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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2月8日星期三

年食兩篇

‧夢羔子

米藏

煮一鑊飯,不出奇。

如果逆道而行,黃澄澄的谷粒浮現在大鑊,尚未成米,就迫不急待地要把它吞下肚,餓昏了?
收割后,終於可以把心攤開來。母親把煮熟了的谷粒撒在攤開來的籐席上,讓太陽暴晒。乾了,就入袋,載去附近的“米較”。

這種除去了貼身外套,經柴火洗禮后又重新硬起來,泛黃中凝集骨氣的“米骨”,還得忍受另一輪的煎熬。

要炒時,鑊只是個基本用具,炒熱盛在鑊里頭的沙,才能發揮更大的熱力。把曬得極乾的“米骨”適量地下放,再以一把竹絲片,在火爆的沙堆里快速地搞攪,“米骨”們終於爆漲開來,真令人羨慕。在現實生活,惡劣的逆境中沒有倒下,反而能脫胎換骨的人,何嘗不是叫人另眼相看?

炒“符米”的工作,只能小數量“米骨”的下放重覆進行,放太多了,竹篩子打撈不及,炒出燒焦的膚色就不養眼了。

它可以泡在擂茶裡一塊吃,也可以製成米餅,也就是我們常說的“米藏”。不讓它漏風失去口感,“符米”炒好時,都密封在餅乾珍裡。

歲末年終,窮人就用窮人的方式去準備過年,不必花什麼大錢,其實許多應節食品都可以自己動手去製作的。說要“打米藏”了,一家大小就圍上來幫忙。

取柴生火,在大鑊裡煮糖水,白糖的份量由母親定奪。她知道製作一格“米藏”,需配多少水添多少 白糖和幾粒替代米醋的酸橘。煮得夠火候時,就把“符米”倒進大鑊和糖漿一起攪拌,然後像馬路工人鋪瀝青,倒入抹了點食用油的“米藏格”內,用圓的玻璃樽將 它輾平,像一座還未畫上白線的停車場。若要更香更好吃,需在上面加上炒香了的芝麻與花生粒。

大哥略懂建築的木工技術,“米藏格”是他特地量身定制的,同時也負責操刀,借助一把木呎橫切直切,大塊小塊,正方形、長方形都行。

每次製作,起碼四、五珍。其中一珍,蓋子上貼上紅紙後,先送給外婆。說是過年食品,反而讓它在珍內閉關避年,到最後毫無選擇的餘地時,才讓它淪為日常的零食。

後來,人口逐漸流失,興緻也受到影響,不去製作了,想吃,就去餅家處買它一袋幾包。商家在商標 紙上寫著米餅,一個很陌生的名字。棄用“米藏”,畢竟那只是我們鄉下人口中的方言。我取出了一塊,瞧一瞧,像個匣子。上一代的親人都乘搭更大的匣子到另外 一個世界去了。那被糖漿牢牢扣住的粒粒符米,像誰的眼淚,凝固了。

我咬了一口,像咬到自己的要害。鬆脫至疏疏落落的牙齒,鋃鐺一聲,無功折返,自己老了嗎?

甜粄

出身農家,自小就能辨認谷種。脫了殼後,是粘米抑是糯米更是一目了然了。

我們日常吃的是粘米飯,對糯米需求量不高,年節時要做些糕點助興,才請它出場亮亮相;正因為這樣,每年種稻時,只在田里騰出一點空間,半個“巴押”(大約是二十四分之一畝)來種些糯谷就夠了。
初入新村,社會落後,市場上物質缺乏,不是手中有幾個錢就能買到心頭愛。過年別說想買年糕,只能夠買到制作年糕所需的白糖和糯米,連現成的糯米粉或粘米粉也沒有。

過個年過個節,母親最辛苦。

要做糕點,得先把米磨成粉。家里沒有石,只有一副木制的舂臼。母親的雙手緊握舂棒,舂呀舂,看她那麼辛苦,有時也嘗試接過棒子。說真的,這支已“珠圓玉滑”,長四尺餘,重數公斤的鹽材木棒,莫說要操作,肚子餓時,要將它舉起都有點難度。 

我還未練就母親那種很穩重的力道和耐性,力道不均不準,常把尚未舂成粉的米粒濺出臼外去了。
木盆似的舂臼,里頭都是事先在水里浸了一整夜、稍軟化的米粒,舂來卻一點也不輕鬆。舂了好一陣,田篩斗篩它一輪,篩不過的再倒回去舂。如果不是即刻趕做糕點,就得把舂好的粉末晒乾,密封起來備用。

每個歲末,都得進行這項磨體力和意志力的肢體活動,為了只是延續千年以來的傳統。我們不說年糕,鄉下務農,非擠身職場,年年需要高升些什麼?說“甜粄”直接了當。

“炊甜粄”,把糯米粉添加白糖攪成糊,放進鍋里去蒸,簡易中卻費時費神。

當年,我們以木柴生火,平時就將大件的、耐火的柴收起,以便在長時間蒸年糕時,派它出場。

至於燈爐灶、大鑊、鑊蓋都是現成的,無需再打造。開始時,母親用一個大槽剩著來蒸,要吃時,思維馬上被這團黏黏的物體黏住了,刀切線割如身陷稻田里的近膝泥濘。碰了軟釘後就改用小圓鐵罐了。罐子里先套上塑料袋,蒸熟了可以輕易地取出,實用又美觀。

老一輩的人對蒸年糕有很多“板當”(禁忌),甚至動用──說白一點是誤用──茅草和“抹草”來避邪,深怕蒸到半生不熟,壞了來年的家運。

母親從不信這一套。

通常她會選擇晚飯後才來蒸,一來氣溫較低,二來晚餐都吃了,灶與鑊都在閒著。為了守住柴火,催促我們上床而犧牲自己的一夜睡眠。

母親沒有什麼密訣,我們在一旁觀看,都學會了。柴火不能斷,鑊蓋不能隨意掀開,鑊里的水不斷蒸發,欠缺用腦袋計算,添加時往鑊蓋旁的縫注下,必定要用滾水……經過那麼長的時間,再難蒸的東西都會熟透,信什麼邪?

過年時,年糕並沒有像其他的甜點擺在台上切開來吃,它與紅柑配對,隨主人去送禮,或者回禮給客 人。直到年二十,一個叫天穿洞的節日,務農的都不下田了,說作了都枉然,不夠補償,在家里休息吃年糕,或蒸或煎,沾上麵粉淋上蛋液或夾上薯片。若沒吃,等 於未替蒼天縫補漏洞,來年的雨水會越下越多,就莫怪農作物給它淹了。

舊時農耕時代老掉牙的故事,早就落幕了。現在,已不需要去磨去舂,甚至費時費力去制作了,花點小錢,市場上的年糕,隨手可得。只是得來太易,激不起購買慾,還有多少人還會在意這個傳統?

色素和防腐劑的大行其道,使備受冷落的年糕迫向牆角,提早走上絕路,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上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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