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此博客

2017年7月22日星期六



    青春虛擲的嘆息──黑岩《荒山月冷》斷想
      鄭波光 黑岩,原名宋志明,馬來西亞砂羅越華族文化協會文學組組員、 詩巫中華文藝社副社長,六十年代即從事文學創作,后停筆,從事銀 行工作。擱筆近三十年,九十年代重新執筆。《荒山月冷》是他短篇 小說集,這部小說集,收了他的近作十篇。 黑岩我是認識的,一九九四年夏天,在中國廈門召開東南亞華文 學研討會上,一次在餐桌上作了交談,算是正式認識。這次交談中, 他告訴我他有撰寫砂華文學史的打算,他給我第一眼印象是研究文學 的,但也透露他也寫小說。 他的夫人熱情健談,他本人似乎不苟言笑。但是,他在大會上一篇演 說,神彩飛揚,又用華語,又用馬來語,熱情四溢,使我感到這位新 朋友是熱水瓶的性格。會后,他到澳大利亞探親去了,年底,他從澳 大利亞回國,回到馬來西亞砂羅越,給我來信並寄來以曳陽為筆名撰 寫的《關于六十年代拉讓盆地文學活動》,這是他對文學史研究的一 個部份;后又寄來以黑岩為筆名的小說集《荒山月冷》。 作者在《荒山月冷》“后記”中寫道: “很多開始對寫作發生濃厚興趣,是處于情緒有所震盪或是郁悶 ,失落,忿怒,興奮所致,寫出的東西至少帶有感情波動余音”,“ 文藝本是一份發洩情感,寄意抒懷的工作....。” 作者這些自白,頗能代表其寫作小說的動機與驅力。小說是一種 敘事的藝術,小說家之所以能款款道來,寫人敘事,或奇詭,或平常 ,或波瀾詭譎,或平淡無奇,“幾乎無事的悲劇”(魯迅語),總因 為作家對現實有所感,有所思,有豐富的閱歷。從這個意義上說,小 說又是閱歷的藝術。作者是間隔三十年后,在吳岸先生勉勵之下,重 操舊業,這樣漫長的時間跨度,其間有多少年事變遷,引起作者對人 生際遇的種種思索,感慨良多。在集子前邊寫的“序”中,黑岩對集 子中主要作品有這樣的介紹:“我寫了《荒山月冷》,以文學意識寫 下時代的傷痕題材,“並不強調灰色陰晦而是在傷痛中仍帶著緬懷不 幸者及共創前景的務實理想”(借用田思之語)。《最后一次演出》 ,《瀟瀟雨》,《紅紫港上的黃昏》只是緬懷年輕,逝世年代故朋親 友。《室鳥之死》則是近年旅居異鄉的“移民”感受,則是我最愛。 《瞿塘峽》則是作者遠走長江三峽,一段旅遊意識流產品。《心頭與 豆豆》也是早年生活在海邊的一段偶拾...。”(這段引言中的標 點符號在排印中有不少錯誤,引述時恕我憑主觀加以改過,如“移民 ”感受,原文用書名號) 盡管《室鳥之死》是作者“最愛”,但顯然,《荒山月冷》乃是 作者“最重”,這從集子以之為總題可以看出,小說后唯一加創作附 記(題為《關于<荒山月冷>)也是這篇小說。我以為,這個短篇也 是集子中份量最重的一篇,因此,本文重點以評此篇小說為主。 黑岩先生借中國表現“文化大革命”(用詩人艾青話說,其實是 “大革文化命”)青年受時代盅惑做了虧心事的懺悔寫的“傷痕”題 材,也把《荒山月冷》叫“傷痕題材”。我這里不想細分兩個不同國 家、兩個不同時期人民進入某種誤區的區別。一方面,我對馬來西亞 砂羅越在小說涉及的那段歷史的是是非非之中。這是一篇小說,小說 關注的是人在歷史中的命運,以及這種命運所引發人的思索。因此, 我在這里只把《荒山月冷》作為結構主義文學批評所說的“文本”, 在小說規定的藝術天地中,作一點小小的探討。 這部小說,有對人生很深的感慨,由感慨而發出內心的一聲喟然 長嘆!每一個人只有一次青春,青春有愛情,有婚姻,有歡樂,有無 懮無慮的歡笑;我有一位砂羅越未見面的朋友─ ─ 曳陽在上邊說到 的《關于六十年代拉讓盆地文學活動》一文中提到的李一文,曾寄給 我一部小說集,題目就叫《青春在歡笑》(我欠他的文債以后再還) 。 《荒山月冷》可以算是一部中篇小說了,用序數詞編為十節。小 說中涉及的人物;有阿月─ ─ 一個平凡但豐滿可愛的女性;她的丈 夫銀湖;丈夫的朋友和后來成為的第二任丈夫家盛;她與第一任丈夫 的女兒楚楚;小學教師當地搞“革命”的點火者黃紀華;還有為了交 代銀湖失蹤后的下落,而寫到的汽車司機阿旺。 這部小說,像小說集中許多篇一樣,采用作者所喜歡采用的倒敘 的手法。由于作者運用現實主義創作方法,小說中的情節脈胳清晰, 全篇結構幾塊組合的輪廓也相當清楚。為了藝術表現的需要,小說中 結構的幾個板塊,並不是按照順序安排的,而是錯落有致地展開,通 觀全篇結構,可以疏理出板塊的先后時序,小說的主題,人生的感慨 ,也正是通過這先后的變化、對比,顯露出來,強調出來的。 第一個板塊,是小說第五節前半部分。這是阿月回憶中的阿月與 銀湖“往日甜蜜的日子”。這個“往日甜蜜”的喪失,而以阿月此后 長長的痛苦作為代價,以銀湖隱名埋姓,既不便認妻,又不便認女兒 的灰色生涯作為代價,來讓讀者體味的。第二個板塊,是小說第二至 四節,追述“往日甜蜜”失落的原因,引出一個重要人物黃紀華,這 個人物“瘦而高,戴副近視眼鏡,生得潔白,有點神經兮兮”,他帶 來高爾基的《海燕》、《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新兒女英雄傳》文 學讀物,《辯証唯物論》《社會發展史》(這個人物與中國三四十年 代的地下革命者,有驚人的相似之處),“他的出現卻在鄉區引起一 陣不凡的騷動”,銀湖深深被吸引了,不聽家盛真誠勸告,離開懷孕 的妻子,不告而別,他振振有辭的一段話,也幾乎是中國地下革命者 的原封不動的翻版:“我不能為了兒女私情,小資產階級的溫情放棄 了人民對我的期望...”。第三個板塊,是第五至九節。第五節“ 往日甜蜜”只占很小篇幅,但份量很重。第五節后半部分就開始著重 描寫銀湖走后,阿月苦澀的愛情。家盛是銀湖的朋友,他曾默默無語 地愛著阿月,但動之以情而止之以禮,銀湖將阿月托付給家盛,家盛 是一個老實人,信守“朋友之妻不可欺”的格言,但銀湖一去不返, 家盛幫助阿月,日久生情,也是無可非議,但這種情不是無所顧忌, 更不是無懮無慮?阿月銀湖初婚那段甜蜜歲月,因而苦澀。一直到女 兒楚楚中學即將畢業,方才完婚,婚后阿月坦然,家盛依然惴惴。這 種苦澀,顯示了銀湖的“革命”不但給自己帶來苦難,也給別人帶來 尷尬,也給別人生活蒙受陰影。第四個板塊是故事的大結局,那位“ 革命”煽火者不單早已忘卻“革命”,機敏地另覓人生他徑,國外留 學,“在一間大企業當行政經理”,不失時機為自己另擇高就;而且 早也忘卻當年鄉村小鎮被他煸惑起來的那些人們的情誼。那些當年的 熱血青年,正在默默地咀嚼著人生苦果:司機阿旺,阿旺提到的阿麗 ,以及聽司機談話的面目全非的銀湖。死者死矣,生活無不面對的是 失意淒涼的慘淡人生。整部小說由此四之板塊構成,結尾是阿月徹夜 難眠,像一座雕像,獨立窗前,面對著荒山月冷...。   這個短篇,整個情節構架確實是“傷痕題材”,而內在意蘊卻明 顯是“反思”,即在坦露那段傷痕累累、淚跡斑斑的特定歲月中,反 思那一代青年在那位“神經兮兮”的人物盅惑之下,所走過的那段人 生道路的坎坷,和坎坷的無意義,他們白白地虛擲了青春,虛擲了愛 情、斷送了幸福的婚姻與家庭,成為無意義的漂泊者。每一個國家有 每一個國家的國情,別國的經驗,即使是成功的,也不能原封不動地 照搬。社會要進步,暴力,煽動,並不是唯一的選擇。作者在關于《 荒山月冷》文中寫道:“故事並不批判他們所走的道路,批判只有交 給歷史。”小說是藝術,不是學術論文。但藝術總是“有意味的形式 ”(克萊夫.貝爾的名言)這篇小說沒有“批判”含義,但卻通過藝 術形象,留下對歷史的反思和沉思,這個反思和沉思沒有下結論,但 是通過阿月和銀湖這對夫妻的命運遭際,讀者可以聽到作者發自內心 深處一聲沉重的嘆息!這是富有感染力的藝術的嘆息! 嘆息,是這部小說的主題。而這一主題,又是通過小說的一個藝 術的聚焦點,來顯示它的份量的:這就是第一個板塊即第五節前半部 ,那個“往日甜蜜”,這個甜蜜,用作者自己的話說,就是“享受自 然的田園人生”。在相當靠近未開發的荒山野林的偏僻所在,有一個 椰園,住著一對新婚的年輕夫妻,過著無懮無慮無拘無束的歡快的夫 妻生活,小說這種寫道: 屋房不遠有條小溪流,溪水清晰見底。銀湖、阿月則是喜愛每當 日落時分,到溪中游水自娛,好不自在,而阿月總在那時刻帶了鐵桶 汗衣,在那里濯洗,也就情意綿綿,替丈夫擦背,他們之間似乎有談 不完的生活瑣語,好不令人羨慕。 對阿月而言,她那害羞的心里就是欣賞銀湖那一身結實勻算的肌 肉,而銀湖也把浸水半身穿著內褲往下一拉,脫給阿月濯洗,而自己 脫得精光潛在水中,游來游去。 “小心,你那話兒。”阿月紅著臉嘲笑:“別給水中小魚吃掉. ...嘻。” 說著吃吃地笑,說時遲,銀湖早以輕快熟練的潛水動作,把喜笑 的阿月身上一拉,阿月隨即扑通跌入水中,擁在銀湖濕漉漉的懷里引 起一陣激情的歡笑,她那緊身的紗籠在掙扎中早已落到腰下,露出豐 滿異常的雙乳,震蕩在水花激情中,小溪也隨如添上了春的呼吁,至 到暮色的到來中,茅屋后面山腳下的叢林里,在密綠葉中,忽隱忽現 ,一閃而過笑聲,映在林蔭溪中.....。” 這是一首獨特的田園詩,一幅獨特的山水畫。描寫繪制的是自然 中的性愛,性愛中的自然。很象是作者的神來之筆。這里把夫妻的性 愛的自然,性的歡樂,已經升華為一種美,並且凝結為一種象征:和 平幸福安寧歡樂的世俗生活象征,在這里,人們享受著青春,享受著 愛情,享受著生命的歡快。這段描寫,篇幅很小,在全篇十節中,它 連半節也沒有占到,但所有讀者讀到這一小段,都不會輕輕把它放過 ,它的分量很重,不是通過篇幅,甚至也不是濃墨重彩,這段文筆是 輕倩柔美,“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但它構作一種自然幸福 自由自在的人生圖景,這個人生圖景,在這篇傷感的小說,變得異常 顯眼,異常引人注目和神往,具有一種張力,因為它已成為一去不復 返的一場春夢,青春之夢。 就嘆息這點說,這篇小說與魯迅先生的《傷逝》接近,區別僅在 于,《傷逝》是男主人公涓生的嘆息、悔恨;《荒山月冷》是女主人 公阿月的嘆息、困惑。在阿月的困惑中,熟悉那段歷史─ ─ “本州 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關于《荒山月冷》一文點明)─ ─ 自然會 引起思考。 這部小說,時間跨度較大,人物關系較難把握。但作品分寸適當 ,人物描寫比較真實,比較准確,入情入理。作家對筆下人物是寬容 的,理解的,這種寬容和理解,顯示作家的人性深度與對不幸者的人 道主義關懷。在作品中復雜人物復雜心理的把握上,弄得不好,不但 會顯出作者的狹隘、小家子氣,而且會顯出作者觀念的陳腐。這部小 說不是這樣,恰恰是在作品的描寫的復雜人物復雜心理的把握上,是 這部小說藝術描寫的最成功之處。這就是對主角阿月和家盛的描寫, 尤其是阿月的描寫。 其實,阿月作為女性,性格並不復雜,復雜的是她的處境。她是 一位普通人,一位單純的熱愛生活的女性,在正常的生活執掌中,她 是一位賢妻良母。作為女性,她是很有魅力的,她有“豐滿的軀體” 、“豐滿異常的雙乳”,她與丈夫享有享福的人生。家盛也常常不由 自主被她深深吸引:“阿月有時感到不自在就是當她與家盛四目交投 時,家盛那不可理解的眼神,萬般秋水,迫人直視,仿佛看透了她全 身一絲不掛...。”她有壓力,卻不水性楊花,對生活沒有奢望。 她是普通的女人,只要求夫妻恩愛,小家庭平安和睦。這其實是人最 起碼的要求。但這個起碼要求被徹底破壞了。銀湖的人生,本來也是 單純的。他的思想受到盅惑,他比盅惑者更堅定地邁向連盅惑者都堅 持不了不再堅持的路,終于徹底葬送了自己的一切,並連累了阿月。 阿月作為一位弱女子,懷孕后來生了女兒。一個女人帶著孩子,生活 的艱難可想而知,正如作者所說,“沒有家盛,阿月一家將面臨家破 的邊緣”。阿月處境復雜在于,她的丈夫銀湖只是名義上的,但當中 間突然逃回家的那一晚上,她又毫無怨言承擔妻子的義務:“這一夜 ,阿月感到眼前的丈夫,象是悲憤發怒毫無溫柔對她任性的蹂 著, 作為一個女入任他解決久旱的飢渴也是一種別無選擇的義務...。 ”從恩愛到“義務”,這是一個可悲的變化,這個變化要阿月承受。 實際上,銀湖理由再冠冕堂皇,對阿月(懷孕在身)、對家庭是不負 責任的。他把照顧自己家庭的責任推給朋友家盛,固然有對朋友的信 任,但不聽朋友勸告,卻未免固執己見,太缺乏人之常情,缺乏責任 心。在這種嚴峻的現實之下,阿月感情的天秤,開始向家盛傾斜,這 不單自然,而且理所當然。在家盛對她母女長期關懷照顧之下,雙方 親切交往,就像一家人一樣,因此,一旦烈火干柴,產生性接觸,雖 然像是偶然,卻是合情合理,無可厚非了:“抱著眼前的阿月,深吸 那發出異性的芬芳,陶醉了,烈火像著了干柴似的燃燒。阿月也象久 旱龜列焦土的嘴唇,酒下了驟雨般的強吻。良久,良久,一切顯得那 麼突然,令人應接不暇,一切又顯得那麼自然,彼此象有默契似的。 ” 阿月接受第二位男人的性愛,並不是阿月具有性開放的現代人的 觀念,阿月仍是傳統中正派的女性形象,她接受第二位男人,只是顯 示她具有處理現實難題的能力,家盛長期對她的傾慕,銀湖一走了之 以后,家盛對她母子的真誠關照,已經贏得了她的心,因此,她絲毫 不像家盛事畢后那樣自責,而是處之泰然,當家盛下一次帶人來幫阿 月椰林鋤草時,她像平常那樣親切隨意說一聲:“還不把濕漉的衣服 脫下,我幫你洗.....”,便解除了家盛的內疚和疑慮。阿月是 一位有主心骨的女人,她接受家盛之后,正好銀湖“義務”之事也不 告訴家盛,“在那不幸的年代,身為女人更不幸,但在時代的沖擊中 ,每個人都學會保護自己以免受到傷害。”在這里,作者不但完全拋 棄“立貞節牌坊”的太陳腐的道德觀念,而且用現代的人性、人道主 義觀念,對筆下人物予以理解、同情和肯定。阿月除了善予處理生活 難題,還有一點,就是她具有人(不光是女人,也是男人)的自尊意 識,人的尊嚴感,因此,這個人物不單值得同情,而且令人尊敬。當 楚楚中學即將畢業,那該是銀湖離家十七八年后了吧,阿月與家盛正 式結婚,在新婚之夜,家盛向她表示“只要銀湖回來的一天,我家盛 一定退出,讓你們夫妻兒女先團圓。”阿月氣憤答道:“難道你當我 是你店里的貨品嗎?說退就退。”畢竟時代不同了,阿月雖不是現代 女性,但她已告別了從一而終的封建道德,人格獨立,人權自主,不 是可憐巴巴的人,而是洒洒脫脫的人了。雖然,從字里行間,我們知 道銀湖還活著,顯然,他已知道家盛早已代替了他,但他一點也不想 再介入這家庭,即使相見也不相認,家盛與阿月的關系,一直內疚, 自認愧對友人。應該說,圍繞阿月的兩個男人,都是仁義的。但是, 這兩個男人,都不如阿月洒脫。不過,銀湖的“革命”,在整部小說 ,尤其在這三個人物生活與心靈上,瀰漫著濃濃的陰影,輕松一去不 復返,沉重成為主旋律。 作者敘述的筆調是抒情的,雖然沒有《傷逝》那麼感人,但基調 是凝重的。這種凝重的基調,與“嘆息”的主題是協調的,特別耐人 尋味。我以為,《荒山月冷》整部小說集十個短篇,每一個短篇各有 特色,但這個短篇,應該說是最成功的。 (原文刊於26.8.95馬來西亞日報副刊《藝盾》第28期)

没有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