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窗風雨》為馬來西亞婆羅洲詩人黃國寶1995年主編的一部舊體詩詞集,由砂拉越「詩巫中華文藝社」出版。書中收錄了16位詩人的詩詞創作,計詞70首,詩30首,其中以黃政仁與侯越英的作品為最多。黃政仁,1948年生於詩巫,參與創辦詩巫中華文藝社並擔任主席,熱心推動古典文學的發展。侯越英,歷任該社副主席及主席職,工作之餘開辦詩詞研習班,並親自授課,使學員得窺古典文學之門。他們二人本身深諳填詞作詩之道,並親自教導社員創作古體詩詞,對發揚婆羅洲古體詩詞貢獻良多。
中國傳統文化對婆羅洲華人文化的形成起到了重要作用,在舊體詩詞上的表現尤為明顯。這本舊體詩詞集不僅記錄了20世紀80年代婆羅洲詩人在文藝社的青春歲月及情感歷程,作品的字裡行間也流露出中國情懷與婆羅洲本土色彩的矛盾與複雜情感。
砂拉越位於婆羅洲的西北部,是馬來西亞在婆羅洲領土上的兩個行政區域之一,也是全馬面積最大的州。自華人落地生根之後,此地就弦歌不輟,從聯語到詩鐘,從俚句到南洋詩,從抗日新詩到反殖新詩,且關注現實人生,弘揚中華文化。據劉子政描述,福州人南來砂拉越開墾土地,先種植稻、番薯、蔬菜,而後大量種植樹膠。南來的福州人,各種人才都有,有些「滿腹經綸」「學富五車」的讀書人,在南洋熱帶地方從事體力勞動。換了環境,辛苦勞動,不免對工作起了怨言,把對南來的苦況,編寫成詩,縷述由福州動身到南洋的經過,寫成「南洋十怨」「南洋詩」等。這些詩,每句都押韻,讀來朗朗上口。
而作為砂拉越地區的第二代華人移民,《心窗風雨》的大部分詩人都是生於斯長於斯,對自己土生土長的土地無限熱愛,也因此創作出了很多歌頌鄉土的詩篇。「榴槤」「長屋」「大紅花」「鵝江」等南洋意象經常出現在他們的詩詞作品之中。如王美玲的《憶江南》:「鵝江好,風景永清幽。兩岸常青春不老,青山長在水長流。能不再重遊。」黃政仁的《浣溪沙》:「拉讓江流落幾回,洪波依舊逐潮歸。有情如水意多違。暮雨經宵愁入夢,曉風無力柳絲垂。一懷幽怨寄阿誰。」「鵝江」即拉讓江,是砂拉越的母親河,砂州人民的生命線,也是馬來西亞最長的河流。拉讓江川流不息的江水一直以來是砂華文學不可缺少的寫作素材。中國有大型音樂組詩《黃河頌》,砂拉越亦有改編版的《鵝江頌》。兩者有個共同點,即表面上歌頌江河,實際上卻是歌頌中華民族的英雄氣概,字裡行間流露出詩人對於家鄉的熱愛與嚮往。除了歌頌「鵝江」外,熱帶雨林的物象如大紅花,及砂拉越特有的景觀,如長屋,也常出現在《心窗風雨》中。如宋志明的《內陸行》:「怪石翠嶂連,扁舟滑浪尖。水花身濺濕,長屋立山前。」侯越英的《大紅花》:「巫城處處大紅花,濃艷繽紛賽晚霞。若使生香更嫵媚,應教羈客不思家。」以及黃國寶的《大紅花》:「疏籬弄影澈年春,夜落朝開露笑顰。紅粉麗姿香獨欠,惺惺蛺蝶亂馳神。」「長屋」是砂拉越原住民的文化圖騰。它往往沿河而建,依山傍水,與自然環境融為一體。因為它的獨特性與特有的自然景觀,它在砂華各種文體中被反覆運用。而以「大紅花」為題的七絕,則是借物抒情,以馬來西亞國花「大紅花」的嫵媚姿態,抒發詩人思家的惆悵情懷。
研究馬華文學史的很多學者認為,馬華文學在早期原本就屬中國文學的一個支流,因此很長一段時間以來,馬華及砂華文學作品中有意或無意中流露出的中國情懷便成為一種非常普遍的創作特徵。在《心窗風雨》中,以緬懷故人的「清明節」為主題的詩詞最能體現詩人們內心深處的中國情懷。如王政賢的《江南好》:「清明節,細雨又紛紛。山北山南皆碧塚,漫山遍野鎖愁雲。個個斷腸人。」李文昌的《憶江南》:「清明節,微雨倍傷神。古俗長存追遠意,千家掃祭憶先人。爭趁甲朝辰。」
「清明節」是海外華人除了農曆新年外最為重視的一個節日。它承載著中華五千年厚重的歷史文化,即慎終追遠的意義。婆羅洲舊體詩詞中,以「清明節」為主題的作品數量頗多。詩人往往通過清明節追思祖先,來傳達時光一去不復返、生命有限及人生無常的哀嘆。這種感嘆是在特殊的歷史條件下漂移海外的移民的憂患書寫,它書寫著詩人們對那個時代變遷的辛酸。此外,中國詩歌傳統中的「傷春悲秋」主題,也很自然地融入作品之中。如王政賢的《減字木蘭花》:「鵝江堤畔,把酒送君魂欲斷。江水悠悠,話別於今又一秋。半生漂泊,更那堪清秋冷落。昨夜夢中,舊日斜陽殘照紅。」林才意的《憶江南》:「秋已盡,花落見孤枝。縱使翌年花又發,秋光依舊事全非。空待獨徘徊。」
上述作品既有砂州本土性的場景刻畫,如「鵝江」「江水」等,同時又融合傳統傷春悲秋的傷感情懷,如「清秋冷落」「秋光」等意象,帶出人生易老、青春不再以及功名未就的惆悵,繼承了中國古典詩歌「感時傷物」的精神旨歸。砂華詩詞中的本土色彩與中國情懷完美地融合在一起,這是砂華作家的書寫特點,同時也表達了他們對祖輩文化的認同。《心窗風雨》中有些作品亦承載了老一輩作家的文化鄉愁。因為對祖輩文化的認同,因而才有深沉的鄉愁感,去鄉越遠,鄉愁感也越深。他們眼裡的「故鄉」,不僅僅是一個地域概念,還具有文化的內涵。如陳瑞麟的《客中年》:「異地迎佳節,客中怕過年。蠟鼓聲撼里,怦憶故鄉緣。」侯越英的《無題》:「端陽過後是中秋,月未團圓草未稠。萬種情懷誰與共,夜深獨自望牽牛。」
「新年」是海外華人最為重視的一個傳統節日。對老一輩的移民客而言,寄寓著闔家團圓的農曆新年,總會讓他們湧起「獨在異鄉為異客」的思鄉愁緒,越處繁華鬧市,內心就越顯得孤獨落寞。而在這類詩詞中瀰漫的「鄉愁」,不僅成為婆羅洲華人的情感寄託和精神共鳴,更為重要的是它也承載著一個民族共同的文化記憶與情感認同。
《心窗風雨》的書寫風貌勾勒出20世紀80年代婆羅洲作家的南洋色彩及中國情懷。這些作品有步前人屐履或圖另闢蹊徑的,有直抒胸臆、澆心中塊壘、悲天憫人、感時傷物的等等,辭藻或華麗或樸拙,隨作者性情及學養煉鑄。儘管在書寫手法上,這群作家對舊體詩詞的寫作技巧掌握尚不嫻熟,但他們的詩詞讀來全不媚俗,也無諂媚之言,誠如編者於《心窗風雨》後序中所言:「文藝創作不應淪為酬唱、恭維或脅肩諂笑之工具。」故該選集中的詩詞作者皆嚴持此道。更為人稱道的是,他們作品中的本土色彩代表了對婆羅洲這塊土地的熱愛;而中國情懷的流露則寄託了一種深層的尋根意識和文化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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