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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2月25日星期六

断裂

  • 锺怡雯
沈庆旺去年刚出了第一本散文《蜕变的山林》,书写现代化 过程中,正在快速流失的砂拉越原住民族群,流失语言、生活、习俗,流失那些部落里被视为生命核心的,存在的价值。那麽理性冷静的观察,报导文学式的旁观笔 调,不太能读出刻意隐藏的叙述者性情。如果没有这本抒情手记,我会以为沈庆旺就是那样了,那麽冷眼热心,不动声色。

显然我错了。读完这本散文《台北的雨、古晋的蚁》(我宁愿称它为手记),一时还无法把这个沈庆旺和《蜕变的山林》那个沈庆旺兜在一起。错乱的究竟是我,还 是沈庆旺?完全两回事,两种风格。山林跟城市,叙事跟抒情,旁观跟介入,理性跟感性,这些对立的元素,竟然出自同一个人。

我的错乱还来自时间。这本大概写於二○○一到二○○三年的手记体应该出现在八○年代的台湾,现代主义方盛的台北。大学时代我曾购得台湾作家沈临彬的《方壶 渔夫》,流淌一种沉郁情绪的手记体,让刚抵台北的我印象深刻。怎麽有人活得这麽痛苦这麽清醒?怎麽有人用这种诗意笔调抒发忧郁的存在?忧郁是存在的证明 吗?我在阅读沈庆旺时,不断想起《方壶渔夫》。两者自然是没有师承的,只是那种压得很低很低,濒临情绪临界点的迷惘非常类似。一种对存在的强烈疑惑,对活 着和生命的疑惑,或者,也可能跟际遇或命运之类的思索有关。

无数次搬家之後,《方壶渔夫》早已不在书架上,作者亦已停笔,跟书一样失去音讯。那本书如果没记错,应是出版於八○年代末,那时台湾还相信价值,还有理 想。这让我想到《蜕变的山林》跟《台北的雨、古晋的蚁》之间,或许不是那麽截然对立。或许这样的断裂,就一个创作者而言,是正常的,也是必要的。从山林到 城市的转变毕竟太巨大,也实在太激烈,任何人恐怕都得面临心态的大盘整,何况是创作者,他们是最敏锐的一群。

沈庆旺在二○○一年来到台北,那是台北颠峰刚过,繁华转浮沫的时代。算一算,沈庆旺该已四十出头,进入中年,照理说,他早该过了质疑生命质疑存在的年龄。那麽,书里的躁郁情绪所为何来?质疑又意味着什麽?迟到的现代主义对沈庆旺意义何在?

还是回到断裂吧!一个从山城出走的中年灵魂,突然被抛掷到陌生的城市,他熟悉的语言和生活模式彻底被颠覆了,面临“从一个口袋到另一个口袋”的掏空感。隔 绝和孤独,一种非沟通的状态横在他和生活之间,唯一的慰藉是咖啡。中年灵魂忽然发现了乡愁,意识到存在,时间变得格外锐利而清楚,乃有了“冬天已经很老, 夕阳里有人长满了白发”这种超现实的诗性领悟,“存在是一种搬运的游戏”这种身不由己的透视。

如果不是断裂,他或许会一直在山林里寻找存在的价值。陌生的时空释放了他的感性和压抑,让他发现了另一个自己,又何尝不好?对创作者而言,尝试总是必要 的,尝试的际遇却不是常常有,得看缘分和际遇。现实主义的沈庆旺因为断裂而有了现代主义的样子,梦呓式和独白体只能诞生於老是下雨,老是被关在室内喝着苦 涩咖啡,老是失眠的岁月。在阳光灿烂婆罗洲,忧郁很难长成得逼视它的模样。在赤道,忧郁比较轻,没有阴郁冬天的缘故。

因此有了另一个沈庆旺。在台北的雨中想着古晋的蚁。在台北的雨中爬行的,古晋的蚁。那麽格格不入,那麽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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