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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8月31日星期二

读张贵兴小说随感:雨林与华人移民

#张雅芳


砂拉越华族是中国移民的后裔。华人移民开发东南亚的一段历史,充满着辛酸与血泪。华人作为中国移民大批进入砂拉越,已将近一个多世纪之久了。中国华人向南洋移殖,虽然始于唐朝,但数量甚少。自三宝太监郑和下西洋后,移民才大量增加。

郑 良树在刘伯奎的《十九世纪中叶——砂拉越华人两大公司》序中提到:“如果说语言是民族的灵魂的话,那么,历史就是一个民族的生命了…”。出生在婆罗洲的张 贵兴似乎也非常明确这段华人移民的历史背景。在他的雨林小说中,着力地描绘了中国人移居砂拉越的历史。通过小说情节,我们不难发现中国人南来的动机与目的 以及他们到达南洋时的处境及待遇。张贵兴的小说非常强调华人南来之后如何在当地克服困境,善用雨林开展他们的家族。譬如他的《群象》中:

德中缓缓提起二十世纪初起一个中国人带领千多个福州人开垦拉让江两岸,在蔓荒中造巢。(群象:61)

张 贵兴小说中强烈地叙述了早期中国人的移民史,尤其是在《猴杯》与《顽皮家族》中表现得更为突出。这两部小说都把主要叙述场景设置在婆罗洲雨林,间中不乏叙 述中国人初期南迁砂拉越的目的及他们到达砂拉越后如何善用广袤的雨林,以其为家并将其成为繁衍生殖的地方。这些华族先辈,梯山航海,冒险南来,他们绝大部 分是赤手空拳而至。他们凭着克勤克俭的精神艰苦奋斗,在充满挑战的陌生环境中挣扎求存。当中,还有一部分的华人移民到最后竟能累积许多财富,因而发达阔 气。

雨林与家族史

张贵兴的《顽皮家族》 是一则回到三四〇年代,描写一个华人家族的移民故事,颇似一则“前史”或“前传”( 王德威,2001:15-16)。它以戏谑的方式重写了南洋华人移民史,同时也表达了中国移民的乐观态度及活力。故事中的夔顽龙率妻小走南洋,途遇海盗洗 劫后被困在荒岛。忽一日飓风来袭,竟把曾洗劫他们的贼船从天上吹落,被抢的东西失而复得。顽龙夫妇将错就错,上了贼船,又趁豪雨洪水,启动大船航向南洋的 婆罗洲雨林边缘,开创了“五禽形意术”的武术世家,成就了一番家业。在篇尾洪水复来时,一家人又乘着船驶向茫茫不可知的未来,这似乎象征海外华裔漂流无根 的地位。

通过张贵兴的小说,我们可以理解华人千里迢迢南迁南洋是想在南洋寻找一片陆地,开辟新天地。正如刘伯奎所说,他们最大和最终的目 的,还是为了生活。张贵兴小说中叙述了两种不同类型的中国移民,这两种移民者皆以不同的方式开展他们的家族史。其中一种是以自己的劳力,尽管可观的环境如 何恶劣,这批华人移民最终还是能够在婆罗洲土地上站得住脚,并且不怕劳苦,以坚毅的意志,克服一切困难,勇敢向前推进。这些移民者以大禹开辟黄河的精神, 赤手空拳,筚路蓝缕,把婆罗洲这片原始雨林,开发成为美丽的乐园,达到了他们的移民目标。具有这种精神的中国移民是以张贵兴《顽皮家族》中的夔顽龙为例。 夔顽龙抵达婆罗洲后,由于他的大方获得了普遍的好感,也无意中贿赂了殖民地官员,分配到一块比别人大一些的耕作地。他们开辟这块土地,建设房子,在那落 脚。顽龙也在当地发展武馆事业。他在房子南方腾出一块空地,作为开业时的露天练武场,打算累积名望之后再盖一座稍具规模的武馆。像夔顽龙这种中国移民到达 砂拉越之后,都凭着自己的双手自力更生。无论在恶劣的环境低下,他们亦能披荆斩棘,在婆罗洲开辟乐园。这些南来的移民确实有与众不同的强烈求生求荣的欲望 和意志,并兼有高度的个人成就动机,子子孙孙,落地生根,开花结果。正如夔顽龙夫妇到达婆罗洲雨林边缘后,以雨林为繁衍生殖的地方,一代传一代,譬如:

第一年雨季,顽龙的三儿子顽豹诞生了…第二年雨季四儿子顽猿出生了…第三年雨季小儿子顽麟出生了…第四年雨季小女儿顽鹤诞生…(61-62)

雨林亦成为华人移民繁衍生殖及开展家族的地方。《顽皮家族》中强烈地表达了雨林的这个特点,譬如:

顽凤第一胎生了一个儿子,正怀着第二胎…众人落脚雨林后…顽凤第三胎生了个女儿,正怀着第四胎。顽猿的大儿子已两岁多,秀枝大腹便便,这几天就要临盆…(162-166)

在张贵兴笔下的那块雨林很明显地成了中国华人移民繁衍生殖的地方。在这片雨林中,各个家族的人口逐渐增加,不断繁衍,成为一个庞大的部落。

除 此之外,通过张贵兴的小说,也叙述了另一种中国移民。他们为了开展自己的家族,为所欲为,不择手段。这种移民者不惜对身边的人加以迫害,将对方的产物占为 己有,这种中国移民代表与《猴杯》中呼风唤雨、权大财大势大令人畏惧憎恶的大家长曾祖父(余石秀)的情况类似。通过《猴杯》,张贵兴写出了华工血泪史的另 一面,关于移民者历经几代的家族史和传说的爱恨纠葛。当中的主角的曾祖是婆罗洲开发的过程中,宛如吸血鬼般的华裔垦荒人,如同第一代移民,为了扩充自己的 事业与地盘而不择手段。显然,在《猴杯》中,华人移民的事迹占了主导的地位。

根据初安民,食肉植物的演变来自贫瘠的土地,原本行光 合作用、吸收土壤养份的植物,因为营养不良而自立救济,然后数千、亿年来的演化,渐渐变成了以昆虫来增加蛋白质的来源;养份不足的土地将生长中的植物猎 杀,为了自保,食肉植物于是发展出黏膜,消化液猎杀虫子,这样的演进,也是人类适应环境的作法。正如《猴杯》中主角的曾祖父,也许当初经历了许多血泪与汗 水,尔后,当演变的相异点生成,被动的猪笼草,也许就成了主动的捕食者。或许《猴杯》中的曾祖这个典型人物是张贵兴对砂拉越统治阶级的统治手段表示不满而 做出的批判。在殖民时期,砂拉越统治阶级贪婪地对人民进行了物质财富的掠夺,以致人民生活困乏。因此,持有现实主义的张贵兴以此题材揭露与抨击统治阶级对 砂拉越从政治势力的控诉到经济势力的渗透。像曾祖这类独裁者 [1] ,张贵兴给他们塑造了一个具有暴力、阿谀奉迎、多疑奸诈、专横武断的形象。且看《猴杯》中的曾祖父,在他抵达婆罗洲这块土地之后,如何在当地生存及建立他的家族与累积财物:

据 说曾祖和总督签约前,顺手在总督办公室放下一张用猴皮包扎的疙瘩物,里面是大小十数坨加里曼丹三发金矿区出产的金块…那是曾祖从矿区偷窃到的赃物…曾祖串 通工头和一群苦力挖掘金脉时偷鸡摸狗,最后窝里反,出卖难友独吞金块。最能表现曾祖智慧和余家作风的,就是曾祖煽动苦力造反,短暂占领了矿区三天,篡位虽 然失败,却没有完全吐出他在矿区搜刮到的财富…(180)

在殖民时期,人们根本就是活在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环 境里。中国移民已经成为自己命运中的主宰,成为弱者或强者皆由他们自己去支配。曾祖父在矿区当苦力期间所吸取的经验使他学习到更高明的篡位韬略,使他从一 个苦力的身份变成一个腰缠万贯的霸主。这个过程的背后,无数的人被剥削及残害。处在殖民时期的曾祖,以“他者”[2]的身份,利用自己的权威,压迫他旗下的其他“他者”,令这些被殖民的“他者”的生活痛不欲生。

曾 祖这一角色无疑是殖民时期的恶霸象征。他利用自己的权势欺压人民、剥削苦力、霸占土地等恶等。若从后殖民的视角来看,张贵兴在《猴杯》中,通过曾祖这一角 色的行为与霸权手段体现了浓厚的后殖民色彩。他那威权统治者身份经常侵害他人,可见殖民主义的权(利)力,在很大的程度上被保留下来。数百年的殖民统治, 深刻烙印在被殖民者的内心。心理上无法“去殖民化”这是后殖民国家人民的普遍现象。

在同一个历史时空下,张贵兴呈现了两种不同类型的中国 移民。《猴杯》中的曾祖父与《顽皮家族》中的夔顽龙同是中国移民者,虽然南迁的目的相同,但他们开展家族的手段完全不一样。像夔顽龙这种象征的华人移民, 在无以为生的时刻,具有强烈生存的意念,披荆斩棘,求存挣扎。他们离乡背井,冒险出洋,无论生活多艰苦,都可以说是出于求生意志,终究离不了安分守己找生 活与谋发展的营生原则。他们有坚韧的生活力量,能刻苦,知勤俭,不但有凝聚力,也有自治力。这些华人移民赤手空拳南来,身上无分文,但最后也能够白手起 家。无论他们面对多大的压力,仍然百折不挠,克服种种挫折,开辟婆罗洲雨林,并在这片热带雨林中谋生,繁衍后代,开展他们的家族。他们活得乐观自在,了解 生命的意义。

而《猴杯》中的余石秀来到婆罗洲这块土地后,在开展其家族过程中则不择手段,如同第一代移民占领,扩充地盘的方式,霸占土 地、独揽大权,成为腰缠万贯的独裁者。他作为开发雨林过程中的剥削者,有如殖民主义统治者吸血鬼般,从男人的力气到女人的身体,从金钱到人命,从本族到土 著,都逃不开他的意志与欲望。所以,黄锦树认为,这样的大家长,就其文学形象而言,远至拉美小说中遍在的独裁者。也因为有这样的一个霸权独裁者身份的存 在,足以让张贵兴的小说更能体现出它的后殖民色彩。


[1] 独裁者实际上则是“暴君”与“暴政”的代名词。
[2] “他者”(The other)指的是那些在殖民时期,被主宰、被决定、受威胁的边缘人。


(刊登于2009年3月8日《星座》文艺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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