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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10月18日星期日

人生浪遊找到了目的地──李永平訪談錄(上)

问:您来台湾唸大学,后来去了美国,再定居台湾,间中回去过砂拉越,可以谈谈这段心路歷程吗?

答:父亲母亲都是在大陆出生,父亲二十七、八岁到砂拉越,所以他们是第一代,我是第二代。我父亲来砂拉越教书,存点钱,想回唐山盖房子。没想到中日战爭爆发,接下来三年的太平洋战爭,就回不去了。

我高中毕业,也想到大陆唸书,那时我舅舅在广州市卫生局当干部,没想到毕业后,文革爆发,也没 办法回去了。我父亲就想把我送到英国念大学,唸法律。但我对法律没有兴趣,想唸文学,就偷偷申请了台湾,几乎跟我父亲闹翻了,后来就来臺大唸外文系,毕业 后就不想回去了,不想见我父亲。但不回去身分立刻成了问题,必须找工作,还好我的恩师顏元叔让我在臺大外文系当助教,一待就五年,成为系上年资最久的助 教,因为一般人当了两三年助教,就会出国升学去了,但我没有台湾身分证,拿不到公费,还好,顏老师又帮我的忙,当时钟玲在纽约州立大学Albany分校当 中文系主任,需要一个助教,能够教中文,顏老师就说:李永平你去吧。他亲自给钟玲写了信,推荐了我,我几乎是莫名其妙到美国去唸书了。

那一年暑假,有一个晚上,奇怪,午夜梦迴,突然想起家,我即將去美国,父母亲年纪大了,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够回去见他们。我们家有一阵子在山里种胡椒,生活条件很差,母亲又连续生了十个孩子,身体不好,特別想回去看我母亲。第二天我立刻办了手续,回家待了大概十天,看到家里很好,兄弟们成家立业了,就放心了。

我在美国住了六年,两年是硕士学位,四年是博士学位,拿到博士学位就回臺湾高雄中山大学教书。 过了两年,奇怪,又是午夜梦迴,我莫名其妙睡不著,又想回家了,那时候已经结婚了,应该把太太带回去,给父母看一看嘛。我性子急,做什么事情都想快,第二 天就想飞回去,但太太要办签证,只好等她,我们走的路线,是从臺北飞沙巴亚庇,从那边转机,特別避开马来半岛。我不喜欢马来西亚,那是大英帝国伙同马来半 岛政客炮製出来的一个国家,目的就是为了对抗印尼,唸高中的时候,我莫名其妙从大英帝国的子民变成马来西亚的公民,心里很不好受,很多怨愤。所以我特地从 臺北飞亚庇,绕了一圈,当时这航线一週才一次。我记得,飞机飞很低,往下望,一片绿海,无边无际,我太太非常非常的兴奋。

从砂拉越再回到台湾,继续在中山大学教了五年,我突然不想教书了。那时候我已经出了一本书《吉 陵春秋》,想专心写小说,但我没有钱嘛,那个时侯博士学位一回来就是副教授,不必经过升等,薪水是台幣两万元,但不工作就没钱,我这个人不可能接受太太的 帮助,即使写小说的理由很正当。还好,我的第二个贵人又出现了,联合文学发行人张宝琴,她听到我想专心写作,需要钱,问我想写什么?我说想写一部大的小 说,题目叫海东青,她再问:一个月的生活费需要多少啊?我就不讲那个数目了,她二话不说,立刻答应。钱的问题解决,就是住宿了,我需要安静的地点,她想了 想,说北投山上有一栋別墅,我就在那里住了两年,有个厨娘负责饮食,我还可以天天泡温泉。后来我又想换环境了,太太就在南投市帮我找了个地方,大概又住了 两年,大致写完了,所以联合文学的编辑初安民就说:李永平的海东青从北投写到南投。当初我是答应给他们五十万字,正好在情节上可以先告一个段落,出版以 后,本来想写续篇,但那时候,要先解决眼前迫切的问题,我很对不起我太太,四年来夫妻俩不常见面,慢慢感情就起变化了,加上我也必须找工作,所以就离婚 了,找到一份教职,在东吴大学教书,没有时间,心境也不一样了,就没有再回头写,所以海东青是没有完成的作品。

问:您已经在臺湾住了四十年,可是自《海东青》以后,您的小说主角却一直在浪游的状態,为什么?

答:我在臺湾四十年,除了美国六年,就是在台北九年,四年的大学,五年助教,后来在高雄中山大 学七年,又回来北投两年,再搬到南投两年,接著又回臺北东吴大学,八年前,才到花莲东华大学教书。所以,可以说,这三十四年来,我一直在臺湾漂泊流浪,这 肯定会影响我的创作。我的小说,除了早期的《拉子妇》和《吉陵春秋》之外,每一部都有很重的浪游色彩,一些评论家甚至认为,《海东青》是没有尽头的浪游小 说,没写完反而是一件好事,浪游不可能有尽头,不可能有结局,隨时就可以中断掉。

生活一定会影响心境,心境一定会反映在作品里,我不是刻意要写浪游小说,《海东青》原本想写一 个南洋来的人对臺北市的感受,写著写著变成浪游了。写完《海东青》上卷,我就决定不写了,可是后事要交代啊,所以写了海东青的女主角朱鴒的心境,这个八岁 的小女生,单纯又天真,在臺北红尘都会中流浪,但这不是当初的构思,写下去之后却又成了一个浪游的故事,因为当时作者就在浪游中嘛。

臺北市有十二个行政区,我几乎每个地方都住过了,离婚以后,我居无定所,本来有一栋房子,给了 太太,自己租房子住,在东吴教书的时候,住在西门町,那像东京的新宿,是少年活动的地方,一个老教授住在那里(笑)。我的个性,不能在一个地方住二十年, 我朋友说,李永平是天生浪子,喜欢漂泊不定,一直在路上,有一个定点他反而会恐慌。对,所以才会有朱鴒漫游的小说。

《海东青》和《朱鴒漫游仙境》的小女生,足跡几乎遍及整个臺北市。因为我熟悉,去过、住过这些 地方,很自然就在笔下呈现出来了。《雨雪霏霏》也还是浪游故事,敘述者带著朱鴒从臺北的一个区沿著河到另一个区,如果你打开地图来看,那一天晚上的旅程几 乎是臺北的三分之一,一路漫游,一路讲故事,一共讲了九个故事,就构成了一本书。那本书讲述了我在婆罗洲的童年生活,我的成长经验,可是整个架构还是浪 游。

我把《雨雪霏霏》视为婆罗洲三部曲的第一部,写我从小到十二岁左右的生活。我这个年纪了,该用 文学好好整理我在婆罗洲的经验了。既然第一部有了,那第二部,我想要处理我的少年时代,所以《大河尽头》又是浪游的故事,我一生都是在浪游嘛。可是,《大 河尽头》和其他作品的分別是,《海东青》、《朱鴒漫游仙境》、《雨雪霏霏》是真正浪游,浪游是没有目標的旅程,《大河尽头》却有一个非常明確的指向,一开 始读者就清清楚楚知道,他要去的地方,就是大河尽头的那座山,马来话叫峇都帝。在我人生浪游最后的阶段,有个目標就在眼前,就好像我这一辈子的浪游终於找 到了目的地。

问:这个目的地,是指在您的创作生涯中,马来西亚还是演著一个决定性的因素?离开多年,会不会自觉有疏离感?

答:我这辈子没有接近过马来西亚,没写过马来半岛,只写婆罗洲,对其他人来说,也许很难理解。 在身分认同上,你们从小就认定是马来西亚人,我却在大英帝国殖民地长大,拿英国护照,后来成立马来西亚了,我需要一个身分,才拿马来西亚护照,可是心里没 办法当自己是公民,因为我不知道这个国家怎样冒出来的,到现在还在疑惑,所以离开后就没有再回去,尤其婆罗洲已经变成马来西亚联邦的一个州了。

从美国回臺湾教书后,我开始申请臺湾护照,困难重重,我太太是臺湾人,照理我是配偶,应该很顺利,但我花了三年时间,一直到一九七六年,三十岁了,在臺湾前后待十几年了,才拿到臺湾的护照,一拿到护照,立刻到臺北市的马来西亚代表处,宣誓放弃马来西亚国籍,当场签字。

所以,什么疏离感的东西,我看不到,我不瞭解啊。如果有疏离感的话,应该是真实的生活经验,是特殊的一种政治现实造成的,所以我不想回去了。

其实,我小时候去过一次马来半岛,刚独立不久,吉隆玻的旧火车站还洋溢著英国风,讲究秩序,清 洁,优雅,印象不错,还蛮喜欢的。但也只有这一次的旅行经验,叫我怎样处理呢?马来半岛又是马来西亚联邦最重要的部分,对我来说是不可能去书写的题材。但 对於砂拉越和沙巴又不一样,我对婆罗洲的感情非常深厚啊,我是喝婆罗洲的水,吃婆罗洲的米长大的,不是吃马来半岛的米,喝马来半岛的水长大的,你不能要求 我有什么深厚感情,大量描写马来西亚。对吗?那是很简单的道理。

问:但一般上,学术界和评论者给您的定位都是马华作家,您怎么看?

答:我很生气,我已经一再一再和臺北文艺界提过了,我对马华文学这个名词没有意见,但李永平不是马华作家,马来西亚对我来说是一个陌生的,没切身关係的概念而已。

另外,为什么要把世界文学切成那么多块呢?香港文学,臺湾文学,马华文学,画成一个小圈圈,又 一个小圈圈呢?不就是世界华文文学嘛。评论者把我的作品归类为世界华文文学的一部分,我很高兴,如果被称呼华文作家,我更高兴,但前面最好不要加上地域的 名称,不管是臺湾,或者马来西亚。

我受过文学理论和批评的训练,当然知道有学术考量,也明白切割成地域,在分类上比较方便,比较 好处理。但我只是要求在处理李永平的特別案件时,用词稍微注意一下,一般评论者对马华作家的观察並不適用在我身上,在心路歷程,政治观念上,我和其他人有 很大的不同,所以有点不適合。

问:现在的学术界不太愿意把区域文学都归纳在一个大中华文化的系统里,对吧?

答:这个我知道,因为在整个世界华文文学里,马华文学算是弱势,人数比较少,声势也比较小,如果为了突显自己的特殊性,自己的价值,自己的身分,所以要特別强调,我是瞭解的。

我只是不喜欢別人用马华作家来称呼我,我根本不是。很多人问我是中国人,还是臺湾人,还是马来 西亚人,我乾脆回答说我是广东人。我只能这样回答,不然怎么办。说老实话,我又是中国人又是臺湾人又是马来西亚人,我和他们讲这个,他们不懂得,最好幽默 一点,我是广东人最好了。大家会心一笑就不再问,所以成了我的招牌答案──是吗,我是广东人。

问:臺湾的环境在您的文学歷程上,提供了什么样的养分?或者对您最显著的改变是什么?

答:来臺湾是我命运的一个转折点,我在砂拉越成长,受教育,对文学懵懵懂懂,根本不懂得文学是 什么,进入臺大外文系才真正接触到文学,才知道写小说不是写一个故事而已,是有意思的,还是境界极高的艺术啊,这是我的启蒙,是在这个特殊环境里开窍的, 当初如果唸的是其他科系,就没有李永平这个作家了。当时臺大外文系正是臺湾文学的重镇,早期有白先勇,陈若曦,顏元叔教授,余光中老师在师大教书,在臺大 兼课,还有其他很多很好的文学教授,带动一波风潮,我是在那个环境学习,除非我太不敏感,否则在那个氛围下,四面八方的养分太多了,自然就会走上创作,那 些年是我一生里心灵最丰富的收穫,我是被薰陶养成的一个小说家。

之后就是到美国学院受正式文学的训练,那是硕士博士学位,是理论啊,对我创作帮助不大。所以我说创英所的学生,理论可以理解和学习,但千万別让它牵著鼻子走,否则绝对写不出好作品,毕竟写作不能按照公式来完成,所以我这一生受到的文学教育,是来自臺大外文系的那九年。

问:可是您一开始下笔就已经很亮眼了,到台湾以后的第一篇小说〈拉子妇〉又格外得到顏元叔老师的推崇。您不觉得您是天生写小说的吗?

答:不,我只是幸运。写小说是一个机缘,我经歷各式各样,中国人讲的机缘啊。《拉子妇》就是一 个偶然,大一暑假闲著没事,打开校刊社办的报纸,有文艺栏,好奇嘛,在台大外文唸了一年,开始对文学有兴趣,就想看看他们写得怎样,一看,不觉得怎样,心 想我何不自己投投看,看看自己写得怎样?

我是南洋来的孩子,中文程度不好,大一上国文课,老师看我的作文,用字遣词特別粗浅,他看不 懂。但我想,毕竟我上过王文兴的课,他强调细读,短篇小说一讲四五个礼拜,一个字一个字分析,所以我在技巧上一定比他们好,就用了两个晚上来写小说。刚巧 那天我接到我妹的信,提到小时候认识的一个原住民,达雅克人,死了,我联想到童年发生的事情,有如神助,一个晚上就写出来了,草稿嘛,第二天整理结构,修 改文字,第三天就投给《大学新闻》。之后刊登出来了,一万字,所以是一整版,顏元叔老师看到了,当时他是外文系主任,把我叫来,问我的出生,经歷和兴趣等 等。他说,永平啊,你这篇未成熟的作品里,我看得出你的潜力,如果在外文系好好吸收养分,將来可以成为一个蛮好的作家。他平常不看《大学新闻》那种新 闻,偶然翻一翻,看到《土妇的血》,题目蛮特別的,本来想瞄几眼,怎知一看就看完了。后来他建议我改成《拉子妇》,这篇小说,对我一生很重要。

机缘,对不对?所以我年纪越大,就觉得机缘非常美妙,冥冥中好像有一个力量,你会遇到哪些人是 註定的。中国人讲贵人,南洋来的穷孩子能坐在这里,年近六十年,遇见很多贵人,所以我说我一生是由贵人构成的,每次碰到困难,走投无路,甚至想结束生命 时,总有人走出来拉我、推我一把,让我继续往前走。所以我在作品里头总会有意无意的探討缘是怎么一回事。

问:《拉子妇》之前,您写过《婆罗洲之子》,您什么时候开始创作?

答:高中时,我写过几首诗,几篇散文,自己也没剪报,大概找不到了。高三那年,砂拉越有个 罗洲文化出版局(是英国人留下来的好东西)为了促进文化的发展,特別成立一个单位,专门出版婆罗洲作家的书,语言不限,华巫英都行,每年有个比赛,奖金 非常高。当时我想出国念书,家里穷,父亲说,我只能给你一千马幣,以后就不给你寄钱了。所以,我大概用了一个学期,写中篇小说,叫《婆罗洲之子》,获得第 一名,但我人已经在臺湾念书了,他们就把奖金寄给我,刚好正是我最穷的时候。

当时我住在臺大宿舍,宿舍分成本地生宿舍和侨生宿舍,侨生宿舍比较贵,设备比较好,本地生的宿 舍就破破烂烂的,我一心就想住本地生宿舍,没钱嘛,那吃饭怎么办呢?七点之后,人都吃完走了,我就从餐厅后门进去,吃人家剩下来的残羹剩饭和麵。其实第一 年还好,还有钱吃饭,第二年就不行了,所以,为了赚生活费,我很早就翻译,当家教,还好奖金寄过来了,不然就惨了,靠著那笔钱我过了一年。

问:有大马评论家认为《拉子妇》的文字属於马来西亚式的语言,使得小说充满地域性的色彩,您觉得呢?

答:对我来说,那个文字真的不好。臺湾作家的看法就不一样,他们觉得我的文字日益成熟,这是见仁见智,所以对批评家的意见看看就好,不要受到影响。(下周续完)

星洲日报/文艺春秋访问:伍燕翎,施慧敏。2009.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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