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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6月12日星期三

来自压抑的爆发力 ──评李笙〈有人到我的脑袋里隐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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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九年出生于砂劳越的年轻诗人李笙,着有诗集《人类游戏模拟》(1993),
但本文要讨论的是他发表在一九九七年的〈有人到我的脑袋里隐居〉(注1)。这
一首长达八十六行的长诗,内容涉及表面的自我(ego)与潜藏的超我(superego)
之间的关系。作者的处理,基本上颇合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详第三节简述)。不
过,更难得的还在于:深藏的潜意识,原难以诗歌表达,而诗人不止迭用意象,亦
且叙事铺陈,写来悬疑、气势兼具;这是诗歌特别之处。

诗分六节,大略而言,前三节着重描写「那人」(即「超我」),第四节写「我」
(即「自我」),第五、六节叙述二者共同面对的景况,以及最后相互确认的过
程。我们的论析,就先从「超我」与「自我」开始,再评析「自我」与「超我」相
遇部分所产生的问题,适时引入弗氏理论,以获致较完满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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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中描绘「那人」,集中在两个时间轴上呈显,一是「昔」,一是「今」;「昔」
简略而「今」详细,「昔」间接而「今」直接。

「昔」的书写目的是说明「那人」历经忧患。因此,他非常「习惯黑暗」,「与世
隔绝而心事重重」;也自然拥有「饱经忧患的背影」、「瘦削而充满忧惧的侧影」
等特徵。然而他所经历的忧患是甚么呢?在前三节中,只有间接说明:「彷佛行军
经年自远方归来」,「彷佛躲着一埸历时经年的追杀行动」。「行军」、「追杀」
是忧患的隐喻。这些经历的实况,在第五节透过「那人」的提示才水落石出。

「今」的部分详细许多,重点在直接叙述他的精神修炼。这在诗的起始三行即有提
示:「那人到我的脑袋里隐居/带着疲惫而温和的狗/和漶漫汗渍的经典语录」。
「经典语录」所指,不外是人立身处世的依据,此下一连串对其行为的叙述,严格
而言,实指他正在实践经典的内容。因此,「好事的雨过境」,他「打造漂水的方
舟和十字架」;「黄昏前例必默祷」,「在没有险恶哨壁/和黑色水域的沙滩练习
微笑/缴精神作业,以满足的眼神」;乃至于「他拿出刮胡刀和粗糙的食物」,也
寓含精神修炼的意义──刮胡刀「修改面容」,其实是希望精神上的脱胎换骨;粗
糙的食物则有精神回归自然之意。

至于诗中的「我」,则暴露在城市生活的最前线,直接遭受现实炮火最残酷的轰
击。因此,第四节藉着「我」的回忆:「拐进熟悉的记忆的高速公路」,全面铺叙
他所经历的宗教崩溃、童话虚无、梦想失落,乃至社会不安、战争不断的酷境;这
一切导致其灵魂渐渐稀释,彷如「罹患经年的风湿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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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与「我」的接触,在前四节中只寥寥数
句,只是说明「那人」到我的脑袋隐居,在「我
记忆的海滨搭建茅舍」,视而不见地侵占「我」
的私密领域。此外,「那人」都只是打量、窥视
「我」,没有正面和「我」接触。

至到「我」经历了残酷现实,第五节时「那人」
说「那些遭遇,我好像经历过」,这是两人正面
接触的开始,亦是相互确认的关键。如此一来,
前三节未详明的「那人」的「昔」日经历,在第
四节作了交待。可是,问题却来了,若如诗末所
说二者原是同一人的不同面向,则两人经历的相
似,在彼此确认时,似乎缺乏引发震撼的可能。
因超我与自我在书写策略上虽可二分,却无法否
定彼此经历、记忆相同的事实,因此「那人」
(超我)的经历自当也是「我」(自我)的经
历。在时间上,「那人」的隐居,显示「我」已
经历过第四节的情况,否则「那人」不会隐居,
而「我」自然亦知晓「那人」隐居的缘由。「
我」既对这一切的记忆充满自觉:记忆的高速公
路是他熟悉的,灵魂稀释乃城市生活的风湿痛,
亦为其明确体认;然则,为何在确认「那人」
时,可以产生如此震撼?如果不能合理解释,则
诗末的惊震,不止力量大为减弱(因据诗中所建
构的事实,「我」应知「那人」是谁),甚至是
不合理的(既是已知,则无惊震之理)。而这
些,势必严重影响读者的阅读感受,进而给予较
负面的评价。

换言之,现在的问题是:依诗中所述,经历相同
既是使双方接触、发现彼此的契机,但同时引发
上述的碍难。对此,若往坏的方向解释最简单,
即震撼无从说起。往好的方向,震撼之所以可
能,可援引弗氏的心理学解释。



3


弗洛伊德认为人格由三个主要部分组成:「本
我」(id, 又译「原我」)、「自我」(ego)及
「超我」(superego)。本我纯是生物性本能,以
性及攻击为驱力;它是非社会性、非道德的,遵
循释放本能的「快乐原则」(pleasure principle)。
自我是本我的一部分,但与外在世界邻接,是面
对现实、合乎逻辑的我,遵循「现实原则」
(reality principle),以谋求个人在现实上的满足。
超我代表已经内化的社会价值与道德,主要是来
自父母、师长的教导。因此超我包括了良心
(conscience)与理想自我(ego-ideal)。

由于人类的社会性,不能无限制的释放本我能
量,所以,自我因应外界规范而压抑本我,使本
我的快乐原则屈于符合实际利益的现实原则。这
种压抑(repression),通常在超我支配下进行。
换言之,自我的压抑,通常是由超我发动,透过
自我去压制本我。

除了由超我所引发的压抑外,另一类常见的压
抑,即是对创伤记忆的压抑或刻意遗忘。

概言之,压抑的基本作用有二,一是从意识中强
制驱出痛苦或可耻的经验;二是预防不能见容于
人的欲望或冲动达于意识。就第一点言,它指社
会道德规范下的压抑,亦指对创伤记忆的压抑,
两者可以等同,亦不必然等同。例如,一个士兵
不能回忆从战场脱逃的经验是第一类压抑,因依
社会道德的规范,这是可耻的;若对士兵个人言
是创伤记忆,则它也是痛苦的,必须刻意遗忘。
不过,对一个目睹亲子被虐杀的母亲而言,则可
能因为创痛之钜,而遗忘那段记忆。这就和社会
道德等无关。至于第二点则纯指对本我的压抑,
孩子受父母的性吸引而压抑之,即属此类。但无
论如何,自我的压抑作用,目的都是保护自我,
避开不符合个人评价的感受或冲动。这种保护的
实际作用,就是消解或降低自我的紧张或焦虑。
然而,自我对此是否都有自觉呢?弗氏认为,压
抑一般都是无意识地发挥作用。可是却可以间接
或伪装的方式,进入意识。就一般情况言,它外
显为梦、奇癖、失言等,严重者则引发精神疾
病。

就超我的道德要求这部分而言,它通常外显为
「罪疚感」,它往往是加重精神病患症状程度的
主因之一。忧郁症、强迫性神经症患者的自我,
可察觉到它;但在歇斯底里症患者和某种歇斯底
里状态下,罪疚感却无法被自我感知。不过,即
使能感知罪疚感,患者却不一定确知是超我的要
求使然。而事实上,外显的精神症状固然严重,
可是若实际面对超我的事实,它所带来的冲击,
可能是患者身心所无法承受的。简言之,若情况
严重者(不管是出自超我要求,或创伤记忆所导
致)的压抑完全失效时,患者可能被进入意识的
事实或记忆所击倒。

简述至此,弗氏对此诗的解析有两点可资借鉴,
一是对超我的要求和记忆创伤的压抑,自我无法
感知;而在超我要求部分,令自我外显出「罪疚
感」(诗中「我」即有此心态);二是实际面对
超我的要求与过去的记忆创伤,对当事者都是莫
大的冲击(注2)。



4


若依此看,产生震撼的原因有二,一是创痛的记
忆再无法压抑;二是两个发现使然,首先是发现
「那人」即是「我」的真心善念(即「超我」:
社会价值与道德的化身);其次是发现此真心善
念随理想世界的陷落而失守。

就第一个原因而言,「那人」虽对世界保有信
念,生活中的「我」仍陷足于现实的酷烈,无法
脱身。而当理想世界完全陷落:第五、六节中,
落日被海击碎,天空被风暴完全围堵──「日」
、「天空」是理想世界的象徵──危机迫近,刻
意遗忘的创伤记忆终被唤醒,翻腾而起,倾巢而
出。此时此刻现实的惨烈和潜藏记忆的丑恶,对
「我」自然形成双倍冲击,令人震撼不已。这是
发现记忆创伤的过程。

第二个原因中的第一个发现,是「我」发现了
「那人」。「那人」即「我」在潜意识里对这个
世界残余的、坚持的真心善念,故所发现者实为
「真心善念」。在抗拒现实的同时,「我」的真
心善念一直遭受剥夺、挫伤,纯真、梦想不断消
失。「那人」之所以「不断被我蹂躏」,其故在
此。至于「那人」「溃疡的影子」、「荒漠额
头」等,实因真心已所剩无几。但总之,仍是存
在的。这个发现使「我」震撼之因,是「我」之
前并未意识到「我」仍有此真心善念,此即诗中
说「从未谋面」之意。这是发现超我──个人的
良心和理想自我。

第二个发现是,当整个理想世界沦陷,「我」无
力回天之际,也同时发现真心善念亦无法保持,
以致于「彼此惊惶四顾」,至此「我」对现实,
内外皆束手无策,惟有沉沦一途。这是暗指理想
世界沉沦的同时,不止客观世界,主观心灵的真
善亦因之失守,相继往罪恶的渊薮失速坠落。而
把小我的彼此确认与理想世界崩溃的景况键结,
使整体的悲剧感在同一霎那喷薄而出,在艺术上
亦发挥了最大的审美效果。

依此解释,不止规避可能的诟病,更丰富了整首
诗的意蕴,也应符合作者如此处理的预期。当
然,这样的论析,不是说写诗必须符合客观事
实,譬如心理学研究成果之类,只是作者有意表
现「最大的压抑,才有最大的爆发力」的公式,
弗氏之说正好提供一个最有力的依据而已。



5


严格而言,本诗最大的悲哀,不在于不能撑持理
想世界──因这原非一人之力所能──而是作为
一个人却无法在世界持续腐坏中,坚持一点心头
的灵光。重点虽在个人,但不可否认的,作者把
个人心理与理想世界键结的写法,发挥以叙事细
腻处理心理问题的方式,却使诗歌充满了奔腾的
气势,而恰如其分的把悲壮感提到十分;这是诗
歌的优点所在。而前三节的叙事与意象结合尤
佳;缀点悬疑,亦恰到好处;节奏舒缓,更见娓
娓道来之致,览之悦人心目。这是令人提笔赏析
的主因。

不过,第四、五节则明显较为逊色,其因大略有
二,一是有关现实的意象及意义,较无新意,而
第四节一古脑儿把所有现实的丑恶翻上台面,又
颇有堆砌之嫌。每一个现实的横剖面,都只具备
诗句表面的意思,无法同时与「我」的心境结
合,反观描绘「那人」,则较能做到这点。二是
意象重复的问题。第五节的童话坍塌、方舟沉没
、圣经失踪,以及少女堕胎等意象,虽在程度上
比第四节严重,但所用意象,其实亦可说是第四
节童话虚无、宗教崩溃、社会失序的简略重复。
而为了表示情况比第四节严重,又重复之前的意
象,易造成繁冗的结果。这就不止是意象方面的
问题,而是涉及篇章结构的层面了;这是较大的
问题。至如第五节「他拿出温和的食物和狗」,
只是作者一时不察,无须细论。

当然,以作者才力,应该能够使意象与篇章结构
更完美的结合。论者在此表达一点要求,只是为
弥补欣赏之余的小小憾惜而已。

注:


(1)此诗收录在陈大为、锺怡雯主编,《马华
文学读本I:赤道形声》(台北:万卷楼,
2000),页155-157。本文有关此诗之引文出处皆
同,不一一注明。

(2)参考弗洛伊德着,杨韶刚、高申春等译
《超越快乐原则》(台北:米娜贝尔,2000)第
三部分〈自我与本我〉,页191-262。

〔美〕J.P查普林、T.S克拉威克着
,林方译《心理学的体系和理论》下册(北京:
商务印书馆,1989第二次印刷),页252-257。

〔美〕艾金森、西尔格德等着,郑伯熏、洪光远
、张东峰等译《心理学》(台北:桂冠,1991修
订三刷),页645-648。

又:压抑与焦虑的关系
,弗氏原以为焦虑由压抑引起,不过在后期著作
中,他修正为焦虑才引起压抑。焦虑的出现有双
重的起源,一是创伤性因素的直接后果,一是预
示创伤性因素重现的讯号。《精神分析新论》
(台北:米娜贝尔,2000),汪凤炎、郭本禹等
译,页129、132。





附:有人到我的脑袋里隐居
◎李笙


那人到我的脑袋里隐居
带着疲惫而温和的狗
和漶漫汗渍的经典语录
彷佛行军经年自远方归来
寻找歇脚的村落
黄昏急急坠落
黑暗,由于习惯黑暗的缘故罢
他并不亮灯
在我记忆的海滨搭建茅舍
藉着微弱月色
一边诵读冗长句子
一边视而不见
我被侵占的私密领域


好事的雨过境
他用手电筒扫射
修补龟裂的四壁
打造漂水的方舟和十字架
好事的风过境
他用瘦削而充满忧惧的侧影
搬动枝枝起火取暖
用越过疆场的脚踩我梦境的渡口
脑浆溅起晕旋的浊浪
“请别碰触我渐渐稀释的灵魂”
我讪讪提醒他:
“那是城市生活中
我罹患经年的风湿痛”
他总是视而不见
用饱经忧患的背影对着我




那人在黑暗里隐居
与世隔绝而心事重重
彷佛躲着一场历时经年的追杀行动
黄昏前例必默祷
喃喃的语音穿透天空
在没有险恶峭壁
和黑色水域的沙滩练习微笑
缴精神作业,以满足的眼神
僧侣们依次经过,并传扬福音
在狗坐卧过的温暖沙坑
他拿出刮胡刀和粗糙的食物
一边修改面容
一边小心翼翼打量我的作息


悄悄涉足阴翳的广场
我拐进熟悉的记忆的高速公路
福音队伍歪斜的足迹
仍留在弥撒草草结束后的教堂内
童话的升降机,将我架升
直到这城市最虚无的高度
我听到有人大合唱,练习清新的挽歌
梦最拥挤的商店门口
贩卖着心灵贫血的宗教杂志
海报叫嚣一千种风姿
报纸追逐战争的最新消息
连续剧正上演着
新闻刚刚播报过的警匪巷战
而隐匿大厦角落
我亲密的敌人
正窥视我患风湿的背脊


“那些遭遇,我好像经历过……”
他拿出温和的食物和狗
让我餍足日愈扩大的伤口
“多么像丰收的恶梦啊”
风暴适时行过水溪
我们无辜的瞳孔注视着
海水翻涌击碎黄昏的落日
童话的渡头
迅即坍塌,飘离记忆的海面
方舟沉没
像堕胎少女被血红淹没消失在河里
婴儿啼哭召唤
失落的子宫
狗叨走了圣经并且失踪


暴风雨围堵整个天空之后
我们虚弱地坐下来
拉紧窗廉,走进黑暗攻占的
心口的地下室,打开
那盏奄奄一息的落日余晖
他终于背转身来面向我
发现彼此的惊惶四顾
发现我们相类似的溃疡的影子
饱经忧患的荒漠额头
烛影飘移,墙上贴满诡异的符咒
发现他就是我失散多年
从未谋面且无辜的
孪生兄弟
在拥有共同噩梦的床褥上,不断
不断被我蹂躏

              星洲日报/文艺春秋.评论:龙川.2001/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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