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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5月20日星期二

【丁亥迎春贺岁专辑】喂

李宣春
“只剩下一件事了。我真的不明白……老实说,真的,我真的到现在都还不明白,他有必要那么做吗?”
“我听说有这么一个故事。关於达文西画最后的晚餐的……”
“最后的晚餐,你懂吧……那个耶穌和十二门徒同桌的最后一夜……叭啦趴啦趴啦……”
“吶,话说达文西画完画中眾人物的面容之后,就剩下一个人了……这人该长甚么样子?让大画家抓破了头。”
“你猜猜看,这家伙是谁?”
冷清清机场正中央。小咖啡馆。我们对坐。他泛起一个意味深长的轻蔑微笑,摒钥白色马克杯,热气充满诱惑自他镜片外擦拭而过。淡褐色的气味。他慢慢地吮吸起咖啡因。
那还不容易?这么令人头痛,也只有耶穌基督吧。我百无聊赖,如此对应。然后,也噘起唇,衔住杯缘。
“错!”
哦?我的好奇心循著咖啡因奏效,把一个慵懒的凌晨六点钟唤醒。
“跟著,达文西出门去搜集灵光闪烁的瞬息。”
“这个人物该要长甚么样子的呢?”
“啊哈,果不其然,出现了一个路人甲。天知道他是怎样进入我们画家的眼光。人头涌动的潮汐里,这男人注定是要入画了。”
“画家说:‘先生,我想邀你来当我一幅画像的素材。不知你愿不愿意?事后,我会付你一些银子,当作是我耽误你个人时间的补偿。’这个交易於是达成了。”
“路人兴奋地隨画家回到画室。感觉、氛围和情境都对了。一幅旷世巨作也就因为一个无名路人的入镜而宣告完成。”
“画家领路人到画前欣赏。”
“路人揣想自己代入谁的脸庞?是夫子挚爱的门徒约翰吗?还是敢怒敢言的冲动保罗?这画真是太神奇而伟大呀!我將要隨这幅画一起长存,哪怕我肉身將要死去。”
“画家心满意足,饶富兴味地对路人说:不不不,你是难度最高的、悖逆的族裔之后──犹大!”
“原来兴奋莫名其的路人,现在甚么话也说不出了。过了不久,在画家面前痛哭哀求起来……”
“为甚么是我?难道我长得那么邪恶吗?那么令人討厌吗?为甚么让我出卖一个无罪圣洁的伟大之人呢?为甚么?为甚么……”
呼,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呼出来。“为甚么他要那么对我呢?”他脸上跳跃的线条一下全都烫成扁平了。
“他並不好看。”
“现在想来,那样的长相还有点让人觉得诡异。但他提出援助的请求,我毫无保留相信了……跟著,明明还有知觉,行为却不受控制。任他摆布行走。”
像一具牵线木偶。
“钱都提光了,都让他拿去了,也不要紧。我觉得痛苦觉得悲伤的是……”
“我的仁慈我的同情我的善良我的简单,都那么廉价,破绽百出吗?”
我们陷入无声,沉静地喝完快冷掉的咖啡。这个城市总是有许多解不开的谜题。
七点钟,我伴著他去办登机证。
“有两种人进入这座城市。”
“一种像我这样,很快就知道自己没法抵挡所有迅捷的更递和测试,也没法抵挡繁乱的心思和牵连,於是,只能选择退出游戏。”
“另一种像你。刚强胆大,越挫越伤,却越坚毅。但你不会变得冷漠世故。因为你把最纯净那部分当作生存的底蕴,好好地保存在心里。”
有时候,我照著镜子,都会对自己感觉陌生呀……
分开之前,我们拥抱。两个坚硬的胸膛好用力地踫撞,像是要黏和起来了。我们都想把自己的力量分解输送给彼此。
“好罗,我要回去当乡巴佬咯!”他的微笑那么温暖和率直。
我留下来继续一个人和城市奋战。我只剩下我自己。
大年初一。我决定离开人烟消逝的组屋区,想去跑一场电影马拉松。若有间隙,顺道逛逛书店。
走进轻快铁,只有寥寥数人。我找个习惯的角落以站立的姿势专注阅读。毫不察觉周围的变化。直到我被越来越喧闹的人声惊动了,才抬起头。
陌生的语音像海浪猛烈冲撞过来。女人们脸上特意地装扮,和身上已冲洗得褪色的T-恤牛仔裤形成正比。男人们更像是刚睡醒就隨便套上一件布料出门。嘻嘻笑笑,因为人群开始拥挤,说起话来更要大声一点。再过不久所有沟通几乎是用喊的。
傻瓜相机镁光灯闪了熄去,然后又闪了起来。我错觉以为走进修车场焊接铁片的现场。
滋……滋……滋……
明明没有空隙了,连最后一丝空气都挤到外头去了。这些异国来的人们依然在车门打开瞬间拼命涌入。我的肤色和喘息声成了昏暗光影与乖戾乡音之中微小疲弱的唯一一颗因子。
固体形成。
手中的小说因著挤贴在身体之间,折坏了。
我惊慌地发现,右边裤袋里的钱包消失了!我使劲低头查看,脚下四周遍寻不著。我的些微转动,引起旁人的嫌恶,当我开始畏惧地挣扎,咒骂和恨意眼光几乎把我掩埋……我放弃了奄奄一息的小说。两手紧紧抓住仅存在身的手机。
忽然,小小的躯体在我湿漉掌心里抖动復活了!
列车停下,门开了,我一个人跌撞地被轻快铁吐了出来。门关上。继续前行。
我疲累地喘息冒汗,瘫坐空荡荡的月台上。颤抖中按下“接听”。
“喂,新年快乐!”他的喜悦欢呼响遍这连风吹也可以听见的空旷之间。
喂……
我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要哭了。干脆躺下来,会舒服些。
喂……
我想我刚刚被扒了。我努力地想把自己的声音听清楚,却只听到黏糊糊的……
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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