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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5月20日星期二

凌晨,想见到你

李宣春
我开始又兴奋又张扬地坐起前头的位置,正对著老师的位置。那是前几个学期都不太敢沾染的地方,因为我无论坐什么地方都免不了最终会一睡了之。这个学期,我坐前去了。同学们大概都要承受我的背影了。
我开始看见你。对啊,我这学期开始看见你了。
四年,我来吉隆坡四年,第一年在拉曼学院,跟著三年在拉曼大学。我不敢確切地说,我在这里是怎么改变的。但我犹然记得,我一开始就被哄出列,当起班代。那时,家里的变故开始悄悄发酵。我记得曾经在学校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妈妈那时受不了因病无法工作又十分躁郁的爸爸,家里的经济顿然陷入窘况。妈妈有段时间每天恍惚打来,问贷学金进帐没?最糟糕的时候,爸爸要胁会动刀,他可以的,妈妈连夜收了家什就出走了。大家都记得我那阵子很瘦很瘦,背后的故事,竟然是这样。哈。情节继续发生的是,爸爸开始適应自己的病况,妈妈回家了。但事情並没有因此而变容易。
我跟家里的连接,只剩一支手机。我有很疼我的公公和婆婆。爸爸发病后,就由姑姑每个月寄一笔零用钱来。姑丈是在我来吉隆坡那段日子骤然离世的,姑姑一个女人家,就和表哥撑起姑丈的批发事业。公公会定时打电话来,说些简单的话,有时,是婆婆接口。我记得我总会问,你们没什么吧,他们总会给我肯定的答案,很好很好没什么。我知道爸爸跟公公的关係开始恶化,犹不只,爸爸几乎跟自己原生家庭成员的关係都有变化。一年、两年,事情可以有很多状况的。他们关係恶化,起于爸爸要取出曾祖父留给他那份遗產。爸爸要走了自己那一份,却让公公彻夜哭嚎。我上了大学后的两次农历新年都没回去,恰好,正因家里的难处发生在那时间点上。有意,无意,错过订机票的机会,然后就隨口编个机票卖完的理由,留在城市里。
还是说说上课的事吧。我很刁,举凡思想和相关古文的课,就上得马虎,但和现代文学、创作扯上一点关係的,我就可以拼了命地搏个满堂彩。我古文的基础到现在还是摇摇欲坠,这是我唯一对老师们感到愧疚的事。但我喜欢老师的。喜欢林志敏老师在开学没几天就攸关生死地在黑板上写下“不归路”这三个大字,於是,我的很多秘密都藏在这趟路程两边的幽微里。喜欢林水檺老师顺手拈来即是典故道理,但每次看到老师的白髮、疲態,就真恨自己那么不成材。喜欢叶老师大一给我们上龙应台的《野火集》和王鼎钧的《红头绳儿》,在讲堂课时討论起文章最后作者和一个老人充满隱喻的对话。《红头绳儿》,对啊,那是第一篇让我发现散文原来也可以这么写的文章,现在看来,我后来散文写得比现代诗或小说顺手,这是当时就埋下的伏笔。回头还会再提叶老师,现在先岔开说一说我们这班整百条人命。
我这一班的傢伙几乎都是先修班那时混上来的,林志敏老师说我们像鬼,秦美珊老师说我们气氛诡异。有我在,我就假假充个班上的才子。我们的座標当然是洁盈,不高的高材生。翠丽老想出去玩、清杰老想当歌王、诗婷重考过全世界最难承受的STPM也不失骨子里的黑色幽默、晓雯是哈日的遗族,老玩角色扮演、振佑这根烟枪竟然是我的同乡,出身自家乡极富盛名的那所独中、佩珊很有西蒙波娃女性主义风范、学强老是和我在写报告作业时被高材生追赶喊杀……曾经,我真的以为我的这班同学,是来混的。结果真相是,他们真的是鬼。就说黄文斌老师每个星期上场的小型研討会,我一再对我那些鬼点子想法整打整打涌泄出来的同学们充满惊嘆,即使他们真的是来混的,竟也混出个阴森鬼气的气质来了。这班傢伙肯定会假冒同学生日之名,买上好的蛋糕来庆祝,我也有幸受益了好几回,但肚子也是这么养胖的。
其实在我们上马华文学课时,我就开始坐在前头位置,对著永乐多斯老师。我那时还不改迟到的脾性。更成为標誌的是,那学期每次进班手上都有一袋麦可思麵包。你那时也坐前边吧,怎么还没看到你?肯定是因为你当时留著古文的香气吧。所以我这么一个大剌剌满是人间烟火的白话文,也不看你一眼了。那段日子骆胖以军到吉隆坡,我也开始迷信隱喻这东西。骆以军是我十分支持的半老大龚万辉的偶像,万辉在那场文学奖上得了小说首奖,还亲自从偶像骆以军手中接过奖座,现在想来都还是金光闪闪的梦幻时光。我在那时立志要当个小说家!那大概是我这几年里很重要的转折点。之后的日子,忽然有人开始说我写的东西很好看。你知道,骆以军这傢伙的块头也是很大的,他大学时还因为失恋从七十多公斤吃成一百公斤(骆以军你究竟是在干什么?),就这么还免了服兵役。当个大块头的小说家,从外形而言,我大概是符合了。之后,果然,很多事情都像小说情节一般的发生了。
在我以为我的任性可以继续被默许的时候,公公过世了。我接到消息的第二天,要考的是叶老师的汉魏六朝文选,我根本没办法专心温习。回去?不回去?公公向家人交待,我在考试就別告诉我,免得影响,等我考完试再说。消息是由父亲传达的。我这几次回去,都只能对公公的遗照鞠躬。我想语调轻鬆些地告诉公公说:我回来咯、我又要走咯,可能会去臺湾,但一定会回来的……才开口没吐出第一个词眼泪已经掉下,哽咽。我一再重復告诉人家,我考文选那天穿上衣柜里最好的衣服,因为答卷时公公正入土。如果你要我解释遗憾和痛楚,我会不厌其烦再告诉你这段经歷。婆婆到了一段时间过后才打来,她本来是想告诉我事实的,但我早知道了,只能边握著手机边哭啊!拼命抑制情绪,不失控。后来,我终于回去了,接收了公公留给我的他的结婚戒指,上头镶著一颗绿宝石。婆婆说,公公过世前一个人坐在木屋外洗手台旁仔细刷洗过那枚戒指,还交待谁也不能拿,只留给我一个人。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写出来的东西已经失去温度。我有时好討厌自己,好端端干嘛搞文学当文人走这样縹緲的路,注定了漂泊,无法像其他人汲汲营营,闯出家业切实地满足身边人。
今年开学后,你出落成新的模样。假期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跟小川和叶子混熟了。那天到你们班看你和同学呈现报告。见你一脸苍白,知道发生了些事。报告充实、丰富,呈现时从容有序,和同学互动时,你回答著几道令人沸腾的问题,脸上激动得出现泛红,隨后又白了。后来隱约又听到你的事,隱约隱约,心里痛楚也牵扯著。
农历新年,我们各自回乡。这段时间,对你的一切照样一无所知(是吗?)。一个星期的假期里,我必须向婆婆和妈妈交待今年出国升学的计划,成的话,会一去三四年。跟父亲碰触到这事,却是在一个极突兀的状態下。我们强装高傲、凶狠,才能把事情交待清楚。那一星期里,发现家里的女人们都是靠自己的母性和本能带大了孩子。而他们的男人,曾经是世界的一切,如今衰亡、出走、背叛,我讶异地发现,她们的智慧和强,会发光。
那几天的烟火好璀璨,其中一个晚上,和表弟坐在住宅附近的湖滨公园小山坡上,看寻常人家屋瓦断断续续升起绽放的火光,喝著啤酒,尿意一来,起身对身后的湖掏出老二就撒撒撒……假期就这么结束了。
情人节那天,你读了一首诀別的歌。你怎么还能那样端正优雅一如往常地忍著。我想起婆婆,新年时我买了相机,偷偷拍下她睡觉的模样。我已经好久好久好久好久,没陪住她入睡。这段公公离开后的日子,她一个人是怎 过的?女人啊,你们,女人,就是无与伦比的美丽。我这么一颗瘦弱的心肠,也许某天也像其他男人那样会衰亡、出走、背叛,但现在,现在要如何承载那么多?
这时的我们都有了变化。莫名地开始观察你,一开始,会假装玩著相机,跟著拍下你专注入神的模样。然后,然后,然后,那个问题出现了,张老师问:“谁长得像散文?”我那么邋遢不修边幅地把你供出来,匆促地把自己秘密的心事也供出来了。还能怎么办?
二○○八年三月八日,这也许是四年大学生活会一直铭刻心里的一天,在金宝林志敏老师家,我小心拔出一支红酒的软木塞,心想够了,这样也就够了。我们忘了带开瓶器,林老师三番四次麻烦邻居,才借到傢伙。我拔出酒塞,一点红酒泻到衬衫上。酒喝完了,水蓊吃完了,纸包鸡吃完了,故事说完了。我们开始把老师家当布景,玩著那些摆弄姿势的游戏。是谁灵光一闪要我们一起入镜?散文和小说,美女和野兽。面对镜头时,努力摆出认真的样子,现在重看还会面红耳热。不敢猜你心里想什么?不知你极微、极微的私密的心里,涌生怎样的骚动?你沉静如水。你始终沉静,我很躁动,但也真没胆量猜你是怎么想的。也许,你什么也没想。
那个晚上,我们身后的世界正剧烈变动。在老师家客厅,你孩子气地看国家羽球队球员落败,扼腕也那么轻盈。我手中的《丁庄梦》因为可以和你共处的小小奢望,亢奋,翻不成几页,梦不起来了。
山河变色,后来他们都是这么说的。我想著我们白天在拉大新校园外的湖边,观看那岛、那鸟、那云、那山,很中文系的自由,也很中文系的坦然无惧。山河变色,肯定会不適和混乱,叶子的手机不断有最新的选举结果传进来,直到能量耗尽。她有点慌,已经不知不觉把山河变色挂在嘴边了还不知道。我们会很好的。会的。后来,我这么对叶子说。
我无意粗糙地解读揣测你的心事。这样会很寂寞,也会痛的。我需要自己去面对这样的自己,但我照样相信,事情会变更好。我心里吶喊,妈呀,莫非这又是某种隱喻吗?时代替换的这样一天,我们却棲身在一个美好的小镇上,极小极小默默地悸动著。这样庞大,无可言说的隱喻,我不敢隨便说说就算。那天拍成的相片可以叠成一捆。我把红酒瓶软木塞收在背包,时不时取出握一握,手心的感觉。第二天一早离开,弥天盖地闪灭的星星。还有,我不小心遗留在阁楼昏黄灯旁的我的鼾声。
我很喜欢那个软木塞,凑近鼻尖,还有葡萄酒渗在里头的味道。叶子后来用原子笔在上面写下我们喝酒的时间、地点和我们的名字。我觉得我们都像这瓶红酒,不太甜不太酸,微厚温醇的红酒,喝下去也不知道酒精会躲进身体什么地方。 我一直一直握住那软木塞,才发现软木塞上的原子笔笔跡,很容易脱落。
回程,车上,静静的看窗外,看你的背影,姿態静静的。时间溜走时也是静静的,看来只有我最喧哗了。於是,也静了下来。回来上课时,你的身影从旁边经过,当时我正很认真地在与他人对话,但视线还是表明我的不专心。静静的,就可以专注,写个铺天盖地,记取每一个故事。说不完的故事。现在也是静静的,听见自己的呼吸,还有心跳。心在动,虽然外面看起来很静很静。
大家还在谈三月八日。我只是恬淡地微笑,听著。恬淡地记忆那天,仿佛就算天崩地裂,也和我无关了啊。恬淡,如山脚下,经过、再经过的云。
张悬唱:在所有人事已非的景色里,我最喜欢你。又唱:在所有不被想起的快乐里,我最喜欢你。喜欢谁?在咖啡因唤醒我的清晨里,在终要留在记忆的爱情里,在落下句號之前的散文里,在最荒诞不经又被允许了放肆的小说里……好吧,是的,我喜欢你啊。
我喜欢你。
现在都快凌晨五点了,原谅我越来越不清醒了。昨天因为是星期六没见到你,到了中午就有许多不对劲。刚刚一两点醒来时,决定开始敲下这篇文章。因为把你当作散文,那也只好用散文和你对话。
当初在一篇散文中写下“照样”这两个字的时候,像是找到了一组魔术词,磕磕顿顿的故事得以写了下去。照样入睡,照样醒来。但宛如同一种程式进行之间,事情已开始有了悄悄的变化。已经有许多个早上,照样醒来,更加篤定认真对待一些事,放弃一些事,持守一些事。
也就够了,那就这样吧。照样找个安稳的位置,躲在人群之中,隔一层膜。照样一点一点读书。究竟故事还能怎么写?因为喜欢,我拥有的幸福即使只有那些瞬间,也没关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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