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詩巫華文作家群中,寫小說的不多,知名的更
少,文壇上曾被視為「小說家」的大概只有李一文
(蔡存堆,一九三五~)、黑岩(宋志明,一九三九
~)。六十歲以下在小說方面有意願經營的,依詩巫
中華文藝社常年文學獎作品集顯示,則大約在十七人
之譜。
李一文在一九九四年出版的《青春在歡笑》(古
晉,砂拉越華文作家協會「犀鳥叢書」),其實是六
0年代的舊作,新編出版頗有向歷史交代的用意。而
黑岩在同年出版《荒山月冷》(詩巫中華文藝社拉讓
盆地叢書」),呈現一位現役小說家的風采,書出版
後仍有作品發表,且開始有涉外文學活動,值得觀察。
六0年代即開始寫作的黑岩,當年的筆名是「于
寧」,田農《砂華文學史初稿》(砂羅越華族文化協
會叢書,一九九五)曾點過他的名字,說他是「詩歌
寫作者」;他另有筆名「桑木」,我在其他資料上也
曾見過「詩巫詩人桑木」的指稱;此外,也曾見他以
筆名「曳陽」、「田紀行」寫文學述評的文章,以本
名編輯了幾本書刊。
根據黑岩的自述(《荒山月冷.序》),他在六
0年代嘗試寫作之後停筆,一直到一九八八年才又重
燃文學情焰。遠離文學的這一段漫長歲月,個體生命
的成長、大社會的變遷,二者必然會不斷互動,最終
則形成一個豐富的記憶庫。一旦再度援筆寫作,重要
的庫藏都將擇為種苗,尤其是小說這種敘事文類,特
別需要宏觀社會、微視人性。小說家黑岩的創作內涵,
終將建立在這樣的人生歷練之基礎上面。
《荒山月冷》包含十個短篇,較長的已近兩萬字,
前有序後有記,做為書名的<荒山月冷>之後並附有
一篇千餘字的<關於《荒山月冷》>,這些創作自述
對於讀者要了解作者的文學觀及小說寫作的態度有很
大的幫助。大體來說,黑岩曾有過文學與社會的熱情,
但是社會發展之路崎嶇,而文學的歷程亦極坎坷,重
新執筆的日子亦非晴空萬里,但是「豪情」猶在,有
益讓「砂州十年動亂」「在文學上留下一點歷史的痕
跡」,以免「被年輕一代遺忘」,這當然是一種使命
感,但回到比較自我的層次,「發洩情感,寄寓抒懷」
亦極自然。在態度上,黑岩算是相當低調,首先他誠
懇交代復出的因緣,歸功於友朋的「鼓勵」,並一再
強調自己作品的「不成熟」,「幾乎篇篇都有缺點存
在」,承認要把小說寫好,於他而言是「一樁頗為艱
苦費時的工作」。但黑岩在寫作上其實已經有很深刻
的體會,他說文藝不能「投機取巧」。誠然,文藝靠
的是紮實工夫,而且要有積累,他所蓄積的小說能量
已足,爆發的時機與方式還有其他的一些可能,但或
許還需要有一些讀者和他對話,產生一些激盪,才能
有更燦爛的花果.我這篇文章的寫作目的即在於此。
二、
這十篇作品約略可以分成兩組,一組較輕,屬小
品性質,主要是生活上的點滴成文,包括<心頭與豆
豆>、<田老>、<投票那一天,唏...>、<新
春三部曲>,後者其實是三個各自獨立的短篇,所以
這一組六篇;第二組包括<室鳥已死>、<最後一次
的演出>、<荒山月冷>、<瀟瀟雨>、<瞿塘峽>、
<紅柴港上的黃昏>,份量較重,有歷史背景,其中
或多或少都涉及到砂拉越現代史上重要的反殖運動、
森林鬥爭及詩里阿曼和談等,今昔對比、理想與現實
的衝突中透顯出生命之無奈及小人物面對時代變遷的
滄桑。
這些小說以砂拉越為主場景,中心點應該是詩巫,
擴及於加帛、加拿逸、美里、古晉、石隆門、桑坡等
地,沒有名字的漁村、小鎮、州府、森林等。往外,
到西馬的吉隆坡、新加坡、西加里曼丹、印尼小港漁
村、香港、台灣(台北)、長江三峽、澳洲等。
這些地理鋪設了一個極廣的活動空間,從一村一
鎮到異域他邦,展現了作者結實、濃厚的砂拉越情懷,
<心頭與豆豆>中李心頭漂流到印尼小港漁村二十年
後又回到「日夜思念昔日住過的漁村」,在拜完德關
之墓後,醉死街頭;<新春三部曲之三.回鄉>從新
加坡回砂過年的阿文夫妻,「無論如何都要回家過年」
;<室鳥已死>中的老頭隨兒子國堅在澳洲,心繫砂
羅越,連夢裡都是「赤熱山林家鄉,山明水秀,清寧
一片」;<最後一次的演出>中「我」遠赴香港深造,
懷鄉時說:「砂羅越的春天究竟在哪裡?」香港籍的
妻為了避九七,「天天嚷著移民到加拿大」,而「我」
呢,「我的心卻多年不變,早已飛往犀鳥鄉之土,那
青翠的熱帶膠林,赤道的海灣綠浪,每晚幾乎都在我
夢中呈現於眼前」,沈亦蘭對著老友說:「離開砂羅
越多年,早已適應異鄉生活,不過每當深夜,夢醒時,
我彷彿聽到窗外椰風蕉雨的呼喚!<瞿塘峽>中來自
砂羅越的于寧,在中國長江之旅中如此向異國友人介
紹砂羅越:它位於赤道婆羅洲與印尼西加里曼丹、汶
萊相接,它也有美麗的山川...我們那裡有聞名於
世的尼亞石洞,砂羅越博物院及青翠山林,熱帶雨林,
有犀鳥之稱的人間樂土...
當他在國外提起家鄉,「心中有點親切得意的感受」,
而當別人表示沒聽說過砂羅越時,他「有點洩氣」。
這樣的情感,在遠離砂羅越時特別強烈,「鄉情」可
貴之處即在於此。 從小說的立場來看,這裡面存
在著出走/回歸的普遍性主題,一定是情節發展的重
要部分,作者有意通過人物異地心境的變化來突顯他
對於家鄉深刻的愛,這些人物,他(她)們的先祖從
唐山移民來此,落地生根,先祖的他鄉已成後代的家
鄉,一旦空間有所異動,不管基於什麼樣的理由而離
去,也不管離去以後是輝煌騰遠,還是苟且偷生,家
鄉就是砂羅越,所思所念當然也就是砂羅越了。
當我們把焦點轉回砂羅越,過去這裡究竟曾發生
過什麼樣的重大事件?以致於形成今日的風貌?<室
鳥已死>中的老頭之所以受困異域,原始的導因是大
兒子國清參加反殖鬥爭而失蹤,小說中有「後山響起
砲聲」,死屍遍地的慘狀。在<最後一次的演出>中,
導致江炳才犧牲的森林軍事衝突;在<荒山月冷>中,
司機阿旺口述的野戰部隊在深山裡追蹤;在<瞿塘峽>
中,于寧在銀行工作之際,反殖反帝運動曾引發群眾
火拼的騷亂。
熟悉砂羅越史的人都知道,戰後砂拉越國讓渡給
英國成為殖民地(一九四五),從反讓渡到一九五0
年以後的反殖反帝,乃至因馬來西亞計畫的提出(一
九六一)引發的十年動亂(一九六三~一九七三),
對於砂拉越人民來說,實在是一個悲慘至極的苦痛歲
月,華人當然也不能免於這場苦難。黑岩有意反映砂
州的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在<關於《荒山月冷》>
中他說:
小說中的主角人物是虛構,而故事情節卻是那段時代
青年不幸的縮影,故事並不批判他們所走的道路,批
判只有交給歷史,只是那個時代歷史的特殊情況所造
成。他們有理想,有抱負,對這土地有著熾熱的人。
但他們走過的道路卻又那麼崎嶇不平,命運的造化對
他們也許太不公平。
反映而不批判,可能嗎?一個社會能否進步,就看一
代人的集體智慧表現在歷史經驗的反省和總結上面,
問題是小說能做到怎樣?小說家主觀的意願如何以及
他的能力如何?對於那已消逝的革命激情,將其置放
在歷史脈絡裡頭,知道它為什麼出現?為什麼是這樣
的際遇?對時局產生何種程度的影響?經歷過的人,
不管有沒有直接參與,他們不可能沒有感受;後來者
通過聽聞與閱讀,不可能沒有意見。有感受,有意見,
如何表達?是直接,或者迂迴?表現到什麼程度?是
強烈,還是婉轉?都不可能停留在「反映」的層次上,
所謂的「批判」,不論方式和程度,最終是一種價值
的判斷,但必須通過事實的呈現或事理的分析,小說
不是論文,其手段是擬事實以呈現,也就是黑岩所說
的「虛構」、「縮影」。
我覺得黑岩已經抓住了歷史轉折的關鍵,把具理
想的市鎮小知識分子和一般市井小民的際遇,擺進時
代情境之,中前者顯然是一種主動性的追求,像<室
鳥已死>中的國清,<最後一次的演出>中的「我」、
黑老蔡、校友會主席、江炳才和陳澈,<荒山月冷>
中的銀湖、黃紀華等,他們在時代的潮流中,不論是
領袖(校友會主席)、啟蒙者(黃紀華),或者是一
般的參與者,在當時投入的情況各有不同,下場亦有
所差異,死亡、失蹤或成功逃離風暴,他們都不是孤
絕的人,至少在小空間(家庭、社團、學校)產生影
響。事過境遷之後,有人突然間又出現了,搖身一變,
角色已換,有人則永遠只留在朋友相見時的時談話之
中,而當老友重逢,究竟理想依舊、豪情猶在,還是
相視無言、唯有淚千行?<最後一次的演出>通過
「我」和黑老蔡在三十年後的對話所呈現出來的,只
是昔日情景,還是有所反省?「人類的確是現實的動
物,那時天真的我們意氣用事,單憑一股熱忱還想改
造世界,結果呢,只是夢想,不用還房租,把金字招
牌永遠掛在別人的灰牆,可能嗎?」「政治,政治是
什麼,只不過當時昏了腦的叫喊,過份低估了對方,
以為他們不敢斷然採取鐵腕行動。」當年領導農民抗
暴的黑老蔡,稍後就曾被視為反動,看做「現實的逃
兵」,而今呢?至於當年「反殖雙料紅辣椒」的主席,
三十年後退休以後進放行社工作,「感慨」、「消沈」
,今昔之間對比何其強烈!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森林裡的鬥爭,許多篇都一筆
帶過,唯有<荒山月冷>的最後透過司機阿旺的憶述,
郤以「去山裡鬼混」定性,談及那種奔波、苦楚,再
配合前面曾從山裡出來返家一次的銀湖的狀況,似乎
那只是逃亡,但其實那是所謂的「砂共」,砂共部隊
並非烏合之眾,過去學者曾有過不少論述,可以參考。
在黑岩筆下,影響銀湖走向「新的戰鬥生涯」的鎮上
小學老師黃紀華,失蹤多年後又偶然出現,但一閃即
逝.這個人是知識和理想的化身,但強烈的左傾思想
與行動能力,應該是左翼領袖的典型性人物,嵇之現
實,在砂共鬥爭史上不難找到可對照的人物。
看來,黑岩是有意描述砂州的變貌,小說中出現
過二次「詩里阿曼和談的成功」(<荒山月冷>、
<瀟瀟雨>),接著寫的是「局勢立即呈現和平曙光」
、「砂羅越的土地剛露曙光」,重建的過程展現出新
貌,一方面是容易看得見的硬體景觀,包括公路、房
舍等,另一方面是文社會及心靈結構的調整,前者像
<最後一次的演出>最後提到「詩巫面貌雖改變了不
少」,<荒山月冷>第九節所述,以及<紅柴港上的
黃昏>中從詩巫到加那逸途中之所聞見及對話內容;
後者像<最後一次的演出>中是否重組「校友會」的
提出,以及<瀟瀟雨>中的「長河音樂劇社」又告復
活。從心靈層面來看,新貌並沒有帶來新的氣息,反
而有一種蒼老與滄桑之感,這很可能和作者的性情和
年齡有關,寫這些作品的時候作者已經年過半百,歷
經傷痛,他之所記憶發展而成的文學極可能會帶有許
多的恨憾。
小品性質的<田老>、<投票的那一天,唏..
.>以及<新春三部曲>的背後沒有大時間,主要是
當代現實生活中的切片,描寫小地方小人物,像田老
可以說是資深小流氓,行經和思維皆可笑,<投票那
一天,唏...>是選舉怪現狀,李嫂、家婆皆俗世
婦女,而<新春三部曲>中的池守口、老祖母及肥龍、
阿文阿翠夫妻等皆市井小民。這些作品雖語含譏諷,
但有親切性,人物皆不可厭,可以說是為砂拉越的浮
世繪圖。
四、
作為一種敘事文類,小說之所重在於「事」,如
上所述皆「事」之內涵及其屬性,但小說的價值還得
進一步看這些事的「敘」法,以及在敘事過程中所透
顯出的「情」與「理」。大體來說,黑岩的小說寫的
很用心,作品中有完全順敘故事的(如<投票那一天
,唏...>、<新春三部曲之一.拜年紀>等),
有完全倒敘的(如<田老>、室鳥已死>),先出現
結局,再回溯事件始末,最後再回到現實場景.此外,
亦常見時間自在跳接,像<瞿塘峽>、<紅柴港上的
黃昏>都在現在式中不斷憶述過去,當下的情節動作
和歷歷往事之間存有一定程度的對應關係。<荒山月
冷>以一到十的標號分節,前往銜接,是現在式,但
中間較不規則,採取大塊剪接,故事交代得很清楚.
這裡面最複雜是<瞿塘峽>,現在式比較清楚,過去
部分雙線發展;竹君(即張玉玦」、于寧,由於視點
轉移,再加上時間跳接、夢與現實交替,讀的時候要
看清楚,而且要有耐心。
作者就是在這樣的寫作中彰顯人情(國家、鄉土、
友朋、男女情愛關係等)、分析事理,或頌贊,或諷
諭,充分反映出他的歷史反思、社會批評及面對人生
的探索.本文比較傾向於文本與外在客觀環境的相互
觀察,其他有關的議題,則俟諸來日。
公元兩千年二月於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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