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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月14日星期四

春联写作全国公开比赛

 砂罗越科技大学孔子学院与詩巫詩潮吟社 聯辦

2021 年 “春联写作全国公开比赛”,只限七字联,平仄必须符合格式,以平水韵为准。内容可以自由发挥,但其中必须有春节的主题包括团圆,祥和、丰收、平安、喜庆、富贵等中华民族集体的精神情感。
(二)宗旨
1)為加强民衆对华族传统文化的认識
2)為豐富砂罗越华族文化部份的內涵
3)為促進民眾對傳統中華文化中古典文學的認識
4)為傳承與發揚中華古典文學的藝術
(三)細則:
1)凡對傳統中華古典文學“春联”有興趣者,
不分年齡、 性別,均可投稿參加比賽。
2)參加比賽者,每人只限投一联。作者姓名及電
话也請書寫清楚,以便聯絡。
3)截稿日期:2021年2月16日(星期二)中午12
4)交稿地址 ;以电邮方式寄
Email: wym7987@gmail.com
有不清楚的地方可联络;
黄希梅(诗潮吟社秘书),电话;0198987451 或
吴 燕梅 (诗潮吟社副主席)电话;016-4155433
(四)評審:
聘請詩巫詩潮吟社資深詞宗擔任評取,成績一經評定,
即為最後的決定,不得有異議。
(五)詩鐘獎勵:
第一名:450令吉+獎狀
第二名:350令吉+獎狀
第三名:250令吉+獎狀
第四名:150令吉+獎狀
第五名:100令吉+獎狀
優等(10名):50令吉+獎狀
佳作(15名):30令吉+獎狀
(六)頒獎禮:2021年
(七)附則:有關細則若有未盡善之處,得由主辦當局增
刪修正之。

砂拉越星座诗社星座丛书

 砂拉越星座诗社星座丛书1--16

1. 砂拉越星座诗社纪念刊/李木香主编1972
2. 砂拉越现代诗选上集/李木香主编1972
3. 悲喜剧/谢永就 诗集1973
4. 星座纪念刊2/谢永就主编1980
5. 叶味[星座文学奖作品选集]陈碧原主编1984
6. 站卡/谢永就 诗集二1985
7. 迟水[星座文学奖作品选集]陈碧原主编1985
8. 星籁[星座文学奖作品选集]林武聪主编1987
9. 猫恋/鞠药如 小说集1992
10. 塑像集/洪鐘 诗集1992
11. 石在[星座文学奖作品选集]林武聪主编1993
12. 雲湧[星座文学奖作品选集]林武聪主编1995
13. 潜动[爱莲之家诗文集]何春萍主编2016
14. 访客/弘萤子 诗集2017
15. 掏心。此情不渝/方秉達 诗集2017
16. 此后文字/林离 诗文集2020




2021年1月8日星期五

2021年1月2日星期六

婆罗洲文化局第十八届征文比赛优胜作品.(1977年)爱

 婆罗洲文化局第十八届征文比赛优胜作品.(1977年)


目录:(一)生活-----志群著(二)爱-----苑菁著(三)大妈-----凯著

爱

苑菁著

    离婚, 离婚, 躺在床上的李文美, 满脑子都是离婚这两个字.夜已深沉,伤
心欲绝的她, 泪已流尽, 只是躺在床上发呆. 虽然没有吃晚餐, 可是, 并没有
饿的感觉, 离婚这两个字已经烦扰了她一段日子, 她怕听这两个字, 更怕它成
为事实, 可是, 她却避不开, 摆不脱, 眼看它就将成为事实, 她实在不知道该
怎么办?
    早上, 丈夫临出门时对她时的话竟然是那么绝情, 他说: "你再考虑一次,
如果你答应离婚, 我每月付瞻养费, 两个孩子归你抚养, 我也可以正式和白玲
结婚, 这样对彼此都有好处, 如果你不答应, 那你可别怪我, 我不再回到这个
家来, 也不再供给你们生活费, 你自己决定你要走那一条路."
    选择----摆在眼前的只有两条路可走, 看来是非离婚不可的了, 两年的花
前月下, 五年的共同生活, 就这么结束了! 他, 竟然也不留恋过去, 孩子也不
要了, 男人, 难道是那么狠心?

**         *

    七年前, 她刚结束学生的生涯不久, 经父亲的一位朋友介绍, 而进入永新
商号当文员, 它是独资生意, 老板是年轻的叶伟生, 他是继承父叶, 早年丧母,
父亲也於去年弃世, 他是独子, 理所当然的, 必须继承父亲遗志, 由他继续经
营.
    可以说是缘, 他俩都有相逢恨晚的感觉, 一个是年轻英俊, 一个是文雅娴
静, 彼此吸引着对方.
    过了两年的恋爱时光, 双十年华的她, 终於披上白色婚沙, 比她年长八岁
的新郎站在她身边,令她有着安全感.
    婚後一年, 他俩的爱情结晶----一个可爱的小婴孩, 来到他们的家里, 他
是他们的第一个儿子.
    孩子给家里增加了不少欢笑, 也令妈妈增加了许多工作. 伟生怕妻子过分
操劳, 特地找了一位女佣回来.
    甜蜜的时光是过得那么快, 一恍就五年, 大的孩子已经四岁, 小女儿也快
满二岁了. 但是, 时间到底是过去了, 往日的欢乐只能回味, 再也不会在这个
家出现.
    他本不是一个喜欢沾花惹草的人, 却在半年前, 为了生意上的应酬, 在某
夜总会中结识了一位本地歌星----白玲, 虽说不上是美人, 却有一股妖冶的气
质, 自此被她吸引住了, 他开始对家, 对妻子感到厌倦, 对孩子, 也失去爱心.
    只几个月时间, 他就变成另一个人,  一直闹着要离婚. 开头,李文美一直
忍让着, 希望丈夫只是逢场作戏, 过一段日子就会事过景迁, 再回到自己和孩
子的身边来. 可是, 希望最终变成了绝望, 丈夫的心已经整颗移向白玲. 她还
能等什么? 能留住他的人,却留不住他的心; 何况现在连他的人也快留不住了!

***

    害怕发生的事终於还是发生了, 一个月後, 他俩终於协议离婚了. 能怎样
呢? 拖着彼此痛苦, 不如早点解决. 但她还是那么爱他, 虽然他令她伤透了心, 
可是, 他既然认为离婚才能找回他的幸福, 和白玲结婚才会快乐, 为什么不成
全他呢? 只要他真正得到幸福, 牺牲自己的幸福也是值得的, 因为她爱他太深
了.
    伤心的她, 带着她那一颗破碎的心, 两个孩子, 离开那本属於他和她的家,
回到娘家居住.

 ***

    不顾亲友的反对, 劝告和非议, 叶伟生和白玲终於举行结婚礼了. 由於亲
友们多对甜蜜的行为不齿, 所以, 到场观礼的甚少, 他俩也在当天下午飞往外
地度蜜月.
    蜜月期间该是最甜蜜的, 但是, 他俩间中却发生过不少次的争执. 每次争
执都是为了白玲的贪婪, 苛求而起. 她似乎对每样东西都感兴趣, 每到一处都
有买不完的东西. 只要她想要的, 就非得到不可, 否则, 闹个不完不休. 对於
住, 食方面也挑三剔四的. 嫌这样不好, 嫌那样不是的. 有时令做丈夫的难堪
万分, 对她劝说几句, 她则大吵大闹, 在公共场合也不例外. 每次都是伟生忍
气吞声的再三赔不是, 才肯干休. 他也想到, 当过歌星的人, 当然不与普通人
一样. 而且年纪还轻, 带着任性的孩子气, 他以为再过一段日子, 她自然会慢
慢的改变过来. 所以, 他一再的对她忍让.
    蜜月归来, 伟生每天又忙着他的工作, 而白玲每天则无所事事, 家务有女
佣照料, 因为她说她根本不懂得料理家务, 她也不肯做这种操劳的工作, 所以,
每天邀人打牌, 搓麻将.
    从此她每天不是出外打牌, 就是邀人到家里来作雀战.他每天工毕归来,不
不见不到她的面, 就是看到她坐在牌桌边, 几个女人粗言粗语, 令他觉得心烦
不已.
    有时候, 他也试着劝她别终日以打牌作消遣, 也别和那种粗俗的女人在一
道, 她却凶巴巴的指着他说: "你终日不在家, 我不打牌,那我该做什么? 我打
打牌你就不高兴, 要来干涉我, 还亏你口口声声说爱我. 我告诉你, 我生来就
爱打牌, 这是享受, 我嫁你主要是为了享受, 你虽然不是大富大贵, 可是, 小
富却称得上. 我选择你, 就是看上你能够让我舒服的生活. 而且你又肯为了我
和妻子离婚, 你也还年轻英俊, 这样总比嫁给那些大富大贵的老头子好! 可是,
你别想干涉我, 我爱怎样就怎样. 如果你想管我的行动, 我就去找一个比你更
有钱的, 看你能怎样?"
    他常常会为了她的泼辣而感到气结, 可是, 最终他还是原谅了她. 因为他
对她有着深沉的爱, 他希望她能够早点有个孩子, 这样或者能把她的注意力转
移到孩子身上, 她就会过正常的家庭生活.
    不辜所望, 孩子终於来到这个家, 来得令他既惊且喜, 因为来的不是一个, 
而是一双, 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 哥哥比妹妹早到说分钟而已.
    她一点也没有做妈妈的喜悦, 产前就一直咀咒那累人的大肚子, 令她行动
不方便, 在牌桌边坐久了又腰酸背痛, 早就恨不得把大肚子扔掉. 产时的痛苦,
更令她对孩子咀咒不已. 孩子出世了, 她顿觉无比的轻松, 就像身上的肿瘤被
拿走一样. 至於孩子的模样儿是什么样子, 她根本就不关心, 她只关心什么时
候又能过其自由自在, 打牌搓麻将的日子.
    赌, 如果说它是一种娱乐, 它却不知害了多少人, 毁了多少大好家庭!
    孩子并不能把白玲的爱心从牌桌上拉回到这个家来, 她又恢复往日的生活,
眼里心里只是个赌字, 对两个孩子根本就不加理会, 好像没有他们的存在一样.
    他对她这样的行为感到气愤, 少不了对她说上几句. 结果却被她闹个鸡犬
不宁, 更骂他宁可把钱拿去养那两个野子和那个老妖精(指他的前妻和两个孩
子), 而她拿他一点钱打牌就那么看不开, 何况钱还有一半是她的,她更提出不
准他付给他的前妻瞻养费, 否则要他好看的.
    总算她天良未泯, 也可能他已开始知道自己是错了, 每月的瞻养费都没缺
过. 他已开始後悔, 後悔不该一开始就对白玲言计听从, 把产业都给了她, 店
里的生意也变成了两个人的名字. 他以为爱就该不分彼此, 他的等於她的, 她
的也等於他的. 所以, 当时为了爱, 她要什么他都听她; 今日他才发现, 她的
固然是她的, 她的却不是他的. 他已经快要被踩在脚下了, 她除了向他榨取金
钱, 追求她的物质及精神享受外,  她已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 他们的争吵次数越来越多, 後来,甚至打起架来.从
此, 这个家便没有安宁的日子; 夫妇俩把吵架打架当成家常便饭, 无辜的却是
两个孩子. 尽管父亲把他们当成宝贝, 可是, 他们的母亲对他们却从来没有表
现过母爱. 而且常常把他们当作出气筒; 还只是一岁多的孩子, 常常把他们打
得遍体鳞伤, 做父亲的虽然生气心疼, 可是, 却无可奈何.
    满心以为得到了爱就得到了幸福, 想不到的这不是真爱, 它只是一份虚伪
的爱. 幸福飞走了,  留下的只是痛苦和空虚, 或者是人们口所说的"报应"罢.
自己把一个大好家庭给拆散了, 抛弃温婉娴淑, 而有深爱着他的妻子, 丢开两
个孩子, 不顾亲友的劝告, 去娶一个泼辣又没有学识的女人, 岂不自讨苦吃?
更苦的是有苦无处诉, 因为没有一个人会同情他, 知道的人都觉得他是自作自
受!
    一再一次想到离婚. 可是, 她却不答应, 她说她觉得他还有被利用的价值,
到有那么一天, 他失去被利用的价值时, 她自然会和他离婚. 目前, 当她还不
想离婚的时候, 他也别想离婚.
    一副沉重的枷锁, 压着他的人, 也压着他的心, 把他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 在忍耐, 忍耐, 希望有一天能摆脱它.
    像一个不能醒过来的噩梦, 日子就在迷迷糊糊中过去了.

***

    又一个五年, 两个孩子已快要四岁了.由於在不正常的家庭环境下长大,缺
乏母爱, 更没有人对他们好好的加以管教, 小小年纪就显得特出. 不是特别好,
而是特别坏. 兄妹俩之间没有友爱, 常常会为了一点小争执, 而闹得天翻地覆,
继而大打出手, 满口污言粗语, 令人不敢相信它是出自两个小小的孩子之口.
    像两个野孩子, 没有人管, 没有人教, 目前的眼里没有他们, 父亲忙於工
作, 工余则常常借酒消愁. 而佣人更不管他们, 如果男女主人不在家, 她也变
得躲懒, 管他们闹翻了天.
    孩子们的身心都在逐渐长大, 却得不到适当的管教,也没有正当的娱乐.每
天除了吵闹打架之外, 就不知该做什么了. 渐渐的, 他们懂得把佣人看过的漫
画, 连环图之类的书籍翻出来看. 这一来, 情形更坏了, 因为那些漫画, 连环
图之类的书籍, 都是一些对儿童有害无益的读物, 内容都是一些打打杀杀, 神
奇古怪的图案, 那么小的孩子, 就天天看这样的作品, 日久自然有样学样, 模
仿书中人物, 表演个飞天大盗, 李三脚, 超人等等. 因此常常摔得眼青鼻肿,
可是, 他们并不因此而害怕, 反而像是越摔越有兴趣似的. 终日把家当作战场,
幸亏住的是独立式的房子, 属於自己的地方都给围了起来, 他们不能自由离开
自己的家. 要不然, 问题会更多.
    已经到了入学的年龄了, 他们被送到一家幼稚园, 过其学生的团体生活.
很快的, 学校的老师们发觉到他们是问题学生. 其顽劣行为令到老师们头痛不
已; 时常都有打同学的记录, 有时更毁坏别人的东西, 抢同学的点心, 偷同学
的零用钱, 真是无所不为. 老师们软硬兼施, 也收不到效果. 用软的, 他们就
常当作耳边风, 用硬的, 他们会以小手拍着自己的胸膛说: "我比你强,你来呀,
我踢死你!"
    由於太难管教, 校方欲与其家长取得联络, 终於, 他们的父亲亲自到学校
去, 坦白说出其家庭情况, 老师们才知道这两个孩子为什么回如此, 不是本性
如此, 而是环境造成的. 老师们只好用爱心慢慢感化他们, 细心指导他们. 一
年下来, 已经有了进步; 虽然还没有到好的程度, 却已没有刚入学时的那么顽
劣.
    第二年, 他们已是标准的小学生了, 他们转到一间小学念一年级. 一件意
想不到的事情却发生在这一年----有一天, 白玲邀了牌友在家打牌, 两个孩子
也在客厅里追逐嬉戏, 当天适值白玲手风不顺, 一直包输不赢, 输得心头火起, 
碰巧两个孩子又发生争执而打起架来, 她便把怒气都迁到孩子身上, 顺手取来
一只鸡毛埽, 没头没脑的把两个孩子打了一顿. 不幸的, 她竟打中了她女儿的
眼睛, 她女儿一只左眼从此再也不能视物. 人说虎凶不噬儿, 这样冷血的母亲,
不知她到底是否还有人性, 为什么天下竟会有这么残忍的母亲? 她并没有後悔,
还是与没事情发生过一样.

***

    伤心, 寂寞的日子岁难捱, 但是, 转眼已捱过七年. 李文美离婚後, 带着
两个孩子一直住在娘家. 她父母虽然不富裕, 可也是中等人家. 有个弟弟在外
国念书, 哥哥则在 K 埠工作, 所以家中只有两个老人家. 做父母的看着女儿
的婚姻失败, 虽然难过万分, 却是爱莫难助. 要发生的已经发生了, 已经没有
挽回的希望, 只好让女儿回到自己身边来, 一来可以给自己作伴, 二来也好帮
着照顾两个小外孙.
    文美因为有母亲替她照顾两个孩子, 她便打算出外工作, 结果在一间公司
里当文员. 这份工作一做就是七年; 如果没有什么变动, 可能就会这么一直做
下去. 她每天除了上班, 就时常做家务和督促两个孩子温习功课. 假日也会常
带孩子去逛公园, 或看一场好电影. 幸亏两个孩子都很听话很可爱, 唯一美中
不足的是----孩子常常会问起父亲去了那里? 怎么不回来?
    这确实是一个大难题, 该怎样回答呢?
    孩子这么小, 还是不懂事的年龄. 告诉他们: "爸爸不要你们了", 对孩子
的打击有多大, 恐怕会影响其心理, 长大後, 内心就会一直蒙上一层阴影.
    为了爱孩子, 也爱那个已抛弃她的丈夫, 她只好暂时骗骗孩子, 对他们说
爸爸去了外国做生意, 要很久才回来, 所以带他们住在外婆家里.
    她希望孩子长大後, 才告诉他们实际的情形. 那时, 可能他们会了解明白,
就不至於有严重的不良后果.
    近两三年来, 伟生一直在後悔自己做错事, 而怀念已离婚的妻子和两个孩
子, 要求见面, 文美一直不肯答应; 她实在是用心良苦.
    曾经有公司的同事, 不嫌她有两个孩子, 苦苦追求, 希望能与她同偕白老.
可是, 都被她坚决地拒绝了, 因为她爱她的孩子, 不愿给他们一个`拖油瓶`的
身份. 同时, 也难忘记她有生以来唯一所爱的人.
    值得安慰的是, 两个孩子不只听话, 也聪明伶俐, 在学校功课好, 人品好, 
可说是品学兼优的学生.
    在等待中的小学会考终於公布了, 文美的大儿子----子新, 以优等的成绩
毕业了, 她的高兴实非笔墨所能形容.
    正当文美在为儿子的优异成绩高兴时, 伟生却遭遇到巨变; 白玲离他而去,
房子已经被她变卖了, 所有的现款被她取去, 店里的生意也维持不下去了, 他
只好忍痛把它结束了. 一夜之间, 他变成身无分文, 连安身之处也没有. 他在
彷徨, 也在深深追悔与自责, 走错一步路, 几乎令他不能活!
    爱, 令他失去了一切, 只检回一颗失落的心, 还有两个孩子. 为了两个孩
子他必须提起精神活下去, 因为他有未完成的责任. 
    好不容易的, 他终於找到一份工作, 他将要去工作了, 可是. 两个孩子怎
么办? 他考虑再考虑, 终於厚颜去恳求他的前妻, 恳求她和他重组家庭. 他知
道他错得不可饶恕, 但他希望她看在两个孩子面上, 原谅他一次; 可怜那两个
在没有爱的环境下长大的孩子, 若没有人给他们爱与指导, 将会变成无可救药
的不良少年. 他恳求她宽宏大量, 收容这两个得不到母爱的孩子, 使他们也能
得到家庭的温暖与母爱.
    经过再三的考虑, 虽然已经破碎的镜子怎样也没办法令其回复原状, 但是,
海是可以检回来放在一齐. 为了孩子, 有对她的孩子们说的谎, 如果以复合来
作结果, 将是最好圆谎结局; 还有另外两个孩子也是无辜的. 为了对孩子们的
爱, 李文美在考虑之後, 最终答应了伟生的要求.
    由一个家变成两个, 又由两个变成一个, 其中都是因为一个`爱`字, 今後,
这对复合的夫妇又是否能以一个`爱`字, 来使到曾经破碎的心灵回复原状呢?
看来, 这场在`人生剧场`上演的爱情剧,`还在继续著........

婆罗洲文化局第十八届征文比赛优胜作品.(1977年) 大 妈

 婆罗洲文化局第十八届征文比赛优胜作品.(1977年)


目录: (一) 生活 ----- 志群著 (二) 爱 ----- 苑菁著 (三) 大妈 ----- 凯 著

大  妈

沙巴. 凯著


    去年.
    七月份中, 我好彷徨, 生命的细胞, 几乎死去了一半, 人也沉默了; 不只
我, 我想, 凡是家中的一员, 必也有这份冷漠. 以後的几个月里, 我更像失了
魂儿一般, 讨厌回家. 但, 在街上逗溜更触使我想家, 恋家. 家里的他切对於
我, 是种无奈, 我想躲避. 然而, 这是无可避免的. 毕竟----年些事都已成了
过去.

***

    那一天.
    放学後在街上溜了半个钟头, 然後漫不经心地回到家里.
    家里还是如往日般的沉静, 弟弟妹妹们海在课室里, 哥哥们也在档子工作,
唯独姐姐和最小的妹妹已先回到家里, 还有大妈.
    通常, 我们回家的时间不同, 也因此, 中午那餐饭, 我多半独个儿吃的.
    当我在盛饭时, 姐姐下楼的声音响起, 然後, 接触到的就是她那红红的眼
睛, 死寂寞的表情, 哭过吧? 我心里想. 然後,她告诉我: "今天陪妈妈去看医
生, 他说妈妈患的是子宫癌." 姐姐的声音何其细小, 看得出她如何压抑自己
的眼泪. 听了後, 我的态度依旧, 并没有因为这伤神的话而把饭碗打破. 我只
轻轻问一句: "她指导吗?"
    姐姐摇摇头, 迳自走进冲凉房取毛巾. 她的泪太容易流了, 也许是因为我
不善於表面化关怀人所致吧!
    不是我不关心大妈的身体, 乃是我不懂得如何去关心. 我的行动是迟钝的,
对自己的冷感, 我甚至在夜间思索, 责备自己, 纵使这样, 也得不到效果.
    大妈在我的心目中, 是伟大的.
    也是我最难忘的一个.
    然而, 我却不能跑到她的面前大声吼喊道: "妈, 你不能死,没有您我们的
生活会黑暗, 没有您做我们的支柱, 我们会倒下去, 如果您离开我们, 上帝对
您太不公平了! 您那么好, 您那么好哦!------" 这不是背台词, 的确,许多心
里的话, 是我不能去行动化的. 我心里愿意做任何一件事情时, 但我的行动永
远不会显得积极, 而是有一股勉强.
    我只会想, 想了好多, 直到我把饭吃完.
    绕到楼上, 大妈瞥见我, 又继续看她手上的圣经. 这本书, 成了她的精神
粮食.
    望着她的背影, 似乎看得很辛苦......姐姐的话, 猷记在耳.
    她躺在床上看书, 没有倦意, 忽然, 她叫我道: "替我拿眼镜好吗?" 她把
书放下, 看看我, 如果她不看我的话, 相信我会很快的拿给她, 只因她这么一
看, 使我有被监视自己工作的感觉, 态度反而慢吞吞; 倒是我心里不这么想.
    我承认自己是个对事容易感到不耐烦的女孩, 然而, 大妈的忍耐, 举止大
方, 却是我们做子女的模范. 只欠, 我学不来.
    於是, 我的性格也就造成了我的遗憾!

***

    我们家是靠做小贩维持生活的.
    自我懂事开始, 就知道父母亲经营小饭档的生意. 那时, 我才入学不久,
就读中华小学下午班, 早上腾出来的时间, 都在档子帮忙而消磨过. 想想, 小
时的听话, 跟我现在相比, 真打不出一个分数来!
   档子的生意很好, 不好的是, 父亲在那个时候爱上了赌. 而我当时以为,打
麻将是父亲每天必需的, 而不知道那是一种坏习惯. 直到母亲说得多了, 也听
得厌了, 才对赌起了极大的反感. 因为父亲的赌, 影响了我们偌大的家庭. 也
破坏了儿女对父亲的尊敬. 不管母亲有多谅解父亲, 父亲留给儿女的形象, 仅
仅是一个高大的体格而已.
    父亲常在生意忙时去搓麻将, 剩下大妈和母亲及说大不大, 小不小的儿女.
    有时候, 客人多了,大妈应付不来, 难免发脾气. 而母亲对此尚不熟悉,大
妈的气却不是出在妈妈身上, 而是父亲前, 父亲後的说过没完, 甚至骂起粗话
来, 我站在一边, 无法从客人脸上的怪异表情了解他们的心情, 只听大妈大声
喝道: "快去把爸爸找回来!"
    於是, 飞也似的向爸爸常去的俱乐部奔去.
    那是十年前的旧事了吧!
    每天, 父亲要是偷得半天闲, 就非搓上两圈不可. 除了赌, 海抽烟, 不过
是`三条五`的香烟罢了!
    本来, 若不是父亲当年的赌瘾大, 恐怕我们一家都过得很安定, 至少无忧
无虑.
    一个家没有计划, 就是这个家庭的悲哀. 父亲从来就没有慎重考虑过这一
问题; 年复一年, 弟妹接踵而来, 等到儿女成群, 要扶养, 要教育, 开销大了,
但爸爸海是照赌不误. 那时, 大哥已高中毕业了.
    由於父亲常去搓麻将, 留下大妈在厨房煮炒, 母亲也着实忙碌, 帮头帮尾,
接应接不暇. 日子匆匆的, 也盲目的过了五, 六年. 大妈的身体, 由结实变成
衰弱. 大妈最讨厌到医院检查, 一等就是好几个钟头, 直到逼不得已才肯去.
    经过细心检查, 医生告诉我们难以置信的一句话: "大妈得了绝症!" 除了
大妈本人不知道这是无药可救的癌症外, 一家大小都为她但忧, 其中姐姐还为
她前後哭了好几次.
    大妈的病是初期的, 由於家庭经济不许可她到外国治疗, 我们只以信心盼
望奇迹出现.
    大哥为她的病, 整天往医院里跑.
    最後, 医院打电话给大哥, 问道: "你家多少兄弟姐妹?"
    "十七个."
    然後, 对方放下了电话.
    最後, 大妈获得了一切免费到吉隆坡医治.
    那时候, 最小的弟弟才出世.
    我们知道, 医学家直到今天海在研究医治癌症. 大妈的医治, 无非是设法
延长寿命而已! 但, 这就够了, 让我们在绝望中又升起一店希望.
    三个月後, 大妈返来, 脸色比以前红润, 身体也较强壮了.
    大妈休息了两个星期, 海是忍不住在家的无聊, 又自动出来帮助父亲.
    半年後, 家庭开销更显得大了, 仅以一个饭档养活二十口, 谈何容易呢!
    再说, 父亲又有意把哥哥送到外过求学. 为了生活, 为了我们的前途, 於
是, 父亲带着母亲, 六哥, 大妹及小弟到拿笃去, 再干起伐木行业.
    这边的档子就由大妈和二哥打理, 这负担都压在大妈身上, 她的压力更重
了.
    母亲到了拿笃, 海有小的弟弟妹妹留在这就读小学. 最小的妹妹才念幼稚
园. 我本是这些小弟妹们的`大姐`,然而, 我对他们却一点爱心也没有,更忽略
了他们小小的心灵.
    这时候, 大妈给予弟妹们的母爱几乎多过母亲, 有谁想到大妈对母亲的孩
子竟然回这么疼爱, 呵护, 甚至令我看了有些不是味! 纵使我心里面有一百个
的敬佩她.
    父亲到拿笃第三年, 大妈的身体健康一落千丈, 在档子站得久了, 脚往往
会肿, 她很少到医院去看医生, 那是因为时间不合, 而她本身也放不下档子的
生意.
    唯有在晚上, 洗过澡後, 她叫三, 两个弟妹帮她擦药. 她时常因背痛, 腰
痛, 凡是疼痛时, 她必需搽过药, 棰过背, 待疼痛稍减时才能入睡.
    以後, 天天如此, 大妈认为捶背, 擦药能消肿, 效痛, 也就不必去医院了.
    不久, 药擦多了, 也无效; 大妈的脚是愈肿愈大了, 直至忍不住痛苦才肯
去看医生.
    以後, 每星期一次到医院去. 而每次去看医生,不是照 X 光就是打针,还
有吃药.
    这样子来来去去的检查, 医治, 可是却没有什么见效. 每当看见大妈喊痛
的时候, 我也着实对院方反感, 大妈也偶而埋怨: "总是照 X 光, 打针, 屁股
都打肿了, 不知搞什么鬼, 越来就越辛苦!"
    久而久之, 大妈不再去医院了, 偶而实在痛得厉害, 才到私人医务所去看
病, 拿些止痛药吃.
    此时, 三哥由三打根回来, 看见大妈如此辛苦, 要她休息, 由二哥和他一
块处理档子. 那时候, 三哥刚念完高中一年.
    以後三个月, 大妈的脚肿得愈厉害, 五月节那天,她就开始不能跑动了,一
直有我们兄妹轮流看护她, 直到今年的一月三日......
    大妈在床上不能睡, 只能坐, 由早坐到晚, 而且还要时常变换位置. 这一
切, 无疑地也打击着我们的睡眠, 每当她身体某一部位疼痛, 她都咬紧牙根忍
下去, 在无法制止的情况下, 她才哭出生音来. 她的哭声, 更震憾着我们的心,
很多时候, 我们也陪着她落泪.
    八月中, 她要在拿笃的大妹回来照顾她.
    她常对我们说: "我年女儿, 我要她做的, 她不会反抗. 至於你们,我不敢
太指望......"
    话虽这么说, 实际上她已把我们兄妹当作她自己的孩子, 只是在某种情况
下, 她并不勉强我们.
    随着时光而逝, 我们从一位私人医生处得知了大妈的病症: 子宫癌. 这是
四年前到吉隆坡政府医院治疗後至进又再发作的绝症.
    她那双红肿的脚因时间性而漫延到全身, 除了手骨明显露出外, 上身及下
身肿得像桶一样, 有的部位肿得像铁一般硬; 按抚一下他的身体, 令人不寒而
栗! 尽管我们在忧愁的路上陪着她过日子, 精神也受了很大的打击. 但是我们
跟本找不出减轻她疼痛的好办法, 神经也似麻木一般. 她最不愿我们离开她半
步; 一到晚间, 大家需要睡眠时, 她的呻吟声吵得大家都不能入眠, 我们起身
来替她揉揉身, 捶捶脚, 让她精神上得到一点儿安慰.
    那时, 我总觉得她这么麻烦大家, 实在令人吃不消! 我开始对她感到不耐
烦, 觉得她颇自私, 自己不能睡, 为什么要吵着别人!
    直到她去世後, 我才才後悔, 自己当时错了, 而且错得很深!
    大妈也许知道自己的病是没有希望了, 也许知道她很快就要离开我们, 也
许......, 她要和我们多一点亲近, 而把我们从睡眠中唤起来. 可是, 我们并
没有给她所需要的多一点安慰. 日後,这又加深了我心中的内疚.
    有一夜, 我们陪着她, 其实大家都很想睡, 她抚着身上疼痛的地方, 哭着
对我们说: "不是我要你们这样陪我, 我知道, 你们会厌倦: 要你们服伺我,这
不是我愿意的......你们......要原谅我哦......得了这种病......"
    她的话没说完, 围在旁边为她擦药油的弟妹们, 一一停止动作而抽搐地哭
了起来, 甚至抬不起头来看她. 她为了这庞大的家庭而挨出这种绝症来, 到头
来, 还求我们原谅她! 天......上天为什么会那么残忍呢? 我们已没有多余的
时间再对她多尽点孝心, 这仅存的岁月也不够我们去弥补了....... 我真想嚎
啕大哭一场, 我没有做到为人儿女给予父母的期望. 比起其他兄弟姐妹来, 我
又是那么自私自利. 如今, 我真的想为她减少一点痛苦, 但是, 我的想法, 是
不是近於虚伪呢?
    在我心底处, 我有一句难以启唇的话: "大妈, 原谅我吧, 您对我们家的付
出, 您对我们的爱护, 是我这一生无法弥补的."
    这一夜, 我躺在床上思想, 在哭泣, 隔着蚊帐, 看着大妈坐立着身子,垂着
头, 似乎很辛苦, 一会又似乎睡着了(即使睡也是片刻的!). 灯光映照, 我看见
她孤独的身子, 影子, 我哭了! 由此, 我想到, 回忆到, 那许多已过去的日子..
......

***

    从出世到如今, 父母亲都着我们称呼大妈为`妈`, 久而久之, 这个妈在我
们心目中也成了典型的慈母.
    不是我偏袒大妈, 而对母亲存着偏见. 相反的, 大妈与母亲, 前者是具有
忍让, 爱心, 铸造出他那`忘我`的精神. 後者,也就是我的生母, 却是寡言,勤
俭, 铸造出她`刻苦耐劳`的精神. 虽然是不同典型的两个母亲, 他们之间却是
互相照应, 相处得非常好.
    然而, 母亲在拿笃的日子, 和我有一种莫明的隔膜. 倒是大妈, 日夜都和
我们在一起, 感觉上是有太多的亲切感.
    大妈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 在我们做孩童的时候, 就带我们去洗了礼; 长
大後, 凭自己的意志, 思想, 我们接受了基督教为我们的信仰.
    大妈是个外表坚强, 感情脆弱的女人.
    在说话及行动上, 她给予我们自由, 但不过分强求. 她常常说:"让你们受
教育, 你们有思想, 应该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
    是的, 因为她那句话, 偶而我们在生活上越了轨道, 令父亲生气, 而与她
吵架, 她也不後悔. 好像父亲在拿笃的时候, 五哥经常夜晚出去看电影, 参加
舞会等. 父亲知道後, 也只有找大妈出气, 怪她在这里怂恿我们. 大妈虽有反
驳几句, 但最先平心静气的还是她. 等到父亲不在闹了, 她才跟哥哥说: "你
看, 叫你不要经常出夜街偏不听, 你是知道你爸爸的样子的!"
    顶多两句话, 哥哥没法说了. 有的人脾气很怪, 别人对你好, 你就不回想
到别人坏, 倒是对你不客气的, 就越想越要跟他过不去.
    大妈对我们好是漂浮不定的, 心情不好时, 可能被她说上几句, 但事後总
会解释; 被训也无非是为我们好. 也因此, 五哥日後是学乖了.
    她常见我们兄妹间起争执, 或是哥哥对事业抱有很大的野心, 她总是说:
"一个人要懂得知足, 能够满足就有快乐."
    大哥却反辩说: "知足? 世界上若有人能知足, 就不回有那么多战争了!"
    "别人是别人的事, 你自己心灵上得到安乐就是好的......"
    大哥的辩白像机关枪一般射出来, 大妈无言以对,她庆幸儿子有一张会说
话的嘴巴,却又担心他的野心,硬脾气......, 她私底下说:"他应该读法律...."
    但有一点, 比法律更好的, 恐怕大妈心里想到而不敢说出来, 那便是:做
一个布道家. 因为家里唯有大哥是无宗教信仰的,他认为宗教是一种精神寄托,
严重的, 他说是迷信.
    大妈喜怒无常, 但她的本性是善良的, 兼有慈爱, 关心. 对别人,即使怒
相识的老太太, 她也以关怀的心思去对待他人, 尽管有时还让人在背後臭骂.
    每当下雨天, 如果她在午夜睡醒来,第一个声音便是大惊小怪般问道:"弟
弟妹妹是不是睡觉去了?"
    如果我的答案是一个是`字, 那么,她就会迫切催促我说: "快去看他们有
没有盖被, 不要着了寒, 快去, 快去嘛!"
    听到诸如此类的话, 我不会给她一句`关心`的名词,倒是心里不是味道的
说"多事!", 这就是她的关怀所换取的反应.
    有时, 她为了要我办一件事情,我也会不耐烦地和她大吵大闹.闹过後,她
总要说一两句话来儆醒我, 不管我高兴或不高兴, 她说: "叫你做一点事都不
能, 那我天天在档子做死做活不都是为了你们, 要人怎样待你,你当怎样对人,
想想看吧! 我的话不会错的." 她的语气没有丝毫责骂, 只听得她的话中藏了
多少忍耐. 然而, 我是`朽木不可雕`, 对她的由衷之言, 我根本听不入耳.那
时, 错过了许多金玉良言, 我是不是又在浪费了生命呢?
    是的!
    每天天未亮, 在三, 四点钟时候, 大妈叫醒了二哥後,她就下楼准备一切
应带到档子用的用具. 於是, 盘,碟间便发生相碰的声音. 点着小小的煤油灯,
伴着她寂寞的心影, 这寂寞中又夹有她的奋斗, 挚热的爱洋溢其中, 於是,一
天的忙碌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在火炉边站得台久, 她的脚开始肿起来. 由早站到晚,虽然间中有十几二
十分钟的休息, 但她从来不顾虑自己的健康(至少, 在我们眼中的她是这样),
她也毫无怨言的长年累月地站着,  炒着, 等到收工时, 那双脚才有麻木的感
觉.
    脚站得太久, 休息的时间少,擦药油太多也是无济於事的. 如果擦过药油
还不能动, 她只好说: "看来, 明天要休息一天了." 话是这么说,她隔天照样
去档子做生意.
    其实, 休息对她来说是需要的, 但是, 她最怕浪费时间,即使是一点一滴.
不过, 实在脚痛得不能走动, 她才会被迫暂时休息一阵. 看见她为了生活而
挣扎的样子, 我们内心是痛苦不过的.
    大妈期望着我们满足现实, 然, 她自己有满足多少呢?她有点像归有光的
母亲, 过了早上怕过不了晚上似的, 整天劳苦忙碌, 为了什么呢?
    大妈休息顶多一天, 第二天, 当她知道自己尚未有能力活动,也要硬着去
开档. 虽然在下床时她嘴里喊痛, 只要跑上几步, 她就自自然然的咬紧牙根,
沉默地不轻意喊痛了.
    照理看, 二哥是有能力自己开档的. 只是, 他的依赖性太强,非大妈带头
开档, 他是不会自动起床的. 斗不过生活, 大妈拚死命挨,就像是活生生的归
有光母亲的形象.
    在她心里, 她又何尝记得照顾自己呢?
    在巴士上, 看到比她年老的人没有位坐, 她就会起身让位; 见到她起身,
做儿女的也就不得不起身让回位子给她了.
    她只有想到对别人好, 却几乎忘了那一次上了巴士,身子还没有坐好,而
司机开动车子的那一幕(那时她的病已缠身了), 这一开车, 顿使她全身向前
扑去, 肚子被撞得动弹不得, 口里大骂粗话, 眼泪痛得流出来, 而司机却似
若无其事般.
    於是, 看到她让位给别人, 我们又非说几句幼稚话不可.而她却说: "是
我老呢? 还是她老? 她跌了可能一命呜呼, 我跌了最多痛一阵就没有事了."
    "是的, 妈, 身体不能因年龄而定, 可能人家身上没有病呢!" 这句话我
几乎脱口而出; 若不是担心大妈以为我知道她有什么重病的话.
    大妈也有她喜爱的, 像唱诗歌, 阅圣经,有兴致时就说故事给我们听,说
保罗, 说大卫, 说耶苏...... .
    大妈的记忆力很强, 以前的什么薛仁贵, 祝英台, 樊梨花等的故事, 给
他一说, 都栩栩如生般印在我们的脑海里. 几年前听过了的, 到现在, 我尚
有一个大概, 却无法像大妈般熟悉的说出来.
    大妈信主, 我们也信. 她解释信主应有的态度:"信主不是像佛教般拜祭,
而是要明白主的道理."
    她又说: "你们兄妹多, 能有一个为主工作就好了."
    这个为主工作就是-----去传福音.
    她常指示我们, 她是如何藉着主以信心战胜了生活.
    对每个孩子, 即使不是她亲生的, 她给予我们的爱, 不亚於母亲.
    大妈关心我们, 关心每一个在她怀抱中长大的孩子.
    大妈得病的当儿, 三哥吩咐她好好休养, 自己和二哥一块工作, 三哥的
努力奋斗是有眼可见的. 他常常买好的食物给大妈吃; 只要看到她开心, 大
妈想吃什么, 就有什么.
    对三哥, 大妈心里很宽慰. 因为三哥的努力, 我们的生活有了寄托. 档
子的生意只能维持我们每日三餐, 仅仅靠一个小档子, 养那么多孩子, 也很
不容易了. 至於我们读书的费用, 一切都是父母亲在拿笃辛苦赚来的.
    自从三哥打理档子以来, 也有了点积蓄, 这使大妈发出会心的微笑. 她
常在三哥不在我们中间时对我们说: "这么多孩子,有一个像他那么爱妈妈的,
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们听了, 垂下头, 没有猜疑, 也没有妒忌. 我惭愧,我不知道其他的兄
妹是否也有我这种想法. 是的,大妈说得不错,我何尝对她有过一点点关怀呢?
跟三哥比, 好像一只乌鸦和一只燕子, 再比下去真把我比得无地自容.
    去年农历新年期间, 四哥取得了纽西兰求学的机会. 临走前, 我想,可能
会让大妈伤心了一阵子, 她那么爱家中的每一分子, 尤其是四哥,这一去就是
好几年. 然而, 我估计错了, 她看来还是如往日的样子,根本无法从她脸上搜
寻出伤感的样子. 大妈在我们兄妹面前, 永远保持她那忍耐及坚强的态度.
    直到四哥离开那天, 五哥重复又重复播放着`骊歌`这首歌曲,这首歌平日
听来不觉其所以然, 但在那日却使我有太多的感触. 家中的每一位, 听着`骊
歌`的旋律, 互相望着而说不出一句话.
    弟弟尚且知晓离别, 眼镜略有红丝, 欲哭不能.
    我忽然想到大妈不在客厅, 下意识地跑进房去, 或许她听见有人进来,立
刻背转身, 然後, 我看到她在拭眼泪. 我知趣地退了出来,告诉哥哥们母亲在
哭.
    哥哥们打趣的叫她别去送机, 以免她看了那情景太过伤心. 而她却理直
气壮地说: "谁说我不好去? 我无论如何也要去送机, 即使跑不动也要你们扶
我去."
    话里隐藏着她仍具有天真的一面, 我们都会心地微笑了.
    除了在机场哭了一两分钟, 以後, 提到四哥, 她再也没哭过.
    日後, 三哥仍在档子工作, 可大妈的脚愈肿愈厉害, 且慢慢的蔓延到全
身了.
    巧的是, 圣诞节又将要来临了.
    那时, 沙巴木材无价, 对档子的生意多少有了影响, 又恰逢时节,人们都
跑到百货公司去添新衣新鞋.
    那一次, 仅有的一次. 三哥收工回家, 第一件事便是先见过大妈,逗她说
话, 因为我们弟妹每日伴着她, 神经也麻木了, 跟本没有想到要逗她说话.一
方面也是她太累, 头老是垂着. 再者就是我们太自私,无法体会大妈也需要我
们儿女的爱. 这合了李商隐的诗: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大妈见到三哥, 拉紧的脸皮自然放松, 那一次, 三哥垂着头,无声无气的,
大妈问: "卖完了没有?"
    三哥不知就理照直说: "没有."
    这句话说出来, 前後不到五分钟, 大妈的眼泪夺眶而出. 另一边,在替她
擦脚的我们, 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不知所措. 三哥眼明手快,马上笑逐言
开, 拥着大妈的肩膀, 笑呵呵地说: "卖完了, 卖完了! 不要哭啦! 我是跟您
闹着玩的."
    大妈听了, 回头望着三哥, 看着三哥嬉皮笑脸的表情, 终於破涕为笑.三
哥虽也在笑, 不过, 他的心可能在哭; 而且, 很沉痛!
    大妈信任三哥终於能把生意做好, 只要不饿着弟弟妹妹,她就什么顾虑也
没有了.
    大妈常常鼓励我们, 对一件做不好的事不要灰心, 她的爱包围着我们.在
我们心中燃烧.
    记得, 妹妹念小学时, 刚进第一年, 什么也不懂, 考得好差! 好差!大妈
也一笑置之. 她说并不是每一个小孩子都能考第一名的. 唯一的就是以时间
教导她, 叫她认识多一点新事物, 使她的头脑开化, 能接受新的知识.
    妹妹重读第二年, 成绩有了进步, 至少在大妈看来是颇满意的了.为了这
个成绩, 大妈奖了一本儿童读物给妹妹, 随後还带她去看一场电影.从这些事
看来, 近乎有点宠爱的象徵. 然, 母女之间的爱, 是多么微妙,她们的快乐也
是无法形容的.
    大妈很重视我们的嗜好, 纵使我们的选择不合她的要求, 却也不加阻止.
    像弟弟, 喜欢种花, 她就灌输一点种花的知识. 弟弟的嗜好千变万化,忽
而种花, 忽而养鱼, 忽而集邮, 以後不知还有什么花样.
    那一阵子, 我也拿了吉他在学, 初学弹出来的生音很是难听,大妈听得虽
烦, 也没有半点阻止的理由.
    当妹妹说吵得要命的时候, 大妈就回帮我说话,使我在她的鼓励与信心下
继续学下去.
    一年里头, 中国人有好多节日. 而以农历新年为大. 大妈则认为,圣诞节
是最重要的日子.
    在我们孩童时代, 每逢圣诞节, 大妈特别早收档, 回家吃晚饭後,唤我们
穿上新衣新鞋到教堂去; 这一夜, 教堂额外满人, 充满一片喜洋洋的气氛.
    第二天, 圣诞日, 大妈早预备糖果饼干与我们一起庆祝,并告诉我们耶苏
诞生的故事. 每年的圣诞, 都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也因此,当圣诞钟声响
起时, 我们的兴奋, 是可想而知的.
    然而, 去年的圣诞, 是我最难忘的, 也是今年以後, 直到永远, 再也找
不到一个我们怀念的人领着我们过圣诞了.
    那一夜的情景, 深深地刻在我心里.
    圣诞降临前, 我可以感觉别的孩子是多么的雀跃. 别人的家都在忙着布
置, 摆圣诞树, 七彩的花纸在客厅飘扬, 系在圣诞树上的铃子, 风吹发出叮
叮的响声, 仿佛慢慢的谱成一首圣诞歌曲, 听了令我有太多的忧郁.
    哥哥本不想铺张的过圣诞, 一来经济不理想, 再者, 大妈的病----可能
随时发作. 虽然如此, 姐姐还是说: "做吧! 这个圣诞,也许是大妈的最後一
次......."
    於是, 圣诞期间, 我们布置, 事实上, 再布置得怎么美观, 也徒然是一
层表面现像, 我们并没有那份雀跃的心. 表面上,我们看似很欢愉, 此刻,又
有谁知道我们心深处, 比哭还要难受!
    那一夜, 哥哥姐姐们和我到教堂去聚会, 教堂里的人无不满面春风, 只
是我们兄妹惦记着大妈.
    待我们回到家里, 只听见弟弟妹妹在玩着唱机, 播出圣诞歌曲. 除了唱
机能点缀一点家中的冷静的气氛外, 几乎一切都是冷冰冰的.
    哥哥带我们玩了一会儿游戏, 还是不能把气氛搞好. 接下来,吃的吃,喝
的喝, 甚至连吃的生音都可听得见. 我尝试把声音闹出来, 大家听我唱一首
Monther of Mine 後, 又沉默了. 显得是那么无力气, 我脑子里满是大妈的
影子.
    到最後, 我们抽签交换礼物, 大妈不能活动, 姐姐帮她抽, 换得的是一
合酸橘子, 但她已没有多少力气去品尝了. 由这合橘子, 我又想到她以前爱
喝的咖啡及花生. 这两种食品, 对她来说, 一日不可缺少. 而根据医生的理
论, 这两种食品对她的身体有害. 就是在她病的时候, 虽然无法把花生嚼碎,
也要把花生米整粒吞下去.
    那一夜, 我们的确很颓丧, 没有快乐的气氛, 没有欣悦的心情去奏热闹.
因为, 那时候, 大妈已不省人事了. 她已不能说话,也不吃东西. 那时候,大
妈把头慢慢垂下. 那时候-----我们只在背地里擦眼泪.
    回想起过去的那段日子.
    当大妈病得不能移动半步, 又痛又苦当儿, 曾经告诉我们以前父亲在档
子工作时去赌钱, 剩下她与母亲的情形. 说话中, 大妈从不说母亲的事, 更
没有任何破坏. 对母亲, 大妈是非常大量的. 也许是谅解, 体谅母亲是个未
进过学堂的女人. 不但如此, 还栽培了她的子女. 大妈的爱不是普天下做母
亲者能办得到的.
    还好, 母亲也是个肯耐劳苦的女人, 没半点泼妇的形象. 更促进了她与
大妈的感情.
    当她略有精神时, 就回忆童年的往事. 她有一股神气的说: "我十五岁
那年, 每天要早早起来上课, 你外婆替我梳辫子, 做点心给我吃, 外婆的点
心到吃得没话好讲......"
    问她为什么不跟外婆学? 她说: "我是家里最小的, 什么工作都没有做,
放学回家外婆还给我倒水洗澡......童年哦童年."
    大妈虽没有学做过点心, 也颇懂得一点. 然後, 跟着父亲, 又煮得一手
好菜.
    把童年的生活跟现在比较, 大妈是如何坚强! 她的病间接可以说是工作
操劳累积下来的. 触引起我们回忆到父亲, 於是, 姐姐问道: "妈, 您恨爸
爸吗?"
    她顿时哑然, 似点头, 似摇头. 那种无主的表情, 使到我们惘然. 然後,
她轻轻地说: "恨什么? 我不恨任何人. 这是主的意思."
    这句话, 是她考虑了一阵才说出的.
    我深信大妈的回答, 不是怕我们难过而说不恨.实际上,她的为人是如此,
为什么要恨呢? 她对每一个人都给予爱.
    家中一切大小的事,无论遇着良善恶劣,大妈总以`这是神的意旨`来安慰
我们, 而我们也能适应这`神的意旨`所得的结果.
    圣诞後, 至今年初, 大妈终於在痛苦挣扎中去世了. 她临终时, 去的安
祥, 但永远永远的离开我们了.
    丧礼中, 好多亲朋戚友都来了...... .
    隐隐约约中, 听到几位老太台的说话:
    "她的一生没有享受过, 苦也苦够了!"
    "她和小婆能相处得好, 难得!"
    "如果是我, 一定办不到!......"
    "............................"
    听了更令我思念大妈, 愈想哭愈哭不出. 因为, 在这以前, 我已哭得太
多, 太多了.

***

    几个月後, 遇到大妈的朋友, 有好多都不知大妈已去世. 当听我们说起,
他们的脸上出现惊异过後, 随即眼泪跟着落下. 自然, 姐姐看见别人伤心,难
免触发起自己的思念. 而我遇到此情景, 就到处张望, 藉以忘怀过去. 然,我
心底怀念却要比忘怀还要深.
    大妈的为人是不平凡的.
    别人也为她流泪呢!
    现在, 一切表面似乎都冷淡了, 但埋藏的记忆仍然存在.
    父亲早在几年前戒烟了, 唯海是有去赌博, 只是不像以前那般沉迷......
    现在, 母亲又为我们辛苦了......我们为什么不快点长大? 减轻他的负
担? 只因弟妹为太多! 太多! 一个毕业了还有一个, 还於一个......

***

    复活节.
    手捧大妈喜爱的黄果花, 插在她的坟前. 忽然间, 我感觉自己不再自私
了. 在往日, 谁要是摘了家里的黄果花, 我就小气得不得了. 现在, 却叫哥
哥姐姐摘了一大把. 可惜......可惜, 大妈, 您和花却隔得那么远......
    .........................
    大妈的爱深在我心底, 做儿女的我又付出多少? 没有. 她在生时, 我对
任何人没有爱, 只是, 大妈死後, 我才领悟到爱, 爱里还有温暖, 能够体会
出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可是, 我却无法将我的爱传达给大妈.
    唉,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婆罗洲文化局征文比赛优胜作品(1966年)胡椒花

 胡椒花

⊙作者:紫云

婆罗洲文化局征文比赛优胜作品(1966年)
於1968年初版,1973年再版,1976年三版.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来到乡下住一晚.

雄亮的鸡啼,把我从梦中唤醒.还未及睁开眼睛,就九闻到那种特别的农村气
味,是农人的衣服散发出来的,带有泥土,草叶,阳光,牲畜混和的气味.天还
未亮,看不见手表上的指针,但能够知道曙光已近了.

我批上一件外衣,摸索着走出屋外,面前是一片灰蒙蒙的田野,远处是一簇蔟
深浓的野黑影,四周这样的静,让你感觉到庄严,使你不敢发出声音来亵渎这肃穆
的气象.一阵风掠过,多种的摩沙声,有着不同的旋律,自草丛,树林中响起,再
侧耳细听,什么地方传来一声悦耳的长鸣,远处应和着短促的宏阔低音,有节拍的
蛙声咯咯,这些昆虫鸟兽,都是大自然的音乐家,合力奏出一支和谐的晨曲.

夜幕在田野前掀起了,淡淡的朝雾缓缓升空而去,树木,房屋,菜畦,弯曲闪
辉的小河,都在晨曦中显露出来,多美丽的早晨!

我心情愉快,漫无目的,沿着看见的路走,突然在我的右边,有一阵轻缓的蠕
动,然后停止,我立足察看,那里尽是高高的草丛,心中不禁恐惧起来,是蛇?是
山猪?是一种可能杀害人的动物?我加快脚步向那片平坦的菜地走去,一阵匆促的
沙沙声,我还来不及辨别,一只冰冷如蛇的手,强而有力地绕着我的颈项,我连忙
站稳脚步,这时候可以听到那个人的呼吸.可是除了我手上的表之外,没有值得拦
途袭劫的东西,我疑惑极了.不到一会儿,我就知道这是一个女人,几条长长的发
丝飘过我的脸颊,起伏的胸部贴在我的背脊上.`怎样一个大胆的女人啊!`而这`只
是一个女人`的想法,使我恢复了勇气,我双首用力拗开那只蛇一般绕着我颈项的
手,回过头来,我的勇气全消失了!

一双发红的眼睛,像燃烧着的火焰,半开的嘴唇,路出狰狞的恶意,又似笑,
又似哭泣.长发零乱的披散着,就像把路边那堆草莽顶在头上,立即我知道这是
一个疯妇.

我拔腿就跑,心中又乱又空,什么也不能想,走到大路,回过头来,已不见疯
妇的影子,我惊魂甫定,心仍砰砰跳动.我一面用手帕抹脸上的汗,一面找寻回转
住处的方向.一辆旧式的小型汽车倏然而止,正停在我的身边,老同学志强伸出头
来.

"喂,老吴,你预备去墨西哥吗?"

"什么?"

"你一早就练习跑步,是不是要参加下届世运会?上来罢,我请你喝咖啡."几
年不见面,志强那幽默,豪爽作风依然如故.他左手伸出来开了车门,我很高兴这
个时候载我离开此地.

"别开玩笑,"我上了车,一脸正经的说.

在车上,我告诉志强刚才的遭遇,他仅仅若无其事的笑了笑,好像早晨迂见疯
妇是一件当然的事,我有点不高兴,又不好意思说.

"是什么兴头跑到我们是山芭来了.作文章找题材是吗?几时来的?"志强一味
没头没脑地文.

"昨天."他那种故意作轻松的态度,使我不高兴多说,何况心里还存着刚才的
不安.

"你这从大城市来的人,乡村生活有趣吗?"

"有趣,差点就吓破胆."提起来心有余悸,我不禁带着埋怨的口气.

"啊!你是指那疯女人.她不会弄死你,但有时会把一个陌生人吓一跳."

"唔!"我应了一声,想起那对火焰似的眼睛.志强也像有所思索,然后他说:

"你要找文章材料吗?这就是现成的故事."

"告诉我罢!"

人的一生都有一段动人的故事,但一个疯妇的故事定是不平凡的.

在路边的咖啡摊上,老板正在起火煮开水,时间太早了点,我们就着一张圆木
桌子旁坐下,志强点起一根香烟,一只脚踏在另一张椅子下面的横条上,眼睛有点
颇严肃表情,望着行人稀少的街道,声音满是感情地说着:

"十多年前,这小镇祗有一边店屋,但战後胡椒高价,却造成这小镇的好景,商
店里都堆满食物,花花绿绿的布匹,咖啡店生意兴旺,尤其是东头的一间,早晚都
坐满人,有些人是从古晋来的,有些甚至从别的省分来,这些人老远的来饮一杯咖
啡,祗为着看一看`胡椒花`.

"胡椒花?"我忍不住插嘴问.

"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她家种有胡椒,但不多,当时有胡椒就不算穷.不
过她刚好姓胡,名椒英,漂亮的女人像一朵花,胡椒花的名字就传开了.

"咖啡店主人是她的姑母,丈夫才死去不久,儿女都还小,侄女肯来帮忙,正
是求之不得.她来了不久,真像一朵香花,把远远近近的蜜蜂全招来了.姑母见着
生意兴旺,更是殷勤挽留,不肯让侄女回家.她的母亲虽然反对,却不好意怎样坚
持.她九这样留在咖啡店里,前後四年之久,直到她的姑母死去."

志强弹去香烟灰,伸出一只手指招呼一个小伙计.

"拿一瓶啤酒来."

我看了志强一眼,但我不愿意打断这故事,且由他喝下去,志强倒了一杯满满
的,向我摇动那剩下的半瓶,问:"你可要?"我摇摇头.他啜了一大口,换另一只
脚跷起,又继续讲下去.

"我和椒英在小学时同班,她总是那个落落寡合的样子,不爱说话,却是越长
大越漂亮了,她因为太出众罢,女同学笔喜欢她,她也不爱巴结任何人.

"说老实话,当时我很爱慕她,男同学中有几个都是一样的,我亲眼看见过他
们追求她,在别人不注意时偷看她,但又不好意思表示出来.在下课时间,几个人
在一起,总会有人提起她,於是谈话便会以她为中心,祗是那种方式是奇怪而残忍
的.

"男同学中有人说:`刚才的英文测验,狐狸精得多少分?`不必解释,谁都知
道狐狸精是谁.

`她收着,谁知道?`

`当然又是一百分啦!``当然`两字说得特别响,以表示其分量.

`哼!英文先生追求她,你不见上课时先生总是看着狐狸精.`说话的生音,
愤满不平.

`不要乱说,人家是有妻子的.`偶然也会有一点顾忌存在一,两个人的心里.

女同学说:`她地眉毛是用烧剩的火材枝画的,我真看不惯.`

`她的眼那么黑,睫毛那么长,我母亲说,这种女人是淫荡相.`

"男孩子为着要表现大丈夫的昂藏气概,女孩子为要表示自己正派和娴淑,於
是尽情挑剔毁谤,对於这些诬蔑,我心中大为反感,却又不甘示弱,即使搜索枯肠,
也要找出一些可以伤害她的话参加进去,因为在那种场合,若有谁一言不发,立刻
会引起大家的不满,众人就会掉转目标,把你嘲弄痛诋一番.

"可怜的椒英,每天独自默默地走进教室,放学时静静地离开,下课钟响了,别
的同学欢呼着奔出教室,整间学校顿时像打破的蜜蜂窝,而椒英祗留在座位上,两
眼看着天外的天空,有时会有几滴泪水沾在脸颊上,像晨雾在花瓣上闪烁着,那对
黑大的眼睛深处,似乎隐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东西,一种对未来悲剧的预兆.

"她的一生终於被美丽所累!"

志强一口气饮完半杯啤酒,手指怃模着杯子的边缘,唇边有一丝悲凉的笑意.

"那年诬蔑毕业了,一班同学中祗有半数到古晋升学,其他四散返回各自的家
园.有的在自家的店里做小老板,有的割树胶,有的种椒,也有做出租汽车生意,
或在巴士车上当驾驶的.假期中,我也常回到小镇来,一部分同学仍然有机会见面,
在一起时,还是会谈到椒英,祗是再没有谁叫她`狐狸精`,而是改称`胡椒花`了.
这也就是成熟男人的特征罢."

志强幽默地抿着嘴笑了笑.把那大半枝香烟扔进痰盂里.

"时间带走一切,好的坏的都不留痕迹,三年来,我们那一群任性顽皮的孩子,
有着多少改变啊!有一回我在达康的家里,他现在俨然是个大头家模样,脸庞圆圆
的,走起路来有点满跚.他已是一个小娃娃的父亲了呢!但我们仍喜欢提起小学时
的旧事.一些有趣的绰号,某一次的恶作剧,不知不觉,我们又谈到胡椒英.我问:

"椒英怎么样了?"我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会问.

"如果你的意思是指她的美丽,那是不用说了,简直是朵清晨的莲花,新鲜而
又娇嫩,那对眼睛,哈!简直寒冷得像那边的瀑布潭."

"达康居然一下子变成诗人了.我看着达康,心里在想念那对带着泪的眼睛.我
说:"她有没有打算结婚呢?我想她已有十九岁了."

"嫁给谁呢?谁的家配得上她居住呢?她就像夜间的月亮一般,只能够高高照
着大家,却没有谁能把她占为私有."



"自从这次谈话之後,我听说椒英谈恋爱了,但有太多侮辱性的闲话夹在其中.

"我不胜感概,椒英真的祗能属於大家的,像画廊里的名画,也像材可夫斯基
的`天鹅湖`,是不许谁占为己有的.

"翌年,父亲不幸去世,我不得不放弃求学的念头,考过剑桥学校文凭试,你
们都读十号班,我祗有羡慕的份儿.後来我在农业部找到一个职位,初期的工作,
单调而又琐碎,一年祗有两个星期休假,我祗能在休假期中回家.

"我家孤立在一片胶林之中,屋旁有一条小溪安静地躺着,父亲在世时,种有
几十株胡椒,年来乏人照顾,胡椒得病全枯了根,胶汁收获也减少了,家中环境大
不如前,但是我并没有把逆境放在心上,就凭着一股永远不倦的热情,我还有一种
奇怪的感觉,觉得真正的我,并不是目前的我,而是将来的我.就抱着这样的心情,
把我生命的小舟,在时间的洪流中扬帆直放.总之,人生还没有栓住我.

"有一天,是我休假回家的第三天,吃过晚饭,母亲和妹妹在厨房收拾洗扫,
两个弟弟在空地上打石子玩,我拿着一本小说,躺在檐下的藤椅上,正看得入神,
四周是静极了,连一片干枯的胶叶瓢落的声音都可以听到,时间也静止.突然躺在
我脚边的亚黄猛吠一声,翻跃而起,奔向屋前的小路.我们最近的邻居都在一里之
外,五点钟之後大家极少出门,这时天色已开始昏暗,还有谁来?我放下杂志,看
弟弟叫着亚黄,一面跑向小路,一会儿他便回来了,一路上嚷着:

"妈,一个女人来找你."

"小弟弟想:女人当然是找妈妈的.妈妈从厨房出来,站在屋檐下等着,那客
人走得很慢,好一会才在路口的转弯处出现,我定睛一看,吃了一惊.只听妈说:

"是谁?我不认识她."

"我连忙说:`慢着,像是我的同学.`

"妈妈看了我一眼,不作声,我走上前去,在暮色中,看到那对寒潭般深邃的
眼睛,荡着浓厚的幽郁.那眼帘闪眨一下,长长的睫毛沾着水珠,是的,我认识她,
多少年来,我不曾面对面的看过她,但那`寒潭`,我永远不会忘记.

"她的嘴唇揿动了几下,我却听不到任何声音,我自己也讶异得说不出话来,就
是这样,两人相对的站着,而母亲在背後说话了.

`是你的同学,就请进来坐罢.

`啊!你是志强吗?真想不到.我没料到这是你的家,我走累了,天又晚.`她
看着站在檐下的母亲说:`你们肯让我住一晚吗?明天一早我就走.`她的声音始终
是疲惫乏力的.

"我回头看母亲,她脸上有温和的笑容,母亲的笑容总是可亲的.我立即回答道:

"我们都欢迎你,但是,你是怎样来的?"我一面在前面引路.

`我是从家里出来的.`她轻轻的说,我察觉到声音里稳含着的悲哀.我们已走
进屋里,母亲点亮汽灯,在通明的灯光下,椒英的美丽有一种摄人的力量,两个妹
妹瞪大眼睛看呆了,母亲脸上一阵疑惑,但她望着我说:

`阿姐想必没有吃饭,我去暖点饭菜来吧.

"我点点头,母亲进去了.我让椒英坐下,她放下手中的旅行袋,说:`我能冲
个凉吗?`

"我叫小妹带她进去.看着她的背影,心里起伏着复杂的思潮,有疑惑和怜惜.
她流泪,为什么要离开家?

"椒英出来了,我就问:

"你为什么要离开家呢?

`爸爸赶我出来.`那两排黑长的睫毛急促地动着,眼泪成串地流下.

"请原谅我,我能知道那原因吗?"

`我不知道,他只是发脾气,用椰骨扫帚打我,骂我不识羞耻,骂得好难听.`
椒英一面哭泣着说.

"那又为什么呢?一定有什么误会罢?"

`我不知道他在外面听到什么话,一回来就打我,也不容我解释申辩,妈妈躲
着不敢出来.`

母亲捧着一托盘的饭菜出来,看见椒英在檫眼泪,眉头皱得更深了.我说:

"你先吃点饭罢,没有好菜,相就一点,你可以在我们这里住几天,等你父亲
气消了再回去."

`那是为什么?`母亲忍不住问.

`我不知道.`她索性掩脸大哭了.

"我说:`椒英,你走累了,去休息一晚再说,让我们慢慢想办法."

"她站起来,拿起旅行袋,解释似地说:

`我只是见路就走,想不到会来打扰你们.`

"有路就有人家,别介意."

`但我走过许多人家,他们都叫狗追我.`

"我没有说话,心里祗替她难过.

"那晚,它睡在隔壁妹妹的房里,我听到她一夜的反侧.

"第二天清早,她说要走了,我极力劝她留下.她留到下午,仍然坚决的说要
走,我想,我也不能长久留她在家里,几天後,我就要回去工作了.几天的时间,
我又能替她想出什么好法子呢?就这样,我和小妹送她走出大路,她说:

`我非常感谢你们的照顾,你对我好,我知道,但是你的母亲不喜欢我.`

"我正想替母亲申辩,说她祗是不爱说话罢了.但椒英摆摆手阻止我.

`不要紧,我不是怪你母亲,比这更难堪的待遇我都受过.志强,你回去罢.`

我很惭愧,又很不安,但我祗能说:

"椒英,你打算去那里呢?"想到她今夜不知寄宿谁的家,喉头有点哽塞.

`不要替我难过,志强,我走了.`她没有回答我的话,还勇敢的对我笑一笑,
就朝着回她家的相反方向走,我赶上前一步,说:

"椒英,你听我话,到一个亲戚家去罢."

`好,有车来了,我搭车去.`

"一辆巴士把她载走了,那黑黑的大眼睛,闪着泪光在车窗中透射出来,穿入
我的心里.我忽然发觉,我已失去了她,从此她也永不会再回来了.我恼恨,我是
多么怯弱啊!我这自私的男人,为什么不能帮助她呢?

"天真的妹妹拉着我的衣袖说:

`你的女朋友多么漂亮啊,比日历牌上的女明星还要好看.`

"我的眼睛有一篇朦胧.

"几天之後,在我离开家回去工作之前,又来到这小镇,我希望能探到她的消
息.

"一种令人不安的谣言正在广泛地传播着,有人说她在山林里乱闯,碰到邪魔,
乱说话.又有人说,是她吃错了山里的野果,又哭又闹,又笑又骂,总之她是疯了,
已有人报警察找寻她.要把她送去医院,免得吓坏孩子.

"我起初不信,两天後,我在咖啡店里吃早餐,一个警察走进来,向店主人得
意洋洋的大事渲染他亲自捉到一个疯女人的经过.我惊的呆了.她说:

`你想不到她多汹,咬着我的手不放,看!这里还有伤痕.`

`衣服破烂了披下来,多幼嫩的皮肤.可惜......

"我不忍心听下去,逃也似的出了咖啡店,我没有回家,当天就回到古晋来,心
上像套着一副刑具,我觉得自己有罪,我不曾及时救她."

志强长叹一声,把另一杯啤酒举起,饮尽,我的也心很沉重,想找一句话安慰他.

"你不应该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罪."

"为什么不!如果我坚决留她,母亲是不会阻止的,如果我当时不是单单想着自己,
肯替她寻找一条出路,她也不会落到今日的地步."

志强握着拳头,眼睛看着灰沉沉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雨,正密密地飘
洒着.

"我不能原谅自己."他轻轻地说.

我们相对默然,一会志强又说话了.

"你知道她的父亲为什么把她赶出来吗?原来祗是一些谣言,几句酒後不经思
考的玩笑.她的父亲当时也喝醉了,又是个烈性子,女儿和他也一样的倔强,终於
造成了这场悲剧."

我说:"这鲁莽的父亲必然要後悔的."

"椒英入疯人院不久,她的父亲就死於中风,她的母亲张惶失措,只是哭泣."

"谣言真是可怕!"我不禁感概了.

"制造谣言的人该死,传播谣言的人该终身监禁,相信谣言的也有同罪."

"志强,评判的不在我们,在上帝."

志强没理会我,继续发泄他的愤怒.

"还有一些人,不说话,单是一副神圣庄严的面孔,就把空气冻凝得像一个冰
窖,使你通身战粟,在这些人面前,你不自觉的以为自己犯了罪.多少无辜的灵魂
被谣言扼杀了,多少无意犯了过失的人,在这庄严的冷箭下失去重生的勇气.想想
看:无数无形的箭,四面八方朝向一个无助的女孩子发射,直到她遍体受伤,直到
她疯狂!"

雨下得更密了,空气是凝泄的,在雨中,我看见那对燃烧着火焰似的眼睛.

"那么她又怎样从医院出来的?"

"我有空就到医院去看她,慢慢的,她能够认识我,大约半年之後,她地心智
进步很快,後来能够和我谈论天气,问我工作的情形等.医生说,她的病已近痊愈,
如果有人照顾,就可以出院修养."

"我劝她的母亲接她回家,但是她的家不见得对她有益,没有一点同情,没有
亲切的关怀和谅解.不到一年,椒英旧病复发了."

"人真是难以理解的动物!

"这时,我刚好调到小镇来工作,她被锁在一间小屋里,看见我也不认识了.当
时,我真想哭,这一年来,她的家人是怎样对待她的?

"她的母亲摇摇头说:`把她送回医院去罢!`我很难过,但我忽然异想天开:
让我来照顾她,用仁爱和关怀来医治那颗创伤的心,也许还能使她逐渐恢复神智.

"她的母亲没有反对.

"我似乎成功了,她很听话,我上班时,她让我关她在房里,回家时,我照顾
她吃喝.有一个远亲,每天来替我洗衣煮饭.她从不惹事,也不吵闹,只是偶然的
几次,曾伺机逃出屋外,但她从不伤人,像今天的情形就很少.我想,你是一个陌
生人,引起她的疑心了."

停了一会儿,他补充似的说:

"我相信她定有复原的希望."

就好像有一道希望的光辉在志强的脸上焕发着,我的心真正被感动了.我认真
的说:

"志强,你真伟大!你是在用无私的爱心来拯救一个已经陷溺了,受损伤的灵
魂."

"其实我还是自私,我是为自己的良心赎罪哩!你不觉得我做的太迟了吗?"

我无言,眼前又一次的闪耀着那愤怒的眼睛.

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阳光把天空照得耀眼的兰,刚才寂静的街道已经活跃
起来了,人们开始忙碌的走着,无尽的车轮在黄土尘中滚过.

真的,还未到十点呢!阳光难道出得太迟了吗?

婆罗洲文化局征文比赛优胜作品(1963年)冯 老 师

冯 老 师 

 ⊙作者:紫云


婆罗洲文化局征文比赛优胜作品(1963年)
於1968年初版,1973年再版,1976年三版。

本站按:
本篇作品生动刻画出在五十年代,有一批为数几十名的中国知识分子,在
大陆解放前後逃亡到香港,最後受俜在古晋中华中学任教的生活写照。他
们远离故国,接受微薄的薪酬,在当是算是落後的砂罗越的生活线上挣扎
求存。刚巧大部分的老师都居住在简陋而租金低廉的`七层楼平民房`组屋
里,形成了一个小生活圈子,经过三十多年的岁月折磨,这批`流亡知识
子`之中,大部分都选择落籍本州,至今,也大都作古了。。。。。。无论如何,
在发扬中华文化的`苦旅`(指痛苦的人生旅途)中,他们曾经以沉重的步
伐,踩出了斑驳的足迹;在冥冥中,这应算是尽了身为炎子孙的一分责任
吧!。。。。。。。。。(2000年10月)


***

冯老师

学校的办公室,是一座老式的楼房,周围参天的古树,自然造成一种森严的
气氛墙壁是新粉刷的,像老太婆涂上脂粉,仍掩饰不掉她的憔悴,几处显明地增
补的窗门,蹋裂而倾斜的台阶,又处处向人夸耀她经历过的悠长岁月。

下午第三下课节钟敲过了,宽阔的走廊,阳光懒懒地泼满一地,大间的办公
厅只剩下两三个同事,都在低头批改学生的作业,情景显得有点冷漠凄清的味儿。
我面前堆着三班的练习簿,想想今天是无法清算这些积账的了。於是套上笔,
转动一下僵硬的颈项,站起来时,腰骨也有点不自由了。

隔着两行办公桌的林文源,还在聚精会神地批改作文,他做事总有那股劲儿。
我步出校门,朝马路另一头的咖啡店走去,身旁脚车制止器嘎的一声,回头
看看,是黄正光。

"冯老师,不搭车吗?"

"不,走走好。"

"啊!散散步。再见,冯老师!"车轮转个弯儿,去远了。

这引起我回想起十二年前的自己,就像黄正光一样,高中刚毕业出来,抱着
满腔的热情,还孕育着一个高超的理想:为着造就华裔子孙,替数千年来东方辉
煌灿烂的文化,负起承前启後的职责,因而决心献身於教育。那时,黄正光还是
小学六年级的学生,现在自己教出来的学生又做了华文老师,可是,当年的崇高
理想,却愈来愈遥远,可真像高得不可及了。目前的社会似乎感到中华文化已不
合时宜,既不能谋生,用於处世也显得迂腐了。我已不止一次怀疑过自己多年来
付出的心血,是否徒劳?而这中华文化会不会日渐衰微而至於不能存在?

想着,想着,我已来到咖啡店门前,一阵淫荡的呼啸声,夹着放纵的大笑,
打断了我的思路,我本能地踟蹰了一会,但是一种习惯的潜力拉住我,这里虽然
不是休息的场所,却不会比那个白鸽笼一样的家坏,孩子的哭闹,妻子的叫骂,
邻居收音机尽量开响的流行曲,其喧哗的程度比起这里毫不逊色。终於我捡了一
张靠烧水间的坐位,向伙计要了一杯奶茶,燃起一枝香烟,沉入我的冥想世界。

最先闯入我那冥想世界来的是钱,今天十四号,明天要发薪,二百八十元,
不管我如何精於计算,也无法使这数目应付七口之家的需要。妻子的抱怨是当然
的,她家里原极富有,自从和我一起生活以来,她不曾享受过一天的安乐。初结
婚那一年,我有一个好吹毛求疵的母亲,终日对她唠叨责骂,第二年孩子出世了,
她的工作愈加繁重,责骂也愈多,直至母亲去世,我们的孩子已添了三个,妻的
健康即迅速崩溃,青春的红润已从她的脸上消失了。想到这里,一个疲弱苍白,
头发蓬乱的形影就像京戏里的苏三,陡然跳了出来,我像是受了蜂针刺了一下,
全身打起寒颤。这就是我那`可爱的安琪`,在婚前给她的情书里,我曾经这样的
称呼过她。在我们新婚的第一个晚上,她娇羞地伏在我的肩膀上,那时我曾怎样
的答应给她幸福啊!

现在我却像一艘船在礁石上搁浅了。。。。。。。。

砰砰!一个醉汉跌碎了酒樽,我的冥想也被它惊破了。

看看那一手插在裤袋里,跄踉地跨出店门的背影,我叹了一口气,也搜索着
自己的裤袋,找寻那仅存的几毛钱,放两毛在桌子上,走出大街去。

****


那是一列高崇的大厦,其中有我这样的一个寒士被庇荫着。住在这儿的人家,
几乎都是人丁旺盛的,因此孩子和母亲便成了这个区域的霸王,世界上最尖锐刺
耳的声音都从这儿发出来,震撼着四周。

我走到楼梯入口处,梯级上正坐着一个七岁左右的女孩子,右手拿着一条残
余的冰棒,正往嘴里送,她的腿上有一个一岁大满脸鼻涕的孩子,由她左手抱着,
像是走了调子汽笛声在尖号,直到我走入那臭味熏人的电梯间,那声音还在我的
耳鼓里回响。

这三人中,吴仲明年纪最大,外表也显得衰老,近来他的形容更憔悴了,那
沉忧的面目似在向人诉说家务上的种种顾虑,银钱上的不断需求,和叶已完全失
望的旧日的理想。数不尽的失意和挫折,使他行路时头都不愿抬起来,说话总是
迟疑地有点口吃。

钟杰明有着一副爽朗的仪表,他是一个极机敏的人,无论对同事,对校董,
或对学生,对工作都能随机应变,他善用机会,迂事并不坚持,并且随时可以改
正。

林文源和我最合得来。他是一个性情率直的人,他忧虑别人的忧虑,别人快
乐时,他永远能够开怀朗笑,以增加别人的欢乐,他对朋友的热情,甚至惹来别
人误会,以为他有所企图。

"看你先出办公厅,那里去了?"

像敲响一口破钟似的正是林文源的声音。

"在路上碰到一个顽皮的学生,我顺便到他家去看看,和他的父亲谈了一会。"
我撒了谎,因为怕妻知道我又到咖啡店去浪费二毛钱,等会又要唠叨半日,
她的理由是早晨剩下的咖啡一样够味,犯不着送两毛钱给别人赚。

"呵哈!顽皮的学生出了校门就不是咱们的事了,在街上有警察,在家里有父
母管,你说是麽?"

钟杰明弹掉香烟的余尽,转过头去找林文源的眼睛。

"虽然话是这样说,事情到了跟前,凭良心也不得不管一管。"

林文源像是替我辩护似的表示了意见。

"这年头省点精力是上策,谁敢担保你明年不被踢出去?"

钟杰明采取转移阵地的策略。

我没有话说,虽然刚才只是撒了谎,但确是我平日爱管`闲事`。

"不是女生就好,否则又要闹师生恋啦!"

林文源一面笑着,一面递给我一支香烟,钟杰明睁大着眼睛,稀奇地看着我。

"这种事我最清楚,老冯,我了解你的性格,但你不管别人怎样造谣,总是默
默地像是没有听到一样,说真的,我那时恐怕比你还气愤呢,晚上睡不着,老在
替你抱不平,有时我想替你去打那些说话不负责任的人,有时我想明天去找那女
学生家长,要他们出来申辩,但是第二天,我看见你若无其事的样子,气竟平了。
反而抱怨自己多事。"

我听了这番话,自己不禁引起几分怅惘,好一会材抬起头来,露出一脸的苦
笑说:

"其实那学生的家长也认为是我勾引他的女儿呢!"

林文源只是摇头,好像是要把他脑袋愤怒摇下来。钟杰明燃起另一支香烟,笑
着说;

"想你是学了耶苏的精神,对别人掷来的毁谤,轻视,只是心中宽恕,口里祝
福,以善胜恶吧!"

"学生侮辱女教师,家长因他们的子弟受处罚,竟然来到学校谩骂,"始终静
坐一旁的吴仲明也沉不住气,就这样字斟句酌地说:"我眼看一个学生家长,声
势汹汹的拍着办公桌,骂校长:`你是什么东西!`这样的教育,你以为值得办下来
麽?"

"太不成话,真是斯文扫地!"

"家长和学生好像通力合作来找寻教师的过失,非与教师作对,心有不干似的。"
"不过,事实并不完全如此不堪,与学校当局合作的家长,尊敬教师的学生仍
然有的,这便足以慰情於万一了,像我们一辈子献身於教育,岂会没有一点成绩?"
大家的悲愤不是无因的,只是我始终抱着一个信念:教育这些孩子是我们的职
责。与其去割除那永不能消灭的莠草,我们可转而经营培植一些有用及美丽的花朵,
因为人性里面的恶,并非不可能转为真,美,善的。

这时,太阳已退到阳台的上端,林文源最先站起来,走到墙角去拿伞,一面说:
"我们原是来问你捐多少钱给蔡中明,听说他连吃饭都成问题。起初我劝他到
山芭去,买块地种菜养鸡,他也打算去试试,却不料病倒了。几个月来,那点儿储
蓄恐怕花光了。你说,多倒霉!"

他就站在门边等我回话,其余的人也都站了起来。

我模模口袋,难为情地说:

"我捐十元吧,但是明天才有钱。"

"老兄,知己知彼,做教员的没有几个立即可以从袋里掏出十元来的。我们赶
着今天到处去张罗,就是知道明天发半月薪,如果迟些,钱又用完了。"

一阵`呵呵`响满这个小小的厅堂,又流出门口去,可是还不曾待我送客回转来,
刹那间像不知从那里飞来大群的麻雀,啁啾满室了。

好容易妻把四个小麻雀安顿好坐位,小嘴们忙着把菜饭往嘴里送,就没有工夫
吵闹了,而房里躺着的老四亚聪却嚷起来了:

"妈!我不要老是躲在房里,我要出厅来吃饭。"

妻入去哄慰,安怃一番,终於伏贴了。饭桌上却起了争执。

"哥哥吃了我那块肉!"

"我要汤!"

"我要那花碗,那是我的!"

对於小孩子的吵闹,我是全然束手的,虽然费力地调解一阵,结果总是无效的
多。因此不免有待妻的老法子鞭打来解决了。有时碰着妻的工作忙不过来,心情暴
躁的话,就会打得异常凶狠的,然而争执也因此止息。这回,自然又是妻赶着出来,
每人狠狠地给一掌,局面才告平定了。待得妻可以坐下来吃饭时,菜饭早已冷了。
而且都是残羹剩馔。看看,心里有极深的愧疚。我的愧疚是因为我身为教师,对於
子女的管教却无暇关顾,而眼看妻子捱受着生活的折磨,工作的负累,亦全无办法
改善,甚至在将来,也未必有一线可窥见的光明。

这时妻已站起来收拾碗碟,便又提起刚才的事:

"自己穷得还不够,出手那么阔,亚聪病了,也舍不得请医生看,这两天吃退
热散仍不见好,出汗时退了一点,过後又像烧得更高些。"

我只好说:"那就抱去四方楼看,怎样?"

"说得好容易,家里的工作谁做?要轮候几点钟,你们要吃饭麽?"妻索性把闷
气一起倾倒出来:"你只知道在外面快乐,百事不管,老二,亚珠都要买鞋,他们
的校长不准穿拖鞋上学,天天回来吵,你反正耳根清净。一个月给我三十,四十,
却什么都包在这笔数里,下星期三表弟结婚还不是要我拿出十元来。我也只能送十
元。他们嫌薄也没有办法。。。。。。"

亚聪醒了,在房里叫妈妈,才把妻的牢骚打断。

我默然地燃起第三根香烟,让那茫茫的烟雾弥漫眼前,我祗感到不曾有过的寂
寞,内心所隐藏的希望与失望,挣扎与忍耐,也许将永远寥落在那深处。

夜里,妻不断地起来替聪儿换衣,按时吃药,闹得我也整夜没好睡,这时,日
间谈论的问题,那被人毁谤的女学生事件,都重复地在脑海里翻腾,因此第二天上
学时,精神异常困倦,而心境亦极端恶劣了。

第一节是六年级的算术,我开始讲园周率,在黑板上画图,一面解释,後面的
学生竟唧唧喳喳地谈起笑来。这时心里只觉一股怒火上升,愤满之情已不能自制,
我一下子转过身来,将粉笔掷过去,用一种变调的声音喝道:

"滚出去!这里不需要你们这样的学生!"

那几个说话的学生,羞红着脸低下头来,我却感到自己冲动得过分了,但已激
越的情绪一时不能平复,再无法讲下去了,便叫学生自己做习题。

原来这班学生,很多都是超龄的。坐在後排的两个,嘴唇上端已隐约出现了稀
稀的髭须。上课时无心听讲,却以扰乱秩序为消遣,下课後就跑到马路上抽香烟,
直到再敲上课中,才慢条斯里的,带着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气,跟在教师后面走进教
室,还接受全班同学的敬礼。

在教室里,我来回地不知走了多少转,一时百感纷踏,想想一个教师所负责的
责任是如此艰重,学识的传授,人格的陶冶,处处有赖教师的领导,启发,而我现
在做的,像是水果商人把腐烂的苹果丢到垃圾桶里去,还是应像一个勤劳的园丁,
着意栽配他们心中的莠草,让它开出芬芳的花朵来?

教室里闷得很,我的心也乱得像一团散开的绒线。脚步不自觉地走向教室门口,
走廊上有阵阵的凉风,心中烦恼顿见消减些,回头看班里的学生,都在聚精会神地
做着习题,不管这是为着怕责骂,或是为了分数,或为着有一点事可做,他们总是
在受教育了。而我呢?负责领导职责的教师,可曾带领他们走上一条康庄大道。可
曾给他们学习生存所需要的能力?怃心自问能不感到惶恐?

铛铛。。。。。。下课钟响了,学生们带着放下重担的心情,一窝蜂地奔出教室,我
无可耐何地摇摇头,他们对外面的天地是如此的响往啊!

办公室里一层紧张的气氛弥漫着,我刚坐在座位上,李平便走过来,带着一副
严肃的表情说:

"校长接到教育部的通知,明年限制新生人数,毕业班多,教员有多余的,得
栽减数名呢!"

真的来了,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心里只感到很沉重,模模口袋,刚发下来的
一叠钞票,对我一家人是那么重要,如果一旦无处领取,怎办?怎办?

我畏怯的抬起头来,想找寻一个答案似的。却迂到林文源一副凄然的苦笑。我
忽然得了一个预感:他在替我四处张罗。

"可怜他一家七口,黄口校儿,嗷嗷待哺,帮忙,帮忙!"

於是李平掏出十元,黄正光陶出十元,。。。。。。啊!我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连
忙低下头来,深深地吸入一口气,把眼泪吞下肚子里。

这时校长正好走进办公室来,林文源就赶着坐起来问道:

"校长,这消息是真的吗?减裁的人数决定了没有?"

校长悠然一笑,像是看见一株成熟的红毛丹可以采摘一样。

"裁是裁定的了,多少名却未能决定,得看招生的人数,如果招不足五班,或
会多裁一名,那就是三名。"

这是裁定了,最少三名!一阵难堪的低气压笼罩着整个办工厅,大概每个人都
在心里估量自己被裁的可能性吧!

校长不知什么时候走开了,只留下一抹阴影在每个人的心里。

****


回到家里,屋里空荡荡的,孩子全都出去了,卧房里,妻正在用小茶匙喂着以
苡米水给亚聪吃。在昏暗的光线下,那小嘴愈见鲜红了,但却是干焦的,眼睛紧闭
着,当我叫唤他时也没有张开来。我坐在床沿上,握起那软弱的小手,竟是热得烫
人的。妻放下茶匙,用一种沉郁的神情看着我,像在求我出个主意似的。

"找个医生看看罢,看这样子病得不轻。"

经我一说,妻也慌张起来,但她仍坚持不看私人医生,先到政府门诊部看了再
说。于是三言两语就决定了,我一面穿山外衣,一面走向门去,又会头吩咐妻用一
张小棉被抱聪儿,我便连奔带跑的走下楼梯,这时似乎信任自己的腿胜过那可能出
毛病的电梯了。

我们上了一辆路过的`的士`,向着政府药房驶去,忽然聪儿含含糊糊的说着什
么,仔细一听,原来他断断续续地念着幼稚园读本哩,那是我平日教他的。想起聪
儿向来体弱多病,很少被允许到楼前广场去玩,有时偶而跟着哥哥去一次,太阳一
晒,风一吹,回来就病了,因此他爱读书,爱听我说故事,我和妻都因此特别溺爱
他,后来老五出世了,妻对他照顾就少了。而他期望我的感情亦愈切了,可是我若
不是在咖啡店消磨了许多黄昏,便是带着一叠簿子会来,在灯下工作。那小小的心
灵,不知忍受过多少失望的悲哀,捱度过多少寂寞的时刻。那稚弱的童心,对於这
个自私而冷酷的父亲,又不知曾发生过多少怨恨啊!

车子飞驶着,我的思潮也激荡起伏。一种不幸的预感突然袭击我,我害怕,害
怕聪儿再不会回家了,我想叫司机驶会去,我不忍心九这样抛下他。

但车子已停在一座宽大的建筑物前的平展出来的露台下,大厅里坐满了候诊的
人,那些痛苦的,疲倦的脸容,却又都带着安心忍耐的样子,我知道我们也一样要
耐心的等候了。

焦急与痛苦使时间显得更长,好在聪儿老是沉沉睡去,直到那些长凳上的病人
祗剩下寥寥的几个了,才见那个蓝衣的护士,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冷漠神情,打开一
扇木门,叫着冯聪的名字。


在诊室里,一个穿着白衣长袍的医生坐在桌旁,以手指示妻坐在另一张椅子上,
他在妻怀抱中看了一眼,便严肃地吩咐护士探热,同时拿起听筒在聪儿的胸前探了
一会。我着急的想听到医生一句可以安慰的话,但是没有,我只看见医生以那种怜
悯而带着责备的态度看我们,随後看护告诉我们,孩子的病要到医院留医,外面的
救伤车可以送我们去。

这时我的方寸已乱,妻低头无语地饮泣。而到医院去已是唯一挽救聪儿的路径
了。我还能再耽误麽?

这一夜我无法入眠,教部的通告,校长的微笑,林文源凄凉的苦笑,聪儿黄底
泛红的脸孔,医生怜悯责备的眼光,妻悲哀的饮泣,就这样像走马灯的形象,循环,
左右地在脑际回旋,痛苦像一条蛇一样缠着我不放。

忽然一辆汽车驶进广场,车轮在洋灰地上沙沙作响,车头灯把廊外摆着的万年
青叶子放大拉长的影子投在玻璃窗上,然后滑过去九消失了。我心一动,是不是医
院来的车子呢?不是来告诉我聪儿有什么不测吧?我嗖地推开被盖,站起来,走到
窗迁一看,原来是一辆夜归的`的士`,一个熟悉的人影走进阴暗的楼下,这才舒了
一口气。这时月色寒寒的,马路上洒着树木的黑影,几辆汽车尊伏在广场中央,悄
然无声,也像沉入了梦乡,这是多么宁静,和平的世纪啊!你能相信许多痛苦都在
酝酿着么?

白天终於来了,想起昨晚的疑虑似乎不必要了。初升的阳光替心坎里燃起了一
点希望。可是孩子们争着诉说要吃早餐,因为妈妈一早九到医院去了,我相信妻也
是一夜未曾睡好。

好容易照顾妥当孩子上学的事,老五还在酣睡,我可不能不到学校去,只好叫
老二留在家里照顾下妹妹,等母亲会来再上学。

我海没有走到自己的办公桌,校工亚财便叫住我:

"冯先生,有电话。"

我的心忐忑了,双脚虚弱得举不起来。但我终于拿起电话听筒,一个陌生的女
子的声音在说话:

"我很抱歉要告诉你,你的孩子冯聪在今早五时去世,请你立刻来医院的殓房,
你的妻子需要你,我们已替她打了针。"

我拿着听筒,呆呆地站着,让眼泪纷纷地滚下脸颊,滴在衣襟上。

在殓房里,我看见聪儿苍白而木然的脸,我真盼望那小嘴能笑一笑,能展开友
敛去,也许这样能减轻我内心的歉疚,但是我只看见那小小的身体,梃直僵硬地躺
在地上,他再也不会爬上窗前望我回来了,他是不需要听我读书,要我讲故事了,
只是那挺然的姿态,却海像对我抗议说:

"爸爸,你为什么不早救我!"

我的心坎里,有一种尖锐的刺痛,像有谁从我生命底层抽取一部分,然后用劲
踩在泥土里。

一个稚嫩的生命,九像山头的薄雾,像溪泉的喷沫,消失了,幻灭了,永远地
去了。

我带着全然迷惘的心,馋扶着妻回家。可怜的孩子们都不知道一个弟弟已经埋
葬在地下,在他们单纯的头脑里,我又何忍让一个生死的谜给他们猜度。因此,当
老二咤异地湫着母亲红肿的眼睑,低声的问我:

"聪儿为什么不回来?"

我只说一句:"在医院里给看护照顾。。。。。。"便连忙走开,因为我的声音已带
哽咽。

下午,林文源特地来慰问我,并给我带来一个颇可安慰的消息:校长决定提出
两个人少年宫教育部,一个是自动辞职的锺杰民,他要改行做生意了,另一个是已
达退休年龄的吴仲明。

这一来,我们总算又跳过一关,最少有一年时间不必耽忧生活费用了。

在人世的道路上,永远有剧烈而残酷的斗争,而人们也永远不息地朝着高峰攀
登。有多少意志坚强的男女,怀着善良而谦卑的心灵,千辛万苦地爬到半山,终于
因能力不继而停留在庸劣的生活里,他们祗是替後来者走出一条路迹来。

我和妻子儿女,又回到原来的生活圈子里,祗是少了聪儿,想是上帝怜悯质弱
的他,必无能力在此坎坷的人世周旋,因而及早召他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