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夢羔子
我把烏烏拴在車庫里。屋前,只要是牠視線所及,似乎都劃入了牠的版圖。有時候,巷子里有可疑物件或行人出現,牠也要越界插手,非管不可。
巷子里,固定的景象早已陳舊,流動且能捕捉的風景也越來越少。如果烏烏──我這條狗,是處在我少年那個時代,情況又將如何?或許會落得安靜兩個字。安靜,因見怪不怪;安靜,因狂吠至失聲而成只啞巴。
我少年時代所處的新村像只毛毛虫,在醜陋里頭尚未蛻變。人們不是踩腳車,就是靠雙腳走路。摩哆 車和汽車算奢侈品了,沒幾個人養得起。一大早,務農的都趕著出去,傍晚才倦鳥歸巢。收成時節,腳車成了工具車,堆著一麻袋又一麻袋的胡椒或稻谷,疲累仍要 面對我們門前的這個山嶺,一步一步,甚至需要一把助力,方能推得上。
而今椒樹都“陣亡”,店屋鳩占鵲巢,建在填高了土的稻田里了。
靠雙腳走路的人少了,腳車近乎絕跡。摩哆車和汽車呼嘯而過,山嶺和平地已扯平,沒什麼兩樣,構不成阻力。
此時,烏烏吠了起來。我往巷子里望去,原來有人上嶺了。
赤足,著短褲、光上身。這是尿餅獨有的“註冊商標”。他正推著他的腳車,四十多年了,仍然不肯放棄那個不需要喝汽油的代步工具。
單單看他上這個嶺,把各個階段連繫起來,已是一生了。
年輕時,就從入了新村後算起吧,二十多歲的年紀,好高鶩遠,對農事只會緊皺眉頭,像條縮捲起來的懶蛇。踩起腳車時卻一反常態,尤其是人多之處,表演慾更強。我們門前這個嶺,人人都踩不上,望嶺興嘆,唯獨他像匹壯馬,氣也沒喘一個就呼嘯而過了。
單人賽,習慣了就沒什麼看頭。自討沒趣的尿餅也知道這個道理,因為沒有人拍掌,也沒有人贈送一頂書寫英雄兩字的高帽,只有在背後撥冷水說“食太飽”。尿餅心裡頭不悅,不敢露在臉上。他把賬記在心底,等待時機一洗前恥。
娶了老婆,陰陽有了協調,自然風調雨順。選了個涼風習習的傍晚,選了個較多行人可以見證的時刻,他一舉創造了“歷史”,人人見了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他載著新婚妻子,兩個人的體重加起來至少一百二十公斤。儘管那個時候整條巷子還未舖上柏油,路面碎石七零八落,甚至坑坑洞洞,他卻能直踩而上。
創造了記錄,更令他神采飛揚,可惜,沒有下回了。
房事的頻密已使他力不從心,上嶺時,他雖然下了車,卻堅持要老婆坐在車上,雙腳有點發抖,也不能失去男子漢的本色,連人帶車地推著上。
我們載孩子,年紀太小的,是不會叫他下車;大一點的,甚至叫他幫忙推車子呢!上嶺時,尿餅不讓 他老婆下車,人人都在推測,他老婆病了嗎?他老婆的腳受傷了嗎?其實都不是,是他在疼老婆。自從被鄰家女孩翻了白眼,他的內心就有點不太平衡,舉止出現異 樣,似在向看輕他的人示威。
如果是個子小,就沒多少斤兩,偏偏尿餅老婆頭腦簡單而身軀跟著發達,推著坐在腳車上的她上嶺,絕對是件苦差。尿餅的體力一直在衰褪,最後也不得不向現實低頭,不僅把老婆趕下車,還要老婆在後頭助力推車子。
幾十年後,兩口子依然同車共出,可惜,情已轉淡。老公對老婆像對貓狗一樣大呼小喝,真令人感嘆,當初那個體貼的丈夫哪兒去了?更甚的是,上嶺時,他居然把腳車推給老婆,故意慢條斯里地走在後頭,搓著“羅各草”,抽他的煙。
可憐的老太婆逆來順受,自己走路,腳步都不穩了,還要幫她老公獨自推車上嶺。
不久,聽說他老婆死了。
巷子裡整百間住戶,人口也不少,唯獨尿餅是個“獨立人士”。有時候在巷子裡與他擦身而過,濃濃的體臭味令人摒住,不敢呼吸。
亂倫已使他身敗名裂,如具發臭的鹹魚,人人敬而遠之,避之則吉。
我的烏烏才一歲,未出過門,也沒什麼見識。當然,更不懂得人情世故和什麼貧賤富貴,他吠著,或許是牠的陰陽眼看見了尿餅正推著上嶺的腳車上,坐著一個披頭散髮的老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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