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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0月23日星期三

我的曼陀羅



  •  梁放

我給當木匠的朋友打電話,說家里的片門扉全部需要更新。

他一邊量門框的尺寸,一邊搖頭,說︰來安裝門扉的人一定會頭疼。

是花了半輩子工作還足廿二年房貸才能擁有的半獨立式屋子,除非賤賣,這屋子恐怕是無法脫手的 了。曾經來了三幾個興致勃勃的可能買主,听我把屋子的實情相告,感激屋主的坦誠之余,都沒有再回頭。有三兩個要好的年輕朋友,說要買屋子投資。知道所有的 身外物都帶不走,我給他們開個比市價低很多的價錢,屋子又于市價租給我到七十歲,之後除了屋子,他們還可拿回先前還我的百分之六十。屋子所在地是古晉的黃 金地帶,單是日後賣地,他們都已經賺了豐厚的利潤。這種條件竟也沒有打動他們的心。我想,只等日後將它捐給慈善機關算了。

均每五年,這屋子就給大維修一次,所花的錢,統計起來已經可以買另一幢房子。退休前把第三次 頂塌地陷的車房與廚房全部撬掉,以自己的土壤力學知識,我不再采用混凝土,取而代之是在夯實的沙地上鋪了一塊塊紅磚,讓泥土的浮沉決定地面往後該填該削的 地方。我也在臨界處專選木料或鋼管,避用鋼筋混凝土的柱子,以免再給這片腐植地承受額外的壓力。除了與隔壁家共用的一面牆外,廚房只圍一道及腰般高的欄 桿,其余的地方都讓給了露天的花草,還有抬眼即見的天空。曾經來這里小住過的各國各族友人,都異口同聲說喜歡,尤其是屬重災區的前院與後院,各置了舒適的 木桌椅,古董大陶甕里插著枯枝,還擺著各種長得青翠的盆植。那是我招呼朋友喝茶的地方,往往是茶涼了再三續上後,客人才舍得離開。招呼過的好幾個出家人, 都表明以後有機會一定要來掛單。我心里固然受用,但是我知道,我始終敵不過自然條件不足的規律。不需多少日子,無處又會見裂縫、又見一片片混凝土往下脫 落。

廚房那面牆上的裂縫,足足可以塞下一個拳頭,一路由天花板伸延到地板,斜斜 地,中間還頓了頓, 像一開始就經濟不景的圖像,中途看似有振興的跡象,卻因不受控的客觀因素,終于一瀉千里。我曾想讓那一道裂縫爬滿萬年青,或可以經營出別具一格的效果。然 而裂縫的另一邊,人家不做如此想。我這一廂剛剛開始,那一廂就把尚未長成的植物捅下,還把裂縫都塞了報紙,決意來個漢界楚河分清。

就讓它去吧,等它有一天真的塌了,才看著辦吧,那一面牆。

知何時起,家里的大半門扉已經無法關上,原來屋身已向一邊傾斜,導致門框變形。我隨機應變, 把這里塞那兒堵的部分時不時刨刨削削,竟也應付了二十年。這種辦法最終也走到極限,門扉因無法再給沒完沒了地削身就框,全部頻臨散架。我建議把室內所有的 門扉都拆了,讓屋內的風四處流貫。那怎麼行?母親不贊成,其他的家庭成員也一致反對。

身除了向前左方傾斜,也往下沉。每每下場大雨,客廳還部分給泡在水里。樓上臥室兼書房更是成 一片澤國。我把原有的灰瓦都換了鐵片瓦,也不濟事,往後還補補貼貼了三次,為了遷就貨源,每一次都用了另一種不同的屋瓦,時至今日已積累了紅、青、藍三 色。當時只求不漏雨,已顧不了顏色和不和諧。北京的朋友周靖波教授還憑這個標記,在衛星地圖上找到他熱帶友人的蝸居。听他在電話里興奮地描述所見,讓人開 心了大半天。誰說這不是神來之筆,為古晉的平面圖無意增添一點歡愉、另類的色彩?

我把因雨水霉壞了的許多書本全丟了,其中有自小就收集的《國家地理》與中英文版《讀者文摘》幾百本。我買了一卷膠毯鋪在地板上,四邊用木條與磚塊架好,形成一個盆,才把雨水盛住,不再往樓板的縫隙流下,給客廳天花板增添更多斑駁水跡。

子傾斜也讓原位不移的高壓電線踫觸鐵瓦片。多年前的一個夜里,母親上洗手間,發現有異,大聲 驚呼。所幸她反應快,立即彈開,否則後果不堪設想。一時間,大家都不敢輕舉妄動,漏夜向電力局求救,把高壓電線觸及屋瓦的部分剪開,再把電線安裝在從屋檐 伸出去的架子上。最近,也是一個夜里,電流時斷時續,終于截然斷流。電力局的人來了,鬧到凌晨兩點鐘才修理好。年老行動不便的母親,因那次觸電經驗,余悸 未消,靜靜地縮坐在膠質墊褥上,在黑暗中陪著我們熬夜,真是罪過。其中有一名技工,突然有所發現,對我說︰

啊,我記得了,這間屋子我來過。當時走電的情況,嘖嘖。家里的老人還好嗎?

然未曾認定了這里就是在世期間的永久的居留處,但一搬進來不久,屋子前後與右側的空地都了果 樹,也種花草。退休後更把屋前籬笆外空置著的地方都種上各色長春花與一些開花灌木。一株變色龍根本無視土地的貧瘠,長得特別碩壯,也讓又薄又柔的小葉子愜 意舒展,一陣微風即把那一樹的綠、青、白與一抹嫩嫩的粉紅全然翻動,展盡風姿。我在花叢里安置了一個自己設計的信箱,紅艷艷的,其下是一段白色塑料水管, 方便送報人投遞報紙。它們色澤強烈又親而不膩的組合,任何時候都成了那一片花海的亮點。

近住著一個守寡多年的獨居的華伊混血老人,每一次出去晨運經過,我都會見到她在自家籬笆內園 子里忙,因此也停下來與她東拉西扯聊上好些話,也常常給她帶些點心。她叫我阿納(兒子),我叫她印代(母親)。我不曾見她步出屋門,她說有個養女會常來探 望。有一天,她說要搬回長屋表妹的家了,臨走前,拄著拐,走了半公里路,摸上門來辭別,還給我帶來一個自己種的木瓜,讓我感動不已︰

我心里知道。你那麼可愛的信箱,還有那麼美的花。

還有一個從未登門造訪、久未聯系的文友,僅知道我住這一區,在毫無線索的情況下,卻正確無誤地在找到了地方,立在花蓬下,看到我出去應門,欣慰地說︰

這是你的家,一定錯不了。

對這些甚少見面,卻如此了解的友人,我只有心存感激。他們從不自以為是,也從不把自己的價值觀強加諸在別人身上。他們的心是那麼的柔和,無限量地只有包容,讓人感到他們的真摯與親和。原來是這些朋友,這些年來默默地支撐著我生活的架構,我竟把他們給忽略了,很是愧疚。

前籬笆外種了一排黃蟬,四年里,都已經長高,靠近樹齡三十的紫色九重葛生長的,一時不覺,都 一一攀上了花樹,兩者相互糾纏、爭妍。黃蟬與九重葛終年開花,九重葛更在雨後放晴三幾天賁張怒放。那一情景,會讓多少過路人駐足,瀏覽一番。駕車的也往往 把速度放緩,眼睛都瞄著這一方。我幾乎听到他們在贊嘆。

屋側種了多年的楊桃、山荔枝,我不再修剪,任由它們自然成長。

房外的陽台,多年前的一次裝修,我把它改成一間室中室。一道圓形的拱門內,是個木板平台,是 我盤腿內觀的地方。這里三面都是玻璃窗,往前開的就是那錦重重的黃蟬與九重葛。往屋側開的那兩扇︰山荔枝綠蠟般的葉子伸手可及,楊桃的花與果相互交替無 間,有株凌霄不知什麼時候已攀上來,發現那粉紅的花朵時,她在一叢蓊郁間,一逕悠然淺笑。

原是臥室書房兼用,但書海泛濫,臥室只好給移到房中間對著窗戶架高的閣樓上,只見一方藤席、一張薄墊、一尊佛像、一幅姚拓爸爸寫的心經。在這一方百多尺的地方,遠離所有的喧囂似的,隨時讓人心境平和,一眠無夢。

子里,母親白天休息的地方有道側門,花玻璃的百葉窗外,可以看到鄰居的窗口和籬笆外的香蕉樹 及各種花樹。這些年來,只用之采光,卻把窗外的景色一直杜絕在外。最近,我把下半邊、只有卷起竹簾後才可見到的花玻璃片全換了。晶亮可透視的玻璃片,讓我 每一坐下,與母親閑聊,給她說說報上的社會新聞,或是看書、打字,都見窗外的那一片綠意無休無止地往屋里流布。

室內,用了二十多年的簡單家具,因年久更顯其堅實可靠。我從沒有想過購置所謂的藝術品,去營造什麼特殊的氛圍,但屋子里的每一個物件,哪怕是撿來當凳子用的一段樹墩,或是養在前身是腐乳陶甕里生命力堅韌的虎尾蘭,都注滿了自己的一番心思與感情。
 
昏前,突來一場驟雨。我把玻璃滑門輕輕拉攏,不久就見積水從門縫里滲透進來,我能做到的僅是 把漂流的枯葉什麼的拒在門外。雨停了,水退了,抹地板,掃除門外的積穢,周而復始,已當是日常功課,無怨無悔。就像那殘塌的牆、走位的門框、關不上的門 扉、傾斜的屋身,該補該修,該棄該留,就看眼下的需求。這原本就是生活的本質。

我的朋友們,他們喜歡的,相信已不是世俗眼里、這個結構無處不見缺陷的──所謂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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