩浆凝成山峦,雨林酿
成葱郁。滚烫跃动的物质衍生精神燃烧的期许,郁郁葱葱的雨
林饱含声音与节奏的无穷能量。这里水媚山辉,大地丰硕得足
以囊括一切生死,也怦重得足以承载屈辱辛酸。这里怀珠蕴玉。
命运赐予人们万斛涛头千般风雨, 也慷慨地回报人们持有的遐
想与灵性, 大海、热土、雨林自有其交响乐。那原是凝固的音
符渐渐弹跃,於是,旋律变成了道路、绿地、屋舍和广场。土
地属于有尊严的民族,它的呼吸和叹息都象征并吟唱着母性。
“我们拥有最沧桑的过去”(1), 那是“狱壁上被抹除了千次后终
又显现的一痕血影”(2)。 谁也无法估量这片土地含蕴的生机和
迸发的热力,但沧桑和血影无疑给土地上的主人一种文化指令,
那就是人的生存将与诗意结合在一起。
雨林雨林,韵林韵林。这就是我们面对的马来西亚。这就是我
们所要观察和理解的、生存者注定会呼唤至深者的马华诗歌。
戴小华在捡视马华文学的旅程与得失时指出:“早期确是历经
了一段混乱动荡的艰苦时期,而后接着是一段漫长的调整与适
应时期,经过多少灵慧的腋集,才智的凝集,水准才得以提升,
渐渐显现其光华。”(3) 这大体上也符合马华诗歌的发展概貌。
如果说,早期的诗歌多么漂泊、恋根的侨民性为特征,那么,
当下的诗歌渐多元种族、多元文化的社会现实相认同、相适应,
从艺术视野到诗美传达, 确已趋于指涉滂溥,发端澶漫, 情
意姿肆,气象不俗。 我们毋需以文学史的策略胪述章章节节,
或重复那种‘排排座吃果果’在这里,我愿意提出若干问题稍
加考察,以求窥取马华当代诗歌殊相之一斑,略呈芹献,就正
先进,亦未必可采。
〖在多重时空中运思〗
任何一位诗人都在特定的“时━━空”间写作。诗人总该是站在
坚定的土地上为求永恒歌唱。当今的马华诗人,在整个国家走
向开放的经济、政治、文化架构中,时代意识和诗歌意识也从
单一走向多元,从狭窄走向宽阔。他们在多重空间运思,多种
向度交织互补,呈现了融合重叠的诗歌景观。
第一个时空维度是根性的。由于“一般人心目中的马华文学乃
是马来西亚华文文学”(4),由于作为诗思与诗情载体的“一种文
字/刻在祖先的墓碑上/刻在父亲的招牌上/刻在我的脊梁上
/刻在孩子的吞头上”(5),诗人对遥远祖邦和故土的追寻、眷恋
是自然的。一行古文,一帧书法,一幅绘画,一曲音乐,一折
戏曲,一项武术,一种民俗,一具陶瓷工艺,一宗美食,一品
茶酒,一方园林,乃至一盆花卉....常常会引发诗人的精
神触觉,化作不绝的诗情。有些诗人,迄今自称走的是精神放
逐之路,心目中不时漂着孔孟的叮咛和老怦的吊诡,睡在一种
缥邈的梦里,如:
在流放中飘泊 /被我装进怦子的梦中/在梦中修 ,养浩然之
/借放逐供养中国的梦/如观音,供养世人的命运(6)
应该说,在赤道炎炎的南中国海追寻莲根,在共处却又相异的
族类中不忌怀一种生死相交的文字和笑泪相融的性情,并不和
作为马来西亚公民的国家意识相抵 。诗歌中“泛中华文化”的
精神向度,既是对一种优秀的传统文化(超越国界)的孺慕,
又结合了当地的现实和诗人的机智,形成根性与变貌兼俱的自
己的特色。试看游川的<粽子>:
妈妈是没读过书的农妇/不懂离骚不识三闾大夫/只一心一意
将自己投入/ 用宽大的竹叶/将散疏疏的糯米以实包住/兰心
细细地裹,巧手实实地缚/ 一投不投入江河/投入沸腾大锅/
在水深火热里/熬炼出成熟的我们/团团 结结的粽子(7)
诗由即物而达至物我同一,以熬炼为征喻,以拟声揭题旨,把
母性的情态和当下的命脉胶结起来, 让文化色彩再生。 既然有
多元种族、多元文化的公共空间,马华诗歌自然有一方视界,
并在新的多声部和弦中一展恢宏的歌喉。
第二个时空维度是本土的。众马华诗人都有身份的认同:我们
已不是候鸟。尽管祖先飘洋过海且笑泪与恩怨以诗文为寄,但
如今,“大地,睡在我的梦里/我的梦,就是您/马来西亚”。
(8)因为这片热土,“她以赤道的阳光/给我热情/以白的胶乳/ 养
活着我和七百万人民”。(9)本土的现实生存与诗情,无凝是当
今马华诗人生命体验的重要问题和内容。
大马着名的本土诗人,吴岸强调指出:“一个国家或民族的文
化之能立足于世界文化之林,并对世界文化保藏增添一分贡献,
则决定于它是否保有其国家和民族文化的独特性。”(10)他赞誉
自己的出生地沙罗越州是“斜斜挂在赤道上美丽的盾”(11)砂罗
越因这一诗的命名而更加风光;他把婆罗洲的神木达邦树称作
“银色的巨人”,皎好得足以“吮吸宇宙的灵 ”和“酿制百花的
芬芳”(12);他们对母亲河拉让江的浪起浪落,为“马来母女俩
手把桨笑吟吟坐在浪峰上”(13)而 喜与骄傲;他把浩叹献给
穸抱着本土的大海,“你把北方的大陆和南方的岛屿分开,又
把北方的大陆和南方的岛屿连接起来”(14),这一“分”“合”,
记录了本土颠踬漫长的生命旅程;他把目光投注于国色天香的
果王榴锆,“独它一 赤道林里的青面 牙”,却“归然以亿万
乘风雨炼就的雄姿”(15), 不管是对本土的凝重,厚实与风采的
眷恋。诗人餐椰风,宿蕉雨,那率真自由的歌吟, 如同这片
土地一样有血有肉。另一位诗人田思亦非“候鸟”,这土地的
肤色,荣辱和悲喜也是自己的肤色、荣辱和悲喜,站在脚下
的土地而腾 诗性的神往:
给我一片天空/一片成熟的紫色天空/别让酸雨淋湿了我的
梦/别让烟雾遮蔽了我的真诚/别叫我内心天然的热带雨林/
让位给一楝楝冷漠的洋灰钢骨/我把 智 成一壶龙井/我把
哲思梳成一株银柳/我平和的心思通过一管牧笛.悠悠地 荡
在晚风夕照里。 (16)
立足于本土的歌吟并非意味着安于美满。 真心的诗人即使为本
土唱赞歌 的时候,心中也总潜藏 郁、 患、不安和企盼,莫
不表现出力图突破圆满而对于更高人生价值的渴求。骚动不安、
有所进取的心灵,成了马华诗人为本土歌唱时灵感的激情的源
泉。
第三个时空维度是人类的。尽管对诗人来说,任何一个审美对
象的意义都以个我的感觉所触知的程度为限,但诗人作为社会
的人的感觉,则是全部世界史的成果,其中积堙着从族类到人
类的种种经验和智慧。已经存在、并在发展中的社会,同时造
就着具有人的本质的全部丰富性的人。故而诗人个我的感受不
仅是个人的,也该是属类整体的;故而诗人的审美触觉,往往
“物”进入“人”又“人”进入“物”,“无垠”进入“有限”又“有限
”进入“无恨”,从而由一已扩延至大千世界,担当山河,拥抱
人类。诗美是自由的象征,其境界往往超越本土而放眼世界。
一些马华诗人获得了如此精神自觉;人类总以一种问题的型式
不断重新发现;既是审美的高蹈,又是对罪愆的揭 ;既是先
尽的暗示,亦是广阔的证明。方昂由关注民 而延至人类,视
界有所扩大的幻化:
“当世界的某一角落/有人扑食掉在地上的面包屑/在另一角
落,有人用牙签/剔掉爱犬牙缝的肉丝/这世界,于我,就只
是/画评家啧啧赞赏,一幅倒挂的/抽象画。”(17)
夏绍华的“末日泳叹”因散漫和隐晦固然为读者带来一定障碍,
但他无疑在人类星空间思虑一种空寂的旅程:
坐在第一百八十七层楼的花毯上相信所有淡入的过程/淡入是
活着唯一的程序/这种年代正进行以光年的节奏/全部的视觉
映象将被速速褪化/包括生命包括昨天/昨天只是一颗蕈状的
云炸/昨天是一篇致命的诗导/是被翻新被修蕈过的历史/连
梦也都被挡驾于睡眠的入囗之外(18)
如果说当今是“焦虑的时代”,那么,当“焦虑”由指出具体的
生命扩至指向世纪的人类,乃是更高层次上的诗情维度,是缪
斯空间的又一种拓展。
根性的、本土的和人类的时空相重叠,使九十年代的马华的诗
人超越“家园”的单纯, 诗歌也开始更具丰富和复杂的品质。
这也使诗歌的“个人空间”和“公共空间”,建立起更多的通性。
〖生存/灵魂状态的体验与追问〗
在三重时空运思,诗情未必是空山 月,未必是凄茫迷情。诗
人多愁善感而从内心构筑乌托邦, 但当下的社会现实充满着肉
与灵、 物化与文化、卑劣与高尚、渎神与皈依、恋土与弃根等
种种矛盾,逼迫你在“外界真精彩、内在真无奈”的围城式的天
地间左冲右突。马来西亚在向工业社转型、迈入现代化的进程
中同样遇到许多社会问题。“时”与“处”在哲学意义上的无限,
到了诗人这里,则必须在“刹那的现在”拥有并艺术地掌握有
限。
诗人充满激情地活着,活在教人向往教人困惑教人焦灼教人思
素的生存状态和灵魂状态。一位马华女诗人在这样的状态里表
达了生也有涯的无奈:
问今世是何朝/封建只剩得帧帧遗照/文明把月里嫦娥变炭焦
/这里非灵台方寸/此地是挂空楼头/她不是追魂侠女/是嗜
酒的灵蛇/摆一个迷阵/引你走入平生(19)“挂空”和“迷阵”的
意象令人震撼,揭示了文明噬心的衰发的症候。然而,就诗人
而言,他(她)们毕竟又是一批在道义上,伦理道德上和哲
学、美学上与自己所处的时世进行不倦争辩的“文明之子”(20)。
真心的诗人不会悬置对具体历史文明语境的敝开和对当下攸兑
的问题的深度处理。诗人不是某类文化人仅作遣兴消闲的东西,
而是生存和生命/思想和语言交锋的的精神产品,是生存者呼
唤至深者的神圣话语。从近些人的马华诗歌件品中,我们可以
辨认诗人以不同的体验方式映现着生存/灵魂状态。
一是社会人生的体验方式。 面对日趋繁华的工商社会, 叶明体
验的是人生慨叹:“生活在文明的时代中/我们却没有与文明谈
判的条件/但它一寸一寸地朝我们逼来/我们唯有往后退缩/
直到自尊矮了下去。”(21)面对金钱狂舞的市井,郑醉以“舞狮”
的律动作了反讽:“懂钱懂钱懂钱懂懂钱/懂懂懂懂懂懂懂懂
钱/钱钱钱钱钱钱钱钱钱”/抢抢抢抢抢抢抢抢抢/抢钱抢钱
抢钱抢钱抢。”(22)面对机械化的都市生活,吕育陶深深悸动
于人性的异化:“每天他像体内的红血球/被石英锺频率的心
脏/准确无误送往远方都市的心脏/通过城市捷运系统/通过
堵满脂肪的肥大动脉/投入生活的脑叶摺层。”(23)面对大马
变动中的政治局势和社会形态,近年以来又涌现了诸如郑云城
的《政治隐题诗》、《她被逮住了痛脚》、傅承得以《那一夜
我们说停电》以及林金城的《零通胀颂》等等“政治诗”;尽管
这种分类的科学性尚待探讨,却也从一个特定的层面体验了世
态炎凉,表达了诗人了然于胸的感 和志难。社会人生的体验
一旦入诗,只要不止于视象坐实而进生意象幻美,不止于世俗
偏见的遮蔽而进至对人间真相的独到发现,依然能成就为绝壤
殊风。
二是个性生命的体验方式。 在社会文化更多加多元, 书写空间
更见宽广的大马,那些被公共规范与普遍法则所抑制所遮掩的
个性生命体验,自然会由己成为“边缘人”的吟者倾诉的表达出
来。在一定意义上,个性生命体验式标志着“公共”、“民众”等
“大我”和个人化的“小我”的关系,得到一种诗学的调整。诗常
以“自我表现”为起点,由个性生命体验而生发的表达冲动和倾
诉欲 ,往往是叙唱的内驱力。在小曼的心目中,“山谷/是大
地上最原始的/留声机/登山临崖/ 最好半句话也别说/ 尤其
是/天长地久之类的/誓言”(24);在风子的潜意识里,“我是月
晕 醉的不归夜/以贫脊民族失调的泪咽中/酌饮一杯杯传统
的残涎/挑引乡愁../故乡蔓生的野蕨/有着夜/染也染不
黑的褚色”(25); 在李国七的隐秘欲念中,“空间在等待/可惜我
总是错过/类似影子穿 于每个隙缝/找寻一切失落的自己/
舌头是美丽的诺言或者谎言/我苦守的防线终于崩溃”(26)在张
永修的梦幻里,“如果下辈子是这样的话/ 不便于行而且哑了
/ 心事碎成绿叶层层 / 让我,长成盾柱木一株”(27);在陈强
华难言的隐痛中,“伴着沉堙的香片/那支患上肾结石的原子
笔/竟又咳嗽起来/重回心灵的咖啡座/我们却很生疏了”
(28)。这些个性生命体验与书写,尽管带有“私人化”的特点,
但终归仍然就是体生活溶化在个体心灵中的秘密,是“小我”
向文学与美学的一种再生。
三是历史文化的体验方式。人们今天置身其中的物欲横流的时
代,可以说是在一片被抽空的疆域又裂开一重空白。这双重空
白布下的阴影难以规避。诗人当然不去同物质主义宣传亲和,
但应学会与之对话。对话的方式则存在于一种恰当的选择之中。
马华诗人、 特别是砂罗越诗人谋求历史文化的体验与书写方
式,无疑是又一种策略的选择。他们将精神投向于生命之河拉
让江流域的风情民俗, 投向对富有特色的地区文化历史的关注,
既与之具理性的时代拉开距离,又于历史文化的光中观照现实。
蓝波笔下有“苍苍峦峦的雨林族群”有“岁月在脸上捏皱的沧桑”,
有“刻在颗颗鹅卵上” 漫长飘柔的山中传奇(29);沈厌旺以裸程的
乡愁和 患,向人们,诉说山林族群历史蜕变中的命运沉浮,
以重新唤起被混浊了的民族和文化的感觉,确信“当我们一起
走入同一座雨林/都能采集到彼此的需要”(30);雨田浮上心头
的是历史,他也“带一支吹筒/一根竹竿/一柄巴兰刀/走遍
雨林心脏/寻找姿彩跌挎”(31);李学笙则在童话消逝的地方寻
索神话、寻索陆沉的记忆,“隔着一练瀑布/一疋抖动的森林/
一个早已走失的时空/一如逐渐涣散体温的水母/坚持着回潮
皮被大雨冲刷的梦境”。(32)重温历史唤醒文化,并非阻挡,而
是调整今人前进的步伐。
不是在对于必然性的盲目的基础上,而是在自由的基础上重新
铸造人与自然、个体与整体、存在与本质的统一。历史文化的
体验之意义正在于此。
基于人生在历史叙述中的异化、生命程序在物化世界中的分崩
离析,蓝波、夏绍华等一批年轻诗人致力于“环保诗”的创作,
具有前瞻性价值。当今,全世界城市面积加起来不足全球陆地
面积的0.3%,却居住着全球总人囗的40%,且有继续增
长的趋势。城市是人类征服自然力的象征,同时也濒临自身践
踏自然界的后果的无情报应,并为一系列头痛的城市问题所困
扰,大马社会亦不例外。什么时候重现“万斛涛头一岛”的景观?
诗人无法改变现实,但诗歌是被人类良知照亮的艺术之光,它
常常从现实的反题做文章,以反题到合题展开自己形而上的精
神探求。“环保诗”不仅只是题材的拓展,不仅只是困扰的生存
失衡状态的心灵补偿,而且是思维的重要转换。未来社会应向
生态社会转变,“环保诗”将是21世纪诗歌谱系的重要一支。
诗意是生存/灵魂增长的一种能力。有了诗意,才体验到无诗
意的生活。诗歌创作不是实录或验证生活,而是在不断的追问
中创造奇迹。
〖艺术的呈示和提升〗
将精神投向转化为诗题艺术,诗人追求文本的迸射状态,自然
也对读者的“二度创造”有较高的期许。
生存者呼唤至深者,要求诗歌的艺术品质有所提升。九十年代
以来马华诗歌有了长足的进步, 其优长与缺憾之共生, 为我们
思考艺术问题提供了有益的启示。
不必讳言目前马华诗歌的某些欠缺。如:有些作品仍滞留于泄
性陈述,时空顺序尚缺少诗性的调整;有些篇什不甚讲究情感
逻辑和张驰调适,诗之传达较为平面化;有些诗行过于近趋明
朗而忽视其它,削弱了诗意之深度;有些重句未能控制言说的
欲 ,芜杂而欠简 ;还有些诗歌题材本可以、却未能交融东
西方文化去处理,因而在一定程度上既影响了艺术视野的开阔,
也影响了“本土特色”之发挥,等等。然而,马华诗人为使诗写
得更像诗而作了可贵的努力,是不容忽视的。
这种努力,首先表现为在诗歌创作中,更注重意象思维。意象
思维是诗歌艺术生命在中国,“意象”的前身为“象”,源于《易》
(《系辞》“圣人立象以尽意”),大辩于魏晋(关于言、意、
象),及至南朝,刘勰明言意象之说;“玄解之宰, 寻声律而
定墨; 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33)从此绵近至今。在西方,
意象派鼻祖庞德从中国古典诗歌得到启迪,声称:“意象”是一
种在瞬间呈现的理智与感情的复合体。正是这种瞬间呈现的复
合体;使我们在体验伟大的艺术作品时,产生豁然开朗之感,
摆脱时间与空间限制之感,年龄陡然成长之感。”(34)诗人追求
思路新颖,莫不通过意象去协调抽象与具体、思想与情感、推
理与想象,使诗作成为鲜活的心灵雕塑。艾文将“榴锆”和“皮
球”两种意象联结,“多刺的榴锆”,,经先辈的反复扭捏而成
为孙辈圆圆的“皮球”,这一意象的腾跃与转换,历史的凝重和
辛酸凸显了出来(35), 张永修为色彩赋序意象的亮泽,红、绿、
黑、白、黄诸种色彩成为山海城池、人际关系和社会秩序的隐
喻与象征(36)。不必一一例举,精巧的意象运思无疑激活了诗
情。意象大体可分单纯意象和复合意象两大类,后者又有并置
意象、比较意象、替代意象、转借意象、联觉意象乃至各种意
象组合。若是细作辨析,马华诗人已在复合意象上多有着力,
只是有的人更自觉罢了。
这种努力,还表现在日趋注重美感意义上的诗意结构。诗歌不
是可以被筒化了的遣词造句的修辞构成, 也不是说明某些理念
的原始材料的分析排列。 实际上,诗歌的本文亦属一个“生存
者”,并且是不断自我构成、有序生长而后艺术地呈现为一个
完整的、自足的世界的“生存者”。它因此而同样呼唤本文的审
美结构,呼唤自足世界的自在敞开,以诗意的结构向人们显示
内在的的深度与意蕴。这种诗意结构,我们不妨视作以情思力
为实体,由心灵共振型、有机统合型和开张放射型交织辉映而
成的结构模型,在不同的作品中可以有结构的侧重。张光达以
友人相赠的一根人叁引爆情感,作为运思的载体,将根性━━
苦涩━人心的温热丝丝入扣,使诗以心灵共呜与有机统合的结
构,“流通━道我们期待已久的暖意”(37) 李国七吟唱和平与人
类的爱心, 从一家小小的酒楼、一宗因战灾而离乱的跨国婚恋
落墨,开张放射,让诗意在空中荡漾,让人们看到真有“一队
鸟,拎着甜甜的橄榄/送到风信鸡也必须挂号的土地上。”
(38)在富有美感的诗意结构中,情思力使诗不至于漂渺玄虚而
置于厚实;心灵共振将一种心火点燃另一种心火;有机统合在
混纯中建立必要的秩序;而开张放射又输出更多的信息,象一
条看不见然而拧不断的经带,把诗和世上出类拔萃幕的人们联
系起来。
这种努力,又表现在对于语言扩张的追求上。马华诗歌中,那
种纯粹的、中国古典式的华语已不复存在,今日里,因时代性、
区域性和多元种族多元文化融汇加入许多活性因素,原典意义
上的华语变得“混杂”了。林耀德认为:“不要把这种语言混杂
的现象当成一种不纯粹,相反的当成是华语的一种扩张、一种
成长。任何语言、文字, 它在历史的发展中是不断扩张, 不断
加入新的因素。各地不同的语言加入华语本身,应视为华语本
身的一种扩张,因为活的语言是会变化的”。(39)马华诗歌语言
具有生存地域的特质与新征,一方面,它在多元种族多元文化
的历史语境中生长,必然融汇他语,渗入马来语、印语或达雅
(伊班)语的活性因素,而展现马华诗歌语言的鲜活性和容力;
另一面,它在总体呈扩张的情境里, 华语自身也受到波动,
其因有的弹性、空灵、张力、隐喻、悟性、意境、神韵等等的
审美潜能和能技特质,也应当并且可以更充分地发挥出来。诗
人不实录孤寂和异化,而是说“丹顶鹤在空中飘泊”。诗人不直
说“友谊地久天长”,而是说“今夜我为你饮下一个大海”。诗
人不依赖方块的堆砌,而是相信华文有“化腐芨为神奇”的生
力,有“酿出令人酣畅千年的酩酊”的创力,有“垦拓不尽的疆
土”(40)只要活在空 、充份和土壤里,可以生长出万紫干红
的花朵。
马华诗人的精神投向和种种艺术上的努力,不仅以汗水、心血
和智慧献给了这片土地,而且为世界华文诗歌增添了独异的一
页。生存者呼唤至深者,在为土地而歌吟,变血为墨迹的苦痛、
焦虑和渴 中,让生存/生命得有力的质询,灵魂的状态被展
示,语言的深渊被举起,人类被现实强度刺激所夺走的内在精
神活力再度唤回,这既是马华诗歌、也是世界华文文学面临的
共同课题。呼唤“至深”也必然期盼大诗,诚如博尔赫斯希的
“注定要歌唱的、将深深留在人们记忆中的《奥德赛》和《伊
利亚特》之类的史诗的声息”(41)。这种声息在向我们走近。
可喜的是,马华已有诗人倾心于诗之“大 象(42). 我们恳求
也深信马华诗人的缪斯之恋、之魂生生不息,因为在椰风蕉
雨中生长的生命是炽热、坚强的,而且诗友们也如此告示世
人━━
我不断占据
我不断抛弃
在占据与抛弃之中
扩大着我生命的疆城 (43)
我们将在遥远的地方聆听热带韵林新的绝响。
一九九七年七月酷暑中于北京
(1)方昂:《给HCK》(1986),叁见《亚洲华文作家杂志》
第33期。
(2)吴岸:《历史》,见《榴锆赋》, 砂罗越华文作家协会
1992年版。
(3)戴小华:《马华文学七十年的回顾与前瞻.序》, 马来西
亚华文作家协会1991年11月版。
(4)郭 镇:《马华文学、 国家文学、马来西亚人民文学》,
叁见《马华文学 研诗会华文集》,马来西亚大学中文系1987
年版。
(5)田思:《刻》,叁见《六弦琴上谱新章》,砂罗越华族文
化协会1992年版。
(6)林幸谦:《幻象》,载《蕉风》总469期,1995年11-12
月号。
(7)见游川诗集《蓬来米饭中国茶》,紫藤(马)有限公司1989
年5月版。
(8)傅承得:《我的梦》(1988)。
(9)杜红:《我底故乡》,叁见周 编《新马华文文学大系》
第六集。
(10)吴岸:《九十年代马华文学展 》,《亚洲华文作家杂志》
第38期。(11)(12)(13)(14)(15)分别见吴岸诗 《盾上的诗篇》、
《达邦树礼赞》、《 鹅江浪》、《南中国海》和《榴锆赋》,
载诗集《吴岸诗选》,华艺出版社1996年9月版。
(16)田思:《给我一片天空》,见诗集《给我一片天空》,千秋
事业社(马)1995年版。
(17)方昂:《抽象画》,载《蕉风》总426期
(18)夏绍华:《末日前书》,《沉思的芦苇》,南洋商报丛书
1997年5月版。
(19)陈蝶:《挂空歌》,见《蝶之集》,砂罗越华文作家协会
1989年10月版。
(20)见布罗茨基《文明的孩子》(1977),《复活的圣火》
1997年版。
(21)叶明:《静寂的声音》,见《马华当代诗选》(1990-
1994),文史推出版社1995年版。
(22)郑醉:《舞狮》,见《沉思的芦苇》,南洋商报丛书1997
年5月版。
(23)吕育陶:《G公寓》,同上书。
(24)小曼:《诗抄》,见《镜子说》,南洋商报丛书1996
年5月版。
(25)风子:《月晕熏醉的》,见《愁月》,诗巫中华文艺社
1995年4月版。
(26)李国七:《自述》,载《蕉风》总471期,1996年3-4月号。
(27)张永修:《盾柱木》,见《给现代写诗》,雨林小说1994
年8月版。
(28)陈强华:《和遽变的文字》,《马华当代诗选》,文史哲
出版社1995年 9月版。
(29)叁见蓝波诗集《变蝶》,诗巫中华文艺社1993年版。
(30)叁见沈厌旺诗集《哭乡的图腾》,诗巫中华文艺社1994
年版。
(31)叁见雨田诗集《阔别》,漳泉之声丛书1995年版。
(32)李笙:《我们在远离城市的山林寻找陆沉的童话》,见
《花雨》,诗巫中华文艺社1993年4月版。
(33)叁见刘勰《文心雕龙.神思》。
(34)叁见弗莱希曼(FLEISCHMAN)主编《二十世界文学百
科全书》(纽约,1974年版)第一卷第335页。
(35)艾文:《榴锆.皮球》,见《蕉风》总433期。
(36)张永修:《色彩变奏曲》,见《给现代写诗》,雨林小
站1994年8月版。
(37)张光达:《根须》,见《镜子说》,南洋商报丛书1996
年5月版。
(38)李国七:《风信鸡挂号的土地上》,见《三十三万个理
由》,南洋商报 丛书1995年9月版。
(39)林耀德:《华文文学未来发展的根源》(古晋演讲),
见《马华文学》1995年第一期。
(40)见何乃健:《诗观》,《马华七家诗选》,千秋事业社
(马)1994年6月版。
(41)博尔赫斯:《诗人》,《博尔赫斯文集.文论自述卷》,
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年版。
(42)见陈大为:《大气象》,《马华当代诗选》,文史哲出
版社1995年版。
(43)吴岸:《疆城》,见《三十三万个理由》,南洋商报丛
书1995年9月版。
(收录于犀鸟天地网站)
http://hornbill.cdc.net.my/1998/yqhan/yqha.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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