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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2月3日星期二

婆 罗 洲 之 子(李永平)

婆 罗 洲 之 子
婆罗洲文化局第1966年徵文比赛优胜作品

作者:李永平


                            作者简介

      作者李永平先生在一九四七年生於砂拉越古晋. 写这篇小说时, 他已十八岁. 他有美满的家. 他自幼受严格的家庭教育, 五岁进学校, 在中华四小读幼稚 班. 小学先後在四小, 马当中华公学和圣保禄学校渡过. 初中在中华二中. 高中 在一中. 毕业後, 曾任教圣路加中学. 一九六七年赴台深造, 攻读外文. 作者认为他只有一点生活经验, 并对於达雅民族的认识不够全面和深入. 所 以, 他恐怕`婆罗洲之子`不是一篇成熟的作品. 但从他开始学习写作时起, 他就 希望能为他们写一点东西. 因此他大胆地写了这个发生在长屋的故事. 希望大家 分享他们的喜, 乐和爱, 分担他们的哀, 怒和恨. 愿大家也热爱他们, 并请大家 给他指正. 由於作者对於写作的热情, 和谦虚的态度, 相信他的前途是很光明的. 婆罗洲文化局 一九六八年八月. 本站按: 本文为一九六六年婆罗洲文化局征文比赛获奖之作品. 李永平中学毕业後负笈台湾就读于台大外文系,後留美华盛顿大学专 攻比较文学,获博士学位.曾任中山大学外文系副教授,并从事小说创 作,著有<婆罗洲之子><拉子妇><吉陵春秋><海东青><朱令(鸟部)游仙 境>及译作<最後一场电影>等.作者现寓居台湾. 一 暮霭苍茫, 山坡底下响起一阵阵的鼓声. 每当长屋举行祭典的那一天, 我总爱在黄昏时坐在山坡上, 倾听那从坡底飘 来急激的, 紧凑的鼓声, 一直到天色完全入黑了. 这一个黄昏, 我没有等到天色 入黑, 很早就下了山坡. 我记起杜亚鲁马(注一)吩咐过我, 在天色入黑前去见他. 一路上, 我总想不起杜亚鲁马为什么要我去见他. 但杜亚鲁马的招见, 总是 一件荣幸的事. 我便兴奋地踏上长屋尽头的木梯子, 穿过登步安(注二), 然后规 规矩矩地站在杜亚鲁马的房门外, 恭敬地唤了一声: "杜亚鲁马!" "是大禄士吗? 进来." 里面传出了杜亚鲁马的声音. 我谨慎地推开房门走进 去. 房门没有上灯, 只有几线金黄的阳光进过後面的厨房射进来. 整个房间颇暗, 但那四壁的装饰, 使我的眼睛亮起来. 我平日总爱在经过这房间的时候, 乘着房 门半掩, 尽量向房里多望几眼. 杜亚鲁马房里有他族先传下来的巴冷(刀), 盾牌, 兽皮, 还有许多木头雕刻的奇奇怪怪的东西. 杜亚鲁马盘足坐在席上. 我一眼看见他手里端着一杯都鸭(注三), 便讨好地 说: "杜亚鲁马, 您在饮都鸭吗?" 杜亚鲁马笑笑地把杯里的都鸭喝干了, 然後把那杯子在身旁的矮矮的竹桌上一 搁, 将手在嘴唇上抹了一下, 招呼我坐下, 然後简单地说: "大禄士, 今夜是你做我的帮手." 我明白他的意思, 但这突如其来的差使把我略略地怔了一下. 杜亚鲁马又挥挥手说: "现在你先到外面去, 待会天黑时再来." 我应了一声, 站起身来, 依依不舍地把眼睛往壁上溜了几下, 才走出去. 在 门前, 我险些跟迎面而来的人撞个满怀, 幸而那个人闪得快. 我定睛一看, 原来 是杜亚鲁马的妻子, 便一壁笑笑地招呼了一声, 一壁把眼光停留在她手上拿著的 几样东西上. "见过这样子的祭典罢?" 她满面笑容, 和霭地说道. 长屋里的人都敬爱她,她 的笑容真叫人感到如沐春风. 我摇了摇头, 陪笑地说: "没有." 她大笑起来了. 说道: "怎么了? 你们孩子的记性都不很好? 你六岁的时候就 曾有过一次, 这是你爹的猎枪作祟呢!" 我立刻记起了我爹那杆涂满了鸡的血的猎枪. 我往杜亚鲁马妻子手里的两只 鸡和两枚鸡旦看了一眼, 伤感地说: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的父亲就在他的 中了邪的枪祭过之後的第二天黄昏, 被人发现倒毙在树林里. 他是怎么死的? 还 有是谁杀了他? 长屋里的人, 包括我的母亲, 都把它当作秘密, 没有人肯告诉我. 杜亚鲁马的妻子笑笑地劝慰我说: "那些事不去相它也罢." 我觉醒地应了一 声, 发现她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门里, 便闷闷地穿过登步安, 走进丹拄(注四). 一 杆双管猎枪立刻映入了我的眼帘, 那枪管在夕晖下闪着金黄色的光芒. 它被搁置 在丹拄前面的一张竹桌上. 这模样的猎枪, 长屋里只有两杆, 另一杆就是杜亚鲁 马的. 姆丁静静地站在旁边, 望着他的枪. 我轻轻地走上前去, 在他的肩膀上重重 地拍了一下, 然後看着他那张恼怒的脸庞, 噗哧地一笑, 说: "姆丁, 愁些什么? 愁女孩子怕了你吗?" "混账东西!" 姆丁涨红了脸, 显出啼笑皆非的样子, 他狠狠地把我推了一把. 我忍住了笑, 一本正经地说: "姆丁, 怎么你会干纳(注五)到这样倒霉的事情来?" 姆丁立刻蹩起了眉心, 愁闷地说: "我也不晓得. 天知道, 我的子弹明明射在 那头鹿的身上, 怎么突然会变成了黑黑的一块石头?" "你的眼花了." 我说. 姆丁急了: "那明明是鹿, 一头八十卡地(注六)的鹿......" "好了, 好了, 别紧张了!" 我笑着制止了他. 我本想把杜亚鲁马要我在今晚 的祭典做他的助手的事告诉他, 但我立刻按住了. 我想, 大家在今夜看见我随着 杜亚鲁马走进丹拄时, 一定会感到很惊奇的. "那毕竟是光荣的差使," 我想, "阿玛一定也会高兴的." 我不禁笑了. "笑什么?" 姆丁惊讶地问道. "笑你的眼睛花了!" 我说了, 也不去看他恼怒的神态, 便走开了. 我曾听人 家说, 姆丁也喜欢阿玛, 所以, 我不想把我所想的告诉他. 母亲知道杜亚鲁马要我做他的助手, 也感到很高兴. 在晚饭後, 她慈爱地把 她的那一份两枚熟鸡旦给我, 我拗不过她, 便要了一枚. 那真是吃在口里甜在心 里呵! 晚饭後, 天刚入黑, 我便到杜亚鲁马的房间去. 房里点了两盏土油灯, 但灯 光不很明亮, 映着墙上的巴冷, 盾牌和兽皮, 有一种神秘的气氛, 跟黄昏的光景, 颇有些不同. 我不觉凛然了. "杜亚鲁马, 我来了." 我恭敬地说. 杜亚鲁马正在把那一顶插满了长长的鸟翎的帽子套在头上. 他身上的衣服已 经穿上了, 那熊皮的披肩很惹人注目. 在我的记忆中, 他并不常这么整齐地装扮, 只在大日子的时候才见得到. 我想, 这是他身为杜亚鲁马以来的第一次猎枪祭典, 不免要庄重些. "大禄士, 你来得正好." 杜亚鲁马满意地说. 我在席上坐了下来. 杜亚鲁马斟了两杯都鸭, 给了我一杯. 我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双手把它接过 了. 我很爱这种酒, 很醇很浓. 我记得有一次的孟香本当(注七), 杜亚鲁马从镇 上托人带会来两瓶外国酒, 仿佛叫做什么勃兰地什么的. 杜亚鲁马要我为他做了 一些事情, 然後很郑重其事的赏给我小半杯酒. 这是我第一次尝到外国酒的味道. 我谨慎地, 不留一滴的把它喝光了, 心里却不免呼起冤来. 什么头等外国酒! 多 手张钞票一瓶的东西竟不过如此! 那时, 杜亚鲁马问我有什么味道, 我含含糊糊 地说: "很清!" 杜亚鲁马听了却大笑起来, 仿佛讥讽什么的, 我也不理会它, 我 宁愿饮自家又醇又浓的都鸭. 我仔细地喝完我的都鸭, 杜亚鲁马看我一眼, 忽然讪笑地对我说: "青年人果 然不懂得饮都鸭, 你且看我怎么饮." 原来他老人家半杯都鸭都还没饮完呢. 这时, 他一小口一小口地把杯里的都鸭仔细地倾入口中, 但并不立刻吞下去, 他让它在 口腔里徘徊一阵, 然後才慢慢让它留进喉咙里去. 杜亚鲁马仿佛看出我的羡慕的样子, 便慷概地再给我一杯. 这一次, 我觉得 是我有生以来花最多时间去饮一杯都鸭, 一边谨慎地聆听着都亚鲁马的指示. 待 一杯都鸭喝完了杜亚鲁马也站了起来. 於是, 我便遵照他的指示, 在房角拿起了 那两只绑了双足的活鸡, 海有两枚鸡旦, 随着杜亚鲁马走出房门. 那两只东西倒 还静静地让我拿著. 我最担心的是走进丹拄的刹那, 那鸡看到那么多人, 会拚命 地叫了起来. 但它门总算没有当场给我好看. 我们踏进了丹拄, 便感觉到全部人突然间静了起来, 他们的眼光完全集中在 主祭和他的助手身上. 我感到一阵骄傲, 便用眼睛去搜索阿玛的身影, 想看她高 兴的样子. 只不过我们出现的一刹那, 一个苍老的声音便冲着我们喊起来: "不行! 杜亚 鲁马, 不行!" 丹拄上的人们立刻起了一阵骚动. 我看见了阿玛,她依在父亲的身边. 她的父 亲就是刚才大声喊叫的布利. 杜亚鲁马迅速地把脸一沉,向大家扫了一眼, 待大家 静了下来, 他才冷然问道: "利布, 什么不行?" 那老头依旧嚷道: "不行! 杜亚鲁马, 不行! 他---他不行!" 他终於把指头指 向我. 我感到一阵不快, 便高声叫道: "利布, 你太欺人了! 你不甘愿吗? 你在妒忌 吗? 你怨杜亚鲁马不叫你那宝贝儿子吗?" 忽然我注意到阿玛焦急地看着我, 我便压下怒火. 我以为杜亚鲁马也不会去里 会利布的. 谁知杜亚鲁马却大步上前, 沉声对利布说: "利布, 你老糊涂了吗? 大禄士怎么不行?" 我有点急了, 心里怨着杜亚鲁马多事. 不想我第一次的威风,就被人家做了好 看. 耳边只听得利布急燥地说: "杜亚鲁马, 大禄士不是我们的人, 他是半个支那(注八), 他会激怒神的!" 我立刻感到极严重的威胁. 我把手上的鸡和旦交给身边的一个後生拿了,然後 大踏步上前, 一字一字地对他说: "我要和你斩鸡!" 人们立刻兴奋起来了. 利布的脸色一阵灰败. 我抢进一步, 狠狠地对他说: "利布, 听见吗? 我要和 你斩鸡! 你侮辱了我, 你侮辱了我的母亲, 你侮辱了我死去的父亲!你侮辱了我的 先人! 我要和你斩鸡!......" "大禄士!" 阿玛哀声地唤了我一声,打断了我的话. 她哀求地说: "大禄士,你 不要这样凶, 爸爸是说著玩的. 爸爸, 你说是吗?" 她把头一偏, 把手摇撼着她父 亲的肩膀, 哀求道: "爸爸, 告诉他们, 你是说着玩的. 打禄士不是半个支那人, 他是我们的人!" 利布居然无动於衷, 我忽然感到切齿痛恨他! 这老家伙! 利布忽然暴燥地摔 脱女儿攀在他肩膀上的手, 苛责她道: "阿玛, 没你的事!" 我忍不住大声说: "利布, 你不敢和我斩鸡吗?" 人们兴奋地骚动起来, 我感到一阵报复後的痛快.杜亚鲁马愤怒地挥动着臂膀, 企图压制人们高涨的情绪. 他沉吟一会, 终於沉声地问: "利布, 是真的吗? 为什么我一直都不知道?" 我非常的不快, 心里头埋怨着都亚鲁马. 利布灰黯的脸上, 现出了沮丧的神色. "这事只有我和他母亲以及鲁干晓得." 他无力地说. 我开始感到不妙, 心里怦然跳动, 连忙求助地看着杜亚鲁马. 杜亚鲁马的脸上, 现出了迷惑的神色. "鲁干? 他不是大禄士的爹吗? 他死去 好久了." "鲁干不是大禄士的亲爹." 利布叹口气说. 他的这一句话, 狠狠地打在我的心坎上. 我的眼睛叮在利布的脸庞上, 耳边 似乎只听见阿玛的哀叹声. 我恐惧地移开我的眼光,看着庄严的杜亚鲁马, 有回头 看我的母亲. 可怜她正垂著头,畏缩地躲在妇女堆中. 我忽然感到整个丹拄像鬼域 般的死寂一片, 一阵恐怖的感觉向我袭来, 我禁不住疯狂地大声喊叫起来. "怎么你们都不说话? 你们说呀! 说呀! 说利布老头诬我, 天呀! 你们都是利 布的帮凶, 你们都诬我! 妈妈, 怎么连你都不说一句话? 你说呀! 说鲁干是我的 亲嗲, 说利布老头子破坏我的名节! 天哪! 怎么没有一个人出声?......" 一只手蓦然搭在我的肩膀上, 重重的一按. 我顺手一举, `蓬`的一声, 打在 那人的胸脯上. 我的神智立刻清醒了许多, 定睛一看, 原来是杜亚鲁马! 他面无 表情地看着我, 斩钉削铁地说: "大禄士, 这是神的意旨, 我们不能违背." 我感到鼻子一酸, 连忙强制着不让眼泪迸出来, 呜咽地说: "杜亚鲁马, 你也 相信利布吗? 他诬我, 神不能宽恕他!" 杜亚鲁马叹了一口气, 温和地说: "大禄士, 陪你的母亲回去, 你看, 她很辛 苦."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 默默走向我的母亲,我茫然地点头, 默默地走向我的母亲, 搀着她那颤斗着的身躯. 人们毫不放松地把他们的锐利的眼光射向我们母子两个, 并且在热心的议论. 兰地布那妇人的声音很大, 我无意中把她的议论捕捉了几句: "......啊啊! 大禄士的娘是好人, 不想竟会干纳(发生)到这种不好的事情, 利布这老头子也太不积德了, 说什么也不好在这么多人面前揭人家的底, 你叫人 家把脸藏到那里去呀?......啊, 半个支那, 多可怜!......" 我的鼻子不断地发着酸, 只想放声大哭. 但是, 我已经是十八岁的青年了,我 没有让眼泪迸出来。我呆呆地看着杜亚鲁马和利布,也看着阿玛。阿玛也看着我, 在迷朦的月光下,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见两颗眼珠在月光下闪烁着。一股莫 明的滋味从我心底升起,直冲我的鼻端,我的鼻子又酸了。 利布呆呆地望着丹柱外,忽然,他哀求地对着杜亚鲁马说: "杜亚鲁马,我是 不得已的, 我真怕他会激怒神." 大家都把眼光移向丹柱外面, 只见大地一片漆黑, 只有那黑沉沉的石山镇压 在遥远的, 无人到过的平原那边. 住在我们这座长屋的人们相信, 那边的人激怒 了神, 神便降下了那座石山, 把他们都镇压住了. 杜亚鲁马只略略扫了丹柱外面一眼, 也不说什么, 便把头调了回来. 他看了 众人一眼, 平静地说: "蓝达奴, 你来!" 那蓝达奴就是刚才替我拿祭品的後生.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避进了云堆里, 我只觉得这时候的丹柱比往日忽然暗了许 多. 一阵风无声无息地吹过丹柱, 人们不觉毛骨束然. 整个丹柱被一种神秘的气氛笼罩了, 中间迷漫着一种扣人心弦的紧张气氛.众 人都不自觉地张着嘴巴, 把眼光定在祭桌上. 祭桌上, 油灯的金黄色灯光跳动着, 映在杜亚鲁马的庄严的脸庞上, 泛现着 凛然的光彩---那是神秘的光彩! 我们相信, 只有长屋的首领, 只有这样摄人心魄 的光彩. 杜亚鲁马虔诚地站在竹桌前, 他的嘴唇不断地颤动. 我们知道他用一种 神秘的言语向神祈祷. 姆丁的双管猎枪依旧森然地搁在竹桌上, 枪管在灯光下,依 旧像黄昏时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 我忽然感到, 杜亚鲁马脸庞上的光彩和枪管上 的光芒异样的调和, 互相辉映. 杜亚鲁马的嘴唇停止了颤动, 他平静地说出一句话: "兰奴达, 拿来." 兰奴达立刻明白他的意思, 迅速地把一只活鸡献上. 那只鸡忽然挣扎起来,拼 命地拍着翅膀. 杜亚鲁马把它接过. 人们只听得`刮呃-----`的一声尖叫, 眼睛便 立刻看见鲜血四溅. 我忽然感到一阵恐怖. "那是鸡底鲜血, 那是涂在我父亲猎枪管上的鲜血!"我 在心里狂叫, 恐惧地把眼皮闭上. "鲁干不是大禄士的亲爹." 利布无力的声音,忽 然又在我耳边响起. 我睁开了眼睛, 心里有一种嗒然若失的感觉, 下意识地把利 布看了一眼, 忽然又看看阿玛. 她微张着小嘴, 出神地看着祭典的进行, 眼角依 希还留着泪痕. 这时, 姆丁的枪已变成一杆血枪. 第一只鸡的颈项已被扭断了, 鸡血被抹在枪管上. 鸡的鲜血是邪物的克星,我 想姆丁这时定然安下了心. 我看着他时, 他却呆呆的没有什么表情. 杜亚鲁马满意地看了枪管几眼, 然後, 平静地说: "兰达奴, 拿来." 第二只鸡立刻被献上, 它没有挣扎, 任人摆布. 人们经过了第一次, 对第二次也不觉得那么可怕了. "妈妈, 我害怕." 忽然一个孩子颤抖的声音, 在寂静中响了起来. 人们不满意地带着责备的眼光埽过那孩子, 做母亲的便连忙把孩子哄着, 把 他拉得更紧, 让孩子紧紧地抱着她的大腿,然後又紧张地注视着祭典的进行. 我看 着这个母亲的动作, 一时不禁呆了. 蓦然, `朴`的一声响, 我醒觉地把眼光注视到祭桌上. 杜亚鲁马把两粒鸡旦敲在枪管上, 让旦黄和旦白从破裂的旦壳流出, 抹在带血 的枪管上. 祭典前, 杜亚鲁马曾告诉我说, 当两枚鸡旦的旦白和旦黄被抹在枪管 後, 祭典便告结束. "孩子, 我很疲倦, 你扶我回房去吧." 母亲忽然在我耳边说道, 可声音非常 软弱. 我吃了一惊, 焦急地问道: "妈, 你怎么啦?" 在金黄色的灯光下, 母亲的脸却显得异样的苍白, 她的汗珠不断从发脚淌下. "我没什么, 回房躺一躺就会好的." 母亲很牵强地笑了笑, 说. 我便悄悄地扶着母亲离开丹柱. 我发觉母亲的脚步却蹒跚起来. 这时, 登步安上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 我推开了自家的房门, 然後小心地帮助母亲躺在席上. 我把油灯点亮, 藉着 微弱的灯光, 我再度端详着妈的脸庞. "妈, 你当真没什么吗?" 我不放心地问道. 母亲的脸色还是那样的沧白. 母亲缓缓地伸出右手, 把它覆盖在我的掌心上, 轻轻地揉着. "傻孩子, 妈为什么要骗你呢?" 她笑说. 见她底笑没有丝毫牵强的样子, 我 便放下心来. 母亲的眼光停留在我的脸庞上, 我坦然接受她的眼光. 房里有一阵子的静默. "孩子!" 母亲忽然低低的唤了一声. 刹那间, 她的笑意完全消失了. 她把覆 盖在我掌上的手移开, 一转身, 脸朝向内, 把手掌蒙住脸庞, 哀哭起来了. 我惶惑地板开她的肩膀, 轻轻地摇撼着, 焦急地问道: "妈! 怎么啦? 怎么啦? 妈!" 妈收起了眼泪, 翻过身子, 看着我, 半响, 忽然低低地叹了口气, 说: "孩子, 我害苦了你." 我哀求地唤了声: "妈." "孩子, 你怨你娘吗?" 母亲低声地问道, 双眼呆呆看着我, "妈, 你今晚怎么啦?" 我开始担心起来, 尽管心中充满疑团, 也只好强忍住. 母亲仿佛没听见我的话. 她狠狠地说: "都是你那狼心狗肺的爹!" 这句话, 像重锤打在我的心上. 利布在丹柱上说的无力气的话"鲁干不是大禄 士的亲爹", 此刻又在我心里响起来, 祭典上那种暂时使人诨忘一切的紧张气氛顿 时消失了. 我不禁恐怖地唤了一声: "妈!" 然後立刻问道: "我真的是半个支那人 吗?" 我紧张地注视着母亲的脸庞. "利布的话是真的." 母亲无力地说, 眼皮也垂了下来. 我终於忍耐不住, 绝望地哭了起来! 母亲摸怃着我的头发, 低声地说: "大禄士, 是妈害了你." 母亲的怃爱, 越使我的感情激动, 我不顾一切地放声哭了. 房门外传来一阵骚乱的声音, 像讽刺般地钻进我的耳里. 我使气地站立起来, 重重把门掩上. 然後, 我茫然地站立在那里. 耳边仿佛听见母亲自言自语地说: " 祭典结束了." 骚乱的声音, 渐渐地静止了下来. 我忽然感到眼角一阵冷湿, 便撩起丝拉(注九)的一角, 在眼睛上擦着. 然後, 我在席上颓然地坐了下来, 把眼光固定在`卡章`墙上, 上面有我的异常庞大的影 子. 我有了一个念头, 毅然问道: "妈, 告诉我, 我的亲生爸爸是谁?" 母亲像被我这个突如其来的要求怔住了. 他仿佛有点窘迫. 半响, 她缓缓地 说: "他不在这里, 他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在支那的唐上是吗?" 我忽然一阵激动, 便轻轻地接了一口. 母亲颇感惊讶地看了我一眼, 点点头. "我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问道. 眼光依然固定在`卡章`上面. 母亲轻轻地叹了口气, 困难地牵动嘴角. "你亲爹原来是在我们这个地方开铺子的,人家都称呼他`头家`. 在这边没儿 女, 後来我才知道他的妻子留在他们的唐山. 那时候, 咱们的家境并不好, 你外 公便把我领到他的铺子去, 央他让我帮他洗衣煮饭什么的. 每个月你外公问他那 钱, 拿多少, 我没问过, 所以一直不知道. 後来, 我糊里糊图和他做了夫妻, 不 久之後便生下了你. 你那没良心的爹在你刚满一岁时後, 便卖掉他的铺子, 狠心 抛掉我们母子俩, 回他的唐山去了. 总算他还念到一番夫妇恩情, 便给了店里的 长工鲁干一笔钱, 要他照顾我们母子. 鲁干是个好人, 他把我们母子带回长屋. 人们只知道我跟他是夫妻两个, 那可恶的利布不知哪儿打听来的." 我默默地倾听母亲的细诉, 神智仿佛模糊了. 迷蒙的眼睛, 仿佛看到母亲眼 角闪着泪光. 二 母亲整整两天没出过房门. 黄昏时, 她要我去瞧瞧自家的母鸡是否下了旦. 我走入了长屋底下, 在自家的鸡窝里面找到了两枚旦, 便踏上梯子走上屋子 去. 刚上了梯子的一半, 猛听得後面一个人大声说: "喂! 大禄士, 你手上的东西到底是从那儿弄来的?" 我略略偏了头, 看见山岜把手叉在腰间, 脸上尽是挪揄的笑, 看着我. 我打 算不去理他. 山岜忽然`呸`一声, 自言自语地说: "半个支那!" 我立刻再回过头, 站定了. 山岜带着一点吃惊的样子. 他忽然低下了头, 玩弄着那攀着梯边的野胡姬,自 言自语地说: "半个支那!" 紧跟着四面飘来了笑声. 我立刻感到脸上一阵发烧. 我没有经过考虑,便把手 上的一个鸡旦使劲地向山岜脸上抛去. `扑`的一声, 那个旦在他的额上破了, 旦 黄混着旦白从他那平坦的额上流下. 山岜把手在脸上狠狠一抹, 蓦地一吼, 便综身跳上梯子. "山岜, 你别闹!" 阿玛突然出现在梯口, 她制止了山岜的进一步行动. 然後, 她微微低着身子, 责备地对她的弟弟说: "山岜, 你总爱胡闹, 当心爹给你吃棍子." 我在阿玛说话的时候, 便注意到有些人把鄙夷的眼光投向我. 我忽然感到受 了山岜的侮辱, 急急地踏上几级, 在阿玛和其他闲人身边擦身而过. 我听到人们 对我发出不满的批评和嘲笑. 门虚掩着, 我一掌把它拍开, 看见叔叔干尼尊在席上, 跟母亲谈着话. 我忽然感到一阵莫明的羞愧, 我没有招呼我的这位`叔叔`, 他是鲁干的弟弟. "妈, 这里头怎么有两对旦?" 我看见灶旁放着四枚鸡旦, 便高声问道. "是你叔叔送来的." 我听见母亲口中说出`叔叔`这字眼, 心里很难堪. 但我不愿对母亲或干尼说 些什么, 因为我晓得自从鲁干死後, 干尼对我们母子的照顾, 委实太多了. 在长 屋里, 就只有干尼一家算是我们的亲人. 母亲那一族却是住在山外的那座长屋, 来往未免生疏了. 前天干尼带着他的妻子儿女到他岳父那里, 迂上了大风雨, 当 天赶不及回家, 没有参加姆丁的猎枪祭点, 否则, 他一定不会让我受这么大的委 曲的. 我默默地把煮熟的鸡旦, 送到母亲面前. 干尼已经出去了, 我忽然有点後悔对他冷落起来. 母亲看着我的脸庞, 忽然柔声地对我说: "大禄士, 他们欺负你吗?" "我才不怕他们!" 我使气地应了一声. 才说完, 就觉得忍不住, 便暴发地大 声说: "妈,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这般讨厌我? 妈, 为什么? 难道就因为我的爸爸是支那人吗?" 母亲垂着头, 没回答我, 我冲动地把拳头重重地在楼板上一墼, 狠狠地说: "利布! 你好! 都是你老龟子的一句话!" 说完, 我霍地站起来. "大禄士, 你想做什么?" 母亲急忙叫道. 我使气地应道: "我想找他们打架!" 母亲困难地撑着上身, 她的眼圈一红, 呜咽道: "大禄士, 都是我这个做娘的 害苦了你, 大禄士, 你要找他们打架, 就先打我吧. 大禄士, 你不要恨他们, 你 不晓得的." "我是晓得的." 我像胸脯被对方突然擢了一刀的斗鸡一样, 沮丧地站在那儿发愣. 母亲捡了一枚熟鸡旦, 递给我. 我感到一阵辛酸, 便顺从地把它接过来, 放 在掌中, 轻轻地摸怃着, 让那热气从手掌流到我的心底. 半响, 我尊了下来, 把 手中的热旦放在母亲的身边, 说道: "妈, 你吃吧." 我站了起来, 向门外走去, 耳边还听见母亲说: "大禄士, 不要生气呀!" 夕阳照在丹柱上, 长长的丹柱到处晒着毂. 长屋外面, 四处青草莽莽, 一片苍凉之感, 涌上了心头. 我心想, 这两天来, 长屋的光景, 委实有些不同了. 只因我是半个支那, 我的母亲是半个支那的母亲! 我忽然明白, 妈为什么这两天来不出房门. 我并不担尤她的健康, 实际上,举 行祭典的那晚, 她曾一度眩晕, 但第二天突然就好了. 杜亚鲁马在今晨曾建议为 母亲作法驱邪, 母亲婉拒了. 她婉转解释自己并没有给病魔缠着, 只是人老了,精 神颇有些比济, 便多躺了两天. 屋里走出了一个年青的妇人, 手里拿着一个大篓子. 她远远地看了我一下,那 神情仿佛很踟蹰. 我有些迷惑了, 她那两道目光似乎在戒备什么. 看来她是要收毂吧. 果然,她垂着头, 走到我的附近, 便府着身, 也不发一言, 就把那晒着毂子的草席的两边拉拢起来, 毂子便集中在席子中央, 然後便将毂子 倾入大篓子里. 她一直默默地作活, 平日她总爱说话的. 我忍不住, 便含笑问道: "西蒂, 今年毂子收成好吗?" 西蒂吃惊地抬起头, 我发觉她的脸庞红了一下. 她笑了一下, 点点头, 便又 垂下头作她的活. 她的笑太牵强了. 我感到很尴尬, 便度了开去. 想了一会, 我苦笑对自己说: "或许是我已经变作半个支那吧?" 那与其说是自嘲, 毋宁说是自伤. "阿玛会怎麽样呢?" 我不禁问自己. 立刻我便对自己说: "阿玛不会的, 她两 天来对我还是和从前一样的." 我烦躁地在丹柱上度着. "大禄士!" 一个女人轻柔地唤了一声. 我吃惊地回过头, 看见阿玛笑吟吟地瞧着我, 便含笑地招呼了她. "大禄士, 山岜很坏, 你不要理他." 阿玛依旧笑吟吟地说. 她的声调更加诚挚. 我不禁怡地然笑了. 她忽然一蹩眉心, 忧虑地说: "大禄士, 你也别怪我的爸爸好吗?" 说着, 他带着恳求的神色, 看看我. 我实在不知到怎么去答她. 我向四面看了一眼, 说: "阿玛, 我们不谈这个问 题吧." 然後, 我又连忙加上一句: "阿玛, 人家会讲闲话的." 阿玛一扬眉毛, 满不在乎地说: "理他们! 我才不怕!" 说这, 她走近我的身边. 我有点手足无措, 连忙说: "阿玛, 阿玛! 现在不同了! 我是半个支那, 人家 会笑怪你的. 阿玛!" 阿玛怔了一怔, 依然满不在乎地说: "我不管." 我感动地唤了一声: "阿玛!" 然後我压低了声音说: " 阿妈, 明儿我就要背 罗担和打马给头家去. 我给你带个银手镯可好?" 阿玛喜悦地笑起来. 她连连点头. 我还想说些什么, 有人走近来了. 我便离开了阿妈. 第二天黄昏, 我把银手镯套在阿马的手臂上. 她喜悦地连连向我道谢. 我把 她的脸庞看了看, 忽然, 我叹了一口气. 阿玛吃惊地看着我. 我心想, 我又想起早先山岜说的`半个支那不好做朋友, 石头不好做枕头`,这 句话来. 於是, 我无力地对阿玛说: "阿玛, 我疲倦了, 我要回房去." "大禄士." 阿玛柔声地唤了我一声. 我掉回头去看她, 她不放心地看着我. 我勉强地笑道: "我不妨事." 然後, 自言自语说: "今天委实走了太长的路." 我走了几步, 忍不住再掉回头看她. 只见她把一只掌儿搭在另一只手腕上,轻 轻地怃摸着那套在腕上的银手镯, 眼睛看着我. 推开了房门, 我软弱地倒在希上. 厨房里传来了母亲烧菜的声响. 我合上了眼皮, 想静静地躺一回. 可是, 脑 子里尽想着头家铺里的事. 我便索性再把它子细地想了一下. 头家开着一间很大的铺子, 我们的东西总是背给他的. 其实, 头家的铺子并不远,就在我们长屋的附近. 陡步走下大约一个钟头的路 程便到了. 那边有好几户支那农家, 他们种植一种叫`胡椒`的植物. 说起来, 我 们这座长屋的人们还算运气. 听他们说, 有些长屋的人们背东西给头家, 要走上 整天的路程呢, 那路又是崎驱不好走的. 我在十岁那一年, 第一次被鲁干带到头家的铺子里去. 自此以後, 在我的印 像中, 头家对背东西给他的人总是笑容满面, 很诚恳的, 并且殷勤得使背东西给 他的人感到不安. 我们拘谨地坐在一边, 不很自在地喝着头家的咖啡乌. 头家的伙计有好些个, 他竞都让他们闲着, 自己倒动手秤我们背来的恩加邦 (注十)来. 头家刚刚把秤头上的铁钩往盛着恩加邦的麻袋钩下去, 我们便听到铺 後面的房间冲出了一阵又哭又闹的声音. 听那声音分明是头家的老婆姑纳, 她原 是我们长屋里达干的女孩子, 三年以前给头家娶去作老婆. 头家皱着眉头, 很不耐烦的样子, 抬头向後面看了几眼, 神情甚是窘恼. 我 想, 他大概想要放下秤秆, 到後边去讲他的女人几句罢? 可是, 很快的, 他便像 下决心不去里他的女人似的, 又垂下了头, 使用着他的秤, 嘴里咕噜地自言自语 地骂起来. 谁知到姑纳哭闹得更响亮了, 还杂着一些不堪入耳的粗话. 头家仿佛激怒起 来了, 抓起那十几斤重的秤锤就使劲丢到後边去. 房里的女人立刻尖叫一声: "你老鬼要杀死我呀?" 我们几个人连忙做好作歹劝住头家. 那些伙计竞然毫不在意, 一派悠闲的样 子. 我忽然感觉到自己做了一次傻瓜, 面孔不禁臊热起来, 便立刻退出了劝解的 圈子. 头家很快地息了怒, 不过他嘴边还喃喃地在骂三骂四. 他的女人的哭闹声也 静止了下来. 我忽然对这一场吵闹感到莫明其妙起来. 我看着头家躬着腰, 把那个秤锤从地面上拾起来. 刹那间, 心里起了一种说 不出的感觉. 我呆呆地看着他, 这中年的支那人. 头家把那个秤锤从容地套在秤杆上, 拉达依那个老头忽然上前, 恭谨地对头 家说: "头家, 您看看, 好像你的秤锤搞错了." 我们这才注意到, 这一个秤锤比头家先前丢进後房的一个要大好多. 头家的脸色立刻红了一下, 他躬着身把那秤锤拿在手上看了又看, 嘴里喃喃 地说着: "我做生意最老实, 来番几十个年头, 从不曾给人家嫌过半句什么的." 我又呆呆地把他看着, 心里头那种说不出的感觉更加浓厚. 我忍不住也偏头 看看自己臂上的肌肤, 又低下头看看自己身上的双腿和的肌肤, 我实在看不出自 己有和头家相同的地方. 我又看看那些支那人伙计, 忽然我注意到有一个伙计的 肌肤和我的完全一样. 那个伙计恰好转过身来, 不期然我们的视线接触了, 我立 刻低下了头, 心里却受到惊震! 我是半个之那, 我的肌肤和那个支那伙计的肌肤 完全一样. 山岜忽然冷笑一声, 我转过头去看头家, 只见头家变了脸色, 把手上的秤锤 重重地放了下来. 站直身子把山岜狠狠地看了一下, 忽然移动脚步重重地走到铺 後面那个房间里去. 我把头家的表情神态看在眼里, 心里很不自在, 我直觉到他的表情是可笑的, 那模样简直像小丑! 头家走不上几步, 山岜又冷笑一声, 他偏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我忽然感到一阵羞辱, 往日我喜欢会看头家的可笑表情, 此刻, 那可笑的表 情却不知怎的像刺着我的心一样, 它也使我感到羞辱. 我心里头竞忍不住希望头 家威风起来, 好煞一煞山岜的得意和锐气, 也替我出点气! 想着, 我不觉心里苦 笑了一下, 问问自己: "我怎么啦? 我想得多可笑!" 就在这时, 後边房里冲出了又打又骂, 又哭又闹的声音. 我耳中抓住了头家几句咒骂, 都是骂得特别响亮的: "你妈的! 死拉子婆! 你要害死我呀? 你未出世, 我魏某人就来了番, 几时给 人家闲话过? 你吃了生人胆呀! 竞敢把秤锤换了丢出来, 害我蒙上不白之冤呀!好 家伙......, 你不要以为`拉子`都是傻瓜, 他们比我们唐人还要聪明呀!" 後面的那句话, 竞是冲着我们来的. 我悄悄地看了拉达依一眼, 只见他尴尬 地坐在长板凳上, 那神情直像坐在木材堆上, 浑身不安. 我懂得一点支那人的客家话. 母亲说, 我的亲父亲就是支那的客家人. 头家发起威风来了, 山岜的得意也仿佛被他煞了一煞, 我却感到一阵难受.姑 纳的凄泣和哀叫, 混在头家的咒骂斥喝和拳打脚踢声中, 扰乱了我的心思. 山岜向我瞟了一眼, 我屈服地避开了他的眼光, 却不期然又与他那肌肤和我一 样的支那伙计的眼光碰个正着. 那支那伙计冷冷地别过脸去, 脸上尽是鄙荑的神情. 我立刻感到脸上一阵臊热, 一种混乱的感觉啃着我的心头. 我忍不住自卑, 自伤 和自暴自弃起来. 陡然间, 我忽然感觉到在这铺子里, 这两股人之间, 我是个彷徨的孤儿. 是为 两股人所鄙弃的孤儿, 所不接受的孤儿呀阿! 我忍不住想立刻回到长屋去, 伏在母亲的怀里大哭一场. 头家的声音忽然静止了下来. 跟着, 头家板着脸孔从後面出来. 他的手里拿着 那个原先他丢弃的秤锤子. 那一张满是汗水的脸孔通红, 却有几根青筋暴露其间. 我只看了他一眼, 便 连忙垂下头去. 然后, 头家正眼也没瞧上我们一眼, 便把手上的秤锤, 重重地放 在地板上, 却不再动手秤我们的东西. 他把伙计叫来做这件事, 自己坐在那张大 台子的後边的大藤椅子上, 好像还在发着脾气哩. 这个罪可受得够了. 我们坐在长板凳上, 几乎不敢动弹. 伙计熟练地秤着恩加邦, 铺子里一直静静的, 姑纳的凄泣声也没有了. 这一段时间并不长, 但我想得很多, 却一点头绪也没有. 说有吧, 就是更深 入的自卑, 自伤和自暴自弃而已. 结束了买卖, 已是响午时分. 大家也没了到处逛的兴致, 怏怏地踏上归程. 我们一前一後地走着, 我走在最後, 拉达伊在我的前面, 山岜走在最前. 天气很晴朗, 路上干燥好走, 但那空气好像很闷人似的, 大家好久没有作声. 涉过小溪, 再过去不远就回到家了. 姆丁忽然说: "姑纳也真可恶, 把人家的秤锤都换了. 要不是拉达伊眼明手快, 头家果真要 搞错哪!" 拉达依颓丧地叹了口气, 仰望着长空, 幽郁地说: "你们还年青, 很多事你们不懂. 姆丁, 你真的以为姑纳自家把秤锤换了吗?" "怎么不是?" 姆丁回过头来, 惊讶地反问. 拉达依忽然笑起来. 可是, 他很快就不笑了. "我吃盐比你们几个人吃的米加起来还要多. 我告诉你们, 你们留心听着罢. 方才头家两公婆相打相骂都是假做的." 大家不觉惊呼起来. 拉达伊淡淡地笑了笑, 说: "姑纳是头家的女人, 当然要听老公的. 他们先 `巴商`(注十一)好了. 姑纳要生要死是假的, 头家的发火也是假的. 他们合作把 秤锤给更换了." "那他们要换秤锤做什么呢?" 姆丁不解地问道. "你们不晓得, 每一把秤都配好大小一定的秤锤, 锤子随便更换不得的. 像早 先头家把那小的秤锤换了那大的, 依我估计, 至少每十斤我们要吃亏给他三斤,那 就是说, 十斤东西只能秤得七斤." 拉达伊顿了一顿, 又说: "你们想, 他们公婆两个把偌大的秤锤丢来丢去, 我 们劝解都来不及, 那还会注意到秤锤大秤锤小?" 他咧着嘴, 笑了一下, 神情甚为 得意地说: "他却想不到会落在我老拉达伊眼里!" "呀! 他们可真厉害呀!" 姆丁惊叹道. 我的心不觉直沉下去, 沉重得使我有点负担不起. 我不知道如何说才好, 我 把嘴紧闭住了. "嘿!" 山岜忽然冷笑一声, 说: "支那人都是一个样子, 改不了." "这可就不对了." 拉达伊立刻接口说, 他的声音甚是严肃: "人有好坏, 树有 高低, 这是一定的. 像以前那个在这里做买卖的,就是好人了. 可惜他死了, 买卖 也就散了." 我听了心里感到一阵快慰和感激. 我走上前几步, 把一只手搭在拉达伊的肩 膀上, 偏过头来, 向他喜悦地一笑. 拉达伊奇怪地把我看着. 我含笑道: "老拉达伊, 你说得真对. 人有好坏, 树有高低." 姆丁也加进来了, 他善意地笑道: "可不是? 就说我们长屋里, 不也是有些坏 旦吗?" 我们走上了土坡, 放目向前方望去, 我忽然发觉我们的土地里是多么的辽阔和 富饶! 轻风迎面拂来, 我的心一阵开朗. 拉达伊遥指着山路尽头处, 我们的长屋屹立在那边. "喂, 年青人! 加紧脚步呀! 看我老拉达伊一步赶上你们一步." 我们轻快地下了土坡. 我信口吟道: "人有好坏, 树有高低." 拉达伊忽然喃喃地接口道: "树有高低, 人有好坏, 是了, 像支那阿伯就是大 好人了." 我莫明其妙地注视着他, 而他像沉缅在深思中, 喃喃地说: "支那阿伯入今不知还在否? 他的大恩大德, 我犹未报, 唉!......" "谁是支那阿伯?" 我好奇地问. 拉达伊依然沉缅在深思中, 眼精直望着深邃的天边. 他缓缓地说: "那一天的晚上, 是的, 很晚很晚了, 我跟他坐在油灯旁边, 说了很多话. 他 说, 他女人早过世了, 自己带着三个男孩子, 大的还只十六岁, 小的也只有八岁. 在这山里开荒. 他讲了许多唐山的事,他讲他怎样被卖`猪仔`到马来亚来, 又怎样 乘机冒死偷跑到婆罗洲来, 流了多少血汗和眼泪呀! 听得我心头都激动起来. 我 也告诉他, 我的长屋在那里, 我今年三十岁了, 娶了一个老婆, 还算贤慧,她替我 生了两个男孩, 一个女孩, 都很聪明活泼. 我一次又一次谢他救了我的命, 要不 是他, 我早就饿死在山里了, 谁叫我在山里打猎迷了路? 我说: `阿伯, 你老人家 叫什么呀? 好让我以後报你的大恩大德.` 他呵呵大笑道: `支那有一句话说: 相 逢何必曾相识; 还有一句话说: 施恩不望报. 交湾(注十二)! 你就叫我支那阿伯 罢! 呵呵!` 他是多么豁达爽朗啊! 我便`支那阿伯! 支那阿伯!`地叫得好不亲热. 第二天, 他送我出山, 以後我再去找支那阿伯, 已经找不出路来了!" 拉达伊脸上显得异常的柔和, 像碇开着一朵幸福的花. 我呆呆地看着他, 心 里头忽然明白, 那是一朵友谊的花呀! 充满人类的温情和爱. 我不觉怡然了. "哼哼! 支那不好做朋友, 石头不好做枕头." 山岜忽然大声哼起来. 像一把刀子, 骤然插在我的心上, 我呆了一下. 一只乌鸦蓦然地在我们头上掠过, 发出刮刮的噪声. * * * "大禄士, 什么地方不舒服呢?" 母亲的话, 把我的思潮打断. 我茫然地看着她. 母亲连忙尊下来, 伸手在我的额头上摸了一下, 又捏捏我的脚掌, 疑惑地说: "凉凉的呀!" 我赶忙说: "我没什么!" 接着又嘘一口气: "今天脚走得好酸." 说着, 我爬起身来, 伸了个懒腰, 说着: "我要洗个澡去!" 便把悬在墙上的 `丝拉`拿过一条, 走出房门去. 黄昏的天空, 倒映在溪水中, 异常的可爱. 我感到一阵喜悦. 向四周埽了一眼. 便迅速地把下身的`丝拉`解下,连同手上 的一条一古脑儿抛在树上, 纵身跃到溪里去. 水中不冷, 令人感到凉爽愉快. 我愉快地激溅和颠蹈着水花,骤然间我听到一 阵女孩子的笑声, 连忙把自己沉到水里, 然后翻转身子, 便看见阿玛站在水边,抿 着嘴天真地笑着. "喂! 我可是一丝不挂的." 我故意大声嚷道. 她果然飞红了脸儿, 转过头去就走. 我看见她手上挽着一件纱笼, 便高声叫 道: "你也要洗澡吗? 等等, 我就好了." 她停了脚步, 一只手仿佛还抿着嘴. "淘气的小妮子!" 我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 便迅速地爬上岸, 胡乱地檫干身 子, 将丝拉围在腰下, 说道: "好了." 阿玛回过头来, 一只手果然还抿在嘴边, 脸上依稀带着红霞. 我带着兴致对她那抿着嘴的手看了看, 忽然, 我注意到她那条手臂上, 在我 送给他戴的银手镯的前方, 还套着一个镀金的铜手镯. 我过去轻轻地把她的手从 嘴边拉下来, 端详着那个镀金的铜镯, 疑惑地问道: "这是谁给你的? 怎么刚才我没看见?" 她毫不在意地说: "是姆丁给我的." 我感到一阵不快, 把脸一沉, 说: "你怎么要他的东西?" 她惶恐地看着我说: "我原也不要, 可是後来我看他急死了, 才拿了的." "阿玛, 你把它取下还回给他." "我不能." 阿玛摇摇头.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她依然摇摇头. 忽然她抓着我的手, 恳切地说: "大禄士, 你不 要在瞎想. 大禄士, 我拿了他的, 就当作是哥哥给我的." 我有点惭愧了. 骤然, 阿玛叫了起来: "呀! 山岜来了." 我掉头过去, 果然看见山岜. 他走前来, 却仿佛没有看见我, 直朝着他姐姐说: "爸爸要我把你手上的银镯 取下来还给人家." 阿玛的脸色一阵发青, 她摇了摇头. 山岜的口气忽然凌厉起来: "这是爸爸的话. 你到底还还是不还人家?" "我不还!" 阿玛的眉毛跳动了一下, 倔强地说. 山岜也不再说什么, 一把抓住姐姐的手腕, 动後要取下银镯. 阿玛挣扎着. 我看不过眼, 便在山岜的肩上用力一板, 斥道: "你想欺负你的姐姐吗?" 山岜停下手, 望着姐姐, 忽然嘿嘿地冷笑道: "你跟那半个支那去罢! 爸爸不 是你叫的爸爸了." 我呆了一呆, 看看山岜. 一时间, 生起了自暴自弃的念头, 大声说: "阿玛, 我是半个支那, 我不配送东西给你, 你还给我罢!" 阿玛`哇`地一声哭起来, 她迅速地把银镯连同镀金的铜镯一齐取下, 狠狠地 抛在我的跟前, 用手蒙着脸, 奔走回去了. 山岜看了我一眼, 弯下腰拾起那镀金的铜镯, 也走了. 河边留下我一个人. 我忽然感到一阵不可抑制的冲动, 把那银镯狠狠地摔在地上. * * * 今天又跟姆丁结伴到头家的铺子里去了一趟. 姑纳已经被头家遣回长屋, 或着可以说她和那不过两岁大的女孩一块被抛弃 了. 可巧姑纳的父亲和哥哥半年前到山城寻找他们的运气去, 母亲又已过世, 她 便独个儿带着女儿住在父亲留下的房子. 房间就在我们隔邻. 黄昏时候, 我从头家的铺子里回来, 母亲便要我把一些咸鱼, 菜脯之类拿过 隔邻去送给姑纳. 我带着东西走出房门, 便看见姑纳被两个闲汉缠在身边. 我停了脚步, 站在 房门边, 看着他们. 一个闲汉咧开嘴巴, 把头颅凑近姑纳的女儿的小脸, 向她调笑道: "喂! 笑香, 喊我爸爸." 那闲汉学着支那人的声调, 把小香的名字喊得怪腔怪调, 我感到一阵耳刺.那 闲汉还顺手在姑纳的肩膀上檫了一下. 另一个闲汉也把头颅凑近, 嘻皮笑脸, 随後又`呸`了一声道: "人家的老公是支那头家, 你有这福气吗?" 他也顺手在姑纳的肩膀上察了一下. 我实在看不过眼, 便咳嗽了一声, 走上前去. 那两个闲汉看了我一眼, 便一同嘻笑着走了. 我把手上的几样东西递过去给她, 含笑道: "这是我妈的一点小意思." 姑纳推辞了一会, 便谢了又谢, 腾出一只手来接过. 小香在姑纳的怀里, 天真地向我展开笑容, 愉快地挥动小手. 我的心蓦然被 触动了一下, 呆呆地等到他们的影子在房门里消失, 耳边依稀听到门闩搭上的声 音. 我不觉叹了口气, 心里说: "又来了一位半个支那!" 我烦闷地回到自家的房间里, 拿出一条`丝拉`, 到溪边洗澡去. 洗完澡回来, 在梯口忽然被一个十四, 五岁的大孩子冲着唱道: "支那不好做老公, 石头不好做枕头." 我心里有气, 便责道: "这么大的人了, 还不三不四唱些什么!" 那孩子叫做打鲁. 他咧开嘴巴, 露出没有牙齿的缺口, 藐视地看了我一眼,忽 然低下头来, 玩弄着攀在梯边的野胡姬, 嘴里忽然自言自语地说: "半个支那!" 我一把捏住他的手腕, 使劲地挥了一下, 大声地斥喝道: "你讲什么?" 打鲁立刻尖叫了一声, 引来了一伙闲汉, 刚才调笑姑纳母女的那两个也在里 面. 大家立刻七嘴八舌地问打鲁发生了什么事情. 打鲁乘机挣脱了我的手, 一纵一跳地退後几步, 他忽然露出狡黠笑容, 指着 我对那些闲汉说: "我讲他跟姑纳这样这样." 他做了几个粗野的手势. "真的吗? 你看见吗?" 那些闲汉连忙追问. 我喝止已经来不及, 打鲁却一本正经地说: "我亲眼看见的, 我敢斩鸡!" 那些闲汉轰笑着散了. 我感到啼笑皆非, 却奈何不得, 便也去了, 不去里他们. 回到房里, 我躺在席上, 等候母亲进来, 想告诉她, 今天在头家铺外, 迂见 过去见了好几面的支那农人. 他要我以後把毂背一些给他, 他拿旧衣服什么的和 我交换, 或者拿现款给我也好. 他说, 头家铺里的米太贵, 他吃不起. 他还把我 和姆丁请到他椒园里去, 坐了老半天. 母亲带着阴郁的脸色, 推开房门进来. 我连忙坐起来, 把她看着. 我意识到母亲又受了一些闲气了. 果然, 她眼圈一红, 坐了下来, 沉默了半响, 忽然呜咽道: "大禄士, 尽管妈怎么害了你, 你说怎么也不可不爱惜自己!" 她的声音带着一些凌厉的口气, 我感到有些委屈. "妈, 我什么事惹你伤心了?" 我看着她, 恐惶地说. "整座长屋都闹遍了. 你还装什么?" 母亲忽然仰起头, 板着脸, 愤愤地把我 责备. 说完, 她垂下头, 伤心地哭泣. "妈, 我实在不晓得我做错了什么事." 我有点手足失措了, 哀求地说. "你真的这么糊涂吗? 自己做了那样的事也不知道?" 母亲台起了头, 满脸泪痕. 我立刻说: "妈, 我要是打诳, 就让我明儿死掉罢!" 我又自语地加上了一句: "这样的日子也过厌了!" 母亲阻止了我的诅咒. 她却忽然为难起来, 欲言又止, 像是不知要用怎样措 词. 过了一会, 她终於说: "大禄士, 你跟隔邻的姑纳不三不四些什么?" 我霍然跳了起来, 向母亲诅咒, 发誓. 最後, 我愤然道: "妈, 我就斩鸡吧!" 母亲呆了一会, 忽然撩起纱笼的一角, 放声地哭了. "孩子, 我也晓得你受了冤屈, 千错万错, 都是我不该跟你那没良心的爹生下 了你." 她在哭声中说. 我从心底里感到刻骨的辛酸, 一时间, 忍不住也哭起来. 直到哭倦了, 我才 把刚才在梯口打鲁的讲话告诉了母亲. 母亲失神地听着, 始终没有表示什么. 晚上下了雨. 躺在席上, 倾听着风雨声, 想着月来的变化, 久久不能成眠. 午夜似乎已经过去了. 在风雨声中, 隔房忽然传来姑纳的叫尖声. 我迅速地冲出房门, 立刻瞥见一个人从姑纳的房里冲出来, 在长屋的另一端 消失了. 在黑暗中, 看不清楚那人的面孔. 我毫不迟疑地走进姑纳的房里, 想问 她发生了什么事. 杜亚鲁马领着众人匆匆地走进来. 他老人家忽然大喊一声: "把他绑了!" 我还来不及分辩, 便被杜亚鲁马身边的两个壮汉架住了,立刻便有人去拿麻绳. 我情知杜亚鲁马搅错了, 却急得我舌头直打结, 一时间, 竟分辩不清楚来. 母亲来了, 她哭着问杜亚鲁马我做了什么事情. 杜亚鲁马冷笑道: "你自己看吧!" 他指着躺在席上蒙住脸孔哀哀地哭泣的姑纳. 她身上的纱笼破了几处,身躯一 去一伏地颤动. 她的女还子躺在身边, 哇哇地哭着, 一个好心的妇人把她抱起来 哄着. "妈妈, 你听我讲......" 我在慌乱中大身叫道: "姑纳, 你怎么不说一句话? 到底是不是我欺负了你?" 姑纳抬起头来, 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忽然低声向大家说: "不是他, 不是大禄士." "房里头黑黑的, 你怎知不是大禄士?" 利布忽然凌厉地问道: "又是这老龟子, 我恨死了他!" 姑纳怔了一下. 利布立刻又加上了一句: "长屋里头那个不晓得你和大禄士有不明不白的事!" 姑纳气恼地哭起来, 边哭边说: "我是个被丈夫丢了的女人, 你们不该这么欺负我. 你们竟讲出这样肮脏的话 来, 我还不如死了干净. 可怜我女儿只两岁呀......" "哼! 你被支那丢了, 又跟半个支那相好!" 一个人叫道. 杜亚鲁马怒斥道: "住嘴!" 他气恼地说: "你们这样像是对待一个妇人吗?" 麻绳拿来了. 杜亚鲁马的脸忽然起了痛苦的痉挛, 他把手一挥, 说: "不用了!" 母亲忽然跪倒在杜亚鲁马的跟前. "可怜可怜呀! 大禄士没有爸爸, 你们不能这样折磨他. 我的孩子不会做这样 的事, 我是没了丈夫的妇人, 杜亚鲁马你该相信我.......你听我讲呀......" 母亲一把眼泪, 一把鼻涕, 那哀诉的声音, 使到最饶舌的人也静止了下来. 我受不住感情的冲击, 眼泪就要像缺堤的合水般奔流出来了. 我死命地忍住, 也免不了迸出几滴泪水来. 那原来架着我的两个大汉早就把我松了, 我伸手抹干 了泪水. 杜亚鲁马要他的妻子把母亲扶起来. "是呀! 大禄士这孩子平日挺不错的, 怎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呢?" 杜亚鲁马的 妻子同情地说. "你有所不知, 支那就是这样的. 你瞧他挺不错的呀, 你得知道他在打你的主 意呢!" 这汉子把眼睛盯着杜亚鲁马的妻子, 得意地咧开嘴巴笑了. 一些人也跟着 笑了. "怎么会呢?" 杜亚鲁马的妻子肯定地说.他才扶着母亲, 劝着她. 利布忽然咳嗽了一声, 郑重地说: "大家都是明白人. 姑纳的房间里头黑黑的, 你竟知道欺负你的......" 姑纳爆发似的大声说: "那人压着我, 我怎不知道? 还有, 那人早就逃走了." 许多人居然当作笑话一般轰笑起来. 杜亚鲁马愤怒地挥着膀子. "大禄士哪会不逃跑还留在姑纳的房间!" 姆丁忽然说.他的声音和平日一样不 很大, 但人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人们开始纷纷议论起来了. 许多人说在听到姑纳的呼喊後, 跟着又听到一阵 急促的脚步声, 显然那人已经逃跑了. 我开始感到松懈了. 杜亚鲁马沉吟着. 干尼暴躁地叫道: "我的侄儿绝不会做出这样丢人的事. 那个龟子......" "哪个是你的侄儿?" 山岜讥讽地说. 他第一个大笑起来. 我恼怒地看着他, 心里忽然被触动了一下. 我连忙大声对姑纳说: "姑纳, 你用心想一下, 那个人是不是就在这里?" 姑纳惊疑地看了我一眼,怔了一怔, 便瞥着眉心, 认真地思索起来. 她把四周 的人仔细地打量着, 一下子, 人们都静了下来. 我立刻注意到山岜的神色有 些不自在了, 平日那付嬉皮笑脸的模样不见了. 不过, 他很快地做出了他的嬉皮 笑脸, 装着不在意的样子, 但牵强得很. 姑纳终于把目光停留在山岜的脸上. 山岜在她的目光下困窘地挣扎着, 他试 图再做出他平日的嬉皮笑脸, 可是他失败了, 他终于恐怖地爆发起来: "不是我! 不是我!" 利步怪叫着, 大骂姑纳和我串通. 我不去里利布, 把他的儿子看着, 凌厉地问他道: 山岜, 你把我害惨了! 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干尼大步走上前, 一把楸住了山岜. 利布怪叫起来: "你敢打我的儿子. 我跟你拼了!" 我要干尼把山岜放开, 沉声对山岜说: "山岜, 大家都是明白人. 你刚才一直 躲在哪儿去了? 好呀! 你以为没事了, 就大模大样地出来了吗?" 我看见众人都带着疑惑的样子, 便向他们解释: 早先山岜不知躲到哪里去,直 到姆丁说话的时候, 他才进来. 一些人想了想, 也领悟地点点头. 我这下完全松懈了. 母亲困难地走上前来, 把我拥着, 淌下了两行泪水. 她只说一句: "孩子, 苦了你了." 骤然, 一个女孩子`哇`的一声哭起来. 我回过头去看时, 阿玛已经跄踉地奔 出去. 我一直没注意到她, 原来她站在我的背後. "阿玛这回可难起来了. 是她哥哥好呢? 还是半个支那好? 嘿! 有意思." 我听到一个汉子这么说, 心里只想放声大哭. 利布忽然指着杜亚鲁马叫道: "你们没有证据, 你不能够随便对我儿子怎样, 不然我就跟你拼了!" 杜亚鲁马低头想了一会, 然後看了姑纳一眼, 说道: "姑纳, 你还没有坏了贞 节. 好了, 大家都回去睡觉吧!" 我忽然觉得他的声音是那么的软弱疲乏. 但我实在太疲倦了, 我只想谁觉,我 来不及玩味他的话. * * * 傍晚, 天气还是那样的沉闷, 夜里又将大风大雨. 这早来的雨把人们困扰得 够了. 我站在丹柱上, 望着天空出神. 树上有几只鸟儿在啁啾着, 叫人心里烦燥. 姆丁向我这边走来, 叫了我一声. "姆丁,昨夜要不是你帮我讲一句话, 我不知要受多大的委屈." 我衷心地向他 致了我的谢意. 姆丁淡淡的笑了一下, 没有出声. 我觉得一好像很忧郁, 骤然, 我记起了一件事, 便问道: "姆丁, 你得罪了利布是吗?" 姆丁怔了一下, 便现出垂头丧气的样子. 他没有回答我. 我感到一阵辛酸,勉 强带着开玩笑的神情道: "你不要瞎担心, 阿玛不会讨厌你的." 姆丁飞红了脸, 讪讪地说: "你不要这样说, 我哪儿配她, 你....你才配." 他说到这里, 便紧紧地闭上嘴巴, 仰着头, 忧郁地望着天空. "姆丁, 别说配不配. 说到不配, 我更配不上她. 我是半个支那, 我不能喜欢 她." 我痛苦地说着, 我无法再装着淡然的样子. 目丁立刻偏过头来, 把我看着, 脸上并没有喜悦的神色. 他呆了一下, 忽然 抓着我的手, 呆求地说: "大禄士, 我真卑鄙, 我怎好妒忌你呢? 大禄士, 不管怎样, 阿玛总是喜欢你 的." 我怔住了, 心里头不知是喜还是悲, 一股辛酸的滋味直侵蚀着我的心坎. 我 终于叹了一口气, 轻轻地摆脱了他的手, 馒馒地度到丹柱边沿. 姆丁跟了上来, 他在我的耳边说: "大禄士, 一切都想不到......" "都是利布那老龟子一句话!" 我暴燥地说. "谁叫你们两家有仇呢?" 姆丁冲口而出. 我立刻回过头去, 心里头枰然地跳动. 姆丁像是察觉到自己的失言, 脸孔红 了一下. 他为难地说: "我一点也不清楚, 真的, 我是听人家讲的." 我立刻离开了姆丁, 走进干尼的房里, 我开门见山地就要他告诉我利布和咱 们的仇恨. 干尼在编制他的藤篮. 他听了我的要求, 问道: "你听谁说的?" 他很平静, 一点也不激动. "先不要管这些." 我急急地说: "我要晓得利布凭什么要把我害得这么惨!" 干尼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他猛吸了几口罗各烟,徐徐地吐出烟来. 他沉声说: "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长屋里的人们一直把这件事当作秘密来保守着, 只为 了怕冤冤相报, 对两家都不好." "可是, 利布那老龟子......" "是的, 利布台对不起人了!" 干尼忽然狠狠地打断了我的话, 他把手上的罗 各烟在地板上压螅了, 毅然地说: "我告诉你." 他思索了一会, 骤然平静地问道: "你知道你爸爸是怎样死的?" 我怔了一下, 心里有点不快, 便道: "你是讲鲁干吗?" 干尼有点惊讶地看着我, 答道: "是呀!" "母亲和别人都说他的枪中了邪, 祭过枪後的第三天黄昏就死在山里. 我知道 的就是这些了." 我老实地说, 眼睛直看着他. "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 干尼也摇摇头, 没有再说下去. 他拿起刚才在地板上压熄的罗各烟, 把它再 燃上了, 放在口里缓缓地吸着. 过了一会, 他才简单地说: "冤冤相报总是不好的." 我忽然明白了. "你是说利布杀了鲁干吗?" 我急忙地问道. 干尼点点头, 接着, 他郑重地说: "他不是蓄意的. 他被关了好几年, 说是误 杀." 他拍拍我的肩膀, 亲热地说: "十几年前的事了, 管他娘的! 来来来! 我请你 喝三杯都鸭, 是你婶娘刚酿的, 试试味道可好." 他从瓮里用木匙捞出一杯都鸭递给我, 我木然地接过, 一口气把它饮下. 一 股热气直冲上脑际, 我仿佛又记起了姆丁的猎枪祭典那日, 天刚入黑的时候, 杜 亚鲁马请我喝都鸭的情景. 不过短短的几天时间, 光景就大大不同了. 我一杯杯地喝着, 干尼仿佛也醉了, 他忽然用他那热烘烘的手掌板着我的肩 膀, 一嘴酒气喷人, 舌头仿佛硬化了. 他困难地说: "大禄士,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一个大大的秘密." 我努力使自己清醒一些, 侧着头, 注意地听着. 干尼把杯里的酒一吸而尽, 然後结结巴巴地告诉我他所知道的秘密: "利布那老龟子不知打从那儿知到你是半个......半个......你不是你爸爸的 亲子, 那老龟便老了脸皮, 常常问你爸爸要钱. 你爸爸怕这龟子如果张扬出去,坏 了你妈妈的名声, 也坏了你的将来, 初时也只有忍气吞声, 後来, 被那老龟缠得 烦了, 便不再去里会他. 以後, 唔, 以後大概在一块打猎的时候碰见了鬼, 动起 粗来, 才......才......呃......呃......妮安呀!" 他支持不住了, 便叫起他老婆来. 婶娘从厨房里赶出来, 抱怨地说: "你们叔侄两个怎么啦? 醉得像两只猪!" "我要杀死利布!" 我在迷迷糊糊中困难地叫出. 我的舌头也硬了. "什么? 大禄士你......" 干尼叫道. 以後我仿佛飘上了云端, 什么也不知道了. 四 一队马打(注十三)突然开进了长屋. 这正是傍晚的时分, 人们都从作活的地方回到长屋. 整座一百八十卡基(注十 四)长屋, 到处都是恐惶的气氛. 带头的领了两个马打和一个普通衣着的支那, 踏上了长屋, 杜亚鲁马将他们 迎住了. 带头的离开对杜亚鲁马讲了一些话, 态度甚是有礼. 杜亚鲁妈听着, 脸 上一直没有表情. 最後他缓缓地把头点了点, 带头的立刻从那便衣支那手中拿过 一个像牵牛花模样的很大的东西, 把嘴巴凑在它的尖端用我们的话对大家说: "大家静一下, 大家静一下." 众人都显得吃惊的样子, 因为带头的马打的话透过那个大牵牛花模样的东西, 忽然声音变得大起来. 带头的继续说道: "大家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不要乱走, 不要乱动." 然后, 带头的把那牵牛花模样的东西从嘴边拿下, 向他的人讲了几句话, 那 三个人立刻进入长屋的第一间房间. 那个便衣支那似乎在领着头. 後来我听拉达 依讲, 那便衣支那就是支那话叫做`暗牌`的. 拉达依还说, 这个时候, 我们这个 地方是被白种人管的. 我躺在席上, 无聊地思索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心里头不免有些怔忡. 约莫过了两顿饭的功夫, 那三个人推开我的房门进来, 果然是那`暗牌`领着 头. 我好奇地看着他们, 他冷淡地看了我一下, 便和两个`马打`翻箱倒屉起来.还 好我们房里也没有什么东西, 不过是一口母亲以前从我生父的铺子里带回来的皮 箱惹人注目些, 可是那三个人略略把它翻了一下便罢了, 倒是材堆灶间要翻得仔 细些. 这些人空着手出去以後, 我立刻感到一阵松懈. 又过了一顿饭的工夫, 隔着几个房间骤然传来了山岜的号哭和呼叫: "冤枉呀! 冤枉呀! 那不是我的东西, 别人偷偷放在我房里的......那不是我 的东西呀!......" 声音里面夹着马打的吆喝和利布的怪叫, 还有阿玛的哀泣. 我陡然明白是什么一回事了. 我想, 这时可以走出房间了. 登布安上, 人们挤在两处; 一处是山岜的房门口,一出是卡都鲁的. 两个年青 人被马打押在一处. 卡都鲁显得很镇静, 脸上居然还带点笑意, 不过脸色很苍白. 我找到了姆丁, 他幽郁地告诉我: "山岜和卡都鲁竟打抢起走拉子屋的支那贩子来. 你看." 他指了指山岜的房间, 警方人员正把赃物起出来, 有一袋袋的衣物和日用品. 也有一合合的饰物. 我立刻想起昨天有几个支那贩子来过我们的长屋. 有人拍了我的肩膀一下, 接着这人细声说: "有人说是你同风报讯, 他们很愤怒, 你可要小心呀!" 这人是干尼. 我向四周看了一眼, 果然有几个汉子在狠狠地盯着我. 我生气地说: "又不是我做龟子, 我怕什么?" "我也晓得, 可是......可是......" 干尼一急, 说话便结起舌来了. 我气道: "他们凭什么又诬我?" 干尼说: "他们说只有半个支那才会做出这种事情." "我偏要站在这儿." 我使气道. 干你急得直踩脚, 我也不去里他, 向姆丁继续问道: "有没有打伤人?" "两个贩子都受伤了, 不过一个重些." 姆丁一直注意着卡都鲁的房门, 一面 说. 阿玛的哭声, 断断续续地传到我的耳膜里. "姆丁, 还不去安慰阿玛? 你听她哭得多伤心." 我说完, 便匆匆地回到自己 的房里去. 晚饭的时候, 我向妈妈打听, 知道山岜和卡都鲁都被押到城里去. 杜亚鲁马 和利布, 还有卡都鲁的老父也去了. 妈幽郁地说: "有人说是你通风报讯呢!" "妈, 你也相信吗?" 我生气地说. "我怎么会相信呢?" 妈忽然流出眼泪来说: "孩子, 都是我害了你." 第二天的下午, 都亚鲁马, 利布和卡都鲁的老父冒着大雨回到长屋. 黄昏时, 我站在梯口望着外面的雨出神. 利布的兄弟忽然走到我的身边, 低 声地说: "大禄士, 利布要和你说话." 他的声音没有敌意, 却带着恳求的语气,我虽然很迷惑和惶恐, 但还是跟着他 去了. 我小心地踏进了利布的房间. 利布躺在席上, 抽着罗各烟. 他看见我, 便猛然把半截罗各烟丢在脚下, 他 的兄弟连忙过去把它踏熄. 利布困难地爬起身来. 我怀着戒心, 看着他. 利布忽然张开双臂, 揽住我的肩膀, 拼命地摇撼着, 嘴里一叠连声地哀求道: "大禄士, 你救救山岜罢! 你就救救山岜罢!" 我感到莫明其妙, 利布的模样却像着了魔. 我惊悸地扭动身子, 却摆不脱利 布的手臂. "你不肯救山岜吗?" 他忽然松了手, 沮丧地说. 我紧闭着嘴, 忐忑地看着他. 骤然, 他跪了下来. "大禄士, 以前我多多对不住你. 我当着大家面前, 揭穿你是半个支那; 我一 口咬定你侮辱姑纳, 只是为了替我儿子掩饰. 大禄士, 就请你看在阿玛的份上,救 救他的弟弟罢! 可怜她自小就没了妈,只有一个弟弟. 大禄士, 你就救救她的弟弟 罢!" 他的哀求的话, 撩起了我久积在心底的悲愤. 我残酷地站在那儿,紧闭着嘴唇, 把眼睛定在他的身上. 我真想打他几下嘴巴! 他的兄弟也加了上来, 说: "大禄士, 现在只有你能救他了." "只有我能救山岜?" 这时我才醒觉过来, 说: "我怎么能救他?" 利布兄弟两个对看了一眼. 利布忽然咳嗽了一声, 尽量把他的声调装成不在 乎的样子. 他说: "咳! 人家说你......说你在马打那里说了些话, 其......其实也没什么, 我 不会怪你. 如今你只要跟马打讲你先前对他说的话是......是不对的. 呃, 你就 说弄错了! 是...弄错了! 这样山岜就可以放回来了." 我不禁光火了. "利布, 我不是那样的人! 你认清一点!" 我大声地说. "其......其实也没什么......" 利布依然陪着笑脸. 我忽然感到一阵被冤枉的辛酸, 忍不住大声说: "利布! 你把我害得那么苦, 你还嫌不够吗? 你竟又诬我通什么风? 报什么讯 ? 你现害得我被长屋的人撵出去才肯罢休吗? 老实告诉你, 利布,你不要逼我太甚! 有一天, 我会让你晓得的! 你等着罢!" 说完, 我一转身走出了他的房间. 一股闷气憋在肚子里, 很是难受. 我信步踏出丹柱. 蓦然, 一个身影闪人了我的眼帘, 我的心头一阵激动. 我想躲进屋里去,可是 一种欲望却使我舍不得. 正踌躇着, 她已经看见我了, 脸上没有表情. 我艰难地走上前去, 低低地招呼一声: "阿玛." 她把头他抬, 眼睛望着天. 我的心一阵痛楚, 我忍不住又唤了一声. 她回过头来, 寒着脸孔看了我一眼, 便立刻把脸转开去. 我勉强做出一个微笑, 说道: "阿玛, 你弟弟的事情怎样了?" 她骤然回过了头, 冷冷地说了一句: "你可高兴了!" 便大踏步走了. 我一急, 便忘了顾忌, 纵身上前, 拉住她的手, 伤心地说: "阿玛! 阿玛! 你也误会我吗?" 她把手狠狠地一摔, "哼"了一声说: "我也敢误会你吗?" 我低声地恳求着说: "阿玛, 你怎样啦?" 我心头激动, 情不自禁地拉住她的手. 忽然, 她大声叫起来: "你想欺负我吗?" 我愕然松了手. 阿玛的声音引来几个人, 杜亚鲁马也走过来了. 杜亚鲁马的脸色很难看. 他把我看着, 眼睛仿佛要突出眼眶来, 我心里一阵 惊悸. 他忽然狠狠地斥道: "你也做得够了!" 说完, 他便掉头走了. 人们也一哄而散. 丹柱上只剩下我和阿玛两个人. "阿玛,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我痛苦地后. 阿玛忽然把手蒙住脸, 哭着跄踉地奔去了. 五 已经是第七天连续下雨了. 黄昏後, 我一直站在梯口, 望着雨水出神. 夹铡雨点的风不断地埽向我来,我 没有去闪避它. 登步安上, 人们依然像往日那样愉快地喧闹着. 声音传来, 我感到一阵刺耳. 母亲病了, 这几天来一直躺在床上. 长屋外面, 仿佛比往日暗了许多. 我望着天空,想起了几十天来的变幻, 历历 在目. "他是半个支那, 他会激怒神的!" 利布那急燥的声音在我耳里响过, 余音不绝, 扰乱了我的心思. 我感到一阵 惊悸, 不愿再想下去. 我呆呆地听着充满登步安的愉快的, 喧闹的声音, 心里忽然若有所失, 阿玛 的清脆的声我一直没有听到. 她现在在做什么呢? 她还在织着那张毯子吗? 我不 禁痴痴地想着. 那一个晚上, 她在登步安上织着毯子, 我坐在一边看她编织. 她告诉我, 这 张毯子只织了一点点, 算是开头, 以後还要花上三几十天才织得成呢. 那时, 我 便笑道: "要是半途上断了几根线, 那不就白花工夫了?" 她回过头来, 嗔然瞪了我一眼, 说: "那你可高兴了!" 她不生气, 脸上装着薄怒, 声音也装着薄怒, 真有趣. 那不过是几十天前的事. "那你可高兴了! 那你可高兴了!" 我喃喃地念了一遍又一遍. 心里想, 那声 音多有趣. 那不过是几十天前的声音. "那你可高兴了!" 骤然间, 那声音变了, 变得冷冷的. 那是几天前她在丹柱上说的呀! 那时她 恨死了我, 我一下子仿佛跌进了冰冷的溪水里去, 一阵带着雨点的风向我埽过来, 我全身起了可怕的震颤. 一阵闪电过後, 天的一边响起震耳的雷声. "你也做得够了!" 杜亚鲁玛那天在丹柱上斥责我的话, 骤然间又在我心里响过. 我全身起了痉 挛, 被扰乱了的心思, 像无情地被截了一刀, 我的脑子一阵发昏. 我仿佛在绝望 中大叫了一声: "我也做得够了!" 我疯狂地冲下梯子, 不顾一切地向黑暗中奔去. 脑子仿佛暴涨了, 什么思想 都没有了. 我只想: 走! 走! 天好像震怒了! 一阵闪电过去, 天的一边响起了震耳的雷声. 风雨在身边掠 过, 人的声音从後面追来. 我什么也没有想, 我只想: 走! 走! "大禄士----你的母亲跌倒了-----" 不知过了什么时候, 後面一个声调拉得长场的声音, 划过了风雨的长空, 激 射入我的耳膜, 震撼了我的心灵. 我呆了一下, 脚步停了. 一下子, 脑子仿佛冷却了. 我只感到自己是一个罪人. 我的眼角迸出泪水. "大禄士----你的母亲跌倒了----" 一阵雷声骤然响过, 雨下得更急了. "......别拉住我! 我要我的儿子!......我要把我儿子找回来!......别拉住 我呀!......" 母亲的哭声和哀号, 被风断断续续地卷进我的耳里. 我仿佛看见母亲在他们 的手里拼命地挣扎. 我骤然回头, 嘴里喊着母亲, 向着长屋的方向奔回去. 我粗暴地推开众人, 扶起了母亲,哭道: "妈! 我还像个然吗? 我还像个人玛?" 母亲看见我, 喜极而泣, 她连声说: "你回来了! 你可回来了!" 她的身躯松懈了, 她让我搀着她. "妈, 我不离开你了! 不管他们对我怎样, 我也不离开你了." 我哭着说, 搀 扶着母亲, 也不看傍人一眼, 便向长屋馒馒走去. 四周仿佛一下子沉静了下来, 只有风雨埽过发出鬼叫似的啸声. 我回过头来, 看见众人垂着头, 默默地走着, 让脚底踏在泥泞的路上, 发出 更响的声音. 那脚步显得异常的沉重. 我感到一阵不可抑制的激动, 报复地大声 说: "你们为什么要追我? 你们为什么要追我? 你们怕没有第二个半个支那供你们 折磨吗? 告诉你们, 姑纳的女孩可也是半个支那!......" "大禄士!" 母亲痛苦地唤了一声. 我立刻闭了嘴. 有人叹了一口气, 我发觉是姆丁. 他幽郁地说: "为什么不让我们不再说你是支那, 他是达雅呢? 大家都是在这块土地上生活 的." 我心里一亮, 眼前出现了一幅壮丽辽阔的土地的画面,那是我前些时候从头家 的铺里回来时, 在路上的一个土坡上偶然发现的. 这块土地上有支那,达雅也有巫 来由. 大家要像姆丁说的那样: 你不再叫我支那, 我不再叫他巫来由, 大家生活 在一起, 那我们的土地该会多么的美好呢! 但这只是短短的一刹那便消失了. 我冷冷地说: "姆丁, 你别尽在发梦了. 支那拼命在刮达雅的钱, 玩了达雅女人又把她丢掉, 留下可怜的半个支那给达雅人出几口乌气......" "大禄士!" 母亲又痛苦地唤了一声. 我闭了嘴. 大家的脚步仿佛也沉重了. 我们默默地走着, 脚踏在积水的黄土路上, 那`啧 啧`的声音更响了. "大禄士!" 有人沉沉地唤了我一声. 我回过头去. 见说话的人是拉达依, 他叹息道: "大禄士, 你想错了. 可惜, 许多人也像你一样, 都想错了. 你别笑姆丁, 他 的话很有意思. 你不记得我们以前说过的吗? `人有好歹, 树有高低`. 支那头家 像姑纳的男人自然有, 老老实实做买卖的, 我也见了很多; 我们长屋也有几个坏 东西,但好的人总是多. 大禄士, 你瞧我是坏人吗?" 我回过头去看他.他是善良的. "老拉达依, 你对我好, 我是晓得的." 我激动的说. 拉达依笑了笑,指着傍边的几个人说: "他们不是坏人." 他接着说: "大禄士, 你受了委屈, 但很快就会过去的. 你瞧今晚这场风雨好大, 可是明儿天气就要转 晴了; 明天不晴, 後天也要晴的." 我呆呆地听着, 心里有点纷乱, 但一直很激动. "唔, 支那阿伯是大好人哪! 不知他现在还健再吗?" 拉达依喃喃自语. 我忽然觉得大家的脚步轻了一点, 脚踏在泥泞路上, `啧啧`的声音也没有那 么响了. 蓦然, 一阵不寻常的巨啸从後面逼过来. 大家回过头去, 不觉都惊呼起来.立 刻有人扯开喉咙大喊道: "大水呀! 大水呀! 大家快逃命呀!" 人们立刻乱了, 拼命向长屋奔去. 有人拿起路傍的铁罐,拼命地用木棒敲起来. 迅速地, 长屋到处都响起铁罐的声音. "大水呀! 大水呀!" 洪水恿到了长屋脚下. 杜亚鲁马指挥着男女老幼逃上长屋後面的上坡. 大家已经没有时间停留在长屋 里收拾细软. 长屋底下, 鸡飞狗走, 更增加凌厉浑乱的气氛. 我背着母亲, 辛苦地爬上了山坡, 立刻气呼呼地倒在石块上, 疲倦地闭上眼睛, 喘息着. 好一会, 才勉强睁开眼睛. 山洪果然暴发了. 污黄的洪水夹着巨晓, 澎拜汹涌地卷过来, 眼见家园被吞没 了, 山头上到处都是哭声. 我向四周打量了一会, 勉强地定下心来. 山坡不很高, 但洪水仅及它的腰部. 我坐在石块上, 忽然想起一个月前的黄昏, 我曾坐在这儿倾听着坡底飘来激 急的, 紧凑的鼓声. 我不觉茫然. 杜亚鲁马焦急地来回度着. 他自语地说: "卡章本该带出来遮遮雨." 他的话提醒了我. 母亲身上带着病, 不能在风雨里挨上一个夜晚. 我偏偏头看 着母亲, 她老人家身上只有一件很薄的纱笼, 她闭上眼睛, 卷缩在我的身边, 不断 地打着哆索. 我只有把她拥得更紧, 让身上的热气传给她. 在我的忖度中, 午夜应该过去了. 洪水依然咆哮着, 不过来势减了些. "啊! 有只舢舨漂来了!" 我身边一个人叫起来. 我连忙睁开眼睛, 果然看见一只舢舨在风雨中, 摇摇荡荡地漂过来. 我真担心 那舢舨会覆没的. "是支那! 是支那! 我们不要理他!" 有人兴奋地叫起来, 仿佛迂上了得意的事 情. 有几个人同意了. 一阵风挟着巨啸吹过, 洪水激起了浪涛. "救命呀! 救命呀!" 舢舨上的人用达雅话喊起来了. 我连忙跟着山头上的然站了起来, 只见那舢舨离开山头约莫有一百五十卡基 左右. 站起来的人都迟疑起来. "呀! 是姑纳的老公. 那头家!" 有人兴奋地叫了起来. 於是, 人们带着兴致 用他们的眼光搜索着姑纳母子两个. 当人们把她俩找到时, 便笑道: "姑纳, 你男人来了, 还不去迎他? 呆些什么?" "啊啊! 小香, 你老子来了! 快去叫爸爸! 哈哈!" 姑纳忽然`哇`地一声, 用手蒙住脸哭起来了. 那小女孩也跟这妈妈呜呜地哭 着. "救命呀! 舢舨要翻了!......" 这时, 舢舨离山头还有八十卡基. 我急急地走到杜亚鲁马身边, 问他说: "杜亚鲁马, 我们怎么办?" 杜亚鲁马还没有回答, 便有人急燥地说: "我们没有舢舨呀!" "那我们可以泅去!" 我冲口说. "那你去罢!" 有人笑起来了. 我窘了. "舢舨翻了!" 有人惊叫起来. 我不再迟疑, 便跃下洪水中去. 洪水挟着排山倒海的力量不停地向我冲击, 污水打在我的脸上, 我几乎窒息 了. 当我泅到翻船的地点时, 已经疲倦极了. 谁知道那头家一见我伸手过去, 便 死命地抓向我来. 我吃了一惊松了手, 一阵波涛卷来, 头家刚开口呼唤, 就被卷 进水里去. 幸好头家身边的伙计眼明手快, 抓着他的衣领. 但那伙计显然已经没 有半点力气了. 我立刻泅到头家身边, 把手将头家拦腰抱住. 在那伙计的协助下, 顺着波涛, 吃力地向山坡泅去. 我没有在水中救人的经验, 泅不多远, 就感到支持不住了. 眼看离开山坡还 有四十卡基, 我只得高声呼救. 一个人立刻跳下水, 向我们泅来. 当他泅到离开 我们只有十卡基时, 他高声叫道: "忍耐一下, 我来了." 我刚想开口唤他, 猛然吃了一口污水. 杜亚鲁马泅到我们声边, 敏捷地伸出 手挽住了头家的腰间, 让我把手抽出来, 我感到那只手快要麻痹了. 我们终于泅到了山坡. 山头上忽然响起了一片欢呼声. 大家围了上来, 仿佛忘 了风和雨, 热烈地慰问和赞扬我们. 人类的温情感动了每一个人的心. 头家吐了一大口污水, 睁开眼睛, 望着大家, 然後吃力地点点头. 他想说些 什么. 却说不上来. 大家看到他的脸庞上泛着激动的神情. 平日在铺子里那种讨 人厌的表情消失得不留一点痕迹. 姑纳忽然从人群背後抱着她的女孩奔了出来, 跪在她的男人身边, 哭了起来. 头家苍白的脸上, 现出了一些红晕. 他伸出一只手把姑纳的臂膀抓着, 一只 手轻轻地怃摸着女儿的小脸, 温和地说: "姑纳, 大水退後你跟我回去罢!" "我不跟你回去!" 姑纳摇摇头说. 我以为姑纳在睹气. "我情愿住在长屋里." 姑纳说. "那也好, 我会常来看你的." 他说着挣扎要起身, 姑纳连忙搀着他. 我跟着人们在一旁看着, 心里居然感到一阵辛酸. 我离开大家,向母亲走去. 母亲孤寂地坐在石块上, 望着人丛那边. 我看着母亲, 心里不禁想道: "妈为什么不能有这样的一天呢?" 头家的伙计忽然大声地叫道: "头家, 咱们载货的船驶来了." 大家都把眼睛向洪水那边望去, 果然一只不很大的船缓缓地朝山坡驶来. 玄 外摩多的`吧拉`不停地咆哮, 激起了长长的波浪. 船靠在岸边, 人们立刻围拢上来, 羡慕地望着船上的一罐一罐的饼干. 船上的伙计跳上了岸, 匆匆来到头家身边, 向他报告: "水太快了, 我们只能抢救出这些东西." 他一边用手抹着脸,一边望着他的头 家. 然后, 他又惭愧地加上了一句: "这些都是浮在水面上的." 头家立刻现出沮丧的神情, 他沉默了半响, 脸上忽然换上坚决的神情, 一挥 手说: "你同阿生和根友都辛苦了, 都休息去罢!" 三个伙计从船上拿了二片卡章. 说说笑笑地向树下走去. 我看着他们, 心里一动, 便赶上去, 拍拍那个拿着卡章的伙计的肩膀, 用生 硬的客家话说: "老兄, 借我一片卡章, 可以吗?" 那後来的两个伙计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先来的伙计笑着说: "他救了头家的命, 你就给他一片罢." 那个伙计果然给了我一片, 我谢了一声, 高兴地拿到母亲身边, 把卡章摺成 两边, 然后竖在地面上, 用木头定住了, 作成`入`字的样子, 请母亲到里面去躲 雨. 我满意地嘘了一口气, 向四周打量一眼. 忽然, 我看到了阿玛, 她陪着父亲, 孤寂地坐在一边. 利布卷缩着身子, 不断地打哆嗦, 嘴边依依唔唔地呻吟着. 我难过地望了他们父女俩几眼, 心里下了个决定. 我走前去, 温和地对阿玛 说: "阿玛, 我有一片卡章, 请你爸爸也进去避一避雨, 好吗?" 阿玛惊喜地睁着眼看着我, 利布也抬起头, 睁开眼睛, 茫然地向我看来. 我 含笑地对他说: "利布, 请进卡章里去罢, 雨还好大呢!" 利布忽然叫起来: "我不能领你的情, 大禄士." 阿马暗然地垂下了头. 我依然含在内笑说: "以前的都是误会. 阿玛, 你说是吗?" 阿玛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便用手扳着老子的肩膀, 柔声道: "爸爸, 大禄士说 得一点都不错的." 利布忽然迸出了眼泪, 说: "阿玛. 你以後跟着大禄士,我再也不会不放心了." 阿玛飞红了脸, 啐了父亲一口: "爸, 你说这些干吗?" 她搀着父亲, 向卡章棚走去. 我跟在後面, 看阿玛把父亲送进卡章棚口. 利 布忽然犹疑起来, 他显出难为情的样子. 我便唤了一声: "妈, 阿玛的爸爸来躲雨了." 母亲吃惊地睁开眼睛, 看看我们, 忽然好像明白了似的笑起来. 她愉快地说: "是利布这老头吗? 快请进来." 姆丁向我们走来, 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他热情地拍拍我的肩膀, 大笑道: "哈哈! 是吗? 大禄士, 我原说过阿玛喜欢你!" 我不觉和阿玛相对一笑, 阿玛脸红了. "大禄士, 头家唤你呢!" 杜亚鲁马远远地唤了一声. 我立刻应了一声, 牵着阿玛的手, 向他们走去. 头家拍拍我的肩膀, 愉快地说: "你叫大禄士吗? 好! 真是一条好汉. 今天, 咱魏某人算叨你的情了. 你把船 上的一些饼干拿去分给大家罢!" * * * 风雨完全停了. 我和阿玛并肩站在山头上. "阿玛, 今後没有人再叫我半个支那了." 我愉快地说, "我相信有一天, 没有 人再说你是达雅, 他是支那了. 大家都是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的. 正如姆丁所说的." "姆丁这样说过吗?" 阿玛微微惊讶地偏过头看了我一眼,然后领悟似地点点头, 说: "是的, 我们都是婆罗洲的子女." 太阳从东方升起, 洪水开始退去. (完) 注一. 杜亚鲁马(Tuai-rumah): 长屋之首领, 即屋长. 注二. 登步安(Tempuan): 长屋里的长廊. 注三. 都鸭(Tuak): 一种达雅米酒. 注四. 丹柱(Tanju):长屋的露台. 注五. 干纳(Kena):遭遇. 注六. 卡地(Kati): 斤. 注七. 孟香本当: 达雅族族最大节日(哈里高歪)的前夕. 注八. 半个支那: 支那. 即土语`华人`; 半个支那, 即华人与土著之混种. 注九. 丝拉(Sirat): 达雅男子用以裹着下身的一块长长的布. 注十. 恩加邦(Engkabang):树枳, 婆罗洲土产. 注十一. 巴商(Passang): 布置, 装置. 注十二: 交湾(Passang): 朋友. 注十三: 马打(Mata Mata): 警察. 注十四: 卡基(kaki):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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