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诗巫中华文艺社社长杨善赠送沙贝琴木雕与伊班织布予大马诗人周若鹏。
2。杨善赠送沙贝琴木雕与伊班织布予大马诗人吕育陶。
3。周若鹏与吕育陶精彩诗演绎。
4。砂拉越星座诗社社长黄曦赠送纪念品予中华文艺社。
5。砂拉越星座诗社与中华文艺社首度合作办活动,理事欢喜合照。
6。部份出席者与讲师合照。
答:不是的,《吉陵春秋》的文字是为了那个题材而创造的,换了另一个题材就要换另一种文字风格,用《吉陵春秋》的文字来写《海东青》,太怪异了。《大河尽头》则是把《雨雪霏霏》的文字再作调整,还不是写出另一种风格,我不 能用《吉陵春秋》的文字来写之后的小说嘛,故事发生的背景不同,考虑的文体就不一样,写完了,那样的文字就消失掉了。等我写完这三部曲,再写另一本小说 时,作个预告,我想写武侠小说,那个空间一定要设定在中国大陆某个模糊的朝代,到时侯,也许《吉陵春秋》的文字又重现江湖了。
问:《雨雪霏霏》里提及您最喜欢的小说是《罪与罚》,“道德”一直是您书写的主题,可以谈谈您的文学观吗?
答:时常有人问我这个问题(笑)。小说对我来说,是一种救赎和懺悔。我曾经做错的事,我透过我 的小说把它清除,用这个方式,对那些我伤害过的人,说对不起。所以我常常说,写小说是自私的行为,找一堆理由,为以前干的坏事作开脱。一生做过多少亏心 的、违反人性的事情,都要一一去面对,去说对不起。
《雨雪霏霏》里用石头扔狗的事情是真实的,虽然我写成长篇小说,加入很多人物情节等等,但书里的基本情节都还是真实的。
我是处女座,从小就不喜欢骯脏,不是实体的骯脏,是精神上、情感上的那种骯脏。怎么会有这种观念呢?事实上,我不清楚。我写《吉陵春秋》,写一个神圣的夜晚,发生了一件暴力事件,一个叫长笙的女生受到侵犯,周围一大堆人却视而不见。
这倒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有时候,文学是非常奥妙神秘的东西。第一个意象是怎样出来的呢?初中 时,我常在马路上看到一个老妇人弯腰驼背,顶著一头白髮,背著一个包袱,像幽魂一样,慢慢地沿著我家的路走下去,不晓得去哪里;放学后,又看到她背著背包 慢慢地从我家门前走过,往回去,去哪里也不知道。烈日下,一个老太太背著一个红色的包包,独自一个人早晚走过一条很长的大石头路,被太阳刺伤,这个印象在 我心头储藏了很久。在美国,一次下雪的时候,我走路回宿舍,那个熟悉的情景又出现了,婆罗洲烈日下空荡荡的泊油路和一个老妇人背著一个红色背包走过去。所 以一开始,我以老妇人作主人翁,开始想故事,为什么老妇人天天会有这样的遭遇?为什么她无家可归?接著我联想到古晋市有一条街,叫万福巷,卖棺材的,故事 慢慢就出来了,我把这个老妇人安排在这个故事里,有个儿子和媳妇,长笙这个女主角就出现啦。
然后,要安排这个清纯女子被侵犯,那时空背景格外重要,空间当然是在万福巷,红灯区;时间我找 一个神圣的晚上,才能和邪恶对垒嘛,这我想得比较久,结果还是灵光一现,安排在迎神的夜里,而且不是普通的神,不是土地公,或是上太祖,是观音菩萨,中国 人认为很神圣的一个母神,眼睁睁看著一个女孩在祂面前被强暴,张力就出来了。所以我刚刚说的文学是洗涤,是想通过小说把罪恶赤裸裸呈现在大家面前,然后洗 涤掉。
之前我说,有婆罗洲三部曲,第一部是《雨雪霏霏》,第二部是《大河尽头》,第三部一定会写。这三部,算是我对生活在婆罗洲的一个整理,也包括清除掉了心里的东西,完成后死得瞑目了,可以安心的走了。我总觉得自己亏待了一些人,欠他们一声道歉,我不晓得能用什么方式,也不晓得他们身在何处,所以只能用我的小说跟那一些人说对不起,永远地说一声对不起。
到了我这个年纪,写小说就能深刻的体会这种感受。一部小说能把內心的杂质清除掉,达到心平如镜的境界,这对我来说是小说的功能。但每个人的心路歷程不一样,文学观也不一样,我喜欢写小说,因为我喜欢沉迷在我创作小说的世界里头,很愉快。
问:《吉陵春秋》几乎获得一致的讚美和肯定,您写完《大河尽头》之后,会不会觉得又回到那样的状態了?
答:《吉陵春秋》是一个高峰,是生命力的一个高峰,在我的写作经验里,有这样的感受,一个作品达到一个高峰以后,要持续保持是不可能的,就要找另一条路、另一个方向前进,也许会稍稍往下走,这是无可奈何的,文学史上的作家大部分如此。
有人看过《大河尽头》后,认为是我的另一个高峰,说好看,也许我写了几十年,慢慢开窍了 (笑)。之前的《海东青》、《朱鴒漫游仙境》、《雨雪霏霏》都是在前铺路,是准备,来完成这部作品。《大河尽头》是我一生写作最顺利的经验,书上说明我写 了三年,真正动笔是一年,在淡水,闭关的状態,每天写,中午写,下午休息,二十万字,写得很快,一年就写好。初稿出来后,只用了三个月修改,整个结构不 动,也不修改文字,只是处理一下,润饰一些细节,让痕跡消失掉,打磨或者亮面,很顺利,顺利到我都嚇一跳,怕交出来的作品是通俗小说,后来给了几个人看, 说很好看,也有文学价值,我就放心了。我会开始写下卷,但忙啊,下卷大概比较长,上卷有二十万字,那个后面的旅程比较重要,文学作品的高潮嘛。
问:您离开婆罗洲几十年,而《大河尽头》里的细节又那么丰富,您写小说有没有依赖资料的习惯?
答:我少年最深刻的印象,是到加里曼丹渡假,就是印尼婆罗洲的一个简单旅游,就以这个为基础, 来构思整个故事。在细节方面,我不找资料,太花时间,我是在砂拉越长大的,就住在婆罗洲岛屿里。整个婆罗洲分成三大部分,在政治上,西北部是砂拉越,北部 小小的一个地方是汶莱,东北部是沙巴,这三邦,总面积是婆罗洲的四分之一,其他四分之三在南部,当时是荷兰人统治,三邦则是英国人统治。荷兰人统治的南部 在战后就变成独立的印尼共和国联邦的一个省,一个部分,叫做加里曼丹。政治上有这个划分,可是它的地理景观、人文风情、民族,一模一样。我在砂拉越接触过 这些人,这些风俗、景色、长屋、丛林……只不过到了南婆罗洲,范围变得更大了,婆罗洲最大的一条河总长一千多公里,两边的丛林更加原始,更加蛮荒。所以我 不需要找资料,我在那里长大,除了古晋城外,就是荒野和丛林,要到內陆,要搭伊班的长舟,我一天到晚搭独木舟到长屋去玩,只不过加里曼丹的长屋真是更大 了。
所以我常说,人的一生,写作有三个境界:一个是见山是山,用平时的文字,老老实实把故事讲出 来,像《拉子妇》。第二是见山不是山,求技巧了,求形式结构,雕琢设计,匠心处处,这阶段不是不好,是个修炼过程,像《海东青》。第三呢,见山又是山,返 璞归真,又回到那个“真”的境界,像《大河尽头》,我要讲的故事就是《大河尽头》。
其实我想回去婆罗洲,就和张贵兴一样,他一生的梦想是老了回到砂拉越丛林盖个小木屋,不接触外界,过原始生活。我也想在丛林河边盖一间小木屋,以观光身分回去,反正三个月嘛,两头跑。人啊,还是要落叶归根,我的根在婆罗洲这块土地上。
问:您曾经说过,想回归“大观园”的世界,对於此,有评论家解读为“像三三的嫡传或精神的实践者”和“中原文化的核心”,您的想法是什么?
答:那时候我是想追求一种红楼梦的境界,似真似幻,整个架构是“幻”,可是里头描写的东西却又是“真”,所以它被认为是最真实的写实小说嘛。我写《吉陵春秋》时,就是想追求这样的一个文学传统,所以“大观园”只是一种美学的意义,评论家们的说法太政治了。
问:朱鴒就是似真似幻的结合体吗?
答:真有朱鴒这个人物,我在台大外文系当助教,住在罗斯福路三段,在古亭国小旁边,每天下班回 来,看到一个小女孩坐著旁边写东西,我就和她交谈,然后有一天他们家搬走了,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也许她消失了反而是好事,她在我心里永远不会长大,所以 《雨雪霏霏》里,我安排她消失在河上,把她藏在黑水潭里,这是为了召唤作家的能力,所以朱鴒是我心中的繆斯啊,每写一部小说,就召唤我的繆斯,也是件蛮好 玩的事情。
问:您翻译过奈波尔的小说,对他有什么想法?您去过印度吗?
答:我去过印度,表面上看起来又穷又破又烂,如果抱著一种同情心去观察它,会发现印度的文化底子比中国还要深厚,非常传统。
奈波尔的出生和写作跟我有点相似,是印度人,在英国殖民地长大,回印度时受到很大的震撼,写了《受伤的文明》和《幽黯的国度》。如果我回大陆,我心里的震撼也许比奈波尔更大,我对中国的感觉肯定比奈波尔对印度更深,他用英文写小说,我是用中文写小说,所以感受会更不一样。
问:您喜欢哪一个大陆作家?
答:我蛮喜欢莫言,他的作品结合了中国土地的神怪和拉丁美洲的魔幻写实,產生出一个很特殊的效果,让人眼睛一亮,很难得,移植非常成功,他的一些短篇,也蛮好的,我觉得莫言有资格得到诺贝尔文学奖。
问:最后一个问题了,身为创作者,您如何看待孤独?
答:我在心灵上是孤独的,一直都是孤独的,也许现在格外孤独,但孤独对创作来讲或者会更好,眾人皆醉我独醒,不然为什么会有文学作品,有《离骚》呢?那是孤独人写出来的深沉的东西嘛。(全文完)
星洲日报/文艺春秋‧访问:伍燕翎,施慧敏‧2009.03.22
答:我父亲母亲都是在大陆出生,父亲二十七、八岁到砂拉越,所以他们是第一代,我是第二代。我父亲来砂拉越教书,存点钱,想回唐山盖房子。没想到中日战爭爆发,接下来三年的太平洋战爭,就回不去了。
我高中毕业,也想到大陆唸书,那时我舅舅在广州市卫生局当干部,没想到毕业后,文革爆发,也没 办法回去了。我父亲就想把我送到英国念大学,唸法律。但我对法律没有兴趣,想唸文学,就偷偷申请了台湾,几乎跟我父亲闹翻了,后来就来臺大唸外文系,毕业 后就不想回去了,不想见我父亲。但不回去身分立刻成了问题,必须找工作,还好我的恩师顏元叔让我在臺大外文系当助教,一待就五年,成为系上年资最久的助 教,因为一般人当了两三年助教,就会出国升学去了,但我没有台湾身分证,拿不到公费,还好,顏老师又帮我的忙,当时钟玲在纽约州立大学Albany分校当 中文系主任,需要一个助教,能够教中文,顏老师就说:李永平你去吧。他亲自给钟玲写了信,推荐了我,我几乎是莫名其妙到美国去唸书了。
那一年暑假,有一个晚上,奇怪,午夜梦迴,突然想起家,我即將去美国,父母亲年纪大了,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够回去见他们。我们家有一阵子在山里种胡椒,生活条件很差,母亲又连续生了十个孩子,身体不好,特別想回去看我母亲。第二天我立刻办了手续,回家待了大概十天,看到家里很好,兄弟们成家立业了,就放心了。
我在美国住了六年,两年是硕士学位,四年是博士学位,拿到博士学位就回臺湾高雄中山大学教书。 过了两年,奇怪,又是午夜梦迴,我莫名其妙睡不著,又想回家了,那时候已经结婚了,应该把太太带回去,给父母看一看嘛。我性子急,做什么事情都想快,第二 天就想飞回去,但太太要办签证,只好等她,我们走的路线,是从臺北飞沙巴亚庇,从那边转机,特別避开马来半岛。我不喜欢马来西亚,那是大英帝国伙同马来半 岛政客炮製出来的一个国家,目的就是为了对抗印尼,唸高中的时候,我莫名其妙从大英帝国的子民变成马来西亚的公民,心里很不好受,很多怨愤。所以我特地从 臺北飞亚庇,绕了一圈,当时这航线一週才一次。我记得,飞机飞很低,往下望,一片绿海,无边无际,我太太非常非常的兴奋。
从砂拉越再回到台湾,继续在中山大学教了五年,我突然不想教书了。那时候我已经出了一本书《吉 陵春秋》,想专心写小说,但我没有钱嘛,那个时侯博士学位一回来就是副教授,不必经过升等,薪水是台幣两万元,但不工作就没钱,我这个人不可能接受太太的 帮助,即使写小说的理由很正当。还好,我的第二个贵人又出现了,联合文学发行人张宝琴,她听到我想专心写作,需要钱,问我想写什么?我说想写一部大的小 说,题目叫海东青,她再问:一个月的生活费需要多少啊?我就不讲那个数目了,她二话不说,立刻答应。钱的问题解决,就是住宿了,我需要安静的地点,她想了 想,说北投山上有一栋別墅,我就在那里住了两年,有个厨娘负责饮食,我还可以天天泡温泉。后来我又想换环境了,太太就在南投市帮我找了个地方,大概又住了 两年,大致写完了,所以联合文学的编辑初安民就说:李永平的海东青从北投写到南投。当初我是答应给他们五十万字,正好在情节上可以先告一个段落,出版以 后,本来想写续篇,但那时候,要先解决眼前迫切的问题,我很对不起我太太,四年来夫妻俩不常见面,慢慢感情就起变化了,加上我也必须找工作,所以就离婚 了,找到一份教职,在东吴大学教书,没有时间,心境也不一样了,就没有再回头写,所以海东青是没有完成的作品。
问:您已经在臺湾住了四十年,可是自《海东青》以后,您的小说主角却一直在浪游的状態,为什么?
答:我在臺湾四十年,除了美国六年,就是在台北九年,四年的大学,五年助教,后来在高雄中山大 学七年,又回来北投两年,再搬到南投两年,接著又回臺北东吴大学,八年前,才到花莲东华大学教书。所以,可以说,这三十四年来,我一直在臺湾漂泊流浪,这 肯定会影响我的创作。我的小说,除了早期的《拉子妇》和《吉陵春秋》之外,每一部都有很重的浪游色彩,一些评论家甚至认为,《海东青》是没有尽头的浪游小 说,没写完反而是一件好事,浪游不可能有尽头,不可能有结局,隨时就可以中断掉。
生活一定会影响心境,心境一定会反映在作品里,我不是刻意要写浪游小说,《海东青》原本想写一 个南洋来的人对臺北市的感受,写著写著变成浪游了。写完《海东青》上卷,我就决定不写了,可是后事要交代啊,所以写了海东青的女主角朱鴒的心境,这个八岁 的小女生,单纯又天真,在臺北红尘都会中流浪,但这不是当初的构思,写下去之后却又成了一个浪游的故事,因为当时作者就在浪游中嘛。
臺北市有十二个行政区,我几乎每个地方都住过了,离婚以后,我居无定所,本来有一栋房子,给了 太太,自己租房子住,在东吴教书的时候,住在西门町,那像东京的新宿,是少年活动的地方,一个老教授住在那里(笑)。我的个性,不能在一个地方住二十年, 我朋友说,李永平是天生浪子,喜欢漂泊不定,一直在路上,有一个定点他反而会恐慌。对,所以才会有朱鴒漫游的小说。
《海东青》和《朱鴒漫游仙境》的小女生,足跡几乎遍及整个臺北市。因为我熟悉,去过、住过这些 地方,很自然就在笔下呈现出来了。《雨雪霏霏》也还是浪游故事,敘述者带著朱鴒从臺北的一个区沿著河到另一个区,如果你打开地图来看,那一天晚上的旅程几 乎是臺北的三分之一,一路漫游,一路讲故事,一共讲了九个故事,就构成了一本书。那本书讲述了我在婆罗洲的童年生活,我的成长经验,可是整个架构还是浪 游。
我把《雨雪霏霏》视为婆罗洲三部曲的第一部,写我从小到十二岁左右的生活。我这个年纪了,该用 文学好好整理我在婆罗洲的经验了。既然第一部有了,那第二部,我想要处理我的少年时代,所以《大河尽头》又是浪游的故事,我一生都是在浪游嘛。可是,《大 河尽头》和其他作品的分別是,《海东青》、《朱鴒漫游仙境》、《雨雪霏霏》是真正浪游,浪游是没有目標的旅程,《大河尽头》却有一个非常明確的指向,一开 始读者就清清楚楚知道,他要去的地方,就是大河尽头的那座山,马来话叫峇都帝。在我人生浪游最后的阶段,有个目標就在眼前,就好像我这一辈子的浪游终於找 到了目的地。
问:这个目的地,是指在您的创作生涯中,马来西亚还是扮演著一个决定性的因素?离开多年,会不会自觉有疏离感?
答:我这辈子没有接近过马来西亚,没写过马来半岛,只写婆罗洲,对其他人来说,也许很难理解。 在身分认同上,你们从小就认定是马来西亚人,我却在大英帝国殖民地长大,拿英国护照,后来成立马来西亚了,我需要一个身分,才拿马来西亚护照,可是心里没 办法当自己是公民,因为我不知道这个国家怎样冒出来的,到现在还在疑惑,所以离开后就没有再回去,尤其婆罗洲已经变成马来西亚联邦的一个州了。
从美国回臺湾教书后,我开始申请臺湾护照,困难重重,我太太是臺湾人,照理我是配偶,应该很顺利,但我花了三年时间,一直到一九七六年,三十岁了,在臺湾前后待十几年了,才拿到臺湾的护照,一拿到护照,立刻到臺北市的马来西亚代表处,宣誓放弃马来西亚国籍,当场签字。
所以,什么疏离感的东西,我看不到,我不瞭解啊。如果有疏离感的话,应该是真实的生活经验,是特殊的一种政治现实造成的,所以我不想回去了。
其实,我小时候去过一次马来半岛,刚独立不久,吉隆玻的旧火车站还洋溢著英国风,讲究秩序,清 洁,优雅,印象不错,还蛮喜欢的。但也只有这一次的旅行经验,叫我怎样处理呢?马来半岛又是马来西亚联邦最重要的部分,对我来说是不可能去书写的题材。但 对於砂拉越和沙巴又不一样,我对婆罗洲的感情非常深厚啊,我是喝婆罗洲的水,吃婆罗洲的米长大的,不是吃马来半岛的米,喝马来半岛的水长大的,你不能要求 我有什么深厚感情,大量描写马来西亚。对吗?那是很简单的道理。
问:但一般上,学术界和评论者给您的定位都是马华作家,您怎么看?
答:我很生气,我已经一再一再和臺北文艺界提过了,我对“马华文学”这个名词没有意见,但李永平不是马华作家,马来西亚对我来说是一个陌生的,没切身关係的概念而已。
另外,为什么要把世界文学切成那么多块呢?香港文学,臺湾文学,马华文学,画成一个小圈圈,又 一个小圈圈呢?不就是世界华文文学嘛。评论者把我的作品归类为世界华文文学的一部分,我很高兴,如果被称呼华文作家,我更高兴,但前面最好不要加上地域的 名称,不管是臺湾,或者马来西亚。
我受过文学理论和批评的训练,当然知道有学术考量,也明白切割成地域,在分类上比较方便,比较 好处理。但我只是要求在处理李永平的特別案件时,用词稍微注意一下,一般评论者对马华作家的观察並不適用在我身上,在心路歷程,政治观念上,我和其他人有 很大的不同,所以有点不適合。
问:现在的学术界不太愿意把区域文学都归纳在一个大中华文化的系统里,对吧?
答:这个我知道,因为在整个世界华文文学里,马华文学算是弱势,人数比较少,声势也比较小,如果为了突显自己的特殊性,自己的价值,自己的身分,所以要特別强调,我是瞭解的。
我只是不喜欢別人用马华作家来称呼我,我根本不是。很多人问我是中国人,还是臺湾人,还是马来 西亚人,我乾脆回答说我是广东人。我只能这样回答,不然怎么办。说老实话,我又是中国人又是臺湾人又是马来西亚人,我和他们讲这个,他们不懂得,最好幽默 一点,我是广东人最好了。大家会心一笑就不再问,所以成了我的招牌答案──是吗,我是广东人。
问:臺湾的环境在您的文学歷程上,提供了什么样的养分?或者对您最显著的改变是什么?
答:来臺湾是我命运的一个转折点,我在砂拉越成长,受教育,对文学懵懵懂懂,根本不懂得文学是 什么,进入臺大外文系才真正接触到文学,才知道写小说不是写一个故事而已,是有意思的,还是境界极高的艺术啊,这是我的启蒙,是在这个特殊环境里开窍的, 当初如果唸的是其他科系,就没有李永平这个作家了。当时臺大外文系正是臺湾文学的重镇,早期有白先勇,陈若曦,顏元叔教授,余光中老师在师大教书,在臺大 兼课,还有其他很多很好的文学教授,带动一波风潮,我是在那个环境学习,除非我太不敏感,否则在那个氛围下,四面八方的养分太多了,自然就会走上创作,那 些年是我一生里心灵最丰富的收穫,我是被薰陶养成的一个小说家。
之后就是到美国学院受正式文学的训练,那是硕士博士学位,是理论啊,对我创作帮助不大。所以我说创英所的学生,理论可以理解和学习,但千万別让它牵著鼻子走,否则绝对写不出好作品,毕竟写作不能按照公式来完成,所以我这一生受到的文学教育,是来自臺大外文系的那九年。
问:可是您一开始下笔就已经很亮眼了,到台湾以后的第一篇小说〈拉子妇〉又格外得到顏元叔老师的推崇。您不觉得您是天生写小说的吗?
答:不,我只是幸运。写小说是一个机缘,我经歷各式各样,中国人讲的机缘啊。《拉子妇》就是一 个偶然,大一暑假闲著没事,打开校刊社办的报纸,有文艺栏,好奇嘛,在台大外文唸了一年,开始对文学有兴趣,就想看看他们写得怎样,一看,不觉得怎样,心 想我何不自己投投看,看看自己写得怎样?
我是南洋来的孩子,中文程度不好,大一上国文课,老师看我的作文,用字遣词特別粗浅,他看不 懂。但我想,毕竟我上过王文兴的课,他强调细读,短篇小说一讲四五个礼拜,一个字一个字分析,所以我在技巧上一定比他们好,就用了两个晚上来写小说。刚巧 那天我接到我妹的信,提到小时候认识的一个原住民,达雅克人,死了,我联想到童年发生的事情,有如神助,一个晚上就写出来了,草稿嘛,第二天整理结构,修 改文字,第三天就投给《大学新闻》。之后刊登出来了,一万字,所以是一整版,顏元叔老师看到了,当时他是外文系主任,把我叫来,问我的出生,经歷和兴趣等 等。他说,“永平啊,你这篇未成熟的作品里,我看得出你的潜力,如果在外文系好好吸收养分,將来可以成为一个蛮好的作家。”他平常不看《大学新闻》那种新 闻,偶然翻一翻,看到《土妇的血》,题目蛮特別的,本来想瞄几眼,怎知一看就看完了。后来他建议我改成《拉子妇》,这篇小说,对我一生很重要。
机缘,对不对?所以我年纪越大,就觉得机缘非常美妙,冥冥中好像有一个力量,你会遇到哪些人是 註定的。中国人讲贵人,南洋来的穷孩子能坐在这里,年近六十年,遇见很多贵人,所以我说我一生是由贵人构成的,每次碰到困难,走投无路,甚至想结束生命 时,总有人走出来拉我、推我一把,让我继续往前走。所以我在作品里头总会有意无意的探討缘是怎么一回事。
问:《拉子妇》之前,您写过《婆罗洲之子》,您什么时候开始创作?
答:高中时,我写过几首诗,几篇散文,自己也没剪报,大概找不到了。高三那年,砂拉越有个“婆 罗洲文化出版局”(是英国人留下来的好东西)为了促进文化的发展,特別成立一个单位,专门出版婆罗洲作家的书,语言不限,华巫英都行,每年有个比赛,奖金 非常高。当时我想出国念书,家里穷,父亲说,我只能给你一千马幣,以后就不给你寄钱了。所以,我大概用了一个学期,写中篇小说,叫《婆罗洲之子》,获得第 一名,但我人已经在臺湾念书了,他们就把奖金寄给我,刚好正是我最穷的时候。
当时我住在臺大宿舍,宿舍分成本地生宿舍和侨生宿舍,侨生宿舍比较贵,设备比较好,本地生的宿 舍就破破烂烂的,我一心就想住本地生宿舍,没钱嘛,那吃饭怎么办呢?七点之后,人都吃完走了,我就从餐厅后门进去,吃人家剩下来的残羹剩饭和麵。其实第一 年还好,还有钱吃饭,第二年就不行了,所以,为了赚生活费,我很早就翻译,当家教,还好奖金寄过来了,不然就惨了,靠著那笔钱我过了一年。
问:有大马评论家认为《拉子妇》的文字属於“马来西亚式”的语言,使得小说充满地域性的色彩,您觉得呢?
答:对我来说,那个文字真的不好。臺湾作家的看法就不一样,他们觉得我的文字日益成熟,这是见仁见智,所以对批评家的意见看看就好,不要受到影响。(下周续完)
星洲日报/文艺春秋‧访问:伍燕翎,施慧敏。2009.03.15
手上的《吉陵春秋》是一九九二年购买的,距离出版时间已有六年了。那时候距离大学新鲜人的时间还有一、两个月,我还在文学的大门外张望,努力阅读台湾和大陆作家的散文小说。对於许许多多作家的名字,我还在摸索的阶段。
李永平的名字是这一年放在我的书架上。同时还有林燿德、罗智成、廖咸浩、司马中原、林彧、羊恕 等人。想当年林燿德率领大队到东南亚地区巡迴演讲,鼎盛的阵容和出席者眾的记忆,迄今仍是让人难以忘怀的。在那个年代,这么一大批台湾作家来到都门演讲, 实非易事,也大概是星洲日报“花踪文学奖”举办第一届之后开风气之先。
林燿德侃侃而谈的绝佳口才是令人难忘的。我记得当时林燿德是谈台湾的大河小说/政治小说,鸭子 听雷的情况下只有“李永平”三个字深深烙印在脑海里,以及林燿德讚之不绝,一直说好的《吉陵春秋》,还有一本大部头、要抱著大词典才能阅读的《海东青》。 演讲结束后,我马上到邻近的书店搜寻,果然发现这位对自己而言纯然陌生的,在台湾的“马华作家”。
可是李永平是谁?到底有多少人见过他?除了他的学生和某些艺文记者、台湾文友可以解答这个问 题,李永平给读者的印象大概是“神祕+传奇人物”了。其实很少人见过他,或者擦身而过也不晓得这位汉子早在十年前就已凭一本小说集跃身成为小说家。其后李 永平引起爭议的《海东青》,以及反覆被读者討论的旧作《拉子妇》,他炼金般的文字下展现的台湾岛和婆罗洲岛──在南洋的猫城,在宝岛的华西街,小妹子朱鴒 与靳五的身影,以及后来的少年──我,在评论家的各种詮释下,只有出版过七本小说集和一本选集的小说家李永平,以他独行之姿创造了在马华、在台湾的各种文 学话题。但在创作小说以外,他的多部精采译作,尤其是膾炙人口的《幽黯国度》,相较之下两者不遑多让。
我所知道的李永平是安静蛰居的。他极少公开出现,或演讲或参与文学活动;但他每发表一部作品, 著实会引起文坛文友的討论──譬如为了打造台北的一则寓言,他辞去教职,孑然隱身南投四年,写出鉅著《海东青》;多年以后,童话世界里的“梦游仙境”,在 李永平眼中竟然变成红尘世界里,那一去不返的“漫游仙境”──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动容的成人“小红帽”啊!人海茫茫,七个聪明美丽的小女生,柯丽双林香津水 薇张澴连明心叶桑子朱鴒,八岁,就读小学二年级,从此消失在台北市那一城辉煌浩瀚的红尘灯火中,不知下落。一九九六年底,李永平完稿於台北市西门町峨嵋 街,与朱鴒的关係始终耦断丝连。
那是上世纪的事情了。进入新的千禧年,这位自谦浪子的小说家少小离家老大回,魂牵梦縈的竟然还是热带丛林中的原乡故土。此去经年,今我来思,无论他乡或望乡,李永平回首浮生,千山邈邈来时路依旧,终究要用招魂的书写方式,以“雨雪霏霏”召唤了“婆罗洲三部曲”。
这是我之前所不认识,且深感好奇的李永平。只闻其名,不知其人,也缘慳一面,只能透过文字去拼凑小说家的面貌,利用各种理论术语去建构小说的写作版图。后来就听说李永平离开台北的外双溪,远赴花莲了。想必在花东纵谷和深深太平洋间,小说家又更新了几番文学心事。
毕业后到出版社工作的隔年,因为某一个书系策划,有意编选一本李永平的长短篇小说选集。如今回 想起来,也不晓得当时是如何联繫上这位小说家。一个冬天接近午间,我接到李永平的电话,说此刻人正在西门町峨嵋街,要不要吃个午餐。这实在太突然了,我怀 著瞻仰的心情,与另两位同事前去赴约,齐睹传闻中小说家的真面目。就在峨嵋街十字路口一根大电线桿下,一个魁梧的中年汉子叼根菸迎风独坐,两鬢虽有点斑 白,我们相信那就是传说中的小说家李永平。
那一天的首度相见,迄今仍然记忆犹新,因为李永平的风趣爽朗,实在让人印象太深刻了。
我属於一个文字编辑,是从作者的字句行间里去阅读一则又一则的故事,从作者的文字造诣神会文学创作背后的巨大涵养。所谓的文学与人生、文学反映现实,或真实与虚构,始终有著一个模糊的灰暗地带。
尔后的《:李永平自选集1968-2002》是如此诞生的。李永平不用电脑打字,他稳健遒劲的 中文正体字,一笔一画填写进稿纸的格子里,同时完成了长篇自序〈文字因缘〉,自剖浪子的小说写作漫长歷程,读来激动不已。如果没有离乡经验,日后又有何来 的迢遥故乡可以频频盼望呢?此时此刻,远在异乡的他者的確会捫心自问:日暮乡关何处是?回首那犀鸟之乡,跨过拉让大江后,又是什么情景?
后来虽不再与小说家见过面,但仍保持联繫。身为一个读者和晚辈,还是一心掛念李永平接下来的写 作计划(期间曾听闻他要写武侠小说?!)。二○○七年初夏,小说家从淡水捎来信笺,原来他自二○○七年八月起就准备休假一学年,同样简居在南投三个月,专 心写作,在没有电话手机传真的生活状 態下,专心地、默默完成《大河尽头》(上卷:溯流)的写作计划,而且进度顺利,也概述了小说的故事情节。对编辑来说,这真是一个令人震撼的新故事,而且是 前所未闻的。我衷心期盼小说面世。想像著婆罗洲大河,小说家迁居淡水,面对淡水河,在国家与家国的地图上,在河与河的两个地理空间里,完成了二十几万字的 “上卷:溯流”。几个月后,我收到熟悉的字体、厚厚的五百格稿纸装订本(至今我还保留原稿),隨著作者从婆罗洲岛上的西加里曼丹省,沿第一大河卡布雅斯 河,一路溯流而上,航向千里以外那全然是陌生经验的大河尽头、天涯尽头──也就是当地土著达雅克人的圣山峇都帝,一个充满神话与歷史、自省与成长的动人故 事,於焉开始。作者瑰丽灵活、字斟句酌、精准不懈的用字態度和写作精神,我不由得对小说家肃然起敬。
《大河尽头》(上卷:溯流)究竟是一部怎样的小说,就由读者自己来判断吧!但在河的源头与尽头 之间,李永平隱藏了一个非常巨大的故事宇宙,再藉由这个宇宙充分发挥小说家的本事,即动人的说故事力量(兼具文学创作者和评论家身分的杨照,於一月十一日 在诚品信义店的讲座中,做了一个详尽丰富的背景知识导读)。
当然精采的故事还没有说完,李永平带领我们停驻在“红色城市”──那个原始的洪荒世界,怪手机 器蹂躪土地,也揭开了神祕女子──克莉丝汀娜‧马利亚‧房龙小姐的悲惨身世。但好戏还在后头,我们必须屏息凝气,拭目以待,因为接下来远征“冥山”的过 程,探索埋藏在深邃婆罗洲蛮荒丛林中的祕辛,將会完整认识十五岁的少年──永,未来將远渡重洋,在彼岸成为小说家。
后记:拙文初稿原应《幼狮文艺》之邀,为第二届“二○○九台北国际书展大奖小说类入围” 特辑而写,同一时间《大河尽头》(上卷:溯流)也获得“二○○八中国时报开卷好书奖十大好书‧中文创作”和“二○○八年亚洲週刊中文十大小说好书”。激奋 之余,扩充了拙文的內容。更多关於李永平和这本书的有趣影像,读者可以上网(http://blog.chinatimes.com/openbook/archive/2009/01/09/366663.html)游览。谨以此文,向小说家李永平致敬。
星洲日报/文艺春秋‧‧2009.03.22
说故乡、说故乡人、说故乡事,这都是内涵丰富、饱涵情感的话题。蓝波在人和事以外,也说了故乡的吃,把感情的话题加上食欲,但却从食物中聊起人和事。
这部书的名字<寻找不达大>,从书名,蓝波已清楚的告诉读者,他在寻找故乡的慰藉。不达大(buah dada)即是乳房,他寓意此中。木胶明明存在着,那他是在寻找什么呢?那是他儿时、童年,甚至他举家搬离木胶之前的木胶,也是他梦萦的故乡。童年,如他所言,除了物资上匮乏以外,他是快乐的。他有阿嬷、母亲、阿姨的呵护,还有小小潮洲聚藩邻的关爱。童年的玩伴、小渔村的地方上传说、观察虫鱼花草的怡然自得,他的童年很充实并不寂莫。
如果蓝波从未离开木胶,他可能写出这些作品,那是因为没有了距离,无论是时间或者空间的距离,他就不能以和眷浓浓乡愁的感情,从字里行间去追述他远去童年印象里的木胶,那个木胶已经湮灭。
随着地方上的发展,城市化使过去的幽静乡村变成繁忙的市镇,当年的许多地标建筑,也让位给现代华的新建设,木胶自是不能幸免。蓝波再踏足木胶,想要看看他当年熟悉的菜园,通往儿时马兰诺玩伴家的木桥,邻居家的那株不达大树……都不见了。
正如蓝波的自序所言:“至于故乡,孕育我童年的旧木胶,已在两次大火中毁容,淬成灰烬……对我而言已是一个陌生的环境,无法适应。消逝了的许多景观无可供我回忆,我只有从记忆的存档中,--载下童年的经历与情事……”
很多散文,写的都是回忆,写故乡食物的作品更是连篇累牍。蓝波七岁离乡,童年吃过的食物,他仅能凭味觉去记忆。乡愁经由食物而真确起来,变成似乎可以触摸得着的东西,可以在口中品尝的味道。
<鱼是故乡鲜>的“遮马”鱼;<阿嬷的半蒸煮>他从阿嬷学来厨艺;<寻找一棵不达大>的不达大果实他童年的零食;<先声戏院>一串两角钱腌辣鱿鱼、一串五粒卖一角香甜清脆多汁的莲雾。
虽然我们挑选了这部共有三辑的书其中的一辑作为阅读和讨论的对象,这部分却是最为厚实的,无论是情感的宣泄或文字的记述。
<爽坐单程车>的Boxen;<红包硬币两角>,到今天那两角硬币蓝波还存着。<寻找一座坟>,他祖父在诗巫去世,据称葬在武吉立麻,他后来到诗巫工作竟托人在乱葬岗似的坟场找祖父的坟等篇章都非常感人。
这一辑的每篇作品都浓浓的沾上乡愁。怀人感事都让人读来不胜唏嘘!木胶这片土地给蓝波带来太多的文学创作资源和灵感。蓝波强烈的环保意识和悲天悯人的天性也在作品中展现无遗。
年前辞世的台湾台独作家叶石涛说:没有土地就没有文学,诚然。
第二輯 木膠情愫
48 魚是故鄉鮮
50 碩莪,魚蝦之鄉
52 阿嬤的半煎煮
54 四色紙牌
56 爽坐單程車
58 套土蝦
60 釣蟛蜞
62 蟛蜞外章
66 蟬聲灼熱的夜
71 先聲戲院
75 魚米鄉的牛場
77 自購第一本書
79 那年的聖誕禮物
81 紅包硬幣兩角
83 尋找一棵不達大
88 沙灘的童話
90 面對南海述說沙灘的童年
95 粼粼潮上的水鏢
98 尋找一座墳
102 墳場的那口井
105 失落一片膠林
108 碩莪棕櫚巴佬樹
110 碩莪粒
112 踏粉
114 萋萋鹹草
116 竹籬笆
118 我愛野牡丹
120 安公叫
122 阿猴
124 瘋子阿俊
一九九三年五月沈厌旺以<我蹲踞在那柱孤单顶端挖
空心思搁置明朝繁华的瓮中>荣获<中华文艺社>常
年文学奖诗奖第一名。这篇作品流露着诗人深厚民族
情感,尢以伊班族与中华民族之间的关系,达练了解。
他以异於一般诗人的观物、构思,配搭伊班族习俗,
虚中得实,作了多方面的投射。这首诗的成功,激发
了他同类作品的产生,同时,开发了一个创作的新貌。
当中一些创作上的发现,是值得作进一步观察的。
基於篇幅,这篇文章拟举沈厌旺一首近作<加威安都>
为例,并藉此探讨他以伊班族人习俗入诗的表现及局
限。这一点要建立的,即诗与读者之间文字理解上的
界限,尤其在二种文化背景下,与诗之融合产生那些
效果。这些观察可否建立,那是笔者的学识能力,并
无损於诗作的完整性。本文属於初步概论,难免不足
以盖其全,倘若有些创意的话,那应归功於诗内容的
启示。
[一]
讨论之前,我们先把伊班族人的『加威安都』与诗交
待一下。
总的来说,伊班族有三个重要的传统节日:『加威巴
都』『加威乌麦』『加威安都』。这三个节日,皆与
社群生活息息相关。遵照 先规矩,『加威安都』每
间隔十五年得举行一次,是整座长屋一次极盛大的祭
祖,拜祭对象包括历代列祖列宗与上距祭祀尚未列入
的死亡族人。
对伊班族人来说,举办一次『加威安都』意义重大,
代表整座长屋人一生人的心愿:向过往的逝者,如带
领族人拓荒的先辈,战争英雄及在世的英雄表以最高
的敬意。对生人来说,谁可请来喝英雄酒,是极高的
荣誉。作为族人一次风光大祭,通常得以一二年的时
间来筹备,一次大祭连续十几天。程序相当复杂。
简单地说,『加威安都』由一系列大小祭典组成。当
中有二个较为重要祭典,Gawai Beban Ramu
Sungkup 与Ngeretok。前者在於收集建造
Sungkup 屋木 的前夕;後者在於工匠建搭
Sungkup屋之前一 天。这二次「加威」,远亲近邻
都邀来叁於其盛。他们一边工作,一边吃喝,浸沭於
节日欢乐气氛之中。
从建造 Sungkup屋到『加威安都』的本日,长屋里
天天都有举行传统拜祭。当日落日升,长屋男丁聚集
於走廊上敲打伊班传统乐器,呈现 Ngalu Antu
音乐。他们相信祖先的灵魂,於此时刻都会前来享用
族人供奉的食物及见证各阶段的工作。就在其中选定
一天,用完晚饭之後,先由筹备会领导人作个总祭,
然後各房顺序前来供奉。祭品摆置於选定建搭
Sungkup的地点。过後就等着Ngeretok日子的到
来。这期间有一舴斗鸡盛会,以娱前来观礼之祖先的
灵魂。接下来的一些传统的拜祭,都为『加威安都』
莅临而进行。这几个盛会展开终完成整个『加威安
都』的祭典。
沈厌旺的『加威安都』是他一组伊班诗其中一首。虽
然,冠以写实题目,但内容并不竟如此,可以看出其
与原本的祭典竟不相同。诗人并不注重於描绘伊班族
人一生人难逢半次的祭祖仪式。他乐意表现的,是藉
着其中看到的事件,反映伊班族人生活的处身安危、
恐惧、希望,例如,日常生活中面对森林流失的困
境;年青一辈面对传统习俗承传的难题。诗中一个重
要的讯息,即希望唤起伊班族人的团结。
首先,我们发觉这首诗相当难读,内容并不那麽显眼
地一下子便得出来,须要更细心地阅读、比较。其说
甚繁,主在舒发个人观感,而无视於表现『加威安都』
的现实性。这些非写实的文字,几 用了他五分之三
的篇幅;既不涉及事实,又不明显地表达自己的感慨。
但在字里行间又好像急於反映一些看到的情事,而欲
言不语。然而,就诗内容上看,并非如此,仍有些阴
暗的一面,好像蕴含着一些不如意的情事,令人觉得
他在描写伊班族人淫乱的一面,是有所指。 此中一
些尖刻的批评及露骨的性爱描写, 可在本文范围之
外,不拟讨论。现在只把诗略作分析,然後才来看其
他变化。
诗共分九节。写作的技巧,有许多地方均得自电影的
灵感,每一节诗相当於影画、镜头推动的结果。不过,
它并没有如电影镜头的连续性,而只做到如幻灯片固
定的画面。第一节诗,他运用了今昔对照的手法,令
人想起电影景物移离镜头,一远一近,产生一种疑幻
疑真的气氛。启首几行诗,作者先把读者的视域带到
遥远的景、事,让他们明白『加威安都』举行的前因。
到了「祖宗神圣的英灵」一联,镜头才移近现代。这
现代的『加威安都』已不如旧日一般了。诗人假借基
督教望弥萨时的祝词以暗示,是很适当的安插。这一
个对比,显露了诗人讽谕之旨。同时,使读者脑海中,
浮现一个伊班族人祭典的轮廓:一今一昔,而就其中
所见作个比较。我们在诗人的提示之下亦感到,原来
『加威安都』习俗形成,还有这麽一段历史。就诗中
提示,还承担了整个族人的「原罪」:例如,各长屋
之间的战争、仇恨等等。於是,我们开始明白为何诗
里,有「吉祥平安」之句。此节,诗人用一个
Softfocus镜头转到一位「和平使者」,由他的祝
词,带出振兴族人的希望。
第二节诗,照理承接前一联,即写『加威安都』的举
行。可是,诗人却意外地把话题拉远,等到第三节诗
才续上。这一转变,或许可以解释为诗人有意扩大其
观察和作不同的投射与暗示。第三节诗回到祭典举行
之後,侧重描绘伊班族人吃喝玩乐场面。诗人於此所
思所想形成了他後面几大段诗。他在此的表现,天马
行空,很难有个圆满的解释。於此,诗人电影之笔又
再出现。不过, 其中还加上小说意识流的写作, 在
他脑海里翻动,而产生了「幻象」。下来的四五六节
诗,即由这个「幻象」串联而成,主要在於『加威安
都』完结後的人间景况, 一个现代的伊班族人「厌
祝」『加威安都』,酒、性、欢乐的场面。凡此种种
皆在表现伊班族人的杂交与肉体上的挑逗。现实中是
否如此,我们不用追问,因为这是诗。另一方面,诗
人之所见亦带有神秘的色彩:其所见场面疯狂之状,
实是惊人。
叁予此次『加威』的伊班族人为神灵所充满,所支配,
好像获得一种不可制服「性」的力量。 他们已经进
入原始的人与性,且与飞禽走兽一样,表现「性」的
原始动力。他们的神经在酒精的作祟下已完全失去常
态。这几节诗即在反映这个时刻的前後,与此同时,
诗人进入『加威安都』的思维活动。此节,诗人运用
慢移镜头一步步走进自己的内心。
最後几节诗,反映了沈厌旺内心的世界;他的亲身体
验。他内心的感受极为强烈而复杂。这一夜, 伊班
族人的吃喝玩乐之场面带给他极大的震憾: 现实、
历史、伊班族人、及各种情结交错纠缠, 且在他脑
海中激盘互撞,於是,产生一些不为外人理解的意与
象。而此节之构句成诗,想是後来创作上文字处理。
因此,我们看到这几节诗富有寓意,借物而影射,正
如屈原<离骚>篇之「追问」直投向诗人自己内心
深处。到了诗的尾声,他负起为历史作证的使命感,
此节,他除去其诗人身分,完全化入达雅克族群一边
来看这次的『加威安都』,承担他们的忧愁、烦恼。
可说是极为微妙的。诗末,他看到一个没落的伊班族
群。从诗句的排例展现一条无尽头、前程未卜的路,
很富暗示性。
从上述诸诗句中得知, 沈厌旺这首<加威安都>
并不完全放在此祭典的观察。其中之写,都是一些
抽象性质的描述;可以说,『加威安都』提供他一个
写作场景;场,即此祭典的举行;景,亦这场「加
威」进行的事件,但已超越了单纯描述的文字,揉
合诗人个人情感与反思贯串伊班族今昔,以虚之笔
写出<加威安都>可见诗人匠心。此诗虽长,但认
真看待伊班族人这个祭典则嫌不足。一个不谙伊班
族人习俗的读者实难看出其中的来龙去脉。诗中
「你我」不分,「我们」站在甚麽样的位置也未明
显标示,读者只能一步算一步跟着诗人去认识「加
威安都」。从整个来看,它只是诗人所看到的一个
现象,而非它的根本。
[二]
以上面的篇幅,大致解明了<加威安都>的整个意
思,但作深入论证恐怕还得进一步说明。为了支持
本文写作的论点,现在把诗分割成几个「视窗」;
其用意是把诗人的观察固定在一个特定的昼面,正
如电影的凝视镜头,方便分析。
第一视窗里,是伊班族『加威安都』的举行,可以
第三四六的片断组成。前二段掀开了『加威安都』
欢乐场面,男女杂沓、吃喝、跳舞、呐喊、几近於
疯狂的状态:
舞蹈之神
已投入
忘掉一切个体
裹入群体
只知道跳个不停
酒後肌肤激情的节奏
在咽喉
绽开
上面两小节诗一呼一应, 完全在反映祭典里欢乐一
面;跟其他段落配合起来,已生动地画出整个『加威
安都』性爱图象。第六节诗再次呼应这场面加强诗的
对比,於此,我们发现今日的『加威安都』似乎失去
昔日的精神。长廊上是年青一辈在歌舞欢乐,而老辈
人退居长廊暗处,吃着米酒神驰於昔日风光:
再尝一次
最後一次忘情的初夜
晃入诱惑欲火的醉
在这生命中不再重复的大节日
载酒载歌载舞
让古老的感性醉在
长廊最黝黯黝黯之
隅
在这个视窗里,我们看到伊班族人『加威安都』的
精神,如今不复存在,後人只有把握住良辰美景,
享受眼前。
下来,我们要注意的,是沈厌旺将『加威安都』予
以诗化的部分,即前章提到的变奏。这个变奏的产
生,大半来自诗人对伊班族人习俗深一层认识而作
的联想。 由此,也造成他对於「现代的加威安都」
祭典的歌舞节目不表认同。诗人所追寻,是「原本
的加威安都」神秘的祭典,以今日反映旧日,形成
对比。第二个视窗正表达了这方面情事,可以一三
四五六八节诗的片断组成:
燃起祖先心里的火
向尚末受孕即已
身许的
从末残杀即已
肩负族恨的子孙
传
递
第三节诗:
只知道跳个不停
戳破黑夜耳膜的
嘶喊不为
交媾的欢乐不为
快感的爱抚
指尖交织在
酒精胶漆了的
无可拆释的
血缘
湍
动
第四节诗:
酒後肌肤激情的节奏
在咽喉
绽开
山林已失色
啜泣满山年轮裸
躯干贯穿饥渴的民族
爱抚与残杀与交媾同属
一种兽欲
循蛮荒孕育的胴体
而来
第五节诗:
可在今夜这河水酿就的一
一
酸涩的故乡酒已裹住你
窜流的心裹住你
流浪惯的裹住
飘荡的游魂裹住
心中的欲念裹住
屋顶洒下的无尽
星星
第六节诗:
再尝一次
最後一次忘情的初夜
晃入诱惑欲火的醉
在这生命中不再重复的大节日
第八节诗:
一座屋
一座长长长长长长的屋
爆裂成烟花
散落散落
散落在现代的
星空
在这个视窗里,我们当看到,经过诗人巧手的编
织,意象鲜活地把一个富於传统习俗精神的祭典,
如何瓦解、式微、呈现在我们面前。这是<加威
安都>极重要的成分, 此即诗人眼中的「真现」,
反映目前伊班族人社会的实况。它,与实际的
『加威安都』如何,并不重要。
第一节诗,正如电影中安排了事件发生的导因。
「燃起祖先心里的火」交代了历史背景之同时,
也告欣读者伊班族先辈罪行,部族的仇恨一代一
代如何地被承受下来,正如基督徒的「原罪」一
样。可是,年青一辈并没有认真去看待。他们只
知道吃喝玩乐,根本不知『加威安都』的原本。
诗人以性爱为象,非常暧昧;或许此象正比喻为
「世界没日」。第五节诗是一个转折,一部分发
自诗心中的表白。诗人以土酒暗示, 代表与传
统的认同:只要喝了酒, 族人一定记住这个节
日。 第六节诗可与第五节诗合观,取向神秘,
尢以「初夜」二字, 不易了解;或许是指族人
习俗少男少女的偷情。第八节诗针对整个伊班传
统习俗而发。长屋是社群团结的象徵。如今已像
烟花般地散开来。『加威安都』举行正如烟花的
灿烁,到底只那麽一现。族人浮萍聚散,难得有
个「加威」的召唤,可是今日冲着个吃喝而来,
并不能带给伊班族群那些作为。
第三个视窗是前二个视窗之重叠。在此,大致可
分成五个小节,由如下几组诗组成:
迎祖:祖宗神圣的英灵
长屋山林的守护神
即将莅临盛会
赐予所有在场的子民
吉祥平安
礼魂:
乐舞:舞蹈之神
已投入
忘掉一切个体
裹入群体
只知道跳个不停
戳破黑夜耳膜的
嘶喊不为
交媾的欢乐不为
快感的爱抚
指尖交织在
酒精胶漆了的
无可拆释的
血缘
湍
动
观者:燃起祖先心里的火
向尚末受孕即已
身许的
从未残杀即已
肩负族恨的子孙
传
递
一片片倒卧的树
童年醉卧在
憩息尿溺过的
长长长廊
骨骼间缝底今夜
祭坛上的小猪淌不尽
传统的血泪
戳开的胸腔穿越
所有的族群
幽深幽深的性灵
那一朵沉痛安抚的肝脏
可否将吉兆显现
可否将心愿满足
幽深
原始不是落後
而是更接近本质
来吧再递一壶浓浓酸酸涩涩的故乡酒
晃入那座长长长长长的
屋廊幌入
人间:贫乏的子民已开化成
土地崩流的河
摆脱荒野
奔向繁华
文明已混浊我们的血
民族的感觉已被同化
让我们最後一次
忘情地享有
传统幻灭的痛苦欢悦
搜寻他的古代在夜底
搜寻他的传统在夜底
搜寻他的哀伤在夜底
搜寻他的存在
在夜底
搜寻
他的
本质
而夜
竟
是
他
由上面的编排,似 可以探侧<加威安都>原本
旨趣,由几方面的情事,及几方面人物的谈话组
成,且透过诗人眼睛带出。迎祖,即『加威安都』
举行的原本动机,属於族群。它之召集在於完成
族人的礼仪,有关内容,上文已作了分析。诗人
假借基督教崇拜仪式,来反映目前伊班族群、社
会,而藉此呈现的观察,是有力的影射。我们看
到,基督教文化影向下,一个祭典的变质, 尤有
进者西方文化的影向下, 伊班族群的习俗已逐
渐在年青一辈中瓦解。所以这个祭典已流於形式,
完全处於被动的情况下而举行。 诗中没有『礼魂』
部分,原因在此。
乐舞部分写的是长屋人的寻欢作乐。诗人大约用了
三大段的篇幅。此节紧扣上几节诗,主在加强诗人
对一个祭典的变质的看法。
观者部分,是诗人的观察,可与人间部分合看。里
边尚包括诗人内心思维活动,此节,我们关心的,
是他所作的道德批判之前的谈话。他告欣我们伊班
族人举办这次祭典之心愿,历史:猎头、戳杀等等。
正因为这些前因,造成目前的局面。字里行间,诗
人感叹这次祭典虽召集了族人,却不能把他们的心
连在一起。
从以上的认识,回头来看<加威安都>,不过是诗
人用来组织这首诗的架构的工具而已,主要在於表
现诗人眼中看到的「真相」。诗人通过这个祭典反
映目前伊班族人社会的景况:即诗中背後所牵涉达
雅克族的社会风气如何、祭典进行如何、全长屋人
尽情地欢乐如何。此外,尚加插了个人观感,写成
诗时,即上文提及的变奏。但,他所关心的,是潜
藏在此之中一个问题深入的探讨。他从「加威安都」
表面现象,整理了一个共通的认识而作个对比,其
中还包括他一些无意识心理活动。虽然,我们对作
者感官世界里的经验,无从说明,但透过这些组合,
想已清楚说明整首诗所要表达的情事。
[三]
我们在上文大致交代了诗的表现, 下面篇幅将用
来检讨诗的局限。 无可否认,这个问题牵涉太广,
因此只集中於诗表达这个祭典的观察。一次『加威
安都』连续十几天。而诗人要我们看的是那个部
分?首先,我们来谈写作技巧、素材的选择。其次,
是诗与读者之间文字理上的界限,尤其在二种文化
背景下互相了解问题上。
有关写作技巧的谈论, 建立在前章提到「你我」
「我们」位置不清的观点上。这些都是诗人的谈话。
为行文方便,我们把它当成第三者的「旁白」。诗
中出现「旁白」无常不可, 可惜,作者却不能善
加利用, 把句子混插其中,造成「主客」不分,
因而捣乱诗的排阵,读起来相当费神。可以说,这
种「旁白」往往阻挡着读者的视线,正如观赏戏剧,
碰上人在前面走动;碰上旁座观众针对戏文发表高
见,是扫兴的事。莎剧的写作,就相当注意「旁白」
的运用,例如<暴风雨>开场时女巫的旁白及场景
替换时人物进场的旁白,不止交代了场景,更交代
了事件的发展。柯律治<老水手之歌>,於诗本文
另例出旁白, 分出「你我」「场景」「时空」,
更加强诗的张力。可惜,<加威安都>急於表现诗
人的热情,直把旁白混插,造成主客不分,因而情
节松动,给人一种 episodic 的印象。我们相信
诗人若能善加利用「孟南」这个角色,或者即由孟
南代替诗人来说白,使之互相映衬,不用等到第九
节诗才出现,更能加强诗的统一。
下一节,我们要观察的,是诗人在这首诗中通过
『加威安都』互为关联情事产生的对立面,例如那
些寻欢作乐与祭典仪式所产生的问题。我们相信诗
人关心的,是如何以诗的方式,呈现这处於没落衰
败的伊班族群。他选择了寻欢作乐的场面、鲜明强
烈的意象;前者为实笔,後者虚笔交相衬托,极隐
含寓意。可惜,诗人不能从容把握,使到这几节诗
不能贯穿全诗,得到诗的统一性。对读者欣赏诗而
言, 自然有了分歧。这几节诗里, 作者思潮连绵
不断,相当於小说处理的意识流。他藉此将诗的暗
示扩至极大,且将诗的说明缩至极小,一反诗启首
的复笔。诗的跳越、换位,加上伊班习俗与典故,
构成诗的难懂。同时,在整体上看而有割裂之感。
一般读者会问,<加威安都>明明在写『加威』祭
典,怎麽竟出现这些「非事件」的场面?我们当看
艾略特的诗,天马行空,但其运用的「非事件」的
场面紧扣,究其原因就是他能利用素材的关系。其
中重要一点,是他的诗绝少把内心感情和心境直接
描述出来,此即「客观投射」 Objective
Correlative的运用。
不管从那个角度来看,社会的一切现象的发生,都
有其内在、外在的因素,且藉相互的关联而产生意
义。以<加威安都>一诗为例,我们如着眼伊班族
人祭典里的吃喝玩乐,或专注於记录整个祭典的程
序、仪式,则所观察的都是局部的现象,而非全盘。
当然要全盘的观察,是不可能的事。因为,一首诗
的创作,一般都有个主题一有选择就会失去一些东
西。经过上面视窗的分析,我们在了解诗之外,同
时知道由此形成的对比。若我们认为,这首诗表达
的,是伊班族族传统习俗的失落,而礼仪的失落,
应是最能代表伊班传统的式微的素材。 比如说『加
威安都』 的举行应是一个极重要和有意义的责任,
是族人精神上的指引,那么将成为主线,诗亦由此
推展。反之,他也可以性与爱为经,而以伊班习俗
为纬。无论如何,一首诗的创作,主要还是选对材
料。 但他却以性爱及个人的「幻象」来表达这个
情况, 似乎较为间接,重重影向了其题旨。艾略
特的<荒原>,引用了三十五位作家的着述,近十
种不同文字剪贴而成,仍然主线分明。清.张岱写
八月十五中秋月景,以服筛来反映看人与给人看的
社会现实的一面;及,元.马致远<天净沙>亦是
善用素材之一例。
从上章的理解,我们当看到<加威安都>不是一个
有机的架构,而是诗人用来组织这首诗的工具而已。
接下来,我们迫切要知道的,是这个「加威」已被
诗人转换, 变成反映伊班社会的实际客体之後所
产生的问题。 可以说,它,已经不是本来的伊班
人的祭典了。所以读者所看到的『加威安都』,是
另一番景象。它,变成了「记号」:一个「缓冲折
衷」过程、与读者、诗人形成三角关系。我们可以
从各个角度来观赏这首诗,也可以不同解释。为了
较明白分析,我们可从下面三角图形看出:
作品
/\
/ \
诗人=读者
从上面这个小提示,我们当看到<加威安都>并没
有如期得到诗人=读者的想望,因此,诗的局限由
此而生。此节,我们看到『加威安都』在转换成记
号之後,与原来祭典的差异。第二,诗人读者观察
角度相等。但诗人从当事人的眼光与我们读者对诗
的了解,是否可容纳这缓冲折衷mediating
process元素的介入形成三角关系?这个问题,即
我们局限所在。
初初,对着诗题,以为是写与鬼有关的东西。『加
威』是伊班族各种厌典的通称,『加威安都』类似
华人的鬼节。但在伊班族的词汇里「安都」则有多
种解释。它,不是单指中文上之鬼魅,鬼怪之鬼,
属於阴暗方面。若照此演释,并不知其内容的实际。
从整个词汇来看,「安都」与我们神字连用之鬼字
━鬼神━较为接近,属於光明方面,且含有极崇高
敬意的意思。略为解释如下。
伊班族人认为人的灵魂与神灵鬼魅都没有分别。这
方面的看法,可以说是他们的原本信仰的基础。他
们相信的神灵皆有神奇的超然力量,而且具有神亦
人的双重身份。正如他们相信, 飞禽走兽亦与人
一样, 都有生命灵魂,不过,人的灵魂还具有
「神游」的能力:作梦的能力。他们相信人的身躯
还有某种「实质」,或者化为第二个魂魄。它,并
不在人的体内,而是化身为某种植物长在深山里;
伊班族人的第二个魂魄都集中在某个深山顶上。
另外,伊班族人相信人死後尚有一个归处。此归处
几乎与人界没有二样。他们并没有华人的仙界地狱
之说。正因为如此,伊班族人觉得有义务提供死人
在生时的一切日常用品、食物、让逝者生活。可以
说,这样的鬼,当然不是华人眼底那种「人死为鬼」
的鬼了。可以说『加威安都』,除开古文化馘首的
遗风,其他方面,正是古书『礼记』所谓「鬼神得
其飨」,可以与神同享人类祭祀中的「鬼」了。换
句伊班族人的话说,『加威安都』的举行就像祖先
的来访。
从上面的理解,伊班族人观点,是人鬼不分,凡是
在他们神圣领域之中,而认为有超自然力量的,如
祖灵━灵魂━神焱都称为「鬼」━「安都」。从这
一点看出『加威安都』颇接近屈原作<楚辞>时代
楚国越人的「乐舞」。王逸<九歌>章句,有「昔
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
必作歌乐舞以乐诸神」之句。笔者以为『加威安都』
正沿续了一部分「礼魂」的遗风。昔日,每当伊班
族人行阵出战、馘首,有所斩获,必带回长屋举行
盛大祭典。祭毕,族人再歌舞以娱祖先「英灵」。
这是『加威安都』极重要的成分。自从布洛克王朝
禁止伊班族人馘首,百年以来,由於没有新鲜人头
的生祭。『加威安都』从此失去了其真正的意义与
色彩。每次祭典的举行终变成形式。近年来,伊班
族群的现代化,尢其在基督教文化的影向下,一些
祖宗的规矩更见式微,更不说这个一生人难逢一次
的『加威安都』了。所以年青辈回到长屋,省亲之
外,就是寻欢作乐。他们把城市的耍儿都搬回长屋。
由於生活习惯之不同,『加威安都』在外族眼里,
似乎是以吃喝玩乐为主,其实皆不尽然。我们不可
勿略其古文化部分。毕竟,吃喝玩乐正是这古文化
的一部分。长久以来,我们常把伊班族人当成了落
後的民族、淫乱、杂交的一群人,尢其是女孩子沦
落欢场。所以造成一些误解。其实,我们若参考了
他们古文化的特质,必将会改变一些看法。可能出
自於无心的判断,<加威安都>的写作,就有这种
心里。他可能是从华人的观察。这可能发生在他与
伊班族群所产生的文化差异的问题。由於篇幅,我
们再举一例。
根据诗人注文,<加威安都>的用意,即把存在天
地间祖先灵魂送到极乐世界。这一点值得商榷。其
实「加威安都」的祭典本意并没有出现把祖先的灵
魂送到极乐世界。他们并没有通过「加威」祭典表
现了「赎罪」或「减轻」祖先在灵界的罪行。其实
伊班族人并没有把祖先的灵魂送住那里去,但在诗
中却不知不觉中以一个华人观点去看。 在我们华
人观点看, 不管属谁的宗教,人死了总归极乐世
界━是受佛教影向所建立的死亡观━我们观看了一
个种族的祭典,旋即进入思维活动,本是人类心灵
的基本运作模式,所谓的「二元对立」。此即,我
们与他们的分辨活动。但彼此不是对立,而是彼此
互为关连的对立才能产生意义。好比说,杜甫的
<春望>:「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何以
「闻乌」会惊心呢?长久以来都容有许多解释。但
在一个伊班读者来看, 以二元对立论,可能是直
接的。 在战乱跟家人隔绝了三个月,在极渴彼此
通消息的时候,一只鸟叫或出现,不免想到鸟呜
在暗示家人遭遇了些甚麽变故,是忧、是喜,全
凭其中所示的凶吉。因为在他们的习俗里,鸟兆
是值得信赖的启示,所以直接了当地辨明兆象。
但是,这伊班的极乐世界可不能那麽直接了当,
让一个华人读者去作分辨。与此同理,孟南是谁,
也不是一个易於分辨的人物,在注文里被解释为
巫师、乩童:主持各种祭典兼土医之职。乩童与
孟南之职可说是天南地北。他怎能让我们去分辨?
沈厌旺在另一篇诗中,对此角色含胡地说:
这里只有苍茫和暮色
似 满足於无奈的失落
唯一的期 或是
抚摩创伤了的传统
演译鬼节...
孟南
像一段失落的经文
在寂寞的时代里
弧单地唱着
一遍又一遍父子相傅的
不曾明白过的
古老褪色的咒语...
我们研读一首以他族素材为背景的诗,是不能就作
品论作品,而须牵涉作品背後的世界。以这首<加
威安都>而论,极重要一点,是如何调整读者在读
此诗面对的问题,尢其诗人处理的,是一个关於他
族祭典。比如在说到「安都」,华人读者即刻想到
「鬼」与「鬼」种种形状,一般来说都不会讨人欢
喜的鬼。 但在伊班人来说,鬼即灵魂, 而且不会
如华人读者即刻联想到的鬼。在伊班人来说死去的
亲人与生时没有甚麽分别。而华人眼中的,人死了
就阴阳两隔,差异实在太大;不管二者的关系如何,
都出现一些禁忌。例如盂兰盛会, 大家认同的鬼
节,二者的关系是一在阴一在阳, 二个孤立的世
界。在人的一方有一种「讨好」的心理。在伊班人
的观点上看却不是如此;他们对人鬼如同陌路,是
不能接受的。
[四]
<加威安都>之写,暗示多於白描,间接多於直述,
向内心世界的探索多於向外现实世界的接触。诗人
的创作意图,不仅要进入自己内心,探寻生命,同
时亦希 敞开他这扇内心的门扳向世界的现实,掌
握了二方面的特质与融合。如此写作可见诗人的用
心。取景近似电影蒙太奇的镜头,里面又有小说意
识流,老实说这首诗是蛮有创意的,可惜,诗人在
写作的过程当中,头绪有点混乱。乍看起来,诗的
内容相当有深度,但问题的发掘多在浮面,而且几
乎失去自我控制力下,不由自主的心里状态。他选
择一个外族的习俗来作实验,似 难以应付,尢其
对所见事件发生,不能有所解绎,再加上主观的看
法,於是诗中出现浓烈视觉和时空交错的感觉,正
是他所受局限的结果。第九节诗以孟南独奏结尾,
是他对事件的逃避, 把心中出现的难题排拒在外,
解决了危机重新开拓一个生存的机运。诗人无能力
去破解这个问题而出此策。 就诗的写作而言,手
法高明;我们读到此, 已经受到诗人情绪的感染,
为着加威的场面而叹息。
质言之,沈厌旺以一个诗人的身分去观察这一次伊
班人『加威安都』而写出了他个人的经验与神秘。
我们相信用诗来表现的只是利用一些伊班族素材当
作联想。他以一个外族人的身分看到的这一次祭典,
可说是他受到外族文化刺激下的产品,是砂劳越多
元种族社会统合文化一个特质的反映。沈厌旺毫无
保留地写出了他的观察。创造了诗,表达了伊班族
传统习俗的式微。他不止相信它可以用来批评伊班
族社会,而且把自己的心迹具体扩大地托出来。至
於诗中太强调「性」,只是他这一组诗的沿续,那
是题外的解释。从中我们看出,其所表达的意与象,
根据西方文学的解释,性交即死亡。 另外二个譬
喻:吹筒、图腾,可列为战争,寻根的认同,无形
中加强我们对<加威安都>的认识。
总的来说<加威安都>并非一首祭歌,它,是一篇
想像之作,其趣味全在文字表现的奇特。可是,大
半是浮光片影。就在这浮光片之中,叫人强烈地觉
着,这次的『加威安都』的举行,是处於混乱、无
秩序之中。而此状态尚持续不断,至到诗的完结。
然而,整首诗实际的精神上,似 给人一种近乎不
动,以静为主的感觉。诗人内心各层次的投射使到
诗的表现较为间接。这些问题的产生,一方面是诗
人对伊班族群的认识而产生了许多不为外人了解的
观察; 他希尽可能作出全面的观察, 又加上他急
於寻求「诗的形式的热情」,使到他所要表现的,
是其外形而非实质。另一方面,这首诗多少有用到
小说家常用的「全知」观点,我们都得按照他的角
度来看;除非我们对伊班习俗有所认识,不然,对
诗及事件便无法融会。我们以为诗人若要开拓这一
片天地,则须互相调整。简单地说,写作技巧,不
难克服,而文化差异之问题可得下一番功夫。虽然
如此,他以祭典为诗之经,以历史、现实、人事变
迁、个人感怀、政治与族人命运为诗之纬,认真地
呈现了伊班族与『加威安都』的今日与将来。不论
是往过去或将来,我们亦感到此时此刻伊班族人徘
各徊传统习俗与现代化的边缘,望向不可知的未来,
可完全反映在这首诗中,『加威安都』的今日,一
个失去的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