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夢羔子
四十多年前,我們耕種的地段,因田邊一條小溪,像身上帶著一道流血不止的傷口,命運從此坎坷。我們的人生,糠糜地也因一根稻稈、一根薯籐,一根火柴擦亮般的,延燒成一片綠海。
平時的小溪毫不起眼,從高處往下望,它像根被遺棄仍苟且偷生,葉子落盡令人難以分辨是哪個種類 的爬籐植物,也像條潛伏不見首尾的病蛇,不讓人覺察牠是否還能昂首吐信。貼身近看,淺淺的溪水裡,隱身的大自然之神總愛以幾尾小魚迅速地書寫,可惜,以我 們有限的智慧,不足以領悟其中的奧秘。
那時,地球還未升溫,年尾天時雨量才會略升。如果內陸的山水不爭先出閘般蜂擁而來,小溪就不會因溪道的不勝負荷而釀成澤國,逆來順受的稻苗唯有苦中作樂,乘學童放大假的臘月客串飾演一天半天水底植物。我們這些旱鴨子,聞雨聲就發愁,額前的皺紋不斷再加深。
怕淹水,恐血本無歸,這里的農民一年只種一季稻,收割后就不再種其他的農作物。
田里地勢平坦,一望無際,縱有高低,以我們的肉眼是難以判斷的。每年的農曆三月,趁稻谷收割后,野草還未竄升這個空檔,我們就築畦種植短期作物,直到九月,人們大汗淋漓劈草放火再次種稻時,我們卻輕輕鬆鬆把畦地扒平,準備插秧了。
種稻,不用怕下雨。中間那段種植短期作物期間,當然不是天天是個大晴天,小溪也會發發脾氣,淹淹水。
只有身歷其境的人才能體會,沒飯吃比淹水來得更可怕。騷人墨客有水中撈月的雅興,我們這些草民或許適應了逆境,即使在水災中搶撈番薯,也帶著一顆平常心,嘗試把苦楚放下。
那時的虫害並不猖獗,加上土地肥沃,無需施藥灌肥,農作物就能結出纍纍的果實,尤其是番薯,簡 直賤生易長,只稍三個月就能有所成。現在,番薯都不易種了。薯籐受到捲芯蟲、蛀莖蟲破壞,薯實又要面對象鼻蟲和線蟲侵襲。如果以前也是這樣,又缺乏有效的 農藥,飯碗可能就要穿洞了。
田裡,要走條彎彎曲曲的田埂,莫約一公里才能與大馬路接軌。我們把番薯以三齒鈀掘出土後,把薯的蒂和鬚摘淨,經一輪遴選後方能出售。滿地的淤泥,日本鞋不能穿了,腳車陷入泥沼也推不動了,這一公里長的赤足搬運,全都得靠人力。
彩有青色條紋,我們稱之為“青邊包”的大麻袋,是那個年代具代表的物件,現已絕跡。一袋番薯形同一袋石頭,重一擔多。我們用體力也用腦力,搬不動就一分為二,或者三次也無妨,用根繩子綁住袋口左右兩個袋角,串支粗棍,集兩人之力,就能把它扛著走了。
我和母親每年在同樣的田埂上來來回回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程,在賣腳力之餘還要承擔肩膀上的皮肉之痛。
有需求必有供應,村里有數輛貨車每日定時川行,替農民運載土產、蔬果等往古晉市行銷。籮筐,菜農要自行購置,並漆上名字或掛上寫有名字的硬紙片以示分辨。至於麻袋,多獲供應。載費則以重量計,一擔抽佣一令吉。
六十年代還未施行公斤制,用的都是大多數人看不懂,一斤十六兩、一擔即一百斤的大小木秤。辛苦 勞作,每次收錢時,打開小小張的菜單,心情就像考試后接過剛頒回來的考卷。菜單上,字寫得像鬼畫符,對方或許是個讀古書的老頭,又或許是提防中介竄改,從 重量至價錢,沒用上一個阿拉伯數字。
第一次賣番薯,打開菜單時,全身頓時乏力,癱瘓得像只洩了氣的皮球,因為一斤才賣八分錢。
六十年代,薪金低,物價低,說是這麼說,但是八分錢的確太低了。
便宜不要緊,能賣得出去,便宜也會有便宜的錢,身經百仗的母親淡定地說。市場上的價格是浮動的,有起有落,缺貨時,價格就會上揚了。
每次賣番薯時,都渴望價格能上調,即使一分也好。別小覷那區區一分,一袋番薯就會多出一星期買報紙的零錢。可是以前和現在,時代的差距非常大,低賤的番薯哪能貴過白米?哪能像現今被證實含豐富的維他命又能抗癌,被世衛組織評選為所有蔬菜之首而身價百倍?
渴望歸渴望,價格的波動率很低。就忍耐點吧!那時,賣一大袋番薯才能買到兩斤豬肉,不節約也不行了。風光一時的胡椒種植日漸沒落,農民唯有改種本錢較小的短期作物加以補助。
眼見肥水一直往城里流,又無法制止,不由作一行怨一行。說被城里的人剝削了,賣不到好價錢,是有點可笑,誰叫你情願送上門場的?
單靠醒覺是不夠的,農民設法找門路購貨車大展拳腳,自己種自己賣,甚至伸延至全面收購其他農友 的蔬果,成為批發商。之前只懂作中介,靠抽車資來維持業務的貨車車主因不思求變,已狠狠地被后起之秀的對手擠出局了。上門收購蔬果的批發商不收車資和免費 籮筐供應,輕易擊敗對手。其實,不管老板是誰,不管換湯有沒有換藥,種稻之餘,我們仍繼續與番薯為伍。
“被趕上番薯樹去投胎呵!你這個大番薯。”
番薯是地上的爬籐植物,如何能成樹?我們都理解,番薯種多了,吃多了,拉番薯屎,講的也是番薯話。我們從小種到大,只差自己不姓番。有一陣子,母親熬薯籐來喂豬,我們就吃那些小粒不能賣的薯仔,總之,有種番薯,餓不死就是。
一年裡頭,中元節和中秋節前的需求量最高。常說外國的月亮比較圓,也引進了中國和日本的品種。這些外國番薯的個性不像了如指掌的土種,要花點時間去實踐,才能種得好。
務農,牛一樣埋頭干活是不夠的,不去接收新的資訊,只會困死自己。老一輩的農民歸西后,新生一代都缺乏了接下去的能耐。我們的田地,到了地主的第二代,都賤價賣了。
像畫上了句點,我們都得離開。
癱瘓在地上的薯籐,總藏有一個自己能爬將起來的陰影。日影漸斜,時日無多了,一座番薯園宛如一座亂葬崗,真懷疑自己是不是已走到了人生的盡頭。
想起此生栽種過的無數薯種,能記住的,並非它的薯實纍纍,忘記的也不是它的一事無成。我只記住 一種,苗籐不旺,莖節落地也不“開小差”,省去了許多我們需要去掀籐的苦惱。它直立似的苗滕昂望著告訴我們,它要站起來,成為一棵樹。這種信念也同樣在我 的內心根置:我不能成為一棵樹,但我要像一棵樹一樣站起來。
離開后,我們覓了塊新地,重頭來過。多年又過去了,回來時,廣闊的田地已成為密集的房屋發展區,彎曲的小溪已被強行拉直挖深,一肚的冤氣硬繃繃地橫躺在那兒。
地球愈病愈重,天氣變幻莫測,任何時刻都有可能來一場豪雨,內陸來的山水並沒有改道,加上屋業發展的填土工程偷工減料,住宅區成了逢雨必災。
青蛙哇哇地在嘲笑,政客也在指指點點,民生課題炒成政治課題,難怪愁眉不展的小溪藏有一肚的冤氣。
想起那片廣闊的田地;想起種田和母親共用一根粗棍扛番薯的日子;想起鬼畫符般的菜單和任人魚肉的歲月,幾十年了,一瞬而過。而人生,還有多少個幾十年?
換成一顆歡喜心去吃番薯飯,放下壓力去揮動鋤頭,翻土,像翻一本厚厚的書頁。現在,志已不在番薯了,趁記憶的園地還未荒蕪前,把過去的苦難重新溫習溫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