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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5月31日星期六

砂拉越文化协会新书推介礼

 
砂拉越华族文化协会订于201468(星期日)上午930分,于该会所3楼淑贞讲堂为新出版三种新书:《砂拉越华人-社会结构研究报告》/《砂拉越乡镇的文化环保经验:新尧湾场所精神与地方知识构成/《地方史研究与华人身分认同─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举行推介仪式。



2014年5月29日星期四

2014年5月28日星期三

蔡羽《图片里的新旧古晋》


我们在想什么?

  • 李宣春

诗已经在这里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说的再多,无非是破坏与粉碎。

和林颉轹(eL)的交集可回溯到我创作原初。当时,他的诗和我的习作,同时出现在本地报章上。我年方十六、七,满腹骚动,急欲挣脱岛的束缚、河的窒闷、雨的魔咒。偶然读到岛上同辈的诗作,如磁性相吸,无意识地开始尾随操作把玩文字。等我开始认真对待创作,营运文字,我们终于联络上,建立私交。更密集的互动始自我毕业离开大学后,我的变动之年。我犹豫着回岛上就此度过余生。我犹豫着离岛展开更险峻的冒险。彼时,林颉轹已离开半岛,回到孤岛上,我累积的半岛经验渐趋超载。后来,我选择远行,逆反他的途径,误闯学术界,接受学术轰炸。

林颉轹总是那么的安静与温柔,一如你会在他的诗中读到徐缓沉稳的诗意的运转。他幽默,但不浮夸,诗的趣味性总是建立在诗人神秘的幽默感,那是天性,无从模仿。他很难愤怒,维持着一种优雅,成了微愠。我揣想读者亟欲在林颉轹的诗中诠释出一些什么:后现代拼贴、后殖民伤残、婆罗洲魔幻、南洋幻灭、有点批判、不少嘲讽……太强烈的主张会弄疼诗,太喧嚣的呼声会吓坏诗人,太坚硬的解构会让诗意作呕,太拥挤的标签会让书写受重创。读他的诗,不应该遵循使用指南。

有时候,我总是想,我和林颉轹,一式两样,大概就是我岛我辈我们生命经验的模式。像我和他这样的岛民,已经无缘重演那些文学家们的出走。也许,大家都期待岛上再现星光。这样的期许是有重量的。我们都在保持自觉自省,好让自己轻盈地在文字里自我完成。



田农:《马来西亚砂拉越战后华文小说选(1946-19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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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农:《马来西亚砂拉越战后华文小说选(1946-1970)》,
小说集,犀鸟丛书之五十六。

彩双:《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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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双:《妙计》,散文集,美里笔会丛书之三十八。

金树凰:《今生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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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树凰:《今生约定》,散文集,美里笔会丛书之三十二。

煜煜:《心窗絮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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煜煜:《心窗絮语》,散文集,美里笔会丛书之三十六。

猪崽之役


2014年5月25日星期日

贼徒一周内频密出击 巫数社团遭连环爆窃

治安不靖,一个星期之间诗巫多个社团会所遭连环窃。
这些座落在诗巫砂林地区的社团会所,在过去一个星期来,遭到不法之徒破门爆窃,偷走办公室器材和一些古币及煤气桶。
这些社团包括砂拉越华族文化协会、世界福州十邑同乡会文物馆及诗巫省华团底楼的餐馆。
这些社团的负责人,已经就此事向此间警方落案,希望警方加强行动,早日破案。
砂华文协一周2度进贼
砂拉越华族文化协会,座落在此间砂林路的会所,在过去4天内两度进贼,而且干案手法一样,都是由后门破窃。
这也是砂华文协于2005年会所落成并正式启用以来,在短短4天之内2次进贼。而且贼徒在干案现场还留下烟蒂和饮料包盒。
根据初步的估计,这次遭窃的东西包括一套音响系统、电脑主机、传真机、塑雕品、纪念品等。
诗巫省华团在文协会所落成时赠送的一座钟,钟锤也被窃走。
上一次的窃案是在星期三当天被发现,当时只被发现置放在3楼大门前的一尊关公塑雕被窃走。
砂华文协原想息事宁人,没有向警方投报,没有想到不法之徒竟然食髓知味,再度干案。
今早,当文协工作人员上班发现窃案再传时,经过初步的商讨之后,由文协工作人员及领导层向此间南兰律警署报案。
砂华文协名誉会长本固鲁蔡雄基、署理会长陈锡监、财政甲必丹许道平,先后都到场了解情况.而蔡雄基更是整个上午都在办事处协助处理工作,也安排工作人员到来协助善后及维修门锁。
本固鲁蔡雄基希望警方能够加强这一带的治安巡回,确保窃案不再重演。
他也表示,砂华文协只是一个民间非盈利组织,更没有什么贵重物品,希望不要再成为干案的目标。
世福十邑文物馆失古币
设在诗巫福州公会大厦内的世界福州十邑文物馆,也受到不法之徒的爆窃,失窃一批的古币。这座建筑物就和砂华文协毗连。
世界福州十邑文物馆,是设在诗巫福州公会2 楼,是属于诗巫福州公会及世界福州十邑同乡会共同拥有的建筑物内,由福州十邑文物馆负责管理。
据文物馆工作人员表示,在本月22日下午4 时许,中国驻古晋总领事到访参观的时候,还没有发现有任何的状况,直到第二天的下午,才发现有窃案发生。
据称,她们是发现有一些的收藏文物被置在文物馆后门的时候,发现事情不对,逐而揭发了有关的窃案。
根据初步的估计,失窃的是摆放在古币展橱内的一批古币,确实的情况尚待管理层的鉴定。
探讨加强保安设施
据馆长张延进向新闻界表示,管理层将会探讨现有的保安状况,并会作出加强措施。
他表示,现有的文物馆大部份都已经装置铁花,只是后门还没有装置,没有想到竟然成了造案的缺口。
诗巫福州公会主席刘伯举向新闻界表示,目前福州公会聘有保安驻守,公会将会进一步加强保安,包括将会考虑设置监控系统。
据称,福州公会一名理事已经向警方落案。
华团餐馆遭窃煤气桶
诗巫省华团座落在砂林坡阿兰路,底楼部份空间出租经营餐馆。
一般上华团建筑的范围都有上锁,所以,一般相信窃案是在白天发生,不法之徒趁着工作人员不注意的时候,搬走煤气桶。
这也是这间餐馆在一个星期内第二度遭窃,总共损失9 个煤气桶。数天前首度案发时,偷走了4 个煤气桶,今早则被偷走5 个煤气桶。
据悉,负责人已经向警方报案。

2014年5月20日星期二

若果

李宣春

刚回来的时候,有人告诉他,曾在他家后院见到了他至亲的魂魄。魂魄面上已无任何表情,颤抖著虚浮的身形。无从得知它是怀著怨念抑或是不捨而徘徊不去。他听说了至亲最后日子的许多故事。故事拌杂著许多人世的曲折与尖锐。他没见到至亲日渐颓败的模样。他缺席送行的仪式。他始终没见到至亲歿后的轮廓。魂灵显形的那个位置,种下两棵果树,如今每隔一段日子便犹自发狠地生吐出串串纍纍鸡蛋般大的青色果实。果肉微酸,彷彿魂灵就地消融那方土里,以怨以恨日日催生著果实,每一粒都是它生前来不及咒诅的脏话。

曾几何时,他的降生標示著这个家族在热带落户经已来到第四代。时间制定好了一切次序。土地栽种出了生活、房屋和財富,垦殖民繁衍子嗣组成家庭,家庭又扩张成家族。然而,亲族成员间的繁复关係和情绪,是因何而生,因何而困,他至今依然未解。在困锁岛屿上活著,许多时候等到的结果,仅以一句不了了之作结。老者们陆续归於尘土,而他这一代衔接生息,逐年孕育著新生。

没別的方法可行了,只能硬著头皮继续撑下去。

这阵子他总会想起台湾,据说离开了那里的人很难不会念念不忘。他想起了第一次在台湾经歷的冬天。秋天末了的时候,天气转凉,他捱到第一波锋面袭来的时候,到学校后门的杂货铺买了一张羽绒被。温度濒临结冰的夜晚,他把自己深埋在厚厚肿肿的被窝里,感觉到美好的孤独,感觉到已经长久欠奉的安逸。那似乎是许久之前的事情,掐指一算,也才过了几年。时间是粘合剂,把人与生活粘贴得举步维艰。他离开台湾后,亦步亦趋地开始面对各种现实。沉陷在现实里,锋面再度冰冷且尖锐地直戳他的身体,他的確也感觉到了羽绒被。但那却是晾在天台忘了收进来的羽绒被,饱满地吸收了水份,又重又湿地把他裹得紧紧的。失去甜美的孤独与安逸以后,他身上默默累积各种尺寸大小的疲倦感。

只能硬著头皮继续撑下去,只能这样。

他想,这一切大抵还是要归咎歷史的错误操作。人为的失策与冒失,导致事物发育不良、营养失衡。这片土地上乖乖遵循体制生存的人们,无可奈何地承担一切莫名的损毁;无论付出多少的努力,也实在难以换回相等的报酬;惟有日日等待神明搭救,等待救主施恩。

也是回来以后的事情了。清明节,他第一次去扫至亲的墓。他和亲人们清扫墓穴週遭的杂草、沙土和垃圾。遗像里的至亲,非常体面,神色和悦。他想起久远久远以前的日子,至亲怀著病痛,也总会固执地隱忍,把痛楚与不適硬生生吞嚥进身体內里,宛如到了极深之处,一切自会稀释分解。

肉身何其脆弱,世间却如此拥挤。只能这样,硬著头皮撑下去。

七年

李宣春

他夜里开车故意绕到从前上过的中学。

放慢车速,透过篱笆网向內窥看,有一片草场。降雨的时间一长,足球场就积水。周会,他们偶尔需要下到草场。再怎么专心地听完那些大人满口的仁义道德,白布鞋终究无法倖免地要沾上泥泞。

城里人到处流传,这是一所名校。每年会考成绩放榜一定会出现数量奇多的状元明星,地方报记者每年循例到各所学校採访,隔天的头条呈现满堂风光,一副绚丽耀眼的模样。紧接著大家开始无不定下目標要让孩子挤进学校去。也有人说,上得了这所学校的孩子,多是来自贵族。大抵这个小城市的暴发户真不少,家境好一点的学生,撂一口好英文不是问题。大人们也从不忘打点小孩的外貌行装,所以才会给外人留有这种印象。小孩一步步被调教成高档的货色。

很多年以后,他才发觉,这其实是多么荒谬的集体自瀆现象。

但他记得那些年周围的同学,其实有更多来自像他家这样的中產家庭。在这所学校,他难得有机会和不同种族的孩子相处,把他的马来文和英文水平磨得像样一些。

又是谁造的谣,说家境好的孩子,成绩好是理所当然;家境普通的,只要能挣得一口饭吃,也就该心满意足了。这个鬼地方,很多事情,总是习惯理所当然的以二元黑白来粗暴作结。

他在这所学校待了七年。考完中五,又继续留下来耗了两年中六才离开。他对学校的新旧建筑物称不上有甚么特殊情感。事实上,七年时光为他製造的记忆,充满斑驳和瑕疵。学校主事者沉溺在製造优秀生的假想之中,像他这样的小六状元们,升上中一就分配到精英班,长期灌输追求高分的念头。

中五是他们这些小朋友的关卡。家境优渥的,领了成绩后,就转投西方教育的怀抱去。家庭经济能力一般的,折衷飞到半岛,经歷城市生活。再来,选择升上中六,主要目標便是要挤进政府大学。然而,那两年,后来对他来说却成了另一回合的梦魘。学校体制里的僵硬种种,造成他得承受更大的痛苦。

大人们长期囿困在淡薄直向的人生里,也把同样的价值观移植到孩子们身上继续滋长。

车子缓慢行进,另一边的景观是座马来人坟墓。从前,他们当中不曾有人拿学校和坟场来作文章。不著边际的想像能为取得高分有甚么帮助呢?不实在的东西实在不必多想啦……不会有活尸钻出土堆,闯进校园危害人间。实验室的玻璃罐里的婴尸,浸泡在福马林里,静静走过十年又十年,不会有人发现那小小身躯睁开眼睛呼吸著。不会有老校长和过世董事的幽灵,回来巡视空荡荡的课室和走道……

那失去的七年,他被放逐到另一个星球,日日像个没有躯体的影子飘荡在校园里。最后,他踩下油门,加速离去。

我看李永平小说兼谈婆罗洲书写


前科犯

李宣春

书店开在舒戈邦快餐店后面,旁边有家英文补习中心,还有个卖杂誌和翻版漫画的小店。周休时候,他去市图书馆,借了书还不满足,再到林子明文化馆。文化馆可以借到更多中文书。书店就在林子明文化馆附近。离开文化馆之后,他会经过书店,然后往前走到江边的巴士站搭车回家。
店主是个短髮的女人。书店里卖的全是正版书,文学、休閒、政治、宗教、励志修养……,按门別类摆放。他买不起这些书。他的零用钱只够搭巴士上下学及买些吃的果腹。他常常在书店流连,拂拭精致的书封设计,指头滑过结构严谨的繁体字。他瞄到店主坐在后头的小办公室里,穿著很整齐,那样的端庄,不像银行或会计楼的职员,也不像机舱里的空服员。

他最先在书店看上的,是小说。时报出版的村上春树《神的孩子都在跳舞》,他困惑小说怎么那么薄,不是该厚一点的吗?他把书捧在手里心臟乱跳,但没买下。市图书馆有《世界末日与冷酷异境》和《发条鸟年代记》。他看完林少华经手的《国境以南、太阳以西》,也不知道有没有看懂,心里总有种难以言喻的不满足。青春期的他,对世界充满饥渴。

书店后来转手了。他在林子明文化馆看著书,女人上来和馆长串门子。他远远听见女人说,她就要嫁到外地去。对话里溢满快乐。他发现,有些在书店摆了很久也没卖掉的书,竟然出现在文化馆。新店主换成一名中年男子。书店开始贩卖劣质的翻版书。慢慢地,他对书店再也提不起兴致。书店勉强撑了几年,搬到另一地点又做了一阵子,从此在城里消失。

成年后,他离开小镇,到远方的城市生活。好多书店,他挪出学贷和稿费买书。他期待每年都会出现至少一次的书展,书商会祭出折扣,他就有正当理由多买几本书。又过了几年,他出国,在异乡不曾有过苦日子。书照样买,今天网络上订购,明天书送到宿舍邻近的便利商店。取货时才付款。当他要回到小镇继续生活,也寄了二十几箱书回去。十二格书架很轻易地就塞满了。

小学五年级,他曾把市图书馆的书偷回家。他太喜欢那几本配上细腻插画、重新编译的西方经典文学。母亲发现后,没打没骂,只是语气充满疲累且幽冷地说:“要是被抓到,出了事,看你怎么办……”他把书用报纸包好,偷渡回去图书馆。他一直记得母亲的淡漠和消逝不去的负罪感。

现在,小镇开了一家连锁书店。他常在那里买不到任何书。有了工作,收入稳定,他托人从外头买了一箱箱的书,漂洋过海,邮寄到家里。他甚至成了个写作的,被人称呼作家。然而,那本仍存在脑海没写出来的书,长期挑拨著他的焦虑,缓缓地惩罚著他当年的窃书之过。


跑者

李宣春

十二月下旬,他洗肾过程连续出现状况。机器滚动两小时之后,胸口就会剧烈疼痛,必须终止疗程。状况一直持续,洗不满四小时,也意味著积水越来越多。大概到了一月中旬,复诊时,肾臟科罗伦斯医生陈词:病人身体很糟,血小板过低,无法动任何手术。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洗肾,能洗出多少积水即多少。医生也立时解除食禁,他吃甚么都已无所谓,嘱咐家属一切谨从其意愿。

他並不感意外,一早已料想会有这天到来。於是他开始认真思索要吃甚么,家人一一为他预备。舒戈邦快餐店的鱼柳堡、路边摊的牛肉汉堡、咸鱼蒸豆腐、巴丁鱼、糖醋排骨、八珍汤、豆腐花、罐头桃子……原本食慾大不如前,解禁后,稍稍吃得下饭粒。

罗医生给的药处方,照旧还有补血用的钙片、补铁片和维他命,其实这些他都文风不动。这次多给了一种含有止痛强效並会令人嗜睡的新药。洗肾前,他先服用那浅青色小药丸。药物后来也失效。他继续因为难抵胸口疼痛而要求机器停止。一次,回家的路上,他哀戚地呻吟疼痛,旁人皆无计可施。他只想回到家里睡在自己的床上。

纵使有人建议让他给別家医生瞧瞧,他和家人都没再对大医院抱存任何期望。按程序,他会先到急诊室,手忙脚乱的年轻医师瀏览病例表,对病体进行各种器官检测,推至X光室扫瞄,然后带著光片回到急诊室决定下一个医疗步骤。他们都知道,已经没有用了。他抗拒医院,不想死在那里,不想一个人孤单地置放在停尸间里,医院太冷。

大儿子刚好遇上公假,他问大儿子要不要开车出去绕绕。大儿子载著他绕到一家四口曾经居住近二十年的工业区。十年前,他们终於搬离了那个充斥污染和噪音的地方,而今那里尽显残破。他们绕进市区,买了一串香蕉。又绕到常去的商场,他照例留在车里,大儿子下车给他买温奶茶。回到车上,他就著吸管一点点地喝。

他原本的干体重是86公斤上下,如今徘徊至96、97公斤,全是排不出身体的积水。夜里,大儿子没通报一声就回老家把老祖母载来和他见面。医生宣告无能为力后,母子初次见面。老母亲坐在他臥床边,温柔婉约,他们谈及疾病宛如家常。直到临去时,儿子问他还有甚么要向母亲交待?他只说自己不会进医院了,那里冷清清的,留在家里就好。

老祖母坐在车后座,像女皇。大儿子不觉自己是孙子,像隨行侍卫。老母亲喃喃幽深道:“都怪他年轻时太糟蹋自己。”老母亲的严厉塞满暗夜的车厢。大儿子专心开车,一语也不敢发。

他说,只要撑过新年就好,等过了年一切就由得去吧。大儿子斗志充满,独自上街办年货。老父亲决心要跑完这场马拉松,大儿子决定陪跑到底。

流浪汉

李宣春
他侧躺在骑楼下,睡得很沉。
我背著笔电经过他,原本走远了,忽然心思一动,又回过头来。他真的睡得很沉,身子下没摊纸皮报纸,没有任何遮蔽物如棉被。
一个小时前下过雨,雨现在虽停了,这夜经风一吹,温度大抵只会剩下二十四、五度。还是会很凉。他倚靠的那块落地玻璃,白天属於一家银行。至於他怎么择定臥铺的地点,我想大概也没什么既定规则。只是那个骑楼的凹处,恰好可以阻开一点风吹吧,我听见了他厚实的鼻息。
他脸面向外,两脚叠合微微曲折,像个闪电符號。
我已经掏出手机,给他拍了一张照。喀嚓。像个钓客,钓起了鱼,又將猎物放回自由里面。担心因此惊醒他,我延缓下一步动作。我瞧见他一只手枕在头下,另一只手紧抓著什么。手里似有非常重要的东西,塞藏在肚子和大腿之间那地方。仔细一看,我辨识出,他手里有两包还没拆封的香烟,和捏揉在一起的一块钱纸钞。
衣服长裤是黑的,脚上光溜溜,沾满泥垢。头髮灰白,长到颈项……
我又拍下第二张照片。喀嚓。
他是流浪汉,也有人称他作街民。人们会嫌他脏臭,更常时候看都不看他一眼。白天他要是恰好睡在你店门前,你会蛮横地驱赶他。而你不会在意他是否就此要躲到附近公园更隱密处,像他这种人根本就见不得光,你想。也可能,他醒后就会开始在镇上一天的走动,看会不会有机会碰上点什么能吃的。
如果这时候经过的,是个绝菸人士,大概会对他下道德判断,因为那两包香菸……绝菸者大概觉得有钱买菸没钱吃饭,荒谬可笑,自作孽不可活。只会对他嫌恶更深。而他此刻却只是紧闭的眼眸和嘴唇稍有动静,继续睡著。紧紧藏著他的钱財和菸,宝贝一样。
我收起手机,蹲下来,再次把他看清楚。这次我想到的却是关於自己。
我,上一次睡古晋国际机场,上上一次睡吉隆坡廉价机场,上上上一次睡亚庇国际机场第二航厦,很久以前睡过吉隆坡国际机场。那些硬梆梆的塑胶椅,有些是不適宜躺臥,乾脆睡到地上好了。但机场冷气狂送,会冷得令人肌肉抽筋。怎样也没法睡好。从某个层面来说,我也是流浪汉。从东马小镇流浪到西马城市,而后又转往国际都会。
我不再奢望归属感,对家居生活淡漠。我街头故我在,我移动故我活。
惻隱,我掏出五块钱纸钞,要塞进他手里。吃顿饭买包菸,都好,只要可以挣得一点存活的尊严,都好。我决定摇醒他。他无辜惊异地望著我,我伸过纸钞给他,没再多作逗留就走掉了。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自己终於彻底宣告了自己的流浪汉身分。其实,从曾祖父那一代就埋下了流浪的因子。从北方一路往南迁徙。当眾人以为家族终可安居乐业,枝繁叶茂,我开启了流浪的新篇章。
这个流浪汉,在镇上,拥有一块已逾百年歷史的版图。我,在旅程之间,睡过无数个机场。

青年维持著烦恼

李宣春
进入夏天之后的亚热带,和赤道没甚么两样。我4楼宿舍窗外的树木,开满了小黄花。期末,这阵子校园里不时会出现应届毕业生,穿上毕业袍毕业帽“携家带眷”到处拍照留影。当年在拉曼学院读先修班的时候,第一次在校园遇上这样的毕业黑潮,少年易感多愁,心里满是感触期待。4年后,轮到自己大学毕业,大家几乎是从各自的工作现场请了一天假,赶到马华大厦,参加毕业典礼,从马华领袖手中领过毕业证书。熙熙攘攘的,一整批大学生就这样涌进社会,等到下一季,像在蛋糕表层上挤奶油装饰亮点,再把一大批大好青年推赶进社会。我们终於抵达我们的未来?成为国家“未来的主人翁”,成为国家的“栋樑”?
当初,確定自己被研究所录取之后,开始频密地往返霹雳州和吉隆坡。那时候,我还在霹雳班台当全职教师。离开班台,一贯地选择搭长途巴士,耗时4个小时。为了几份入学手续所需文件,亲自远赴都城。还记得当时,我和几个同学共乘一车,大清早从吉隆坡出发到布特拉再也,接连在高教部和外交部验证文件。然后,再回到武吉免登的台北经济文化办事处递交文件,补个盖章认证。
其实上大学那三年,就已经在过著小型游移的生活。住在老鼠多到总是抓不准会从哪里蹦出来的旺莎玛珠,每天清早和上班族挤进轻快铁车厢,膝碰膝、背对背、手脚不知往那里放才好,挨到五臟六腑快移位,终於在八打灵一带下站。黄昏,回程,一模一样的经验再拷贝转贴一次。作为一座年轻嫩涩的主要城市,吉隆坡有一种混乱复杂的美感,不幸她总是陷入肤浅、廉价的巢臼,等待谁来救援。在吉隆坡居住后期,对文化街、武吉免登、谷中城、城中城已经熟烂到快作呕的程度。
为了申请一笔就学贷款,其后再次向学校请假,风尘僕僕地去到加影出席面试。面试一结束,赶回霹雳,第二天继续进班上课。回程同样是搭长途巴士,从富都出发,经美罗(有时是务边)进入霹雳州。4小时,差不多是从吉隆坡飞往台北的时间长短,足以往返吉隆坡诗巫一趟。往往到了红土坎码头,太阳已经开始斜下。
繁琐而细碎的枝节、段落和程序,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把人熔解,然后凝合成一颗微不足道的螺丝钉。累得快透支的我不断涌生出许多奇怪而疯狂的想法。处在无止尽的移动之间,肉身是疲累的,思绪异常清晰,像是坚持一定要见证自己粉身碎骨又重新整合的逐步演化过程。老实说,像我这样只凭著丁点贫乏的文学素养和才气,在江湖向来只图个“混口饭吃”的职缺,又是在东马缓速悠閒步调教养出来的孩子,骨子里就是有种懒散、很怕麻烦的脾性。那些些兜兜转转、曲曲折折、来来回回的情状,把我体內神经绷得直直紧紧的,彷彿10年累积的问题,几个月里全都倾泻在眼前,我只能一一地迎面解决面对。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一口气,一路撑著、耗著。
这段过程,让我意识到,再怎么渴望实现个人愿望,再怎么努力追求鏗鏘的语言论调以坚定自己的论述,我终究周旋在一个庞大的机器里。事后回想起来,还久久无法置信自己如何一关又一关的闯过去。更年轻一点的时候,总会隨意把梦想这等事掛在嘴边,天花乱坠地拿来说嘴,將情节朦朧美化,流著口水发梦。当事情排著队等待我去实践,並且不得不亲身赴战,我知晓人生从来不跟你开玩笑,是来真的!多亏那时期身边许多许多的好人们,有大人有小孩,给我实质而坚定的勇气,適时餵饱我深沉的饥饿。
一步步见识世间变幻
窝在象牙塔里的这两年,消费最多的,还是花在书籍上,其次才是机票。肉身终於免去了过度的迁徙,思想与想像却开始了“大旅行”。两年来焦头烂额地只学习著文史资料的分类、稀释、整理方法,阅读消化后再有系统地陈列出来。对很多人来说,学术是很艰深,一辈子也进不去的异度空间,我只是刚好缩紧小腹侧身溜了进来。我不会像从前那么抗拒知识,究其实,各种事物连结织就而成的丛林,会让人上癮,往更幽深的境域前进。
这个学期一结束,我就修完所有学分,进入劫难重重的撰写毕业论文时期。一般科系硕士班两年可以完成,这里的文学院並不,普遍要3年或以上。凤凰花季的炙热感伤,目前还不適用在我身上。然而每当夜深人静,笔电关机,熄灯,躺在床上屈指算算自己没几年就满30岁,黑暗中全身不寒而慄,紧紧抓著棉被,上下两排牙开始打颤。想想自己道貌岸然的窘样,整整衣冠,就要面对一群与我凶狠得不相上下的飞禽走兽,也可能是一批穿高级西服打名牌领带的豺狼虎豹。是的,我们正在抵达我们的未来。
青春期的时候,只想著赶快长大,同时鄙视著那些自己即將成为其中一员的大人。成年后,摆盪在男孩和男人、梦幻与现实之间,一步步见识世间变幻。现在,闭上眼睛,再怎么用力集中念力,关於未来,只看到空白。我想我需要来一点台啤了,需要借一点微醺,暂时转移视线。

住在火柴盒的日子

李宣春
在那一段颇长的时光里,我和家人住在诗巫顺溪安都。倚傍著伊干河,工业区每天排放废气、污水与噪音。我们住在一栋有4层楼高的店屋其中一个楼层里,从我四、五岁开始,一住就住到中六毕业为止。那是一个狭长得像火柴盒的方形单位。奇怪的格局,前头四分之一空间用三夹板分割开来,一半是睡房,另一半充作客厅。火柴盒中间鏤空部份置下只有一扇门的大房间,空气不流通,父亲在里头绑上一些露营用的粗绳子,母亲用来掛衣物晾衣服,这房间不知不觉变成我们的衣柜,慢慢地又变成偌大的更衣间。单位后端余存部份空间,有洗手间、浴室,零零散散又自成系统地放了餐桌、冰箱、洗衣机、餐具碗盘和盥洗盆。靠向阳台那端玻璃窗之下,有一张木桌,摆满厨具、食油和葱薑蒜。长年倚著那墙烹煮,油渍灰烟升起,墙上渐渐繁殖出丑陋、油黑的壁癌。每次新年整理到那一块区域,总是油油腻腻地结满污垢,怎么揉都揉不掉。
搬离那个工业区之前,我们一家四口睡在同一个房间。原先房间里只有父亲母亲的双人床和母亲的梳妆台,我和弟弟打地铺睡在地上。窗玻璃,开合开合,不到一星期就积满灰尘。老牌冷气机用了很久,启动后总是震得玻璃作响。偶然,就听见父亲母亲夜里谈著贫贱哀事,当我们变得成熟懂事,他们不再夜里轻语。一次,记得是中五毕业之际,熄灯盖好被,父亲忽然问我毕业后想怎样。窗玻璃疙瘩疙瘩作响,我说我想去台湾,即使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梦。那时候,那情境,那景况,很多事情像侷促的火柴盒框限著我们。父亲幽幽地说,留在国內就好,而我也很轻易地就把那偶然的念头收起来,不追究,不爭辩,梦继续做。这时候,我和弟弟已经有了自己的单人床,摆在父母亲的双人床左右两边。
如果我选择不离开
我对周遭只有快从胸腔漫溢出来的不耐。倒溯两年前,刚升上中四,状况很糟糕。摔门、飆脏话、忤逆,进入掉魂的叛逆期。一年后,渐渐冷却下来,却照旧长时间混在图书馆、补习班,只要不留在家里,哪里都好。父亲担心我结交损友学坏,真相是父亲已经难以捉摸他儿子。那个看外国艺术电影、读文学、写文章、幻想自毁的惨绿少年,父亲不认得,母亲感到无能为力。大抵被校园体制磨得很疲累,渐渐地不再外显放肆。跌跌撞撞地过完18岁,马上又坠入无间地狱的两年中六。英文老师逼著读《新海峡时报》。马来老师说“绿洲合唱团”是无礼无意义的傢伙。自国立大学毕业后,回流砂州教普通试卷的老师说,峇贡会崩塌这说法是无稽之谈。SARS传言最离奇:某日忽然疯传古晋诺玛医院诞下会说话的婴儿,说要喝绿豆汤才能抗煞。当夜大小杂货铺绿豆卖到断货,翌日一问几乎全班同学都喝过绿豆汤,只有我因买不到绿豆,改喝杨协成豆奶,罐装。好无聊,真的好无聊。如果我后来选择不离开,大概会变成一个哀怨自伤的成年人,甚且无能意识自己的哀伤。流言蜚语,谎言空话,日日流转其间,时间无聊无伤就这样过去了。平白蹉跎了岁月。
每天,搭红色的二號新珠安巴士进城去。上学、上班、买菜、逛街。巴士有点旧,行走时喷黑烟。司机,就那几个中年男人,华裔、原住民族、马来族,一天天轮班,一年年显老。售票员经常是友族妇人,答答答,利落地把车票钉出洞来,圆圆的纸屑飘落走道上。我究竟经歷了多少人?吵架的情侣,吸强力胶的马来青年,短髮瘦削运动型的独中女生,抚摸小孩子脸蛋的老女人。星期五午后,中餐过后那时段,巴士经过回教堂总会涌上满满的祈祷后的马来男人。宋谷、夹脚拖鞋、沙笼,一路拥挤著,直到我家那里才下车。工业区里,甚么人都有,各种音频杂处纷扰。从城里到家里,15、20分钟车程,走走停停,总以为路途好长。没想到,我后来的人生会活在耗时更长的大小旅途流转之间。
假如我的城市是个男人
父亲终於决定买房子,像样的房子。那天,东西搬完之后,我关了灯,黑暗盈满房室。锁上大门,拉上铁闸,扣上门锁,不带太多浓厚的情绪离开。但我感觉,內里有些甚么,早已经遭噪音、金属味道与尘雾损坏了。我无法忍受爭执,討厌高频声量,对他人的负面情绪特別敏感。我自己也变得易怒、悲观,脚上像銬著脚镣,举步维艰。銹跡斑斑的早衰的生命。很长一段时间,我总觉察有股莫名的窒闷感。说不上是身处的环境氛围,还是过份制式无有变化的日常生活所致。这个只需耗个半天,就可以走遍的诗巫城,越来越窄小,越来越窘迫。
后来,我习惯將自己呆过的地方擬化成人:吉隆坡是粗莽的暴发户,班台是散发腥味的老渔民,台北是化上浓妆的过气女模,中壢是质朴丰腴的邻家妇人。至於我生长的诗巫,是一个处境困顿的中年男人。他曾经年少风光,后来鬱鬱不得志,慢慢地开始衰颓、沉寂。形貌坍塌,襤褸破败。当你近日再见他,他竟是如同大病初癒,躺臥病床上,醒著。有时,他像正在怀念甚么的,望著窗外的热带雨、狂傲的蓝天、恣意瀟洒的云朵。他经歷了一些沧桑,变得世故、沉默,对很多新奇事物说不上热情。政客的愚昧喧囂被摘掉声带后安静地流过,群眾热情退却之后安静地流过,浊黄冷冽的江水安静地流过,时间安静地流过。假使我的城市真的是个男人,他必然正在审慎、安謐、矜持地等待著他的新人生。

蛮荒的梦

李宣春
初来台湾,曾梦见父亲。在梦里,身体微微传送战慄,异常清晰,以致惊醒。黑暗中,剩下孤独和安全的自己。去年年中回家,和家人交待出国事宜。过程中有许多挣扎拉扯,和父亲闹得不愉快。极度压抑情绪。收拾了简单行囊,决定到拉让江上游的加帛小住几天。
午后,从诗巫码头搭快艇,沿河流而上。长及25岁,第二次寻访山中小城。快艇还没出发就开始感冒,喷嚏打个不停。下船到小店买了普拿疼,吞了葯又没想瓶装水剩不多,结果在船上熬了近三四个小时,口渴、昏沉。多次靠岸,乘客下船,日常用品、三夹板、行李……一样接一样卸下。家中的父亲、叔叔、表叔和姨丈,青年时期都曾到这山林里工作。这条航道,他们再熟悉不过。彼时,男人们会带妻小住进营地,照应生活。父亲不曾带我们母子三人入山。他每个月回到家中一两星期,游乐、休息、找他“山中的”朋友到镇上喝酒聊天。有一次,一家人都在车上,竟发现父亲存摺里只剩30元……父亲准备回去工作的时候到了。
我若以现在的年龄衡量当时年轻的父亲,当然会觉得他吊儿郎当、不成熟。或许父亲一直都没准备好当一个父亲,但我有甚么资格论断父亲呢?我自己何尝不是耗费了许多时间在寻找一个渴想变成的男人形象?我们都不想成为自己的父亲,但又手忙脚乱地做他人的儿子。
召唤失落的梦
我在山中住小谢的家。小谢只比我小两三岁。当初他在吉隆坡读会计,曾和我住同个单位。小谢考到文凭,就听父亲的劝,回来帮家里做生意。谢爸爸是承包商,住他们家那几天曾跟他们父子运载一罗里水泥灰给顾客。小谢大哥也在帮父亲打理生意,还有个妹妹刚去读学院。到达山里第一晚,感冒得痛苦死了。却因为离开了和父亲之间的张力,吃了好多谢妈妈的饭菜。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就这么住下去,直到起飞回半岛前一天才下山去。然后,然后就一去不回头……许多年来,父亲选择生活在山间,用命搓揉木桐,淬炼出財富,拉拔起我们。我因而有幸,可以持续地拥有知识,以型塑我的人格、想法和观念。现在出国的事情上,父亲不再因儿子即將要去深造而自豪,成了最大的反对者。每次按捺住想逃走的焦慌,要理性地和他沟通,最后都沦为两个人情绪化的宣泄。你不能、你不可以、你听我的、你好好想想……实在听不下去,我25岁了,你25岁的时候正准备把我生出来啊!荒谬!谁天真、谁无知、谁理智、谁周全……真是个灾难!
小谢当然知道我是“离家出走”。原来过简单日子的他,见我来到,正好有理由向父亲请假,陪我到处去。加帛不大,因此好玩的都是些小趣味。蔚蓝纯净,仿佛伸手可触及的天空,到了夜里,星光满月照得出一条路来。小谢本来就是个温和、浪漫、善良的男孩,他的父母也一样。我在山上很放鬆,慢慢地喘息。
准备下山的那个早上,我们去了码头边岸的迷你博物馆。博物馆展示平平无奇的文物,挂歷史人物肖像。我在一幅老照片前愣住了。照片里端坐上百个身著官服的白人,第3任白人拉者也在里面。场面是一段平息原住民纷乱的安定仪式之后,眼前躺有两只充作祭物的死猪。我想像照片上描述的,那群白人坐上船舟,浩浩荡荡从古晋城出发一路上溯到山林来。那时拉让江的水位比现在还高得更多,林木、阳光也更加生猛纯粹。那还是20世纪初,人们纷纷南迁、上岸垦殖的年代。一个小聚落,慢慢凝聚成一个社会。那幅想像的图景里,有一种后来悄然隱没的东西,叫做“生机”。怎么从来都没有人,把这些东西告诉我们呢?为甚么我们都以为这些东西理所当然地存在,却不曾深究其並非偶然?又是谁、如何把“生机”窃走了,留下简陋腐败的骨架?我渴切地盼望答案,我必须离开岛,理想精確的解题方法在他方。
我下山,离开婆罗洲之前,我回家了。快艇在江上移动,江的两端有甚么幻梦可言?江里翻动的都是泥浆……那时候我决定,把我的未来押在那些失落的梦之上,有些梦一定要召唤回来。

母亲难为

李宣春
有次女同学到家里作客,住了一夜,和母亲也聊了一夜。女生喜欢密谈,我好些女性朋友皆如此。一听她们从午夜聊至凌晨,我不可思议极了!这与我找兄弟深夜在路边摊用牙籤挑血蛤肉、吃魷鱼蓊菜、喝青岛海尼根,闷闷地偶有“见血”佳句,大抵是同一种行为。她们肯定有聊到我,我在外的行为举止、感情状况等等等……我绝不想知道內容,尷尬死了。母亲肯定有很多心事,家里只有两兄弟,长得越大越粗野,不能和她聊心事了。母亲是寂寞的吧?
母亲是布商的女儿,是家里排行最小的女儿,小时候在市区生活。父亲帮家里种胡椒,晒出一身黝黑,泰半时光都在乡野廝混。一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和一个野性难驯的沙文长男,这样的配对,怎么看都觉得惊心动魄。我对异文化的好奇、对各种资讯的饥渴、对人世极力的包容,大抵正是由於父母亲迥异的背景所致。母亲要伺候我们,並非易事。
离家这些年,情感渐趋克制,和家里连络的次数渐少。人世种种教人难熬的,最是无言以对,比如亲属关係。为难母亲,母亲难为。

四月十日

李宣春
二十年之前,我都在一个普通的小城里成长。日落之后可以看见暗绿色的林木顶端,铺展成宛如连绵的一团团毛球。二十年之后,我来到吉隆坡,三年来我都同样住在城郊一个坡地上的组屋区。黄昏的时候,下楼去,总会看见城里密集贴靠的建筑物,像会发光的塑胶模型,在一定的距离之外,发光的表层闪烁橙黄的阳光。我总会记得,我来到城市的那天是五月四日。
后来,我开始慢慢理解,其实所谓的城市人的冷漠,並不是自私、目中无人的表现。只因,城市的时间流动太快,人与物同时在变化。进来、留下、离去,又或亡故,有些人继续陪伴你,有些人你从此无法相遇。很多事情你来不及反应。午夜十二时,轻快铁停止运行。早上六点,电流充满继续来回游走。没有人看得清楚,站在身边的陌生人长甚么样子。
后来,我总会记得,我来到城市的那天是五月四日。这和四月十日现在正在下的一场雨,和我关於死亡的无可解答的一些甚么,由得一包刚拆封的復活节巧克力饼乾牵引连接。
那年的五月四日,我开始一点点地记录这城市。
二十岁那年的诗人节,我曾亲耳听过诗人朗诵一闕乡愁。那时我还不真懂乡愁。
那时我还真是个小毛头。那时我甚么人都不认识。只认得名字。只小心地看人。
只说一些不著边的话。
如今,我想我一点点地开始理解了。嗯?真的吗?
也许,我还不真懂。
四月十日,诗人节未至。

【丁亥迎春贺岁专辑】喂

李宣春
“只剩下一件事了。我真的不明白……老实说,真的,我真的到现在都还不明白,他有必要那么做吗?”
“我听说有这么一个故事。关於达文西画最后的晚餐的……”
“最后的晚餐,你懂吧……那个耶穌和十二门徒同桌的最后一夜……叭啦趴啦趴啦……”
“吶,话说达文西画完画中眾人物的面容之后,就剩下一个人了……这人该长甚么样子?让大画家抓破了头。”
“你猜猜看,这家伙是谁?”
冷清清机场正中央。小咖啡馆。我们对坐。他泛起一个意味深长的轻蔑微笑,摒钥白色马克杯,热气充满诱惑自他镜片外擦拭而过。淡褐色的气味。他慢慢地吮吸起咖啡因。
那还不容易?这么令人头痛,也只有耶穌基督吧。我百无聊赖,如此对应。然后,也噘起唇,衔住杯缘。
“错!”
哦?我的好奇心循著咖啡因奏效,把一个慵懒的凌晨六点钟唤醒。
“跟著,达文西出门去搜集灵光闪烁的瞬息。”
“这个人物该要长甚么样子的呢?”
“啊哈,果不其然,出现了一个路人甲。天知道他是怎样进入我们画家的眼光。人头涌动的潮汐里,这男人注定是要入画了。”
“画家说:‘先生,我想邀你来当我一幅画像的素材。不知你愿不愿意?事后,我会付你一些银子,当作是我耽误你个人时间的补偿。’这个交易於是达成了。”
“路人兴奋地隨画家回到画室。感觉、氛围和情境都对了。一幅旷世巨作也就因为一个无名路人的入镜而宣告完成。”
“画家领路人到画前欣赏。”
“路人揣想自己代入谁的脸庞?是夫子挚爱的门徒约翰吗?还是敢怒敢言的冲动保罗?这画真是太神奇而伟大呀!我將要隨这幅画一起长存,哪怕我肉身將要死去。”
“画家心满意足,饶富兴味地对路人说:不不不,你是难度最高的、悖逆的族裔之后──犹大!”
“原来兴奋莫名其的路人,现在甚么话也说不出了。过了不久,在画家面前痛哭哀求起来……”
“为甚么是我?难道我长得那么邪恶吗?那么令人討厌吗?为甚么让我出卖一个无罪圣洁的伟大之人呢?为甚么?为甚么……”
呼,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呼出来。“为甚么他要那么对我呢?”他脸上跳跃的线条一下全都烫成扁平了。
“他並不好看。”
“现在想来,那样的长相还有点让人觉得诡异。但他提出援助的请求,我毫无保留相信了……跟著,明明还有知觉,行为却不受控制。任他摆布行走。”
像一具牵线木偶。
“钱都提光了,都让他拿去了,也不要紧。我觉得痛苦觉得悲伤的是……”
“我的仁慈我的同情我的善良我的简单,都那么廉价,破绽百出吗?”
我们陷入无声,沉静地喝完快冷掉的咖啡。这个城市总是有许多解不开的谜题。
七点钟,我伴著他去办登机证。
“有两种人进入这座城市。”
“一种像我这样,很快就知道自己没法抵挡所有迅捷的更递和测试,也没法抵挡繁乱的心思和牵连,於是,只能选择退出游戏。”
“另一种像你。刚强胆大,越挫越伤,却越坚毅。但你不会变得冷漠世故。因为你把最纯净那部分当作生存的底蕴,好好地保存在心里。”
有时候,我照著镜子,都会对自己感觉陌生呀……
分开之前,我们拥抱。两个坚硬的胸膛好用力地踫撞,像是要黏和起来了。我们都想把自己的力量分解输送给彼此。
“好罗,我要回去当乡巴佬咯!”他的微笑那么温暖和率直。
我留下来继续一个人和城市奋战。我只剩下我自己。
大年初一。我决定离开人烟消逝的组屋区,想去跑一场电影马拉松。若有间隙,顺道逛逛书店。
走进轻快铁,只有寥寥数人。我找个习惯的角落以站立的姿势专注阅读。毫不察觉周围的变化。直到我被越来越喧闹的人声惊动了,才抬起头。
陌生的语音像海浪猛烈冲撞过来。女人们脸上特意地装扮,和身上已冲洗得褪色的T-恤牛仔裤形成正比。男人们更像是刚睡醒就隨便套上一件布料出门。嘻嘻笑笑,因为人群开始拥挤,说起话来更要大声一点。再过不久所有沟通几乎是用喊的。
傻瓜相机镁光灯闪了熄去,然后又闪了起来。我错觉以为走进修车场焊接铁片的现场。
滋……滋……滋……
明明没有空隙了,连最后一丝空气都挤到外头去了。这些异国来的人们依然在车门打开瞬间拼命涌入。我的肤色和喘息声成了昏暗光影与乖戾乡音之中微小疲弱的唯一一颗因子。
固体形成。
手中的小说因著挤贴在身体之间,折坏了。
我惊慌地发现,右边裤袋里的钱包消失了!我使劲低头查看,脚下四周遍寻不著。我的些微转动,引起旁人的嫌恶,当我开始畏惧地挣扎,咒骂和恨意眼光几乎把我掩埋……我放弃了奄奄一息的小说。两手紧紧抓住仅存在身的手机。
忽然,小小的躯体在我湿漉掌心里抖动復活了!
列车停下,门开了,我一个人跌撞地被轻快铁吐了出来。门关上。继续前行。
我疲累地喘息冒汗,瘫坐空荡荡的月台上。颤抖中按下“接听”。
“喂,新年快乐!”他的喜悦欢呼响遍这连风吹也可以听见的空旷之间。
喂……
我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要哭了。干脆躺下来,会舒服些。
喂……
我想我刚刚被扒了。我努力地想把自己的声音听清楚,却只听到黏糊糊的……
甚么?

凌晨,想见到你

李宣春
我开始又兴奋又张扬地坐起前头的位置,正对著老师的位置。那是前几个学期都不太敢沾染的地方,因为我无论坐什么地方都免不了最终会一睡了之。这个学期,我坐前去了。同学们大概都要承受我的背影了。
我开始看见你。对啊,我这学期开始看见你了。
四年,我来吉隆坡四年,第一年在拉曼学院,跟著三年在拉曼大学。我不敢確切地说,我在这里是怎么改变的。但我犹然记得,我一开始就被哄出列,当起班代。那时,家里的变故开始悄悄发酵。我记得曾经在学校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妈妈那时受不了因病无法工作又十分躁郁的爸爸,家里的经济顿然陷入窘况。妈妈有段时间每天恍惚打来,问贷学金进帐没?最糟糕的时候,爸爸要胁会动刀,他可以的,妈妈连夜收了家什就出走了。大家都记得我那阵子很瘦很瘦,背后的故事,竟然是这样。哈。情节继续发生的是,爸爸开始適应自己的病况,妈妈回家了。但事情並没有因此而变容易。
我跟家里的连接,只剩一支手机。我有很疼我的公公和婆婆。爸爸发病后,就由姑姑每个月寄一笔零用钱来。姑丈是在我来吉隆坡那段日子骤然离世的,姑姑一个女人家,就和表哥撑起姑丈的批发事业。公公会定时打电话来,说些简单的话,有时,是婆婆接口。我记得我总会问,你们没什么吧,他们总会给我肯定的答案,很好很好没什么。我知道爸爸跟公公的关係开始恶化,犹不只,爸爸几乎跟自己原生家庭成员的关係都有变化。一年、两年,事情可以有很多状况的。他们关係恶化,起于爸爸要取出曾祖父留给他那份遗產。爸爸要走了自己那一份,却让公公彻夜哭嚎。我上了大学后的两次农历新年都没回去,恰好,正因家里的难处发生在那时间点上。有意,无意,错过订机票的机会,然后就隨口编个机票卖完的理由,留在城市里。
还是说说上课的事吧。我很刁,举凡思想和相关古文的课,就上得马虎,但和现代文学、创作扯上一点关係的,我就可以拼了命地搏个满堂彩。我古文的基础到现在还是摇摇欲坠,这是我唯一对老师们感到愧疚的事。但我喜欢老师的。喜欢林志敏老师在开学没几天就攸关生死地在黑板上写下“不归路”这三个大字,於是,我的很多秘密都藏在这趟路程两边的幽微里。喜欢林水檺老师顺手拈来即是典故道理,但每次看到老师的白髮、疲態,就真恨自己那么不成材。喜欢叶老师大一给我们上龙应台的《野火集》和王鼎钧的《红头绳儿》,在讲堂课时討论起文章最后作者和一个老人充满隱喻的对话。《红头绳儿》,对啊,那是第一篇让我发现散文原来也可以这么写的文章,现在看来,我后来散文写得比现代诗或小说顺手,这是当时就埋下的伏笔。回头还会再提叶老师,现在先岔开说一说我们这班整百条人命。
我这一班的傢伙几乎都是先修班那时混上来的,林志敏老师说我们像鬼,秦美珊老师说我们气氛诡异。有我在,我就假假充个班上的才子。我们的座標当然是洁盈,不高的高材生。翠丽老想出去玩、清杰老想当歌王、诗婷重考过全世界最难承受的STPM也不失骨子里的黑色幽默、晓雯是哈日的遗族,老玩角色扮演、振佑这根烟枪竟然是我的同乡,出身自家乡极富盛名的那所独中、佩珊很有西蒙波娃女性主义风范、学强老是和我在写报告作业时被高材生追赶喊杀……曾经,我真的以为我的这班同学,是来混的。结果真相是,他们真的是鬼。就说黄文斌老师每个星期上场的小型研討会,我一再对我那些鬼点子想法整打整打涌泄出来的同学们充满惊嘆,即使他们真的是来混的,竟也混出个阴森鬼气的气质来了。这班傢伙肯定会假冒同学生日之名,买上好的蛋糕来庆祝,我也有幸受益了好几回,但肚子也是这么养胖的。
其实在我们上马华文学课时,我就开始坐在前头位置,对著永乐多斯老师。我那时还不改迟到的脾性。更成为標誌的是,那学期每次进班手上都有一袋麦可思麵包。你那时也坐前边吧,怎么还没看到你?肯定是因为你当时留著古文的香气吧。所以我这么一个大剌剌满是人间烟火的白话文,也不看你一眼了。那段日子骆胖以军到吉隆坡,我也开始迷信隱喻这东西。骆以军是我十分支持的半老大龚万辉的偶像,万辉在那场文学奖上得了小说首奖,还亲自从偶像骆以军手中接过奖座,现在想来都还是金光闪闪的梦幻时光。我在那时立志要当个小说家!那大概是我这几年里很重要的转折点。之后的日子,忽然有人开始说我写的东西很好看。你知道,骆以军这傢伙的块头也是很大的,他大学时还因为失恋从七十多公斤吃成一百公斤(骆以军你究竟是在干什么?),就这么还免了服兵役。当个大块头的小说家,从外形而言,我大概是符合了。之后,果然,很多事情都像小说情节一般的发生了。
在我以为我的任性可以继续被默许的时候,公公过世了。我接到消息的第二天,要考的是叶老师的汉魏六朝文选,我根本没办法专心温习。回去?不回去?公公向家人交待,我在考试就別告诉我,免得影响,等我考完试再说。消息是由父亲传达的。我这几次回去,都只能对公公的遗照鞠躬。我想语调轻鬆些地告诉公公说:我回来咯、我又要走咯,可能会去臺湾,但一定会回来的……才开口没吐出第一个词眼泪已经掉下,哽咽。我一再重復告诉人家,我考文选那天穿上衣柜里最好的衣服,因为答卷时公公正入土。如果你要我解释遗憾和痛楚,我会不厌其烦再告诉你这段经歷。婆婆到了一段时间过后才打来,她本来是想告诉我事实的,但我早知道了,只能边握著手机边哭啊!拼命抑制情绪,不失控。后来,我终于回去了,接收了公公留给我的他的结婚戒指,上头镶著一颗绿宝石。婆婆说,公公过世前一个人坐在木屋外洗手台旁仔细刷洗过那枚戒指,还交待谁也不能拿,只留给我一个人。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写出来的东西已经失去温度。我有时好討厌自己,好端端干嘛搞文学当文人走这样縹緲的路,注定了漂泊,无法像其他人汲汲营营,闯出家业切实地满足身边人。
今年开学后,你出落成新的模样。假期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跟小川和叶子混熟了。那天到你们班看你和同学呈现报告。见你一脸苍白,知道发生了些事。报告充实、丰富,呈现时从容有序,和同学互动时,你回答著几道令人沸腾的问题,脸上激动得出现泛红,隨后又白了。后来隱约又听到你的事,隱约隱约,心里痛楚也牵扯著。
农历新年,我们各自回乡。这段时间,对你的一切照样一无所知(是吗?)。一个星期的假期里,我必须向婆婆和妈妈交待今年出国升学的计划,成的话,会一去三四年。跟父亲碰触到这事,却是在一个极突兀的状態下。我们强装高傲、凶狠,才能把事情交待清楚。那一星期里,发现家里的女人们都是靠自己的母性和本能带大了孩子。而他们的男人,曾经是世界的一切,如今衰亡、出走、背叛,我讶异地发现,她们的智慧和强,会发光。
那几天的烟火好璀璨,其中一个晚上,和表弟坐在住宅附近的湖滨公园小山坡上,看寻常人家屋瓦断断续续升起绽放的火光,喝著啤酒,尿意一来,起身对身后的湖掏出老二就撒撒撒……假期就这么结束了。
情人节那天,你读了一首诀別的歌。你怎么还能那样端正优雅一如往常地忍著。我想起婆婆,新年时我买了相机,偷偷拍下她睡觉的模样。我已经好久好久好久好久,没陪住她入睡。这段公公离开后的日子,她一个人是怎 过的?女人啊,你们,女人,就是无与伦比的美丽。我这么一颗瘦弱的心肠,也许某天也像其他男人那样会衰亡、出走、背叛,但现在,现在要如何承载那么多?
这时的我们都有了变化。莫名地开始观察你,一开始,会假装玩著相机,跟著拍下你专注入神的模样。然后,然后,然后,那个问题出现了,张老师问:“谁长得像散文?”我那么邋遢不修边幅地把你供出来,匆促地把自己秘密的心事也供出来了。还能怎么办?
二○○八年三月八日,这也许是四年大学生活会一直铭刻心里的一天,在金宝林志敏老师家,我小心拔出一支红酒的软木塞,心想够了,这样也就够了。我们忘了带开瓶器,林老师三番四次麻烦邻居,才借到傢伙。我拔出酒塞,一点红酒泻到衬衫上。酒喝完了,水蓊吃完了,纸包鸡吃完了,故事说完了。我们开始把老师家当布景,玩著那些摆弄姿势的游戏。是谁灵光一闪要我们一起入镜?散文和小说,美女和野兽。面对镜头时,努力摆出认真的样子,现在重看还会面红耳热。不敢猜你心里想什么?不知你极微、极微的私密的心里,涌生怎样的骚动?你沉静如水。你始终沉静,我很躁动,但也真没胆量猜你是怎么想的。也许,你什么也没想。
那个晚上,我们身后的世界正剧烈变动。在老师家客厅,你孩子气地看国家羽球队球员落败,扼腕也那么轻盈。我手中的《丁庄梦》因为可以和你共处的小小奢望,亢奋,翻不成几页,梦不起来了。
山河变色,后来他们都是这么说的。我想著我们白天在拉大新校园外的湖边,观看那岛、那鸟、那云、那山,很中文系的自由,也很中文系的坦然无惧。山河变色,肯定会不適和混乱,叶子的手机不断有最新的选举结果传进来,直到能量耗尽。她有点慌,已经不知不觉把山河变色挂在嘴边了还不知道。我们会很好的。会的。后来,我这么对叶子说。
我无意粗糙地解读揣测你的心事。这样会很寂寞,也会痛的。我需要自己去面对这样的自己,但我照样相信,事情会变更好。我心里吶喊,妈呀,莫非这又是某种隱喻吗?时代替换的这样一天,我们却棲身在一个美好的小镇上,极小极小默默地悸动著。这样庞大,无可言说的隱喻,我不敢隨便说说就算。那天拍成的相片可以叠成一捆。我把红酒瓶软木塞收在背包,时不时取出握一握,手心的感觉。第二天一早离开,弥天盖地闪灭的星星。还有,我不小心遗留在阁楼昏黄灯旁的我的鼾声。
我很喜欢那个软木塞,凑近鼻尖,还有葡萄酒渗在里头的味道。叶子后来用原子笔在上面写下我们喝酒的时间、地点和我们的名字。我觉得我们都像这瓶红酒,不太甜不太酸,微厚温醇的红酒,喝下去也不知道酒精会躲进身体什么地方。 我一直一直握住那软木塞,才发现软木塞上的原子笔笔跡,很容易脱落。
回程,车上,静静的看窗外,看你的背影,姿態静静的。时间溜走时也是静静的,看来只有我最喧哗了。於是,也静了下来。回来上课时,你的身影从旁边经过,当时我正很认真地在与他人对话,但视线还是表明我的不专心。静静的,就可以专注,写个铺天盖地,记取每一个故事。说不完的故事。现在也是静静的,听见自己的呼吸,还有心跳。心在动,虽然外面看起来很静很静。
大家还在谈三月八日。我只是恬淡地微笑,听著。恬淡地记忆那天,仿佛就算天崩地裂,也和我无关了啊。恬淡,如山脚下,经过、再经过的云。
张悬唱:在所有人事已非的景色里,我最喜欢你。又唱:在所有不被想起的快乐里,我最喜欢你。喜欢谁?在咖啡因唤醒我的清晨里,在终要留在记忆的爱情里,在落下句號之前的散文里,在最荒诞不经又被允许了放肆的小说里……好吧,是的,我喜欢你啊。
我喜欢你。
现在都快凌晨五点了,原谅我越来越不清醒了。昨天因为是星期六没见到你,到了中午就有许多不对劲。刚刚一两点醒来时,决定开始敲下这篇文章。因为把你当作散文,那也只好用散文和你对话。
当初在一篇散文中写下“照样”这两个字的时候,像是找到了一组魔术词,磕磕顿顿的故事得以写了下去。照样入睡,照样醒来。但宛如同一种程式进行之间,事情已开始有了悄悄的变化。已经有许多个早上,照样醒来,更加篤定认真对待一些事,放弃一些事,持守一些事。
也就够了,那就这样吧。照样找个安稳的位置,躲在人群之中,隔一层膜。照样一点一点读书。究竟故事还能怎么写?因为喜欢,我拥有的幸福即使只有那些瞬间,也没关係。

安靜的旨意

李宣春
炎炎夏日,暑假,在马国。我回来了。抵达半岛那日,入夜,正巧阿根廷惨遭德国战车辗得怨灵四起。隔日昼间,友人开车载我进入吉隆坡道路系统,遮蔽天空的广告看板上,梅西的沧桑,有点忧鬱,但总比那“一的力量”的渲染,悦目多了。离开回来仿佛仅隔著昨天今天。
那些年在吉隆坡生活,纯粹为了求学。大学毕业后,迁徙到霹雳班台。吉隆坡已无甚留恋。那些年流连忘返的书店原址已变了样。大学时期在八打灵上课,却长住旺沙玛珠,过著每日通勤的生活。现在,学弟妹们已到金宝新校舍上课。我连回“母校”瞻仰遗址的浪漫情怀,都可以省却了。傍晚时分,友人驶进富都地段,车站搭著鹰架,装修中。距离时代广场十几20步之遥的监狱,还有几块石头,可供哀悼,眼泪不妨收著,珍惜水源。Pasar Seni轻快铁站之下的大沟渠,对边那面墙继续有一整长闕的涂鸦。这城市,我掛念的只剩一道墙。
按计划逗留半岛一週。回东马前2天,特意北上班台,循著旧时的路线。隶属南北大道的长途巴士、佇候红土坎码头的渡船、Damar Laut岸边空荡荡的蓝色老巴士……班台大街,照旧是一眼望穿。教过的那些小朋友,愈见成人模样,而我更忍不住展示自己天灵盖上触目惊心的白髮!故人依旧静静生活,豢养恬淡如歌的日常。当初和我同期到独中教书的大学同学,好不容易申请到了师训名额,最终选择忠於自己心意,留在独中。我等贱民,何德何能与官僚体制抗爭?终究是要自己掉头转弯。说不上同学放弃固若金汤的体制庇护,是否愚蠢;也说不上得以追循自由意志,是否幸运。这城邦,虚偽的,继续虚偽。说谎的,继续吹胀气球。无关隱喻,你我耳目澄明,都懂的。
世道怨气逼人,市井风光依旧。
回家,比想像中顺利。当日离家,为出国一事搞家庭革命搞得差些一命呜呼。如今,家人是一脉平静,聊聊台湾生活,一般互动。呼!自20岁离家后,第一次回家回足一个月多,且回得心甘情愿。
大学时,林水檺老师在课堂上曾好玩地出了道谜:Pantun(班顿)。虽说自己也是中文系本科生,猜灯谜、对对联这等活儿可就难倒我。揭开答案,不就是“诗巫”嘛!老师当时应是恰见班上多位同学出自同一乡镇,故思及此。我的城是一首巫文诗。
下一段,你领我何处去?
回乡以后,日日不得不读报,日日政客、地方领袖言论教人心惊胆颤,真担心自己某天会气得猝死客厅沙发,见不著日头。近日地方报头版新闻见:民间社团建议易改城名,徵求民眾意见。理由竟是:“巫”字不正,意即巫师、巫术!眾人知我留台,喜问我还回不回来。我也老实答覆,要继续留在台湾已非易事,我要归国,不只要回到半岛,还要回来东马。读到此,你或许要笑我好傻好天真。代代新人换旧人,如今旧人渐萎,將来若无人来当一瓦一柱一栋一墙,怎不著急家园倾塌,不得其门而入?
閒时混跡市区,在舅舅的布庄充当太子爷守著收银机。弟弟还未上幼稚园时,母亲常將下课后无处去的我“寄放”店里。近百年老店,用膝盖想都知道,这门家族生意要经营求生,需耗多少心血。日日不仅布疋花色琳瑯满目,各式各样顾客来裁布製衣。舅舅和母亲他们是客家人,因布庄生意,而懂得多种方言。自小耳濡目染,我对语言的好奇,长越大,越是饥渴。那写作时惯用的阅人之术,亦由此而生。
前些天到民都鲁一趟,探望L,L在西马读完大学就回来家乡。L是个温柔的人,有一份安静的工作。婚后,一样照旧过著简单生活。L和我同辈,嫻熟於文字。不知是否L的缘故,顿觉靠海的民都鲁比诗巫安静多了。而后又上溯拉让江,到加帛W家小住。去年,革命中途曾负伤躲进山里疗养。这次,在山里,无忧无虑。W家窗口望出去,先是日渐浅薄的江水,再过去是葱绿山林。週日晚上,镇上小教堂,感恩主日,有缘见证W接受洗礼。W同父亲、哥哥和舅舅一起工作,在那镇上,只有水道通往外面的世界。夜里,W载我到山中最少灯光的路段,路的两边树端冒出丁点儿萤火虫,抬头望天,星星多得数也数不清。
这一年来,我不断质疑和拆解自己,也不断建立自己。我不知道那股即使头破血流也只管走过去的傻劲,由何而生。有时候,也会问:下一段,你领我何处去?我只是继续走著看著,有时恍神著,很寂寞,很美好。

作家夢

李宣春
诚品台大店三楼,哈金在《时报》主编的陪同下开始为读者签书。《时报》出版哈金短篇小说集《落地》,以英文为创作语言的小说家,这次亲自將原著翻译成中文。签书中途,记者打断,因要儘速为小说家拍照发给报社。时值晚间八时三、四十分。记者在桌边架起小雨伞,另一边有个女生拿著反光板。30秒,快门闪过四五下,签书会继续。小说家在波士顿大学其实有课,应台北国际书展之邀前来,回去还要为学生补课。
怀著离乡的情境,读哈金是带点苦涩的乐趣。《落地》里的故事全设在纽约法拉盛,一个新兴的华人移民社区。小说中尽是小人物的故事。有时荒谬,有时奇譎,有时忧伤,有时浪漫。常有人谈论写作何以安身立命,我则对语言与身份的交织感到好奇。我总觉得我们生活在多元语境的氛围里头,但我们白白浪费这优势,结果只能成为语汇匱乏的“语言天才”。
联经亦为哈金出版评论集《在他乡写作》,书名明示此书论及其在美国写作的观点。第二场签书会在书展。讲座结束之后,哈金来到联经的摊位,一一为读者签名。哈金承认用英文写作是他个人的悲剧,这场豪赌要是没贏,就注定惨败。哈金在不同场合都坚持文学传统的重要,严肃而认真地,一如研究者。他自己从西方文学汲取养分,以小说创作与经典对话,发展出自己的路数。这都是他因生存而做出的选择。每个作家都该找到属於他自己的文学传统,那才是他们的泉源,年轻作家不该轻易放弃他们的第一语言做为创作的语言,他说。

微妙的旨意

李宣春
昨天早上,9点15分坐上前往红土坎的巴士。在路上,才意识到,这是经歷长期群居生活之后,再一次的一个人的远行。清早没有人morning call,也没有人约某人会面。一切都靠自己。自己醒来,自己拿捏时间。而我是那种最会拖时间的人了,拖到巴士临行前一秒钟才慌慌张张赶到……是常有的事。
目的地:班台。目的:观察环境、察看一所独中、应徵。事前先和学校校长通过电话,当时因一些琐事还未明朗,所以说好找一天亲自到班台一趟。长途……前一晚缠上感冒,在车上一折腾就这么忽然又哼哼赫赫起来。与同学约在爱大华。午餐后,启程往班台。完全是一片空白。同学也说,平常也只是开车经过,不会稍作停留。当然,班台绝对离我习惯性浪漫化的想象有差距。但重要的是:我对这地方的第一个感觉不错(所谓的依赖直觉判断事物)。大抵是因为,抵达学校前没几分钟脚程的位置,就看见七十一、大眾银行和一间传统教会。直路更往前走一些,还有邮局。仿佛回到了中三的地理课,一个构成適合人住的地方的重要因素,都有了。
独中学生不到两百人。目前正假期所以校园空无一人。约校长校內见面。四处走走,还真是小,又有些泛旧的感觉。中学时读国中,曾憧憬读独中,当时以为独中女生肯定比国中女生有气质。这样的论述从何而解、有没有依据,后来还是不了了之了。校长很爽快,一开口就说高三英文,有没有问题?当场错諤。后来要了歷年考题,看几眼,就深吸一口气说:好吧。小地方、小学校,学生英文程度普遍不高……这些是有数据可参考。即使统考在即,校方不会给压力吧?哈!,也许是睁眼闭眼就算了。学校供教师住宿,可自行使用设备。唯一的问题就是交通。交通不便,地方偏僻,使很多老师不想来到此处任教。那我又为甚么要留下呢?肯定是因为我患感冒的关係。高三、高二和初一的学生,將是我服务的对象。多多指教。
有时,我们连小朋友都不如
很多人听说要到班台,第一反应是惊讶。有人听说我將当老师,也一样不可置信。父亲知道此事更是在电话里轰炸不断(然后就互轰个乐此不疲)。
一开始以为是自我放逐,直觉城市呆不下去,对人多的场合顿失免疫,常有喘不过气,晕眩之感。再来是前半年耗费了计有往后10年(我夸张啦)的生命力,直觉该到个无人知晓的地方静下来慢下来写东西、读些书(最近不正流行慢活?)。这几年都在为青少年写文章,还编了杂誌,都以青少年为对象,这份工作似乎让我终於得以与青少年正面交锋。同学说不能把他们当小朋友,现在的孩子都早熟。听到这说法,心里就有火(加之感冒未愈),说得那么理所当然仿佛自己生来就是个大人。也说得好像没见过这群学生就可以这么下判断。有要开骂的衝动。如果这孩子是你生的,你也会以这种態度谈论这事吗?
掉一两句英文:for God’s sake, we are both little children.
我们从来都没有成熟过,我们都一样在成长。有时,我们连小朋友都不如。
我问老师:怎样才能不让学生骑到我头上?老师回:大哉问。然后要我好好参透孔老先生说的:君子有三变。搜搜久违的《论语》,里头是这么说的:望之儼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
昨夜在爱大华旅社过夜。大部份时间都在臥床,感冒实在难受。肯定是之前嘲笑患病朋友过分了点,所以才应有此果。早上在咖啡店早餐,静静听老板娘和周遭老傢伙们张扬的福州话,后悔自己学了中文倒说不纯福州话,但更对此地无需保留了,毕竟回老家诗巫也是如此啊!
午后,抵都城,友人传来简讯说政大录取资格“落榜”。心里倒鬆口气,夜里一直睡不去,想说至少陪读个半年或一年,看能不能有个成绩。毕竟將来要是还想教学相长,也该先有个谱。后来,友人又传来简讯说……她也回到城市了(友人用词其实是“你的女神”)。“看你们会不会在市中心遇上?”而当时已远离市中心。
友人继续回说:“只能说,你们没缘……”看来,只有遇见女神的旨意还没降临。

2014年5月16日星期五

2014年5月11日星期日

走出一个下午

钻石子

     静文捧着自己的额头,觉得混身发烫,晕晕的脾气就躁了起来。她
站起身,肘子一抽,把阁在桌角边的唇膏撞了下去,在白的发亮瓷砖上
涂上一抹黏糊糊的红。
    早上才拖过的地板泥!安文狠狠的捡起唇膏,再狠狠的抽了一张纸
巾,把那抹红渍拭去,决定放弃了替自己上点妆。她瞧一瞧镜子里的女
人,瞧不出什么病容,静文莫明的有点不甘心。
    “静文,我把桌上都拾好了!”厨房传出杯子碟子的声音。
    静文急匆匆的跑进厨房,饭桌上光溜溜的没有一点儿面包渣,两个
人的咖啡杯子都倒挂在杯架上滴水。
    “志颖,我会收拾嘛,你怎么忙着做?”静文责怪丈夫。
    “你今天在房里久了点,我就帮一帮你,你一早起来就忙着家务…
………”
    “好啦,我不累的!”静文突然觉得自己的语气太冲,就静了下
来,贴近了丈夫替他拉好领带。志颖比她高了许多,每次一站近丈夫,
静文总觉得很安全实在,但是她今天却觉得有点飘飘浮浮、定不下来。
    “下午带我去看医生,好吗?我觉头昏。”静文说。她一向怕一个
去陌生的地方,小时候静文患了感冒什么的,她都不去看医生。那时候
有家庭医生。温柔的说:小姐不要怕,我不打针的,吃药就好………。
    丈夫的手在她额头上抚擦了一会,她觉得他的掌心热烘烘的,不由
闭上了眼睛。“没什么的,现在流行感冒,”志颖说。“下午我带你去
看一看医生。”
    等静文张开眼。她的丈夫已经走出厨房。她凑近厨房门边,喊:“
学生的簿子在你桌上,下午不要忘了早点回来!”
    “我不会忘啦!”
    静文总是很早就起,志颖说她要和公鸡斗早。其实这一带排屋那有
人养鸡,只是静文的闹钟永远拨着四时四十五分。
    也许志颖一直都不晓得,不是闹钟唤醒她(她醒得比闹钟还早),
是志颖妈妈的一句话。“娶了个千女小姐。别以为是福气。还不是娶了
个日上三竿还赖在床上的女人!”这句话当然是背着儿子和新媳妇说
的。已经三年了,静文觉得这句话比闹钟的聒噪声还刺耳。
    她的家清洁溜溜得过份,隔壁的小孩跑过来还在客厅的地板滑了一
跤。再隔壁的太太跑过来说静文家的厕所比玫瑰花还香。玫瑰花在静文
以前的家里是到处都插上十几朵的,不过现在对志颖和静文来说是好希
的奢侈品。
    两个人的家按理是没太多家务的,所以静文是趁这档空时间胡思乱
想,近一阵子,她却只是空空白白的发呆。志颖教完书回来,两个人用
过午饭后,静文就忙着收早上晾出去的衣服、洗下午换下来的衣服、再
晾晚上让它滴干的衣服,然后才准备晚饭。到了晚上,静文空下来。轮
到志颖忙批改作业、预备功课、他还忙着写书,是数学参考书。静文只
好看电视,看呀看的就越来越早一个人上床睡觉。一天过了等于没过。
    今天静文做了拧檬鸡,可是她觉得累。所以没有把柠檬切丝,只是
切片,而且她的手发着抖,柠檬片切得歪歪的,厚得像面包。然后她就
开始等丈夫回家。
    志颖抱着一大堆文件和簿子回家的,听到闹钟神经质的一阵阵响。
踏进厅里,他一眼看见静文手里捏着一向放在房里的闹钟,四时四十五
分是静文的习惯。
    “啊安文,临时开会到四点多,所以没赶回来吃饭,我们家早该装
电话了,有事可以通知………你没等我吃饭吧?”
    静文按掉闹钟,一下按掉了所有声音。
    “今晚吃什么,静文?”志颖忙着收拾带回来的东西。
   “快熟面。”
    一整只柠檬鸡躺在厨房的垃圾桶里。
    第二天静文起不来,她觉得整个世界昏昏沉沉。闹钟没有响。昨天
被静文按掉了。
    “静文!安文!怎么你的头这么烫?”她听见丈夫的声音。她想努
力捕捉里头的焦灼,可是她头痛得厉害。
    “静文、静文、起来。我带你去看医生………。”
    “我不是千金小姐,我自己去看医生,自己去看医生……”
    静文和志颖从医院回来,带了一堆装在小袋子里的药。有白色扁平
的药片、有红黑相间的胶襄。志颖拿了杯白开水给她送第一服药。“医
生说没什么,静文,你今天不要煮饭了,我中午买饭回来,你要吃什
么?”
    “你要吃什么?”志颖第一次带她上街时间。她想起自己一向常去
的海鲜楼,贵宾房的鲍鱼,她差点脱口而出。
   “随你。”
    结果志颖带她去吃包子。巷子里的食摊,摆着的是木脚会摇的长
凳,桌面油腻得像永远抹不乾净,可是在那氛氲的热气中志颖的眼睛使
她微笑着说:“包子很好吃。”
    “我想吃包子。”
    “包子?买包子不顺路啊,不如买鸡饭好吗?”
    志颖只请了半天假,急匆匆的带着学生作业回学校去了。家里静了
下来,静文觉得全家彷佛只剩下她和那堆药。她不想赖在床上,蹒跚的
走进浴室拖出水桶。桶里只有志颖一件衬衫,静文捞出来,蹲着用力的
刷。很用力的刷,好像能刷出什么似的。她提着衬衫的领子站起来,觉
得一阵昏眩。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静文决定离家出走。她带了身份证、存摺、护照,还有家里大部份
的现钱,其他什么都不带,静文从志颖的桌子上抽出一张白纸,在上面
写:
志颖,
   我很累,我不想这个家了。
                        静文

    静文还没走出家门之前,她去厨房查了煤气,锁好了后门,拉上了
窗廉,就像平时去上街买菜一样,可是这次她不会再回来了,她告诉自
己。
    外面的太阳很猛,像要把她推回屋里去。静文冷静的锁上门,把钥
匙塞在鞋架上志颖的球鞋内,一步跨进那炫目的阳光里。
    静文的家庭很大,有十个兄弟姐妹,除去静文和她最大的哥哥之
外,剩下的兄弟姐妹都像其他豪富家庭的儿女一样放洋去了。静一向怕
生,不愿意被家里送出国,她的父亲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静文的大
哥却是太早出世,那时静文的父亲还没发迹,他的年纪比底下的弟妹长
了老大一截。静文家里人之间的感情淡得像白开水一样,要问静文她的
三哥二姐六妹在干什么,她可不知道,只知道嘛三哥在加拿大,二姐在
澳洲,六妹呢就好像在英国。
    静文是千金小姐,“下嫁”刚刚师训毕业的志颖,她家里人只是冷
漠的彷佛不知道,她大哥嘴角噙着冷笑说:“家里吃的是什么,外面吃
的是什么,将来可不要后悔!”静文的父亲说:“嫁鸡随鸡,以后安份
守己,别污了家声!”嫁出静文这样“普通”的女儿,他觉得像是捐出
了一件挂着许久不用的衣服,没什么拾不得,只是有点不清愿,有点不
体面。静文结婚了,全家人好像在等着看一出好戏。
    静文沿着路一直走,太阳这么猛,她却一直标着冷汗,把她的衣服
黏在脊梁上,凉冻凉冻。要走到什么时候呢?巴士站到了。静文茫茫然
的搭上一架往市区去的巴士。她想去以前去的海鲜楼。
    那里的待者还是同一个人,却不认得她了。静文要了贵宾房,那待
者有点讶异,看她单独一人,不过还是先给她端上一杯柠檬汁。静文静
静坐了好一会待者才递给她餐谱珍贝鲍鱼、三百;清蒸龙虾、三百五,
加起来快比得上志颖半个月的薪水了、静文突然觉得犯了罪似的,什么
都吃不下。
  “不要了,我喝这杯柠檬汁就好了!”静文含糊的说。她不想看那待
者的表情。
    不知道志颖现在是不是教书教累了,口渴了没有?
    静文再一次走进那炫目的阳光里。
    静文的婆婆不是怎么喜欢她,像是看准她嫁来以后还是娇生惯养,
还是因为婆婆觉得门不当户不对,跟静文怎样都熟不来。静文像在她以
前的家里一样,静静的,只是不再是“千金小姐”,她每天从早做到
晚,一分钟都不敢懈怠。结婚一年,婆婆挑不出她什么,大概是累了,
搬到志颖哥哥那里住,照顾孙子。可是志颖母亲阴沉的神色,常常在半
夜滑进她的梦里,像蛇一样盘缠不去。静文觉得她一辈子都证明不了自
己不是“千金小姐”,她发觉自己像一个没有身份的人,无论是不是千
金小姐,都在迁就人。
    什么都没有,只有志颖。
    不知道志颖会不会开了煤气忘了关呢?
    静文沿着路一直走,她越来越累。很多人擦过她的身边,却没有人
转头望她一眼,她觉得不安,只好转过头看街边的橱窗。她看见了一样
东西,毫不犹疑的走了过去。隔着玻璃,有很多花花绿绿的衣饰。那条
蓝色的领带多么适合志颖!还有折扣呢!
    静文买了领带出来,才发现自己正在离家出走。
    整个下午,静文一直走,一直走。
    太阳下山了,路面的热气不断腾起,静文站在自己的家门前,混身
是汗,脚后跟起了泡,膝盖发软,她整整走了一个下午了。
    “静文!回来啦?”隔壁的太太隔着篱笆叫她,神色有点古怪。静
文想。不是她的孩子下什又在厅里滑了一跤吧,那孩子挺顽皮的。
    “你先生下午好早就回来了,可是却慌慌张张的问我你到哪儿去了,
我说不知道,他骑了摩托车就跑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噢,我有急事,来不及通知我的先生。”静文匆匆的说。
    “不过我看你先生也快回来了,”隔壁的太太关心的推测。
    “是啊,快回来了。我先进去了,谢谢你。”静文一下把门打开,
志颖没把门锁好,他真的是很慌张。
    屋里很暗,蒙蒙胧胧中静文瞥见厅里的茶儿上有一张白纸。她走过
去一看,还是自己上午留下的出走信呢。“志颖,我很累,我不想要这
个家了。静文”,怎么看都不像是自己写的。
    静文走进厨房,扭亮灯,一眼看见了桌上的一袋包子。塑胶袋上还
凝着水气,包子已经冷了,静文的心却热了起来。她把包子一粒粒拿出
来,整整齐齐的排在盘里,放在锅子里蒸,志颖回来就有热包子吃了,
静文想。
    她走了一整个下午,只是因为丈夫忘了带她去看感冒。
    隔壁的太太悄悄对丈夫说:“隔壁的太太一声不响的出门,害她的
丈夫急得不得了,真是小姐脾气啊!”

欢迎来到疯人院

林芳

    时间:1985年
    人生真奇妙。这是我的堂姐丽莎说的。
    她生于马来西亚,完成学业后却在新加坡工作。她一向逞强好胜,
想凭自己的实力在广告界出入头地。现在她的机会来了。这家跨国广告
公司决定派她到印度去学习电视节目制作的程序。
    这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一个好机会,她却轻易的得到了。她的那个
美国人总理对他说:“你好好的跟那些印度人学,他们拍的电影产量占
全世界第一。当别的国家的人不愿意再走入电影院的时候,他们的电影
业却仍然蓬勃发展,使他们终于超越日本和美国,成为今天拍片最多的
一个国家。”
    “但是在电视方面他们行不行啊?”丽莎的作风一向是有话直说
的。
    “你的意思是…………”
    “我想既然公司要派人出去,为什么不派到美国日本或者香港台
湾,既然一样的花钱,为什么不花得更有价值?我的意思是说,印度拍
片很多无疑是事实,但在技术上他们未必已经赶上或者超过刚才我说的
那四个国家。”
    “香港到目前为止还是个殖民地,怎么倒变成了个国家了呢?”总
经理不高兴地说:“你的地理知识怎么这样落后?”
    “好,就算香港是个地区。我现在要争论的是………。”
    “你别说了。这件事我已作出决定,如果你不想去,我可以派别人
去,比如威廉………。”
    走出总经理室,丽莎不禁骂了一声““死红毛鬼!”有机会出去走
走,到底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不去?才怪呢!
    在来到马德拉斯之前,她不很了解印度是怎样的一个国家,也不很
想了解。“我只是来学东西的。我学够了想学的知识,一声拜拜就回新
加坡去了。”她是一个很自负的人,主办当局为她所作的生活安排远在
她要求的水准之下。不过转念想想,这一切都是暂时性的,她也就释然
于怀。
    她分配到的宿舍在二楼,那建筑物倒是新的,而且她也不必跟别人
同住。只是房间的面积很小,摆下一张人床,就剩下只可转身的空间
了。这使她马上想起鸟笼。
    因为没有冷气,白天简直呆不得。夜晚开了风扇,那死人风扇又老
是发出鸣鸣的叫声,令人心烦。管理员都是男人,她很怕让他们走进她
的房门,所以也没叫人修理那风扇。
    宿舍楼空有其表,不知是不是为了节省碍费,竟没有个别的浴室。
每天刷牙洗脸冲凉洗衣服都在公共浴室。厕所也在那儿。
    浴室一间间的,有花洒,偏偏就没有门。豪放的女住蓖拉上门塑胶
门市,脱光了淋浴。丽莎可没有这个胆。明知道不会有男人闯进来,她
也还是围上了纱笼才放心。小时候在家乡的河边冲凉,女人都围纱笼。
    吃也是一个令人头痛的问题。她不是没吃过印度餐,在新加坡为了
搞好跟同事的关系,有时也请客,好几次请人吃印度咖哩,自己尝着也
觉得挺够刺激。但要她每一餐都吃辛辣的食物,只怕胃肠会顶不住。
    宿舍离上课的地方只有一箭之遥,离市区却远了。听说市区有华人
餐馆,但是天气热使她不想挤巴士。每吃一餐就乘的士往返,不但经济
上做不到,时间也不允许。
    在不得已的情形之下,她只好告诉自己,我不是来吃风的,何况来
了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唯有“行一步,见一步”了。
    第一天上课之前先办登记手续。十几位同学济济一堂,大多是印度
人,男的穿西装打领带,女的穿“莎丽”,一个个谈笑风生,对外国来
的几位同学视若无赌。
    除了丽莎来自新加坡之外,泰国和印尼各派了一位男士,最后一位
同学一位越南女人,四十多岁,丽莎跟她谈了几句,很想问她是不是共
产党,但到底忍住。
    登记手续其实可以在半小时内办好,但丽莎领到的时间表却印着登
记时间由八点到十点。这下可好,剩下的一个半钟头没事可做,只好喝
茶吃蛋糕,这茶点倒是免费的。
    十点过后,来了一位娇小玲珑的印度小姐,显然是广播中心的职员
之一。她领着全体训练生往第一摄影棚而去。
    丽莎读过主办当局发下来的说明书,知道这里有三个摄影棚,设备
都是第一流的。摄影棚除了可供举办各类训练课程之外,国家电视台也
常派人前来租用,以便摄影一些可供播出的节目。
    课程主持人是一位秃头双目□□有神,年约五十岁的印度先生。也
在控制室中面对坐得舒舒服服的两排训练生,满有信心地作自我介绍,
“我叫华莱士。”
    丽莎听了差点笑出声来,她公司里的那位总经理也叫华莱士。跟眼
前的这位华莱士比起来,那是多么不同的一个人。
    华莱士用别开生面的手法给训练生上了第一课。他说:“三个月之
后,你们离开广播中心,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的时候,你们将不会做任
何事,而只制作电视节目。为了让你们对以后的工作有被步认识,我现
在就现身说法,亲自示范表演,做一个节目出来。我的这个节目有名
堂,大家请看手上的剧本。”
    剧本只有薄薄的几张纸,却在封面上印了令人惊心动魄的美术字:
《欢迎来到疯人院》。丽莎透过玻璃望向摄影棚,里边有三位摄影师已
经各就各位,棚顶上用按纽控制的灯光也亮了,现场指导在做好最后一
分钟的准备,而端坐在灯光之下的除了一位老头子之外,看不见有任何
演员扮演疯人。
    “这太夸张了。”丽莎低声对坐在旁边的泰国同学说。
    原来华莱士亲自扮演节目制作人,按着剧本表演如何指挥拍摄工作
的进行。有关工作人员在剧本的要求下,故意犯各种各样的错误,使一
个普通节目的拍摄一再受到阻碍而停下来。
    丽莎越看越感兴趣,她渐渐领会到节目的拍摄顺利与否靠的是所有
的工作人员通力合作,只要其中一个出了差错,便会使大家前功尽弃。
    《欢迎来到疯人院》华莱士用心良苦,他在表演完了之后,还对他
的学生们这么说:“你们现在知道以后你们将会面对各种各样的困难,
我担心有人会受不了,所以在你们正式接受训练之前,先诚心的想劝你
们,好好的考虑一下,看看要不要退出,免得以后在疯人院里捱苦受
罪。”
    “幽默。”这是丽莎给他的评语,但她还是忍不住环顾左右,当然
她没看见有哪一位训练生站起来,真的就退出控制室。
    丽莎暗自给她的那位泰国同学取了个“暹罗斗鱼”的外号。他的原
名是松汶。据他自己说,他是虔诚的佛教徒,但他一来马德拉就破了色
戒,头一天晚上他就出入花街柳巷,第二天上课时又故意坐在丽莎的旁
边。
    “杨小姐,下课后我们一起吃午餐好不好?我请客。”他趁讲师还
未出现,悄悄地问丽莎。
    丽莎转头看他,觉得这个人粗眉大眼的,讲的英语又带着浓重的美
国腔,当时就摇摇头。“对不起,我不习惯跟男人一起吃饭。”
    “那我们一起到外边走走怎么样?宿舍热得像火炉一样,老是呆在
里边会生病的。”
    “请你离开我远一点,我又不是你的太太,没有必要陪你上街。”
    坐在另一边的越南女人听见她的话,不禁对她投以敬佩的眼光。
    松汶登时羞得无地自容。他在曼谷让女人服待惯了。这回来到印
度,想在同学之间先捞点便宜,结果碰了钉子。恰好这个时候,讲师推
门而入,他即刻起身换了个位子,坐得离开丽莎远远的。
    那讲师踏上讲台便开始讲课。他的名字叫拉兹。丽莎记得有一首印
度歌曲叫《拉兹之歌》开头一句是“到处流浪。”怎么讲堂里跑进一个
流浪汉来了呢?丽莎这么想着,自己先就莞尔一笑。
    那位拉兹先生倒是有料之人。他讲解电视节目制作过程,讲得头头
是道。只是他的英语中的印度腔十分明显,听久了,令人昏昏欲睡。“
怎么搞的?怎么离开了新加坡和马来西亚就听不到纯正的英语了呢?”
丽莎的心中浮起这个问题。
    但她马上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我不是为了学英语而来的。”
    很快的拉兹先生从剧本讲到灯光音响和道具,一直口若悬河。间中
也让训练生发问。松汶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炫耀自己,一马当先就站起
来,“老师,你所讲的太过浅显,都是我们早已知道的一些普通常识,
请问能不能讲一些比较先进复杂的?”
    “我们?你就那么有把握你一个人能代表全体?”讲师一棍子打过
来。
    “活该!”丽莎心中叫好。她倒是喜欢拉兹那种自浅入深的讲授
法。
    松汶坐下之后,讲师神闲气定的让其他的训练生提出问题。
    一节课下来,丽莎的脑子里塞满了术语。他跟同学们走出讲堂朝放
映室去。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之内。他们看了几套英国广播公司专为训
练新人而制作的记录片。每看完一套,讲师便让他们各抒已见。这回来
自印度本土的同学学了乖,他们抢着发言,不再让松汶有机会出风头。
    下午是实习时间。实习之前先分组。丽沙担心她会跟讨厌的松汶同
在一组,拿到名单后才松一口气。与她同组的都是印度人。他们的第一
个作业很简单,主要是在摄影中录制一对一的访谈节目。这分明是很容
易的一件事。但做起来却困难重重。
   讲师规定同组的训练生轮流担任演员、摄影师,现场指导和制作
人。在进入摄影棚之前,先进行彩排,每个人必须把拍摄的程序算清
楚。如果担任制作人,那就更加要将控制室中使用的口诀紧记在心。
    在讲师的严密监视和严格要求之下,只见人人变得手忙脚乱,胡里
胡涂,而墙上的时钟却一秒一秒的不断溜走。五点一到,一切活动停
止。检讨一下,丽莎觉得时间过得太快,虽然拍的只是五分钟不到的一
个短短的节目,所需要的工作时间几乎是五分钟的二十倍以上,怪不得
拉兹先生说:“搞电视制作是很费精神的事,越是投入就越容易衰
老。”
    有人说:生活像一条长河。丽莎只觉得这些日子里,自己老是在湍
急的河水中载浮越沉。想到岸上端一口气都没有机会。
    自从上次她拒绝了松汶的邀请之后,松汶见到她就摆出冷面孔。她
想试探一下,故意找他攀谈,见他高兴得像拾到金子一样,她又马上打
退党鼓,使他恨得咬牙切齿。
    她不是不想交朋友。既然将松汶视为俗物,那就跟印度同学打交道
吧。她本来不喜欢印度同学的那种凡事争先的作风。后来经过了解,终
于体谅他们不能不拼的苦衷。
    这是一个人口众多的国度。人的生命在恶劣的环境中随时会变得毫
无价值。走在街上,到处可以看见已经失去人的尊严的乞丐和穷人。翻
开报纸,大字标题登的都是抢劫,杀人,殴斗,示威,暴乱和诸如此类
的社会新闻,有时还见到寡妇被逼着陪葬和新娘因嫁奁太少而活活被打
死,足见人命贱如蝼蚁。
    那些印度同学有幸争得一份高尚职业,为了保住饭碗又怎么能不全
力以赴?跟他们比起来,自己这些日子里所吃的苦头又算得了什么?丽
沙既有这种想法,也就不再怨天怨地,“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不久她跟印度同学的关系也由生疏而变成熟络。
    每天仍是不停的上课,观摩和实习。讲师中有一位女的,她的名字
很长,她自己将它缩短,让大家叫她查耶夫人。她的皮肤黝黑而无光
泽,使丽莎想起在大芭菜市场见过的一位卖菜的华族老太婆。她从不使
用化妆品,衣着也并不光鲜,永远给人邋遢的坏印象。
    上她的课的时候,每个人都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她的脾气浮躁,
说话尖酸刻薄,挫评别人的错误时毫不留情。丽莎最不能容忍的是在回
答问题的时候,她老是像个催命鬼似的,不停的催促。在同学之中,丽
莎的反应是比较快的一个,连她都受不了,其他的人就更不必说了。
    这位讲师给的户外作业。每一组分配到一架轻便的户外摄影机,各
自在广播中心的场地内选择一个适合的地点。以拍外景的方式拍一个小
故事。
    故事很简单:有一个男人在街上走着的时候,忽然看见地上有个钱
包,拾起来打开一看,里边空空如也。但钱包还很新,便将它放进衣
袋。然后他走向停在路边的汽车,只见其中一个车轮炸了胎。恨得他对
那车轮踢了一脚,四顾无人,只好自己动手,取出工具和后备车胎,将
轮子换了。
    这个作业要求组员们分工合作。在讨论分镜头剧本的时候,丽莎毫
不自制的说出自己的意见,也没注意到其他组员都对他刮目相看。在分
派工作的时候,她居然众望所为,被选为导演,使她好不高兴。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那是个陷阱。在正式拍摄的过程中,组员们表
面上都很积极,实际上却故意在一些关键上做手脚。结果拍下来的那十
几个镜头竟然连接不下去。就连钱包也被人中途换掉,出现在中镜里的
钱包本来是黑色的,到了拍大特写的时候却变成了红色的。还有换轮胎
所用的起重器原本在左边,拍过之后有人提议休息喝茶,就在那一段时
间里,不知那个家伙偷偷的将起重器移向右边。
    在讲评的时候,丽莎那一组的作品被讲师评得体无完整。丽莎知道
自己一时疏忽。中了别人的暗算,只好默默忍受。
    “这是一个教训”,讲师痛心疾首地说,“作为一个导演,一切都
要亲力亲为,决不可以轻易相信别人。哪怕是你最要好的朋友,有时也
会因为妒忌而陷害你。杨小姐,你锋芒毕露,所以少会引起同组的人不
满。”
    真是一针见血。丽沙转头看那些与她同组的人,那些人脸上都带着
奸笑。竟没有一个为这件事感到抱歉。
    讲评继续下去。在拍外景的时候,他们用的是长枪型的录音器。当
看到那录音器出现在镜头里,而且还很不雅观的左幌右幌时,大家忍不
住哈哈大笑。
    这是不可原谅的错误。丽莎心知肚明,这是摄影师和录音师串谋出
卖她。她认了,决定在下回重拍的时候不再强出头,老实一点就做录音
师吧,导演的宝座让给别人算了。
    但那笑声突如其来,连讲师也制止不了。有一位同学恶作剧地将录
影带转回去,重新放一次,这虽然是第二次,大家看了仍笑个不停,最
后连丽莎自己也笑得连眼泪都掉下来。
    在三位讲师当中,令训练生最感到亲切,同时也是最后登场的一
位。是年轻人。他叫安东尼,看来还不到三十岁。
    他长得很英俊。脸上永远是那一副对一切都漠不在乎的表情。从他
所穿的皮夹克和皮靴看去,他像个花花公子。起初,大家看他老是吊儿
郎当的,都以为他不过滥竽充数,决不会是什么好角色。可是在上过他
的几堂课之后,大家才发现,原来他博学多才,而且讲课的时候极为认
真。
    他给训练生的压力最小,他常常说:“如果有人觉得心烦,大可以
躲在宿舍里睡觉,三天不来上课也没关系。我崇尚自由,最不喜欢强迫
别人做他不喜欢做的事。对我来说,一切的条规和戒律都是多余的。完
全可以当作粪土看待。”
    丽莎突发奇想,“要是我嫁给这种人,高兴的时候就为他煮饭洗
衣,不高兴的时候就三天不跟他见面。那该多好。”
    轮到安东尼讲课的时候,他们那为期三个月的课程也差不多接近尾
声了。在结束学业之前,他们还有一个最后的任务,那就是每一组制作
一个大型的节目,题材任由组员们决定,歌舞也好,戏剧也好,不然就
拍个专题记录片也可以。
    经过一番热烈的讨论,丽莎那一组打算拍的题目是《环境污染》。
安东尼取笑他们,说将来出外景的时候,一个个会忙得像猴子一样。他
还说:“你们何必跟自己过不去?明知道你们的作品不会有正式公映的
一天,干嘛不弄一个简单一点的泥?譬如请几位歌星,每人唱一首歌,
就在摄影棚里拍,连彩排的时间在内,三天就可以起货。
    不知道他是在故意激他们,还是真的不想看到他们太过辛苦。他们
只有一个目标,就是一定要拿出一部够得上水准的作品来,似乎不这样
做,他们就对不起自己。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分头工作搜集资料,勤踏外景场地,找人
商借交通工具,安排休息和住宿的地方等等。
    本来他们可以到图书馆里借一些旧片,从中复制所需要的镜头,这
样就可以减少出外景的次数。但他们不想辜负自己的创作能力,一开始
就决定每一个片断都必须是组员们亲自拍摄回来的,否则就不准使用。
    广播中心将他们的财政预算压得很底,这一点他们也不计较。每个     
人都全心全意的投入工作中,他们的口号是“为了满足自己”。渴了饿
了,便自己掏腰包买水喝,买一包包的咖里饭,一个个蹲在树下也吃得
津津有味,有时甚至只啃面包也当作一餐。
    在这里,丽莎第一次真正的体会到跟一群人为一个共同的目标奋斗
的乐趣。他们常常为某一件事而争执,有时还争得很激烈,只是在得出
结论之后,他们很快就和好如初。重新携手工作了。
    丽莎感觉到这才是真正的生活,真正的有一分热发一分光,一切都
是为了整体,谁也不许自私自利。跟众人在一起,她学会了容忍和推
让。她不再患得患我,斤斤计较。她变得很看得开。
    他们第一天出外景回来,几个人挤在小小的剪辑室里看当天的成
绩。不看还好,一看之下,个个都呆住了,这是怎么搞的?辛辛苦苦拍
回来的镜头全都不能用,不是焦距没有对准,画面上一片模□,就是摇
暗的时候“摇”的厉害。大家七咀八舌的叫了起来:“这个摄影师应该
切腹自杀以向大家谢罪!”“我告诉他不要用摇暗,我们经验不足,摇
起来未必好看,他偏不听。”“换了他,”“换了他!”
    由于丽莎是录音师,工作最轻松,大家便推选她负责剪辑。这又是
一项新的挑战。幸好广播中心最近购置了电子化的新式剪辑机,在安东
尼的指导之下,丽莎很快就学上了手。
    她满怀自信,不但将剪辑工作做得尽善尽美,后来还自告奋勇,连
旁述和配音乐也包下来。谁也没想到,她竟成了为他们的杰作付出最多
心血的人。
    她怀着愉快的心情回到新加坡。行李中多了一大叠的讲义和数以百
计的照片。她将好好的珍惜那些照片,那是她在印度三个月生活的真实
记录,其中甜酸苦辣,样样俱全。
    同时她也带回来一张结业证书。她在华莱士的办公室中将证书递过
去,华莱士看过之后满怀歉意的对她说:“杨小姐,很对不起,最近公
司改了政策,不打算自己拍广告片,现在外边有很多小公司,我们要拍
什么,随时可以包给他们去拍,如果拍出来的成绩不好,我们可以让他
们重拍。”
    丽莎只觉得被人浇弓一盆冷水,连背脊都冷透了。这是什么鬼话?
这分明是在作弄人嘛!死红毛鬼,当我是好欺负的,还是怎么着?看他
一脸奸笑,就如道他不是好东西。这时,丽莎恨不得冲过去撕破他的
脸。但这里到底是辨公室,她只能生气地骂一声:“狗屎!”然后站起
来,头也不回的往外走。

斤两

蓝波

    从恶梦中惊醒,黝黑中,他平躺在地板上;冰凉的脊背,隔着薄薄
的睡衣,压着有些寒意的藤席;冷的感觉从他龙尾骨未端蠕行,像有千
万只蚁,蠕到每根指头的神经。他的睡衣全都湿透了!
    睁开眼,他接触到的只是黑暗一片。他的双手抱着本来垫在头下的
枕,压在胸前,重得有点像大石!右脚交叠在左脚上,难怪在梦中被朦
朦影子追赶时,他气喘如牛,却一点也迈不开脚步。就在那影子越来越
逼近时,他一声叫喊,就醒转过来,出了一身冷汗。
    他把枕头摔开,坐直起来。从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影照下,他看着睡
在床上妻子微微隆起的肚;奇怪妻子怀孕以来,他每晚都作着同样的梦
,那看不清面容的影子,黑蒙蒙的总追逐着;而每一次惊醒,都在黎明
前的时刻,他再也无法入睡了。
    对于妻再度怀孕,他觉得有点懊恼,当第二个孩子出世后,两人就
妥协节育,对于他的家庭经济能力,两个孩子已经太理想了;如今第三
个就将来临,以他C、3 公务员的微薪,往后不知该如何支配。
    窗布的黑幕上,时而有闪过的光影,外面马路上已开始有车在行驶
。他望着床台上那圆形的三脚小闹钟,萍果青发光的时针,正指着凌晨
五点。他挨近床沿,把下颚搁在床塾上,注视着跟着妻呼吸而有韵律起
伏的胎腹。生命是多么奥妙!他想,一个人奋力冲刺,一个人的坦然接
受,就在那么一触,一条生命就醒酿而成!然而自己何不是在那么一疏
忽时“一发既中”呢?
    他想及此,觉得好笑!
    好不容易才把那位钻石男同事说服介绍女朋友给他,一个过惯吊儿
郎当的王老五;出乎预料外,两人一见既通电,不上三个月的时间就宣
布结婚,连订婚仪式都免掉!这档婚事的成功,他这个媒人公算是最高
兴的了!那天的结婚宴上,他频频举杯胜饮,酒菜还未到尾声,他已酩
酊大醉了。老婆只好充当司机,回家途中,车中,他意哦噢起唱起歌来
,还毛手毛脚的摸妻子的大腿,又嘟着咀凑去吻她。妻子空出驾盘上的
手将他推开。
    “不要命啦?我在驾车呢!贝你醉成这样,失态死人了!”
    他却嬉皮笑脸的斜靠车门边,对着妻子笑色迷迷。
    到家时,妻子刚泊好车了,他已自己下了车,脚步跄跄的走到门口
,把整个身子挡着门;妻子从他平举右臂下开了锁,他一把将椠搂住。
“让我抱你进去,像今晚新郎抱新娘一样!”
    “疯啦?你。”妻有点生气,“这么夜了还要闹,你想把孩子和邻
居吵醒吗?”
    他撞跌着进了屋子,又撞跌的走到房内床边,身子一松,就平跌在
弹簧床上,被震得弹了几弹。
    妻子从冲凉房梳洗完毕出来,见他和依倒在床上,一面替他脱衣□
鞋袜,一面唠叨,他一点也听不进耳;突然,只觉得底□内,下体有凉
凉的感觉,原来妻子拿了湿布与他抹身!他沉沉的睡竟顿时有些清醒了
。模模糊糊的瞳孔,看见妻子那微胖却仍有风韵的胴体,在薄薄睡衣的
罩着下,依然性感,在他眼前幌动。他有些刺激,加上酒精还在血液中
入崇,他兴奋了!待得妻子在他身躺下,他来一个鹬子翻身,一压就压
在妻子身上,狂吻着她的脸!粉颈、胸前、然后紧紧啜住她的咀,吸着
舌头。妻子奋力将他推开,却被他缠得更紧,咀里咿咿唔唔,最后才把
他的脸推开,拼出一句:“套,套…………”模糊不清,原来咀又给他
吻住了!他只觉得自己是一只很凶亢的兽,掳住了猎物,岂能轻易放弃
。他觉得很亢奋,想起老友洞房花烛夜,不知绮妮风光多撩人!他像骑
上了拉让江上的捷艇,开足了引擎马力,要冲出这点点星辰的黑夜,赴
那河口一片湛蓝绿色海上观看江冬冬的日出美景。他只觉得站在捷艇的
船头,被黑夜里的风,吹得好舒畅!
    中午,他高高兴兴的回家吃午饭,告诉妻老友的太太怀孕。妻子却
黑着脸,指着自己的小腹,对他说:“你也怀孕啦!”
    他先是一愕,一头雾水,弄明白后,他从椅子子跳起来,差点都弄
翻弓饭桌上的菜馅。
    “你说什么?怎么会呢?我们不是特别小心吗?什么时候的?”
    “还不是你老友结婚那天晚上?叫你用套都不用,猴急得要死!现
在好了,多一个人口,看你以后怎办!”妻在埋怨。
    “那天晚上我不是喝醉吗?怎会………”
    “醉?借酒逞凶才真!”
    “唉…………。”
    他深深了解妻子的话。在他只不过是一个C级公务员,扣除了一切
税务,房子贷款等等。所剩的薪金,也只够一家四口一个月的生活费。
有时候整家人想着侈一下出外吃一餐都要精打细算才行,如果家里有谁
生病,医药费就得从家用扣下了!C级的薪金虽经过几次的调整,到目前
的每年加薪六十元,依然平衡不了物价节节高涨!一年加六十,还不够
一家一月的开支呢!
    他目前住的排屋,还不是做工多年所存下的几千块钱,付了头期的
定金,其他的还是家里父母弟妹东凑凑西凑凑帮他还了政府房屋贷款的
剩余的部份。如果当年年少时他学人花天酒地,行到目前,岂能拥有片
瓦遮身?
    夜里,他打电话给母亲告诉她消息,并希望母亲能替妻子“坐月”
;当然,他也对母亲抱怨自己实在养不起多一个孩子!
    “那里可以那么说!养不起你弟妹们也可以替你养!这是天公的赐
与,有些人想要生都生不出哪!人的一生有多少斤两都是上苍早已秤好
,你要求多,多给你的到最后也会失去!鄙没有人要求少噢。就像你祖
母,我跟你老爸结婚南来时,她老人家求神拜念经,求个五另二女孙子
,以后好团圆;偏偏就生了你们二另五女。上苍好似在唱反调哪!这是
是整定吗?”母亲唠唠叨叨在电话另一边说个不停。“别操心,我要多
一个孙子。到时我会过来《坐月》的!母亲挂了电,他却楞楞的;良久
才把电话放下。
    整夜,他都在回味着母亲的话:一切仍命中注定?!如果不的话,
那他与妻的结合,又算是那们子的事呢?
    他年少时代,年青人都流行着交笔友的玩意,他办公室里近身的同
事,是一品的俊男,将相片寄给电影画报中的徵友栏,刊出后就收到一
大叠女孩子的来信,有的付上玉照,有的没有。信来信往以后,同事开
始约地点见面。那次听说有位邻镇的笔友来赴约,还带了父母!同事有
点战战竞竞的,拉他一起去约会,相睇之下,同事嫌那女子清汤挂面,
土里土气;反而是他觉得她朴实文静。过后交谈下,同事索性把地址信
件全交到他手上,让他们去发展。
    那时他已做了几年工,所存的钱当然是办不了多少酒席,他又是家
中长子,所以一切费用都由父母承担。婚后不久,□被调职,却在工作
岗位升上一级。他相信这是妻带来的好运。隔年,儿子出世了,母亲最
高兴,因为这是她的长孙。两年后,女儿也来了,凑成一个“好”字。
他夫妻俩商议两个就够了,大家彼此合作,不要造成不必要的“意外”
!偏偏…………想到这,他唉了几声才辗转入眠。
    朦胧中,他又见那黑影子,逐渐逐渐的向他逼近,他想迈开大步逃
,脚根像被钉死,移动一步都不能………。
    妻已到临盆期,母亲从邻埠到来,带了许多吃的零食,还有各种玩
具,这都是平时拾不得买给孩子们的,当然并非不疼爱子女,而实在是
腾不出多余的钱来花。孩子们也乖巧,彷佛知道家里的经济状况,都未
曾有着多的需求,只是自己有时过意不去,省下烟钱买几块巧克力给孩
子。当然,母亲的到来是孩子最高兴的时刻,因他们知道祖母一到不用
讨就会买吃的,用的穿的,还有零用钱给他们。他也没有去阻止母亲这
么宠孩子,因为他可从母亲“付出”与孩子们“接受”的满足上,得到
欣慰与释然。
    自母亲来后,他搬到孩子房里去打地铺,奇怪,他倒睡得很安稳,
那黑影再也没有入梦来。
    妻被推进产房已差不多半句钟了,他坐在长廊的长椅上,时间已是
凌晨两点,他担心妻是不是已成了超龄母亲而陷于难产壮态,他很心悸
,一阵冷凉的感觉犹然从他心中散发到全身的神经。这靠近江畔的医院
,风正从河面拂拂吹过一排排的相思树,周遭沉沉静寂悄然。他坐着墙
靠的头很沉重………。
    他又走在条漆黑的路上,前面远处有微微的光线,在一团白光中心
,浮动着一小黑点,似乎正向着他的方向逐渐冲来;他一惊,想起又是
那黑影,急而转身便跑,奇怪这次他竟跑得动,而且箭步如飞。可是那
影子也没落后,更彷佛就紧紧粘在他背后,音质沉沉的说:“不要走,
等等我!”他奋步飞奔,那声音转而嫩幼。他只顾飞跑,突然看见自己
的家,一冲进去就把门关上!那黑影已到了门外,声音竟转变为童音:
    “让我进来…………”他把背紧靠着门,却听到门外传来婴孩的哭
声,他迟疑了一阵,终于决定开门看个究竟,门阶上他看见一个赤裸的
男婴,正手足舞动的在哭,他正伸手要将他抱起,手臂却被人抓住……
………
    “哎,先生,醒醒,你太太生了。”护士正摇幌着他,睁开眼,他
不其然的说:“一个男孩!”
    “对,你太太生了个男的,没有什么事!”
    “噢,噢,谢谢!”他犹似惊魂未定的应着,刚才梦中的黑影,难
道就是…………。
    妻与孩子被安顿后,他走出医院已是晨曦时分,却碰见那同事,手
拧饭格迎面而来。
    “喂,老友,遇上你真好。我太太昨晚生了个男孩。真谢谢你这媒
人,现在我连儿子也有了!”满面得意。
    “那里,是你们有缘,而且他们本来就是属于你的!”
    同事楞楞,他已走出医院的拱门。
    拉让江上的雾,漫漫迷向市镇,今天让该是阳光亮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