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为名导演蔡明亮的笔名。这篇散文是他在1982年荣获砂拉越第一省华人社团总会主办的全州华文文艺创作比赛散文组第一名。文中如他的电影风格--于无声中,充满视觉和声音的元素,令人印象深刻。
- 默默
卖熟食的何来诗意
唯此庙前
两尊石狮
一盏灯
半夜里车马零落
夜真的深沉了。是收档的时刻,火炉上铜锅仍旧滚着水,只是声音弱了。父
亲还在等什么呢?
也许是疲倦,他在炉旁的木凳坐下,抽一根烟,享受半点清闲吧!
母亲在面摊旁的水龙头下洗最后的几只碗,碗碰碗,筷击筷的声音清脆得似
乎来自遥远的古老。仿佛是古中国的更夫顺着亚答街走远了。
弟弟横过马路,到对街的会馆去收拾碗筷。他年青的脚步轻快,拖鞋在路面
与脚板之间打着节拍。再过一段时日也许要迁到外地工作的他,少年不经
事,没有丝毫多虑的愁绪。本想收拾桌椅的我,手脚却懒了,便蹲坐在广泽
尊王庙前的阶梯上,把脚伸长的当儿,一只拖鞋自脚丫滑落,也不去理睬他
了。阶梯后面的栏杆里,传来均匀的酣声,看来连老乞丐的梦也是甜的,我
不禁也打了个哈欠。
抬头,又见侧厢的两幅对联:
“闽侨英气振南邦
建岛邻民镇北州”
厢门外悬着的灯火虽微,新上漆的古字却清晰可见,分明得一如先民含辛茹
苦,余泽子孙的伟大精神。忽然记起父亲口述当年;一艘破船,一条短裤
截,赤的膊子,空的拳头,为谋一口生存,祖父拖大背小,背井离乡,飘洋
渡海的往事。那些不属于我们这一代的辛酸血泪,为何今夜,竟在我的血脉
里翻腾起来呢?
父亲丢掉烟蒂,蹲下将炉火熄了,整条的花香街便沉默了。
游子总有归乡日,如我,傍晚打印度街穿过“玻璃厅”偌大的木板走廊,转
进亚答街走来面档的洒洒脱脱,夜里半偎着熟悉的庙阶,又是何等的落实大
方。虽归来又欲飞去,而在异邦所受的创伤却早已让母奶似的雨,童谣般的
夜风抚平无痕了。父亲不也是游子?不回头的浪子,不回头要忍多少泪含多
少悲?
母亲犯咳,靠在石狮扪着胸口,街巷也就随着我的心不安起来,上一代但求
一息生存,家远了。古人有谓:“日可见,独不见长安。”亲人还在痴痴地
盼望着,而布满荆棘的新陆,根方落,回首,归乡的希望已渺;乡愁在梦里
辗转难平,醒来无声地哭了,死后,坟背着东北,无颜望乡。这种愁怀,父
亲从来不提,他是个脾气倔强的人,什么都往心里埋。
每次回来度假,总有人问我,念这么多书还窝在此庙前小摊帮忙,弃不委
屈?对此类问题总置之一笑,不愿多加解释。
这样一座令人低首皈心的庙宇,那么勤奋可敬的家人,还有催人年长的岁
月,多少可以让人体会古人“饮水思源”的道理吧!
收档要花好一刻钟,面摊的日光灯熄了,庙前只留下一盏灯笼,对街的“大
观台”台上台下空映着一片月色,那种“曲终人散”的悲凉感激最是拨乱了
我颤抖的心弦。
我们一家坐上车子,正待离去,只见庙顶的弯弯处,卡着一轮明月,想到的
竟是东坡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千斛豪情。还来不及“一
樽还酹江月”,车子已驰向黑暗尽头。
匆匆吗?
人生如梦吗?
一九八二年二月十日古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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