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英成 (田農)
砂 華文學是馬華文學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但在論述馬華文學時,學者往往忽略了砂華文學這一部分,這原因是歷史、社會及地理因素所造成。在新馬獨立以前,馬華 文學的重鎮是在新加坡,新馬分開之後,馬華文學的重鎮轉至吉隆坡。在論述馬華文學時,學者往往只偏重在馬來半島的華文文學,一方面是論述者很少讀到砂勞越 所刊行的華文報章及文學出版品。有之,最多只略述及幾位較知名的砂勞越華文文學的寫作者。對這一點,我們不能有所責怪,畢竟東西馬相隔太遠,這種地理因素 所形成的隔閡短期內是無法彌補的。例如東馬的文化工作者很不容易才能到西馬,而西馬的文化工作者更是少到東馬來,最多偶爾會到古晉走走,北砂一帶就很少會 來了。他們難得到東馬來,又很少閱讀此地的報章及所出版的文學書籍,那麽要他們論述砂華文學的發展是難以想象的。
在地理上,北砂是指以美里爲中心,兼及民都魯及林夢的地區,這地區面積雖廣,但人口並不多。華裔人口在近十年來才有顯著的增長。一方面是自然生育率,但更主要的是由拉讓江流域遷徙過來的人口逐年增加,這一點可以從福州籍人口的增加來作論斷。
古晉及詩巫在二戰之前已有華文報章出版及文藝副刊,五、六十年代更是文學蓬勃發展時期,那正是反帝反殖民主主義運動熱烈展開的時期,文學創作者的隊伍也隨之壯大。但北砂文學的發展在同一時期仍顯得落後,這原因是此地在50年代中以後才有華文報章出版,而華文報章的文藝副刊就是文學活動的一個重要推動力。60年代末,美里雖有幾個文組的結合,這些文組在此地的報章上刊行了一些文學副刊,儘管水平不高,但也具有推動的作用。這些文組的寫作人,有些至今還在繼續努力。
近十年來,北砂文學有了進一步與可喜的發展,90年初,美里筆會成立陸續刊印寫作人的著作及編印文藝副刊,師訓學院華文組每年出版的〈漣漪叢刊〉,都在努力推動文學的發展。美里筆會已出版叢書21集,當中大部分是文學著作,包括小說、散文與詩歌。而筆會同仁也在此間的報章上刊行文藝副刊及筆彙半年刊,師訓學院〈漣漪叢刊〉已刊行十本,這些業績作爲我論述北砂文學的考察物件。
散文的收穫
筆會出版的叢書中,散文計共有11本,占叢書中的半數以上。寫作者都是筆會的成員,其中女性作者占多數。李艾媚3部、晨露1部、煜煜1部及楊華1部,男性的作者徐然1部、清平1部、季人1部及雜文集2部,其中1部是多人合集。
散文的特點是自由自在,可長可短,既可敍述又可議論,既可寫實又可即興抒情,散文是最被允許有自我的文類,散文的語言,也是最貼近實際生活的語言,作者的思想感情及生活閱曆很自然地表現在作品裏。
所以作者往往通過散文這一文類來表達自我的思想感情。
清平在一九九六年出版《紅塵有淚》一書,內收散文37篇。大多數篇章中,在字裏行間有著淡淡的哀愁,這或許是一個知識青年的愁郁以及對國事家事的苦悶情懷。一個有著懷抱的年輕人對籠罩著種族氛圍的國家,本民族文化發展受到壓抑,而政黨政治的傾軋,難免感到苦悶。
清平的散文,文字具有典雅悠遠之氣,這正是美文所具有的特色。
試舉〈木麻黃下〉一文:
誰知,歲月明天?青山因雲白頭,綠水因風彼面,紅塵不笑人間多情,遒勁挺拔的木麻黃根劄,才絮得滿樹青蔥。于你,于我,於他,都是樹下人影,如今有幸提燈,征夜,何不掌燈?何不傳燈?掌燈心不必大,但求愛;傳承燈不必美,但求明。
再舉〈回首·驀然〉一文:
再呷上口西杜康,思龍更騰躍了。是喜歡酒,淺斟心情的那種。那時,曾經在路邊小檔口的月色和金順對酌,金順的酒肚豪邁,對著淺斟,下著幾闕唐詩宋詞,輕唱柳永忍把浮名換著淺斟低唱的高調。
今夕有雨無月,明曉有月無雨?紅塵有念,卻將心負明月。驚歎“葬心”的勇氣,也驚訝“東方不敗”的多情,而觀自在一卷金經,若坐若臥,揮手笑紅塵。自在。人,示該總是舊時情。
清平的散文,善於推敲文字,一方面他出身自大學中文系,受中國古典文學深刻影響,他在散文中所具有的淒美的意境,爲他的傷情文學作了最好的注腳。不過,我認爲清平應儘量擺脫這類憂悒的情懷,更關注於人間社會的變革。但可以肯定的清平的散文將是砂華文學中美好的篇章之一。
晨露在1998年出版《荒野裏的璀璨》,出版之後頗受好評。砂勞越華族文化協會在月前還爲這本書舉辦了〈文學討論會〉。
晨露的散文主題大都是敘寫親情與友情,以及兒時的回憶,以這類爲題材的散文很多,但要寫得真摯有感情則需要一支詩意的筆,晨露熱愛寫詩,他的散文意境與文字應用也常具有詩意的美。
晨露愛家人,愛小孩,她在文章裏從不掩飾她對家人的愛和關懷,對孤單老人的關愛。這或許是善良女性特有的情懷。
〈暮〉一文中,作者因老人家給她的一個小小的贈與感動,但更多是她體悟到了一個老年人的落寞和孤寂。
下班回來,看見她老人家坐在後院的籐椅裏,晚風吹動著她額前稀薄的白髮,而她卻只顧專神不二的凝視著那一海翻浪綠葉,悠然沈醉在一個飄忽遙遠個人世界裏。
靄靄暮色中,這一個老人的背影,逐漸模糊起來,心田裏卻清晰的飄升起一個疑問,日子匆匆,在我垂垂老去的晚年裏,風中憑依何處?
熱愛田園,對故鄉的懷念,對童年的回憶,是晨露散文中另一個重要題材。
收在《荒野裏的璀璨》一書中的散文,大部分是報章副刊的專欄文字,專欄文字有它的局限性,但作者卻能儘量使文章簡潔,文字優美,體現了抒情散文柔美的藝術個性。
例如〈看不見的圍牆〉:
距離是一條面線,越拉越長,是白茫茫海上一艘遠行而去的船,拉破喉嚨呼喚,送行也只能跪跌岸邊。
再加〈一場滂沱大雨〉一文:
長亭複短亭,彎彎轉轉找一座輝盛花園。夜歸人找一盞家的燈。枕上安歇之時,想到朋友兩輛車一前一後呼應著在回家路上賓士,我的千千結系在叨嘮不安的心思上;無端剪了半個夜,一截夢,竟是我這不速之客帶來的見面禮呀!
這些文字意象,語言張力,情感真摯,是晨露散文的特色。而他的繼續努力將能締造出一番璀璨的文字園地。
李艾媚是一名勤奮的散文寫作者,他的散文基本上是屬於敍事散文,由於作者從事教職,所擷取的題材也多與此有關,但更多的是親情、友情及家事之類的文字。作者在文字中表達了他的愛,關心學生、家庭及朋友的情懷。散文所能自我表達情懷的一面,在艾媚的文字充分顯現出來。
其他數位散文作者,或寫親情、友情、生活的回憶,人生的閱曆,從不同角度上表達出真摯的思想感情。可以這麽說,十年來北砂文學散文的收穫最爲可喜,而作者們所共同具有的真情是散文共有的特色。
小說的成績
筆會出版的小說集計有4部,即劭安的《蛻變》、煜煜的《那季秋色》及《輕舟已過》、《胡裴作品集》。
小說的題材可以很廣泛,可以貼近社會各層面。以美里來說,它是一個迅速發展中的市鎮,可以擷取作爲小說的題材原該很多,但寫小說的作者卻不多,這是一個值得探討問題。
劭 安生前是一位教育工作者,他寫散文,也寫小說。他的小說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散文筆法的延伸,從身邊熟悉的生活取材,通過日常瑣事的描述,表現他對生活的 感受。收在《蛻變》一書中十七篇短篇,乃是他對變遷社會中人性裂變的敘寫。例如〈割名〉與〈養女〉兩篇典型地表現進入都市化社會以後,海外華人年輕一代的 子弟所受教育的不同,只重視物質,一切向錢看,摒棄了華人傳統孝親敬老的美德。而因爲爭奪産業父子翻臉也是常見的事。〈割名〉中的何常有即反映了受洋教育 者爲爭産業與父親翻臉的事實。
劭安慣於以白描的手法勾勒人物形象,以敍事方式鋪陳故事。小說語言樸實無華,作者將真情流瀉其中,以自己的主觀感染讀者,也正因爲如此,小說難以給讀者留下回味的餘地。劭安已故,他晚年對推動北砂文學發展是應予肯定的。
在砂華文壇上,煜煜以一位勤奮的文學工作者,她利用教學之餘,默默耕耘,除了寫散文,更多的是小說創作。近十年來以出版的短篇小說集《荊陌》、《那季秋色》及《輕舟已過》都是她努力的成果。
《荊 陌》和《那季秋色》所收的作品大部分是作者俯拾身邊的人和事,融合自己的經驗和想象掇合成篇的,作者所塑造的多是她所熟悉的人物,諸如善良而勤勞的家庭婦 女、女性教育工作者,〈雨季〉中的慧、〈那季秋色〉的林瑞雪、〈轉捩點〉中的美瑤、〈醒悟〉中的廖芝芸或爲人妻,或爲人母,表現了她們忍辱負重,不屈服命 運的抗爭精神。煜煜塑造這些賢妻良母的形象,寄託著她自己無限的情思。
但在〈輕舟已過〉這部98年 出版的小說集中,作者的寫作題材已有明顯的轉向,當中雖仍有她過去常處理的題材,諸如青少年問題和愛情故事,但明顯看得出她有企圖,想讓自己從這個框框中 跳出來。〈輕舟已過〉以逝去的愛情爲經,以過往一段血淚的鬥爭爲緯,探討熱血青年參與一場反帝反殖的鬥爭。〈血債冤情〉藉著主人公的回憶,描述二次世界大 戰日本侵略者的暴行,述說了不同人物的悲劇。這類屬於反映大時代脈動的社會小說,應該是作者爲突破以往的框框所邁出堅實的一步。而這類小說也將具有更強的 生命力。
近年來,由於報章文藝副刊的增加以及師訓學院華文組學員參與文學園地的耕耘,湧現更多年輕的小說作者,聶敏、胡斐寫得很勤,而師訓學員中的鞠藥如、姚軻武、陳文世、邱小鳳、範彩芳、芊葦也不斷有新作發表,他們的作品所具有的新氣息,將爲北砂營造一個璀璨的文學園地。
詩歌的吟唱
在北砂文壇中,詩歌寫作者不多,李笙是最勤力的一位,他在數年前出版了詩集《人類遊戲類比》。這本詩集的不少詩篇展現了作者的詩的素養與才華。
長 期以來,詩歌所擷取的題材與表達的藝術技巧有著諸多的爭議。傳統與現代的爭議,在不同時空,不同環境中,詩的寫作者採取各自喜好的形式是可以理解的。文學 創作是時代的産物,中國五四運動時期到三十年代的詩作,前輩詩人的詩作現在重讀不少是索然無味,但在那樣的時代,這類詩作可說是時代的呼聲,郭沫若及許多 重要詩人的作品,即是那個時代的産物。
在中國文化大革命前後,中國詩壇湧現了一批朦朧派的年輕詩人,北島、顧城、舒婷等人,他們詩作朦朧的意象正是反映中國那個時期思想受到壓抑,自由與民主還很遙遠的時空下的産物。
李 笙的詩作,承如他在《人類遊戲類比》一書序言中所說:像許多初涉文學殿堂的人們一樣,我也仰慕地臨摹某些港臺前輩作家的文學和風格。我幾乎可以列出一打的 名字,而他們曾是我覺得多麽遙遠的長者……從李笙初期的詩作來看受港臺前輩詩人的影響是明顯的,但有理想的詩人,總會不斷追求進步,立下自己的風格。
這裏引用〈森林之傷〉一詩:已是很森林了/你底窗,張著些許遙遠/如何辨識?若那人歸來/夜的黑髭濃濃奮長/自停電區的荒陲/那人步伐的傾斜,冷冷/以瘦削的影子走入,以一眼企圖/那人是疲憊斑馬一匹/一泓清淺池水系住/一整個春天,在盛唐在一寺廟/我是虔誠的魚,那時/林陰皆來池邊洗沐/溢著微微幸福,你的眉尖下/向日葵撥過一片陽光,我們彼此注視著/沒有任何意義。
是的,這是沒有意義的/當腕表已賓士得喘息了/你的百葉窗更渾沌/矍然而仰首/那曾經是熟悉的/雨,啊,落著震顫的陌生於芭蕉上/走出夜幕,我披一襲寂痛的雨衣。詩以意象,跳躍的文字,帶入一個聯想的境界。
李笙在近期所寫的詩,技巧逐漸圓熟,思想意境都較開闊,這是一個詩人在面對迅速變革中的社會所應有的轉向,這種轉向乃是一位文學工作者融入社會生活所應有的態度。李笙的努力,將會有美好的收穫。
林 下風有詩集多本,筆會所出版的《羽島獨行》是後期之作。一般上,他的創作憑感悟賦之成篇,詩作表現最多是他的思鄉情和飄泊感。然而,誠如他自己在《羽島獨 行》自序中所說:“惟我少念中文,用字、手法和技巧均未達至上乘,故往往欲要表達的某一種意念和形式,離開美和感的距離,室屬遺憾。”
晨露的《魚說》近日方面世,他的詩與散文一脈相承,他把自己對人生體悟和美的感覺,用詩的語言及技巧表達,可以這麽預期,作爲一個女詩人的晨露,已展現在《魚說》這本詩集中。
結語
我以美里筆會出版的文學著作及師訓學院《漣漪叢刊》考察十年來北砂文學的發展,雖然偏重的是筆會出版的諸家著作,但對師訓學院年輕學員各項文學創作的表現,有著更好的期待。
在 新的世紀裏,文學將會面對種種的衝擊與憂慮。科學技術的發展,文學將會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脅”。資訊太空化,天地間的事與物,已縮小在一個四方的熒幕上。 方格上的耕耘,或是燈下的閱讀,必將會發生遽變。文學讀者的遞減,部分原因是資訊的發展,知識爆炸,人們的閱讀時間有限,影響到文學成品的銷路,間接影響 到文學創作,華文文學與其他語言文學都不可避免面對同樣的衝擊。
但文學工作者不必因此悲觀,美好的文學作品仍然是大家所期待的。畢竟提升人類的精神素質,還得依靠藝術作品,而文學是藝術的主要部分。
北砂文學是馬華文學的一部分,自有其獨特的天地,文學團體可以扮演積極的角色,但更重要的是寫作人自我的努力,如何開拓境界,如何提升文學的藝術技巧,將是北砂文學能否發展的一個重要因素。
二 0 0 一年七月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